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夢的預兆
早晨似醒非醒時,我感到心被堅硬的東西敲擊了一下,輕輕的一下,如同錘子敲在石頭上,“當”的一聲,有點疼,但完全能夠忍受,甚至不足以將夢驚醒,輕輕一擊進濺出的火花照亮了幽暗的夢境,照亮了夢中的兩個頑童,我看清了他們,而且認出了他們。在認出他們的一瞬間我被恐怖攫住,墜入無底深淵,在極度驚悚中大汗淋漓般地醒來。
我躺在床上,瞪著一雙茫然的大眼睛看著天花板,天花板被窗外飄進來的白光照得雪亮,但我的注意力并不在天花板上。我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夢境中,夢中的一切還是那樣的清晰,清晰得讓人害怕。同樣的夢我已經做了七天,可是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夢的寓意。
夢中這兩個頑童毫無疑問是孿生兄弟,他們長得一模一樣,不僅相貌一樣,而且動作和神態也完全一樣,他們笑的時候臉上都有兩個小小的可愛的酒窩。他們爬到一個赭紅色的大石頭上,并肩坐在一起,腳朝向大石頭光滑如鏡的斜面。一個說:“飛呀!”兩腳一磕,屁股往前一挪,從斜面頂端向下滑去。另一個跟著說:“飛呀!”也學著前一個的樣子向下滑去。靠著神秘的引力,他們的身體不斷獲得加快速度,越滑越快,越滑越快,風聲在耳畔誕生,并發出尖銳的聲音,隨著速度的加快,他們的影子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小,終于變成兩個一閃而過的黑點,仿佛兩粒呼嘯的子彈。這塊石頭有多大?斜面有多長?這是無法回答的問題,因為石頭是非現實的石頭,能夠在一剎那間膨脹億萬倍,目的是讓兩個頑童“飛”起來。他們的確飛了起來。在接近終點時他們打開了降落傘,懸浮在空中,像鳥一樣翩翩降落。他們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站都站不住。笑聲在洞穴中回蕩,如同一群蝙蝠在黑暗中盤旋。這是一個怎樣的洞穴啊!像許多著名的溶洞一樣有高大寬暢的大廳,有曲折的路徑,有形態萬千、大小不一的鐘乳石,有從神秘之域涌出的發出神秘聲響的流水,還有晦暗的光線和仿佛從光線中散發出來的曖昧氣息。我最先認出的是這塊赭紅色的會變化的大石頭,你看,它的形狀多么像一顆心臟;還有,它在有節奏地收縮和擴張,并且發出了深沉的“咚咚”聲。這“咚咚”聲喚醒了神秘的靈感。認出心臟之后,洞穴中其他石頭立即現出原形:肝、膽、脾、胃、腸等等,各在其位,各賦其形。這是一個人的內臟,我怎么一直沒認出來呢?此時,兩頑童使我悚然而驚。
《左傳·成公十年》(公元前581年)(晉景)公疾病,求醫于秦。秦伯使醫緩為之。未至,公夢疾為二豎子,曰:“彼良醫也,懼傷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醫至,曰:“疾不可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不可為也。”
我忽然覺得有一種不適的感覺在體內潛伏著,它無所不在,各個器官上都有它的影子,可當我尋找它時,它卻無影無蹤。我把手按在左胸上,胸肌和肋骨組成的厚厚墻壁將手與心臟隔開,手感覺不到心臟的狀況,甚至連心臟的跳動也感覺不到;我把手按到右胸上,更是毫無所獲,同樣是胸肌和肋骨阻礙了交流。我把手從肋骨下邊往上按,希望通過迂回的方式獲取某種信息,實踐證明此法行不通;我把手按向柔軟的腹部,除了感到皮下脂肪又有所增厚外,什么也感覺不到。膏之下肓之上是哪個位置?
我披上襖子坐起來,背靠床頭發呆。我的腦海就像窗外:白茫茫一片。
夜里下了一場雪,雪不知是什么時候停的,大地屏住呼吸,天地間一片死寂。
妻子睡得很香,嘴微微張著,發出均勻的鼾聲。她呼出的氣息中有股甜膩膩的魚腥味,這種時候她往往又在做著同一個夢:一尾小魚在平靜的偶爾也起點風浪的池塘中東游游西游游南游游北游游。我告訴過她,小魚就是她,池塘則象征著婚姻,我惟一不明白的是她為什么老做這樣的夢,當然她自己也不明白。一般來說反復做同一個夢是源于某種焦慮,她有什么焦慮?
二十年的婚姻生活是一個巨大的空白,就像清晨的一片雪野,沒有腳印,什么痕跡也沒有。幸福和平庸的生活往往如此,沒什么可回憶的,正如幸福和平庸的民族沒有波瀾壯闊的歷史一樣。如果不是長大成人的兒子作見證,我懷疑自己不會有這么大年齡——46歲,我認為自己可能26歲,或者36歲。實事上兒子已經19歲,上大學二年級了,他的存在使我不可能重返過去。從婚姻往前追溯,是幾年單身漢的小公務員生活,同樣是一片空白,一片孤獨的空白。這段生活留給我的惟一記憶是獨自一個人在滴水成冰的冬夜頂著刺骨的北風在闃無一人的大街上散步,除了凌亂的影子追隨之外,還有一條無家可歸的狗跟著我,它不屬于我,它的出現只是因為同病相憐。二十四年的公務員生活我都干了些什么?我從來沒有反省過這個問題,除了看報喝水當然也干了一些別的,比如和文字——報告、總結、講話、文件、經驗材料、信息反饋等等——打交道,上傳下達,且不說這些別人也能干甚至會干得更好,且不說充斥著許許多多無效勞動和文字垃圾,單單看其效果——虛假多于真實、教訓多于經驗——就值得懷疑,如果沒有我,會是另外一種樣子嗎?答案是否定的,可以說不會有絲毫改變。那么我在機關存在過嗎?證據是什么?什么地方出了問題?這些太復雜了,注定想不明白,還是不去想吧。在沒有確診病入膏肓之前,我應該和平常一樣,不能讓他們看出任何反常。
我照例六點半起床,做早飯。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盡管連著七個晚上參加老海的實驗話劇排練,睡得較晚,但起床時間卻不曾改變。外邊全是白色,很單調。天仿佛亮得早些,但空中的光虛弱無力。我把小米稀飯熬上,將饃餾上,站在廚房陽臺上看著外邊,一邊做飯,一邊想著晚上的話劇,這時候我但愿我是在戲中,如是,戲一收場,我就會回到另外的人生。
兒子房間的門開了,兒子睡眼朦朧地走出來,趿著鞋,敞著懷,鉆進衛生間,隨即便從衛生間里傳來強勁有力的撒尿聲。
撒完尿他肯定會鉆進被窩倒頭再睡的,按他的作息時間表,早上這會兒完全屬于睡眠時間,而且他早已養成了不吃早飯的習慣。可是我聽到兩次水聲,第一次是沖便池的聲音,完全在意料之中;第二次是放洗臉水的聲音,出乎意料;只要一洗臉,他就不會再睡了。何況接著又傳來刷牙的聲音。他從衛生間出來時睡意全無,仿佛換了個人一般。他鬢邊的頭發上掛著水珠,可以想見他洗過臉之后用濕淋淋的手往后抿了抿頭發。我想到了掛著朝露的小草,多么年輕啊,真令人羨慕!他鉆進自己的房間,當那扇門再次打開時,出來的是一個衣冠楚楚神情嚴肅的小伙子,看他那樣子,仿佛他這會兒要去會見外賓。
“準備出去?”
他聽到了我的問話,這才發現我,喉嚨里發生這么一種聲音:“哦——”
“吃了飯再出去吧?”
他站在鑲嵌于墻內的2平方米的大鏡子前整理領帶,頭也不回地說:“不啦。”
“有事兒?”
