
我讀小學時父親處于失業狀態,一家7口全靠在襪廠做工的母親微薄的工資養活,生活之拮據可想而知。為籌措我們姐弟4人的學費已經愁煞了父母,買課外書那是連做夢都不敢想的。所幸的是,在我們家的馬路對面,墻旮旯里擺著一個小人書攤,那成了兒時的我的精神圣殿。
記憶中,擺書攤的老頭臉上已堆滿干橘皮似的皺紋,但兩粒鑲嵌在干橘皮中的眼睛里流露出慈愛的目光。他沿墻立起3塊釘了許多小格子的舊門板,幾百本破舊的小人書排列其上,門板跟前擺放了4條低矮的長條凳,供借書的孩子們坐。那會兒,1分錢可以借看2本,但當長凳上空空蕩蕩時,他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你付了1分錢看個五六本。每當這個時候,我一邊饑不擇食地翻看著小人書,一邊時不時拿眼偷瞟那老頭一下,只要那對昏花的老眼里目光依然慈愛,我就繼續厚著臉皮伸手去拿下一本……
就在這個小人書攤上,我接觸了《紅樓夢》、《賣火柴的小女孩》等中外名著,結識了里面的一個又一個神奇人物,也結識了我窄小的生活圈子以外的廣闊世界。記得那一時期給了我最深刻影響的是《岳飛傳》,岳母在岳飛的背上用針刺了“精忠報國”4個字,這4個字成了這位民族英雄的座右銘,成了他一生業績的光輝寫照。我捧著書哭了,哭得抽抽搭搭。終日在外奔波生計、很少能照管到子女的父母,只是奇怪我這個野丫頭從何時起變得用功了,成績單上的“紅燈”消滅了,但直至他們幾十年后去世,永遠也沒有了解到那個推動我人生轉折背后的動力。一本小人書就這樣幾乎影響了我的一生。
讀初中時,父親有了穩定的工作,家境大有改善,偶爾也能拿到一角零花錢,我就小心翼翼地攢起來,老西門的新華書店成了我心儀的地方。等到什么時候錢攢夠了,就去買一本我精心挑選的書。
記得中考那個暑假,我買的是長篇小說《紅日》,它寫了一段戰史——1947年孟良崮戰役解放軍消滅了蔣介石的74師。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看,整段整段地背。暑期結束,右眼的視力一下子從1.5下滑到0.7,但開學后,在新的學校新的班級里,我的作文連中“三元”,被語文老師作為范文在課堂上講評。
高中階段給我影響最深的一本書是《簡·愛》,3年里我先后讀了它6遍。那個“長相平庸、個子瘦小”的女孩,胸腔里跳動著一顆高尚、堅強、智慧、豐富的心靈,并憑此,穿越了人生道路上數不清的風雨坎坷,尋找到自己的愛情和幸福。這個女孩,成了我人生的一個榜樣。我學習變得格外的刻苦,刻意看淡世俗的東西而追求人生真正的價值。這種理念伴隨著我走到今天。
大學里我學的是哲學,對文學的愛好讓位于對哲學的理論、思維方式的探索。毛主席的《實踐論》、《矛盾論》和艾思奇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成了我的“新寵”,我一字一句地摳,一字一句地領會。無疑,它們給我的整個思維方式刻上了深刻的、永恒的印記。
文革擊碎了我的記者夢,大學畢業后我被發配到山西雁北渾源縣、當年楊家將抗擊金兵的古戰場。我痛苦地發現,要在這個“一片孤城萬刃山”的小縣城尋覓一本世界名著,其難度大約可與尋覓大熊貓媲美。
但意想不到的是,一位渾源同事于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把我悄悄帶到了一個神秘的地方——渾源中學老圖書館。從一截斷墻里進去,高一腳低一腳走到一座房子跟前,再從打碎的玻璃窗戶里爬進去,打開手電筒,只見屋里橫七豎八堆著幾個書架,蒙著厚厚的沙塵。我撥開沙塵,摸出一本,哇!《安娜.卡列尼娜》!又摸出一本,《傲慢與偏見》!我的心在狂跳,又從旁邊那個書架上抓出一本,《紅樓夢》!當時我的心情真是欣喜若狂,就像突然打開了阿里巴巴的藏寶洞,一個燦爛的世界呈現在我的眼前。
從此,我和我的丈夫再也不用發愁如何打發長長的夜晚。深夜,我們在土炕上放一張小炕桌,兩人盤著腿面對面坐在兩邊,挑燈夜讀,屋子里經常安靜得只聽見翻書頁的聲音。讀完了一批,又偷偷地去換一批,直至我們調離渾源。
在上世紀70年代初期,中國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還席卷著革命大批判的狂濤,即便是在首都,在北京大學這樣的高等學府,尚且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都沒有哪個人敢看這些“封、資、修”的大毒草,而我們倆,竟然在這個被人遺忘的角落里,在這片黃土高坡上一個群山環抱的小縣城里,享受著人類文明的精華,享受著如此豐盛的精神大餐!這真是因禍得福!沉醉在書中,我們真的感到太幸福、太滿足了。
這些名著,開闊了我們的視野,熏陶著我們的審美情趣,滋潤著我們心靈與文筆。當時又何曾想到,這也是在為今后的記者生涯,積累著必要的文字根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