他已整理好領帶,但手并未從領帶上拿開,他仍然看著自己的領帶,好像在欣賞,其實他是不想看我,他敷衍地說:“嗯。”
“什么事兒?能告訴我嗎?”
他猶豫一下——好像在激烈與不太激烈的言詞間作選擇——堅定地說:“不能!”
“為什么?”
這時他轉過身來,用陌生的狼一樣的目光看著我,一瞬間我覺得他不像是我的兒子,而像是一個討債的,他的話硬邦邦如同陽臺外掛著的那條風干的魚,一條再也不想吃的魚。聽聽我兒子是怎么說的:“我已長大成人,沒必要一舉一動都向家長匯報。”
我注意到他使用“家長”這樣的字眼,“家長”這個詞一般是在大人之間使用的,他不說“你”而說“家長”,其用意當然是為了在我們之間拉開距離,既然如此,那就再驗證一下,我故意說:
“你可以把我當作你的一個朋友。”
他果然上當。他用冷漠的、急躁的、甚至不耐煩的語氣跟我說話,如果我不久于人世,他會為今天的態度感到后悔的。他說:“家長就是家長,角色一旦固定,難以改變。”
“我不喜歡‘角色’這個詞,在家里哪能像演戲。”
他一針見血地說:“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戴著面具,每時每刻都在演戲。”
“在我面前,你是不是總在演戲?”
我拋給他一個很尖銳的問題,想引導他犯邏輯錯誤,沒想到他的回答如此簡單,如此直率,如此——,他說:“是的。”
“我怎么沒看出來呢?”
他冷酷無情地說:“因為你也在演戲。”
“我?”
“嗯!”他說,“你扮演父親的角色,我扮演兒子的角色,我們在這樣的角色中已經生活了十九年,習以為常,甚至不覺得是在演戲,可是仔細想一想,許多時候我們說的話做的事難道不是基于角色的要求嗎?角色的邏輯已經變成了我們生活的邏輯,我們以角色的眼光看待生活,所有與角色不合的言行都被認為是奇怪的,甚至會破壞角色間的關系,難道不是嗎?”
他沒等我說話——實際面對兒子突如其來的新穎觀點我無言以對——就接著說:“我走啦!”門在他背后“哐當”一聲關上了。
我站在2平方米的壁鏡前,看到一張無所事事、裝模作樣的小官吏面孔,我很不喜歡這張面孔,然而這正是我的尊容。一位有學問的人說過,一個人到了四十歲以后就應該為自己的容顏負責,因為正是人生經歷和思想境界賦予這張面孔以形象。我為這張如同揉皺的粗糙紙張般的面孔感到汗顏,我閉上眼睛。
2、醫生的悖謬
早飯后,我向單位請了假,來到第一人民醫院。
剛進醫院大門,就看到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被從住院部抬出來,七八個人一言不發地抬著擔架,其中一個還高舉著輸液瓶,他們分明抬著一個死人,卻要裝著是抬一個病號,一個眼泡腫著的女人還幫死人掖掖被子,仿佛死人也怕冷。他們踩著臟兮兮的積雪從我身邊經過時,我看到輸液瓶中的液體一滴也不往下滴,擔架上的人眼睛緊閉,面無血色。毫無疑問這個怕火化的人要被運到鄉下去土葬。實際上人死時靈魂已輕輕逸出,肉體只不過是一堆會腐爛的物質,被燒成灰燼和作為蛆蟲的食物并無區別。所有在醫院中去世的人,他們的靈魂都不愿再呆在醫院里,他們對這地方已深惡痛絕。這個男人也不例外,盡管雪后道路泥濘不堪,他也不愿多耽誤一天。我感到他的靈魂就在那些抬擔架的親友中間,輕得像一縷煙,但他確實在他們中間。擔架順利出了大門,被塞進一個面包車,抬擔架的人也都擠進去,面包車嗚咽一聲啟動了,濺起兩排雪泥,惹得路旁的小商小販跺腳叫罵。
死人的靈魂沒有擠上面包車。他很有禮貌地讓別人先上,別人都上去之后,輪到他上時,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他——這個模糊的影子——害怕被車門碰傷,迅疾地往后一跳,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泥雪中。面包車開走之后,他順著面包車的方向孑孓前行。我想:人死后原來是這樣的——如此孤獨!一愣神問那個影子消失了,這種消失向我揭示了死亡的本來面目:無。“無”是比孤獨更可怕的一種東西。我就要歸于“無”嗎?我的靈魂會繞著我的尸體徘徊、沉思和回憶,然后發出一聲嘆息,失望地歸于“無”嗎?多么可怕的圖景!死亡是對生命的否定,一個人死亡之后如何證明他曾生活過呢?偉人有偉大的業績,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永生的。凡人呢?如果他按照自己的個性獨特地生活過,他會在周圍人的記憶中留下痕跡,死亡無法將其抹去;如果他戴著面具混跡于大眾之中,當死亡到來時人們如何記起他?這才是真正的“無”。
我來到門診樓二樓,走進內科專家王師德的診室。診室竟然與流產室相鄰,兩個等待流產的女孩坐在流產室門外的固定折疊椅上。兩個女孩年齡相仿,都是十七八歲,其中一個神情緊張,臉色蒼白,雙手死命抓住一個男孩的手,男孩又瘦又高,像根蘆葦,腿有些發抖。另一個女孩則是獨自一個人,她悠閑地嗑著瓜籽,絲毫不感到緊張,從她的發型、化妝、衣著和神態可以看出她從事著人類最古老的一種職業,一種神秘的不便啟齒的職業。
內科診室內,王師德醫生正在為一個小個子男人看病。王醫生身材魁梧,紅光滿面,和藹可親。“你沒什么病,”王醫生裝模作樣地拍拍病人的肩膀,親切得像一奶同胞的兄弟,他說,“你只是精神太緊張了,所以老感到自己這兒不舒服,那兒不舒服的,其實沒什么病。”
“我真的沒病?”
王醫生微微一笑,這是醫生那特有的笑:隨意、自信和自欺欺人。他的眼睛沒笑,鏡片后面射出來的光冷漠而又不乏嘲諷,他右手用力在病人肩上拍一下,縮回來時有一絲猶豫,他繞過病人坐到桌子后面,手指將眼鏡往上推推,堅定地說:“你真的沒病。”他邊說邊開處方,“不過,吃點藥調節調節也好。”
“那么我不用住院了?”
“完全沒必要,”王醫生一語雙關地說,“你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病人六十多歲,一身鄉下人的打扮,陪同他的一男一女——大概是兒子和兒媳——則像是工作人員。病人半信半疑地接過處方交給兒子,對醫生致謝后走出診室。病人兒子臨出門時回頭看一眼醫生,醫生朝他招招手。病人兒子幾分鐘后又回到診室,醫生面有戚容地說:“老人的病已到后期,說實話根本不可能治愈,多花錢也無益,不如讓老人吃好喝好,看他還有什么心愿——”
“那處方——”
“只是些止疼的藥。”
看著病人兒子的背影在門口消失,醫生輕嘆一聲,既像是對病人表示同情,又像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開脫:“不治之癥,神仙也沒辦法啊。”
王醫生讓我做了一系列檢查,幾乎醫院里所有的先進儀器都為我服務了一次。檢查出乎意料地順利,一到兩個小時我就又坐到了王醫生面前。
“把單子拿來給我看看。”王醫生此時又換了另外一副面孔,嚴肅不足,諷刺有余。我將驗血驗尿驗大便的單子給他,還有B超、微循環的單子,以及x光片和CT片,一張一張拿給他,他也一張一張地看,有的對著桌上玻璃板下的正常值表格看是否正常,有的則掃一眼就放到一邊,他將片子對著窗外看,又打開燈,對著燈光看,他困惑了那么幾分鐘,然后對我說:“你健壯得像一頭牛。”
我說:“你再仔細看看。”
他說:“憑我多年的經驗,憑這些現代儀器的結論,我敢斷定你沒病,連個傷風感冒也沒有,可以說你比所有的人都健康,如果說疑心也算一種病的話,那么你惟一的病就是疑心太重。”
醫生都是巧舌如簧之徒,無論什么時候他們都以為真理在他們一邊。當心啊,也許事實正好與他們說的相反。我看著他的眼睛。那雙鏡片背后的眼睛黯淡無光,像雨后地上殘留的兩汪濁水,什么也不揭示。從剛才那個六十多歲的小個子男人的遭遇中我悟出了這樣一個道理:醫生對你隱瞞的往往是最嚴重的疾病。
“我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癥?”我俯身向前,差點碰住他的鼻尖,雙目灼灼地逼視著他的眼睛,“我要聽實話,我什么都能承受,你不必隱瞞什么。”
他瞪大驚愕的眼睛看著我的眼睛,他想以和他大塊頭相稱的意志來壓倒我,然后他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挖苦我,訓斥我。他錯了,百分之百地錯了,一個絕望的人雖然內心很脆弱,但表現出來的卻往往是和脆弱相反的那一面——堅強。他眼中閃過一絲惶惑,接著惶惑便紛亂如麻般地遮住他的眼睛。他收回目光,說:“你是不是瘋了?”
我說:“僅僅瘋了倒并不可怕。”
他說:“也許你該去精神病院。”
“不!”我引用他剛才對那個小個子男人說的雙關話,“我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不用你費心。”
他張口結舌。嗨,有什么比醫生張口結舌更滑稽呢?
“我并不想責怪你,”責怪有什么用?一個人一旦說謊,那么為支撐第一個謊言他會接著撒一百個謊,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可能從他嘴里掏出實話,“你有你的想法,但如果頑固不化也能算一種病的話,那么你惟一的病就是頑固不化。”
我從他桌上拿起我剛才交給他的單子和片子,轉身而去,前腳剛邁出門后腳就改變了方向——我又回來了。他還在目瞪口呆,但我對他已毫無興趣,我之所以返回來,是因為我差一點兒跟兒子撞個正著。兒子沒發現我。他正側著身子安撫一個坐在固定折疊椅上的女孩,他把女孩的頭攬在自己胸前,輕輕地撫摸著女孩綢緞般光滑的長發。我看不到女孩的面孔。
我的本意是怕兒子在這種場所看到我尷尬,可不知道為什么我卻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我想把自己藏起來。我靠墻角站著,墻上掛的大衣像一道屏障擋住了我,當然王醫生魁梧的身軀也發揮了掩體的作用。我站在他身后,他感到很不自在,他扭過頭來奇怪地看著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有什么好看的?你繼續看你的病,我只在這兒站一會兒,不打擾你。”
“我在想你是不是真的有病,你的確不正常。”他端著醫生的架子,非常嚴肅地說。 我把頭從大衣背后探出來張望,從這個角度根本看不到兒子和他的女朋友,倒是能看到流產室的大門。這時正好門打開,那個神情緊張的女孩彎著腰捂著肚子走出來,她的男朋友上去攙住她。沉重的痛楚墜在她身上,她不堪重負,剛走兩小步就萎頓下來,靠墻蹲著。她男朋友把腰彎成曲尺的形狀在安慰她。那個嗑瓜籽的女孩吐出瓜籽皮旁若無人地走進流產室。
“你當然清楚我有沒有病,因為你是醫生嘛!”我不無嘲諷地說。
“醫生又不是神仙,”他針鋒相對地說,“哪能什么都知道。”
“如果一個人得了不治之癥,就是神仙也沒辦法啊。”我把他的話又奉還給他。
我從他身后的右邊移到左邊,這樣我就能看到兒子和他的女朋友。他們仍然保持剛才的姿勢,兩個身體互相向對方傾斜,互相支撐,仿佛一尊溫情脈脈的雕像。兒子的頭發有些亂,被風猛烈吹過的痕跡還保留著,一綹頭發像火苗一樣,或者說像鳥的翅膀一樣,有著強烈的飛升意識。
“兒子啊,你怎么干出這樣的荒唐事?”
我又站在了家長的立場上,繼續扮演父親的角色,一個可以隨便教訓兒子的父親角色。其實我有什么資格教訓兒子,我比他具有更多的道德優勢嗎?我年輕的時候難道沒做過類似的荒唐事嗎?其實兒子的到來就是荒唐的,他母親還沒結婚就懷上了他,為此我們面臨兩個選擇:流產抑或結婚。我們猶豫了很長時間,最終選擇了流產,可是醫生說懷孕已過兩個月,不宜流產,可以等胎兒六個月以后實施引產手術。到那時如何掩蓋隆起的大肚子呢?為此,我們改變初衷,選擇了結婚這條路。于是我們便有了這個如今已長大成人的兒子。
我使用“荒唐”這個詞,是因為我對兒子太偏愛了。如果我是那個女孩的父親,我不會輕描淡寫地使用“荒唐”這個詞,我會說:“女兒啊,你怎么干出這樣的傻事?”算了吧,無論是兒子還是女兒我都注定要扮演父親的角色。
“心病還需心來醫。”醫生故作莫測高深狀。
過了好大一會兒,流產室的門才再次打開,那個嗑瓜籽的女孩從里邊走出來,雖然臉上也有痛苦的表情,但她咬著牙,一副狠巴巴的樣子。她從那個神情緊張的女孩身邊走過時故意把頭昂起來。
那個瘦得像根蘆葦的男孩把神情緊張的女孩攙扶起來,一步一挨地朝走廊左邊走去。緩慢地從我的視線中消失。
兒子的長發女友走進流產室。進門的一瞬間她回過頭來深情地看一眼她的男友,我的兒子。這個女孩的美貌足以使我原諒兒子所有的過錯。兒子有這樣一個美貌的女友,為什么他從沒向我們提起過?為什么他不把她帶回家?是啊,兒子長大成人了,看看他的背影,這完全是一個能夠獨自承擔責任的男子漢的背影。一個獨自承擔責任的人不需外界的責備,他的責備應該來自自己的心靈,心靈的鞭子舞得呼呼生風,鞭痕會像烙印一樣永不磨滅。
3、追蹤
“師傅,跟上前邊那輛車。”我對出租車司機說。前邊那輛車上坐著一個剛做過流產手術身體虛弱余悸未消的女孩,還有她的神情恍惚的男朋友——也就是我的兒子。當那女孩走出流產室又坐到折疊椅上小憩,兒子一言不發地站在她身邊時,我只是偷偷地觀察他們,特別是觀察兒子的表現,看他是否會被女友流產這一災難性的事件壓垮,看他是否能負起自己應負的責任,看他是否足夠堅強,我并沒生出要跟蹤他們的念頭;當兒子扶著女友下樓準備離開醫院時,我也只是遠遠地跟著,我的腳步和兒子女友的腳步一樣輕,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這時我也沒想著要一直跟蹤下去;當兒子將女友艱難地扶上一輛黃色面的,自己也鉆進去,并用力拉上車門時,我仍然沒想到要跟蹤他們;那輛面的啟動之后,我不由自主地鉆進身旁的紅色出租車,當司機問我去哪兒時,我本意是要說出家庭住址,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師傅,跟上前邊那輛車。”
紅色出租車抖動一下,躥了出去,仿佛一頭撲向羚羊的豹子。“保持點兒距離,”我對師傅說,“別讓他們看出來我們在跟蹤。”
師傅說:“你盡管放心。”他很興奮,顯然他很喜歡這差事,畢竟這給他單調的跑車生涯注入了戲劇性的因素。他曖昧地笑笑,這是那種窺探別人秘密而又覺得與人心照不宣的笑。
我坐在司機背后盯著前邊的黃面的。我是不是瘋了,竟然跟蹤自己的兒子?
“那女孩挺漂亮的,真想不到還有這么漂亮的女孩,滿臉病容也那么美,美得讓你不敢相信;老兄,你說我一年到頭拉多少人,可我實話告訴你,我還真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女孩,什么張曼玉呀,陳紅呀,鞏俐呀,還有,總之,我看都沒有這女孩漂亮,如果我是導演,我肯定請她演主角,不賣座才怪呢。”司機很想與我攀談,如果讓他閉上嘴巴,那些未說出的話定會將他的肚皮脹破。“老兄啊,想開點兒,漂亮女孩就容易犯錯誤,她們不犯錯誤誰犯錯誤,難道讓那些丑八怪去犯錯誤?不過話又說過來,她們犯錯誤也是可以原諒的,誰讓人家長得那么漂亮,人家有資本呀!”城市戴上了雪白的面具,顯得純潔亮麗,只有被車軋過的道路泥濘不堪,像城市軀體上的一道道傷痕,“老兄啊,我們都是過來人,生氣歸生氣,可千萬不能意氣用事,干出讓家人和自己都后悔的事。教訓教訓就行,日子還長著呢。”教訓?教訓誰?教訓我兒子嗎?顯然這家伙弄錯了,可我也懶得理他,我看著窗外的風光,思緒早已跑到了爪哇國。年輕的時候,一個美麗的夏日黃昏,我騎自行車跟蹤過一個漂亮女孩,女孩與她的同伴騎自行車回家,我遠遠跟著,一直跟到城鄉結合部的村莊,我絕望地停了下來,既然一路上沒找到接近的機會,不可能再有機會了,我將自行車支在路邊,怔怔在看著我所跟蹤的女孩和她的同伴消失于村莊的小巷內。晚霞燃燒將盡,正在變得黯淡,我獨自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然后無可奈何地騎上自行車沿原路返回。一路上少女那風鈴般的笑聲像歸巢的鳥兒棲息在我耳朵內。路燈漸次亮了,我的影子忽短忽長,忽濃忽淡,顯得非常不真實。是什么勾起了我對二十年前往事的回憶?我想大概是基于同樣的不真實的感覺吧。在城市被積雪覆蓋變得非常不真實的日子,我坐著色彩鮮艷的出租車跟蹤自己的兒子和他的女友,這行為本身就顯得不真實。
“老兄,”司機穿過十字路口時說,“信不信由你,我們通常習慣于眼見為實,其實許多時候我們見到的只是外表,并沒有看到事物的真相。”
這個饒舌的家伙到底想說什么?
不去管他。此時我想的是這樣的問題:我為什么要跟蹤那輛車?我想干什么?日常生活中盲目的行為很多,誰也不問為什么,因為一問為什么,便顯出行為的荒誕。我也許很快就會化為火葬廠煙囪上空的一縷青煙,在這種時候我為什么還要跟蹤自己的兒子?是什么在驅使著我?答案只能是:習俗的慣性。我和街上幾乎所有的人一樣,已被習俗馴化,戴著同樣毫無特色的面具,扛著同樣從不用來思索的腦袋,瞪著同樣茫然的眼睛,毫無目的毫無理想地行走在這個世界上。
“停車,師傅——”我突然叫道。
司機可能以為聽錯了,沒有減速。我又叫一次,他才駛出主車道,將車在路邊停下來。他瞪大眼睛看著我,說:
“你要半途而廢?”
我說:
“不,是重新開始!”
我看著黃面的消失在車流中。去吧,兒子,你已長大成人,就自己擔負起責任吧,無論是痛苦、煩惱、憂傷、尷尬……你都必須自己承擔。勇敢點吧,兒子,要直面生活,直面自己的靈魂。
我下了車,按計價器顯示的數字付了車錢,踏著骯臟的雪盲目地走著。紅色出租車在我身后發會兒呆,猛然朝前躥去,濺起的雪泥令路邊的行人像猴子一樣跳了起來。
4、荒誕的遭遇
我頭腦中一片空白,既不回憶過去也不展望未來,而對當下狀態又無從把握;兒子帶著他剛做過手術的女友已經從我眼前消失,兒子的事我不愿再去想它,我自己的事我也不愿去想;不去想,這是最簡單的回避方法;我甚至不知道我為什么要朝體育場走去,也許是因為大家都在朝這兒走吧,我隨俗而已。其實我一生都在這樣跟著大家走,如同“大家”中的每一個人都在跟著“大家”走一樣,大家的道路就是我的道路。重新開始?談何容易。生活、行動和思想有著強大的慣性,就像懶惰這種品性一樣,總喜歡保持原來的狀態。我站住想:如果我這時像一滴水那樣蒸發掉,對這個世界不會有任何影響,也沒有人會在意。誰會在意呢?沒有人。無。生命往往是由死亡來詮釋的,如果死亡對生命的回答是“無”,那么生命本身便是大悲劇,甚至連悲劇也算不上,因為它等于零。如果死亡拒絕賦予生命以意義,那么生與死又有什么區別呢,生等于死,死等于生,生生死死不過是簡單的自然現象而已,多么可怕!生包含了死,死包含了生,孔子說:“不知生,焉知死。”其實,不知生,便是死。
我走著走著停了下來。
這是哪里?我怎么在這兒?一切看上去那么熟悉,同時又那么陌生。這個世界是我的嗎?為什么這些光顯得那么不真實?街道仿佛能漂浮起來似的,街旁的建筑如同布景一樣清晰,也如同布景一樣虛假。人,那些人,那些熙熙攘攘的人,他們如同皮影,只是他們自己不知道而已。我呢?我用力跺跺腳,腳下是堅實的大地。我微微有些眩暈,莫非地球轉得與平時不一樣了?
其實,是人群的突然移動讓我感到眩暈。人們都莫名其妙地朝一個方向跑去,仿佛去追前邊的什么東西,又仿佛是后邊某種東西追著。我沒弄清楚,因為除了看到人群移動,我什么也沒看到。我知道其中必定有許多人不明所以,只管跟著跑。若是以前,我也必然這樣:跟上別人跑,千萬別落后。至于為什么跑,管它呢。現在我不跑了。對于別人的跑,我也不再關心了,讓他們跑去吧,這與我有什么相干。
大街上只剩我一個人。這種空闊讓我感到不安。空闊是一種“無”,我在“無”之中,我不愿意處在“無”之中。其實,人們并沒有消失,而是退到了遠處。他們遠遠站著,奇怪地看著我,好像我是從天而降的外星人似的。
這時一胖一瘦兩個警察出現在我面前。他們讓我跟他們走一趟,到派出所接受訊問。我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我想人們剛才的奔跑可能與這件事有關吧。我要解釋,他們不讓,他們說到派出所再說吧。盡管我很不喜歡派出所這種地方,也認為自己沒必要去,可是看情形不去恐怕不行。
十分鐘后,我坐到了派出所的審訊室。審訊室有兩個房間那么大,在三分之一處擺放著一張寬大的黑漆桌子,桌子后邊坐著胖警察和瘦警察。瘦警察面前擺著紙和筆,胖警察面前擺著一盒云煙,他問我要不要抽一支,我說不用,他自己點一支抽起來,隨即從鼻孔中噴出兩股白煙。我坐在另一個三分之一處,坐的是一個小方凳,非常不幸的是我戴著手銬。
我問:“可以給家里打個電話嗎?”
已經是中午了,我想給妻子打個電話,告訴她我不回家吃飯。
胖警察說:“暫時不行,如果你配合得好的話,審訊結束后可以讓你給家里打電話。”他站起來踱到我身邊,彎下腰,壓低聲音在我耳邊說:“你最好老實交待,懂嗎?”語氣溫柔得令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我說:“交待什么?”
瘦警察問:“是我們問你,還是你問我們?”
我說:“我不知道發出了什么事,你讓我交待什么?”
胖警察問:“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可要想好了——”
我說:“我知道,可是我犯什么法了?”
瘦警察拍一下桌子,厲聲道:“你自己清楚!”
我說:“我清楚什么?”
胖警察繞到我面前,溫和地說:“是啊,我們就是想知道你清楚的什么。”
我說:“我不明白。”
胖警察走到桌前將煙頭在煙灰缸中摁滅,回過頭來看著我:“這樣浪費時間對你、對我們都不好,何必呢?”
我說:“你們到底想讓我說什么?”
胖警察雙目逼視著我說:“不是‘說’,是‘交待’!”
我說:“好吧,就算是‘交待’,讓我‘交待’什么?”
胖警察彎下腰,我們幾乎鼻子碰住鼻子:“你最好老實一點兒,不要和我們兜圈子。”
我說:“我真的是——”
胖警察說:“你看著我的眼睛,看看你能不能糊弄過去?”
他那雙小眼睛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甚至有些厭惡,他以為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可我看倒像老鼠的目光,只是尖利而已。我不愿與他對視,挪開了目光。
我說:“我真的不知道交待什么。”
胖警察說:“看著我!”
我只好再看著他……
我的肚內發出雷鳴般的轟響,這是饑餓這頭困獸在咆哮。早飯我吃得很少,只是喝了半碗粥,肚內早就空空如也。兩個警察大概聽到了我肚內的轟鳴,他們的肚子迅速做出回應。他們解決這一問題的辦法很簡單:中斷審訊,出去吃飯。出于職業習慣,在出去之前他們將我一只手銬在窗子的鋼筋撐上。他們認為他們有權這樣做。同時他們還認為他們有權讓我餓著,可能這樣對審訊有利吧。胖警察說:“好好想想吧,交待出來對你和我們都有好處。”瘦警察說:“不要心存僥幸,不要低估警察的能力。”
剩下我一個人在這空蕩蕩的大屋子里。我想:妻子等我吃飯大概等急了吧?急也沒用,不是我不想給你打電話,而是我無法給你打電話。我對自己的處境非常不滿,尤其是冰冷的手銬總也暖不熱,搞得手腕很不舒服,更重要的是手銬使我感到屈辱。我這樣一個平庸的奉公守法的公民,怎么就進了派出所呢?
“干嘛愁眉苦臉,不要老覺得自己冤枉,到這兒來的誰不覺得自己冤枉?”
誰在說話?循著聲音望去,我看到一個女孩在院內隔著窗子和我說話。因為隔著窗子,她說話的聲音我聽不大清楚,只隱隱約約明白她的意思。我把臉貼到玻璃上,看到她左手被拷在水管上。我替她感到寒冷,而站在雪中的她卻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臉上甚至還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她呼出的熱氣像一團團溫暖的霧,繚繞在她的周圍,使她看上去很美。
我問她是如何到這兒來的,她說:“我從事的是人類最古老的職業,男人們對我垂涎三尺。女人們對我恨之入骨。警察?不,我是說那些警察中的敗類,他們實在應該感謝我,我是他們的搖錢樹,他們把我弄來,無非是想從我身上搖幾個錢。”
“他們會達到目的嗎?”
“不達目的他們是不會罷休的。”
“這么說又有幾個男人要倒霉了。”
“當然啦,他們自作自受。”
“長此以往,男人誰還敢找你。”
“我也這么想,但是,不供幾個男人出來,我就出不去啊。”她說,“不過,供誰不供誰也是有選擇的,像你這樣的好人我是絕對不會供出來的。”
“恐怕我不會給你這樣的機會。”
“我可以給你打折,患難之交嘛。”
瘦警察和胖警察一前一后回來的時候,我們正說到如何對付審訊這個關鍵問題。瘦警察問:“說什么呢?”小姐說:“我的手快凍掉了,能不能叫我到屋里去?”胖警察說:“你的案子不屬我們管。”小姐向兩個警察拋個媚眼:“幫忙說說情,我可以給你們免費。”兩個警察鼻子哼一聲來到審訊室門口,瘦警察掏鑰匙開門,胖警察仍在訓斥小姐。他們進門時,小姐朝他們的背影努努嘴,翻翻白眼。
瘦警察打開銬在窗撐上的手銬,將我另一只手又銬起來,讓我坐回方凳上。瘦警察坐到桌子背后。胖警察剔著牙,走到我身邊,漫不經心地問:“想好了嗎?”
聽他的口氣,仿佛這看似不經意的一句,會像撬杠一樣在你毫無防備時插入你意識的縫隙,使這縫隙變大,最終徹底顛覆你的思維。看穿他的伎倆或審訊手段,我便有應對之策。通過和院中小姐交談,我決定不再將自己看作嫌犯,我沒干任何違法的事,我干嘛要像這兩個警察那樣把自己看作嫌犯呢?我是一個享有全部公民權利的公民,我和這兩個家伙是平等的。
“我沒做什么犯法的事,”我不卑不亢地說,“我有什么好交待的?”
“嗬——,嘴還變硬了,想頑抗到底是吧?”胖警察的臉上露出了嘲諷的表情。
接下來的審訊仍然是不停地繞彎子,兜圈子,這像是一個既可笑又嚴肅的游戲,說它可笑,是因為我們完全是在進行無意義的繞舌,說它嚴肅,是因為我們都是在認真地對待這件事。
當我意識到自己正在越陷越深,難以開脫時,事情卻有了出人意料的轉機。他們兩個被人叫出去了幾分鐘,當他們再回來時,他們對我能態度完全變了。瘦警察沒再往桌子后面坐,胖警察笑瞇瞇地看著我,問我想不想出去。那還用說嗎,難道我想呆在這個鳥地方,我說:“想。”胖警察為我打開手銬,說:“好,你可以走了。”瘦警察為我把門打開。我正在疑惑之間,他們已經消失了。我感到慶幸,沒被繼續審問,沒被繼續當成犯罪嫌疑人對待。同時我也感到惱怒,顯然他們弄錯了,我莫名其妙被弄進來,現在又莫名其妙被放走,既沒有解釋,也沒有道歉,就算完了?可是,和他們計較能計較出什么結果來呢?我實在不想在這個地方多呆一分鐘,委屈就委屈吧,還是早點離開的好。于是,我走出了審訊室。
院子里沒有人,水龍頭在滴水,可能沒擰緊,也可能干脆就擰不緊。那個小姐不知去向,不知被帶到別的房間里審訊了,還是被放了。胖警察和瘦警察不見蹤影。所有警察都不見蹤影。他們大概都在屋子里各忙各的事吧。
我從派出所走出來,外邊的冷空氣讓我感到很舒服。
5、車站邂逅
我給妻子打電話說我晚上不回去吃飯。我沒說我沒吃中午飯,更沒說我中午在警察局里。妻子問我中午到哪兒去了,語氣中充滿善意的埋怨。她并不十分看重我的回答,她問話的所有意義都包含在語氣之中:我問了,我埋怨了,完了。我的回答閃爍其詞,不負責任,敷衍應付。我說:“有點兒事。”我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打發了她的問題。我回答的所有意義同樣包含在語氣中:我回答了,我表示歉疚了,完了。
現在是四點一刻,離吃晚飯時間尚早,盡管我肚子空得像個桶,但在這個不尷不尬的時間去吃飯多少有些滑稽,我決定徒步走到文化宮,在文化宮門外吃飯,然后到文化宮參加戲劇《病房》的排練。這條路線經過車站,在車站門前我奇跡般地遇到了一同關在派出所的那位小姐。
生活中的奇遇和巧合往往超出小說家的想象。她從天而降,站在我面前,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
“嗨——”她說。
“患難之交。”我說。
我們哈哈大笑。握手。互相撫摸對方手腕的手銬勒痕。我問她什么時候出來的,她說她比我出來得早,而且她說她想不到我竟然也出來得這么快。車站人很多,春運已經開始。她來這兒尋找她的獵物,暫時沒有找到。“時間還早。”她說。
“抓這么緊。”我不無諷刺地說。
“我要把失去的時間奪回來。”她雄心勃勃,一副對抗命運的大無畏氣概。
說會兒話之后,我提議去吃飯,當然我請客,她舉雙手贊同。我們來到車站旁的悅來飯店要了兩菜一湯。兩菜:紅燜魚籽和西芹炒百合;一湯:蓮子羹。煮一壺黃酒。曹操和劉備煮酒論英雄,我和這位小姐則是煮酒論靈肉。
若在以前,我絕不會和做皮肉生意的小姐坐到一起吃飯,這與“清高”、“臟”等字眼不相干,倒與“身份”、“形象”等字眼頗有關系;我也絕不會想著去了解她們、理解她們;當然我更不會主動請她們吃飯。現在則完全不一樣,這位小姐使我有一見如故之感,她身上洋溢著的令人羨慕的生命力和話語中散發出來的熱烘烘的氣息,以及驚人的坦率和言詞的犀利,還有大膽的無所顧忌的眼神都是我所喜歡的,她帶磁性的聲音和燦爛的笑容更使我心旌搖蕩。拋棄成見,與這位小姐海闊天空地瞎聊一通之后,我清醒地意識到她對人性的洞察、對現實的把握以及改變生活的勇氣都非我所能比。她使我感覺到我生活中的虛假和麻木,與她在一起我有點自慚形穢。
“你知道我們小姐最羨慕又最看不起的是什么人嗎?”
我搖搖頭。
“貪官。”她說,“我們最羨慕貪官了,他們無所事事,花天酒地,腰包還總是鼓鼓的,找小姐也從來都是用的公款;國家的錢花著不用心疼,多好啊!我們最看不起的也是這些貪官,他們坐高級轎車,住豪華賓館,大會小會一本正經地講話,整天拿腔作勢,好像正人君子,背后則欺上瞞下,勾心斗角,能撈則撈,沒有人比我們更了解他們。我們臟,他們比我們更臟!我們是肉體臟,他們則是靈魂臟!”
她對自己所從事的工作沒有一點兒羞恥感,談起來毫不諱飾,仿佛事不關己。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看我的。她大概不會把我看作貪官吧,因為在我臉上她找不到貪官所特有的那副志得意滿目空一切傲慢無禮唯我獨尊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的模樣。
越過她的肩頭,在她背后那面鏡子上我看到一個衣衫單薄的老人端起鄰桌的半碗面蹲到門口享用。他從容地吃著,神情滄桑,滄桑中顯出沉靜,沉靜中顯出尊嚴——卑微者在卑微的處境中所獨有的尊嚴。
我說:“你看那個老頭兒,他不像乞丐。”
她扭回頭觀察老頭兒。
老頭兒穿著骯臟的黑衣黑褲,褲子一條腿兒長,一條腿兒短,左褲腿兒明顯有被扯掉一塊兒的痕跡,露出已分辨不出什么顏色的秋褲;他戴一頂灰色舊氈帽,絡腮胡子又黑又密,他的相貌使我想起電視連續劇《咱爸咱媽》中的“咱爸”,當然神情更像,如果附近有攝影機我一點兒也不會感到奇怪。
老頭兒吃完飯,將碗放回餐廳的桌上,緩步走出餐廳,將手伸向過往行人,嘴唇囁嚅著——
她問:“你認識那老頭兒?”
我回過頭來說:“他不像個乞丐。”
她說:“你敢打賭?”
我說:“賭什么?”
她說:“你輸了給我100元錢,我輸了陪你一夜。”
我說:“你輸了也給我100元錢怎么樣?”
候車室內坐著成排的旅客。老頭兒將手伸向每一張面孔。他胳膊羞澀地半彎著,隨時準備將手縮回去,這個僵硬的姿勢使他與那些職業乞丐有所區別。他既不貪婪,也不攫取,以良好的心理素質承受著冷漠和拒絕。一、二、三、四、五……我們幫他數著數兒,看他乞討一百次能有多少收獲。我們并不急于賭個輸贏。我們遠遠地看著他。他運氣不佳迭遭失敗,我們已數到五十一,他還沒有收入一分錢。一個中年男人將手伸進上衣右邊的口袋,老頭兒眼巴巴地注視著那只手,但那只手什么也沒掏出來,這反而帶給老頭兒更大的希望,因為另一只手伸進了左邊的口袋,看吶,它會掏出憐憫和善良的,我們毫不懷疑那只手將掏給老頭兒一個安慰,可是他掏出來的卻是一支煙,接著又掏出一個火機,火機點燃香煙,他狠吸一口,旁若無人地吐出一串煙圈。老頭兒面無表情地將沉重的雙腿從他面前移開。我們數到第七十時,一個戴眼鏡的男青年給了他一塊錢,買到了訓斥他的權利,因為老頭兒又向他的同伴伸出了手。老頭兒的手有些哆嗦,腳步也變得遲緩,他走出候車室,來到售票廳,那些排隊售票的人一律裝作沒看見他,好像他比玻璃還透明,比一縷煙還輕。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這些數字緊緊揪著我的心,我為老頭兒祈禱:讓好心人出現吧!讓好心人出現吧!我身邊的小姐想沖上去給老頭兒施舍,我拉住了她:“再等等。”老頭兒仿佛感受到我們的焦急,在我們數到一百時,他鍥而不舍地追著一個善良的女孩,女孩買罷票沒理會那只乞討的手,匆匆走到同伴中間,老頭兒也跟了過去,還有那只乞討的手,女孩笑彎了腰:“老頭兒真逗!”她給老頭兒獎賞一塊錢。
我們走上前去。我給老頭兒五塊錢。他捏著錢疑惑地看著我們,對我們提出的說說話的要求感到迷惘,盡管我說會付錢給他,他仍不愿和我一起到人少的地方說話。我看出他意欲逃走,就趕忙用最簡單的問題拖住他。我問他多大年紀,他說今年七十六歲,身體還不錯。我問他老家是哪里,他答荊州。漸漸地他放棄了戒備,給我們談起了他的壯舉:他從老家一路乞討到北京看毛主席,然后又一路乞討回來。秋去冬來,他了卻了多年的心愿(他說毛主席他老人家睡得很香)。明天他將繼續南下,離家已經不遠,他神情中充滿了自豪與幸福。我們站那兒說話,人們躲避瘟疫般地躲避我們。他說他有三個兒子十個孫子,大孫子已娶了媳婦,抱重孫的日子不會太遠;他還有兩個早已出嫁的女兒,自然也有幾個外孫;此外,他還有三畝地,交給大兒子耕種,每年給他一半收成。他和老伴相依為命,兩個人過活,既不和兒孫們一起生活,也不向他們要錢,因為他們都很窮;老伴身體不好,否則會和他一起千里跋涉,了卻偉大的心愿。
夜幕降臨,老頭兒說他還要去走走,走走——這是他的工作,他的收入方式。
“認輸吧?”我說。
“算你厲害!”她怏怏不快。
“你不會賴賬吧?”
“賴賬我在地上爬著走。”
“好,痛快!”我心中惡作劇的念頭突然膨脹起來,遮蔽了我的理智,使我說出過分得連我自己也后悔的玩笑話,“100塊錢免了,你去陪老頭兒一晚,或者別的什么人。”
這位一直有說有笑的小姐突然惱羞成怒,柳眉倒豎,疾如閃電般地抽我一耳光,揚長而去。
6、角色體驗
我捂著熱喇喇的半邊臉匆匆趕到文化宮。文化宮破敗不堪,雜亂無章,非法建筑鱗次櫛比,違章經營遍地開花,鰥寡孤獨、販夫走卒、癡男怨女、乞丐小偷和游手好閑之輩所在皆是。西南角那座雄心勃勃的建筑因資金不足而中途停工,丑陋地矗立在蒼茫暮色中,如果不是覆蓋了白雪它會更加丑陋。
我們就在這座中途停工的建筑物中排練我們的話劇《病房》!
這兒沒有電燈,外邊到處堆放著建筑垃圾,幸虧有雪光映照,勉強可以前行。里邊卻是不折不扣的迷宮,樓梯沒有欄桿,為電梯預留的空洞像可怕的陷阱,意想不到的墻壁和出其不意的開口兒都使人精神緊張。從空蕩蕩的窗洞進來一星半點的遠處的燈光使樓內顯得更加黑暗。我摸索著試探著,艱難地爬上三樓。三樓有個120平方米的大房間,門窗被雨布擋住,里邊用應急燈照明。這就是我們用來排練話劇《病房》的場地。
我挑開掛在門框上的簾子進去。
導演老海說:“你來得正好,快躺下——怎么,你沒打手電,你不要命啦?”
房間內只有老海和他那只形影不離的鸚鵡。
鸚鵡為證明自己的存在,也說:“不要命啦?”
我說:“你好!”
鸚鵡說:“你好!”
我說:“病入膏肓的人還怕什么意外?”
老海說:“不要把戲和現實混到一起。”
鸚鵡說:“混到一起。”
在老海這個話劇中我扮演的是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我”自始至終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不斷有親朋好友前來看望,他們對“我”漠不關心,他們欺騙“我”,虛情假意地安慰“我”,客客氣氣地將“我”晾在一邊,美其名曰讓“我”好好休息,然后他們海闊天空地神聊起來。“我”的生命已經像一片羽毛,一陣風就能將其吹得無影無蹤。對他們來說,“我”的生命微不足道,不如股票漲跌重要,不如網上笑話來得有趣,也不如地球另一面一場球賽值得關注。老海讓“我”用“臨終的眼”來看世界和看人生:看世界的荒謬,看人生的荒誕。
我躺到病床上。所謂的病床是老海從家里帶來的一張沒來得及扔的鋼絲床。被褥是老海從他外甥那兒借來的,他外甥在文化宮某電子游戲廳當老板。如果沒有被褥我在鋼絲床上躺兩個小時,凍不僵也要凍個半死。這地方沒有暖氣,沒有爐子,沒有任何取暖設施,從墻壁到地板都咝咝冒著冷氣,這難以忍受的冷如果不能凍結一群文藝愛好者的熱情,那么至少限制了其熱情的揮發,他們必須考慮時間因素,因為夜晚的每一分鐘都比前一分鐘更冷。在此,還有必要就這個房間交待幾句。房間當然無法與任何劇院的舞臺媲美,簡陋和寒磣是其最大特點,真正的道具除了我身下這張床,就是一個腳手架,鸚鵡籠子就放在腳手架上。但對于真正的戲劇來說,這個空間就足夠了。無論演繹朝代興亡更替、人世悲歡離合,還是揭示事物真相,抑或探索人生真諦,這個地方都綽綽有余。
在病床兩邊出現的不是醫生和護士,而是黑衣人和白衣人,老海說這是黑白無常——冥府使者,等待著將“我”從陽間帶到陰間。當然這是該話劇的象征部分,也是其神秘部分,目的是喚醒人與生俱來的恐懼。黑白無常恭恭敬敬地侍立在“我”身旁,像仆人一樣垂著手,保持著對生命的敬畏。
“我”想“我”大概逃不出黑白無常之手,“我”多么希望來個惡作劇:在通往陰間的路上,“我”說,“神啊,賜我力量!”于是“我”擁有無窮大的力量,“我”輕而易舉將黑白無常打敗,把他們捆得像粽子一樣扔進黑暗的樹林里,然后“我”旋風般闖進陰曹地府拿起筆當著目瞪口呆的冥王之面從生死簿上勾去“我”的名字,又旋風般地回到陽間,就如當年孫悟空做的那樣,從此“我”永生不死……“我”又看一眼面無表情的黑白無常,知道自己的想法如同癡人說夢。
老海在空蕩的房間內踱來踱去。他是個深沉穩重之人,喜歡站著沉思,即使內心情感波濤洶涌,也不改變這一習慣。此時他踱來踱去,可見其焦慮的程度,這種焦慮毫無疑問源于他正在導演的戲劇《病房》。他把戲劇看得比生命還重要,而創新——如他所說——是藝術的靈魂。在《病房》這個話劇中他的創新是反戲劇。他說日常生活已經完全戲劇化了,人們每天都在演戲,每時每刻都在演戲,人們戴著面具扮演狂歡者,扮演高人一籌的領導,扮演言聽計從的職員,扮演奉公守法的商人,扮演失去工作而不氣餒的工人,扮演對提留毫無怨言的農民,扮演保家衛國的士兵,扮演懷抱遠大理想的學生,扮演威嚴的父親,扮演慈祥的母親,扮演孝順的兒女,扮演相愛的夫妻,等等,等等。無處不在的豐富多彩的生活戲劇使舞臺上的戲劇變得可笑和貧乏起來,戲劇的光環消失了,人們不愿再坐到剛院浪費時間。與其在劇院浪費時間,還不如站在路邊聽一兩則所謂的新聞,看一兩份捕風捉影聳人聽聞的街頭小報。然后悠閑地遛達遛達——走幾個臺步。鑒于此,老海打算在舞臺上表現取下面具的人的真實生活,而讓臺下那些戴面具扮演一定角色正在演戲的人看,以滿足人們對真實的渴望。基于這種理念,老海的話劇沒有劇本,從“無”中誕生,完全靠“演員”——更準確地應該稱非演員——的即興發揮或不發揮(因為不必發揮)。老海對“我”的要求是:躺著,接近死亡。對其他人的要求是:取下面具。他的事業面臨失敗的危險,因為一星期來沒有一個參與者取下面具,不是他們不愿取下,而是面具與他們血肉相連,已經成為他們的臉。
他踱來踱去。鸚鵡也在籠子里踱來踱去。
他的影子像幽靈一般在沒有粉刷的墻壁上徘徊。
四個“演員”連袂登場。他們是甲、乙、丙、丁。寒冷壓縮了他們的身體,使他們看起來比他們骨架顯示的輪廓要小。
四個人一齊搓搓手,跺跺腳,說:“真他媽的冷啊!”
鸚鵡也說:“真他媽的冷啊!”
他們投在墻上的影子像四個金剛。
老海說:“請便吧。”
四個人一同來到“我”床前,表示安慰、關切、同情和愛。
甲說:“你好多啦!”
多么言不由衷啊!他表示的恰恰與他內心的看法相反。
乙說:“氣色不錯!”
一派謊言!說謊者和聽者都很清楚。
丙說:“大家都盼著你早日康復。”
他的潛臺詞是:既然藥石無效,還是早死的好。
丁說:“我們已做好了你出院的準備。”
其實是他們已安排好“我”的后事,即使如此,“我”也應該感到欣慰才是,可是:不!
“我”作為一個垂死的病號,在病房中應該處于中心而實際卻被置于邊緣,“我”應該成為重要人物而實際卻無關緊要。盡管人們是來探望“我”的,可是在他們心目中“我”算不上什么,“我”的生與死都與他們無關,意識到這一點“我”不只是對死亡恐懼,而是對死亡雙重地恐懼。
鸚鵡突然叫道:“面具,面具!”
老海自己搖搖頭說:“無可救藥。”
我以為今天會和此前幾天一樣:白白浪費時光,活受罪,不但毫無進展,反而愈來愈惶惑,信心一次次遭受打擊。可是我錯了,老海讓再開一盞應急燈,他說有新人要加入。他在焦急地等待。他踱來踱去,一半源于焦慮,一半源于興奮。
甲又打開一盞應急燈,這樣我床頭一盞,腳手架上一盞。兩盞燈都不很亮,借其光線僅能辨別人的輪廓,難以看清其相貌。多一盞燈,影子就多出一倍,屋內人影幢幢。
“我”并不喜歡人們來探望“我”,“我”喜歡清靜,但“我”不能拒絕探望,“我”沒這樣的權力。“我”真的沒這樣的權力嗎?正當“我”要深入地思考這個問題時,傳來了門簾的響動聲。
詩人登場。
他個子不高,頭發很短,戴一副猴相面具。他挑簾進來時差一點摔倒,走路踉踉蹌蹌,醉態可掬。他走到腳手架前,瞪著鸚鵡,說:“你好!”鸚鵡也說:“你好!”他將酒瓶往腳手架上一頓,說:“喝兩口。”鸚鵡也說:“喝兩口。”
老海說:“這兒有一個人快死了,你去看看吧。”言下之意,你既然來到病房,就應該禮節性地去看望看望病人。
“有什么好看的,死人的事天天有,”詩人說,“我就可以死給你們看,沒啥稀奇。”他從口袋掏出一把折疊刀打開,在左手手腕上一下一下地劃,“你們看,這多容易,誰來試試?”由于光線暗,加上離得遠,我看不到血,但我聽到了血液滴落的聲音,開始時像一滴飽滿的水滴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用力地砸在地上,如同摔碎的玻璃球,碎片四濺;后來則像雷陣雨的前奏,大滴大滴的雨點前仆后繼地砸向泥土。老海說:“快攔住他!”甲、乙、丙、丁沖上前,抓手的抓手,奪刀的奪刀,阻止了他的自戕行為。他們不能看著他因失血過多而死,就給他做了簡易包扎。在老海提議下,大家鼓掌歡迎詩人。老海不失風趣地說:“久別重逢,老弟仍然出手不凡。”詩人說:“人們知道我的名字,大都是因為我怪誕的行為,而不是因為我的詩歌。”接著他向其他人作自我介紹:“我叫一斗,天下才氣共十斗,曹子建獨得八斗,我得一斗,其他人合起來得一斗。不是我狂,實在是我的詩歌超越了這個時代。”他是我見到的最狂妄的人:一半瘋子一半詩人。 一斗并未進入我們的戲劇情景,他被酒精烈焰燒得像烙鐵一般的頭腦仍停留在遙遠的盤峰:這個被中國詩歌年會偶然選中的地方,注定要因一場血雨腥風般的論爭而青史留名。一斗說:“盤峰詩會好玩極了,吵得一塌糊涂,烏煙瘴氣。”為了生動地描繪盤峰詩會劍拔弩張的場面,他將甲、乙拉到一邊,將丙、丁拉到另一邊,“就這樣,整個中國詩壇分成兩個營壘,這邊打出一面大旗:知識分子寫作;那邊打出一面大旗:民間立場。兩邊水火不容,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唇槍舌劍,你挖我鼻子,我摳你眼睛。”他張牙舞爪唾沫橫飛,“哈哈哈哈,好玩,好玩。”
鸚鵡說:“好玩,好玩。”
詩人說:“咄!”
鸚鵡說:“咄!”
老海說:“你站在哪邊?”
詩人說:“我哪邊都不站,什么旗都不打,我獨來獨往,我行我素。讓盤峰詩會見鬼去吧!什么知識分子寫作?什么民間立場?詩只有好詩和壞詩之分,而我的詩自然是好詩,而且是最好的詩。”借著酒精的力量,精力充沛的詩人要給我們朗誦一首999行的長詩——他的得意之作——《火焰酒杯》。他掏出詩稿,湊到腳手架上那盞應急燈跟前翻看,鸚鵡也好奇地看著他的詩稿。在這寒冷的冬夜,聽人朗誦999行長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呻吟起來,“我”的呻吟既是向往又是抗拒;如果是一首好詩,“我”向往在詩歌的音節中讓靈魂陶醉般地走出軀體;如果是一首壞詩,“我”則要調動身上僅有的力量進行抗拒,哪怕是徒勞的抗拒。
甲、乙、丙、丁各從腰里拽出一根鞭子,在空中綰個鞭花:啪啪啪啪。毫無疑問,他們要阻止他的朗誦。
詩人憤怒了。他扭回頭大吼:“你們就如此對待詩歌?”他將詩稿扔向空中,寫著神奇詩句的白紙在空中像一群白鴿,上下翻飛,久久不肯落下。甲、乙、丙、丁揮舞四根皮鞭抽打詩稿,“啪!”的一聲,一頁詩稿就被攔腰抽斷,變成兩個半頁,像兩只被打落的翅膀急速下墜。一會兒功夫,一地尸體般的碎紙。
他們如此野蠻地對待詩歌太過分了,甚至“我”這個垂死的人也感到憤怒。生活中詩意的喪失我們每個人都有責任,但是如果不制止甲、乙、丙、丁的行為,我們永遠不能恢復詩歌的尊嚴,如果詩歌沒有了尊嚴,我們每個活著的人的尊嚴也值得懷疑。“我”不喜歡“我”彌留之際的這場鬧劇。“我”要起來趕走他們。黑白無常按住了“我”,他們的手鐵鉗一般夾住“我”的肩膀,說:“這是演戲,沒看見一斗還戴著面具嗎?”“我”說:“戲也不能這樣演!”但“我”無法掙扎起來。
一斗突然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頗像一頭受傷野獸在嗥叫,聲音凄厲又蒼涼。
讓他哭吧,讓他哭吧!大家都抱著這樣的心態欣賞一個男人壓抑已久的哭聲,沒人說話,沒人去勸解。哭聲恣肆奔放,像湍急的河流。
他的哭聲來自于內心,來自于往昔,來自于對現實的疏離和對未來的恐懼,他說他是個寄生蟲,過著可恥的生活,十年來他沒有掙過一分錢,靠著人們對詩歌的熱愛和善良,他獲得資助。他嗜酒如命,常常醉臥街頭。他突然收住哭聲,一如哭聲的暴發那么不可預知。他莫名其妙地五體投地,匐匍在詩稿碎片上,請求懲罰。他說:“高高揚起你們的鞭子吧,不要吝嗇力氣,要用力地抽,狠狠地抽,就像抽打一塊罪惡的頑石。”
“你有什么罪?”
“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我有罪。”
甲、乙、丙、丁將鞭子高高揚起,等老海示意。一斗等不及了,叫道:“快快落下來吧,快快落下來吧,讓肉體的痛苦淹沒靈魂的痛苦吧!”
7、誰有資格鞭打他人
“慢!”一個戴黑猩猩面具的青年挑簾進來,他說:“我已在外聽多時了,你們為什么要抽打他?”
“不是我們要抽打他,是他讓我們抽打他。”四個人異口同聲地說。
“他有罪嗎?”
“不知道,也許有吧?”
“就算有罪,但是只有你們中間自認為無罪的人才能抽打他。”
四個揚起鞭子的手都垂落下來。
一直默默無言冷眼旁觀的老海突然站到青年面前質問道:“你為什么這樣維護他?你對他了解嗎?你們認識多長時間?”
青年說:“我們認識的時間不算長,只有半天;我也談不上了解他,但他對我朗誦過他的詩,雖然我聽不懂,但是我感受到一個人心靈的焦灼,我維護他是為了維護詩歌的尊嚴!”
老海說:“我們相識已經十年,他是我的朋友,我對他的了解應該比你多吧,他既然讓抽打他就有抽打的道理,你不妨問問他。”
一斗不等青年問他就懺悔道:“我心中充滿了邪念,我想墮落。”
青年說:“我們都不是圣徒,每個人的身體內都有兩股力量,一股是飛升的力量,一股是墮落的力量,這不足為怪。”
一斗說:“我生活無著,卻想用你贊助我的一百元去嫖妓。”
老海說:“該打!”
鸚鵡說:“該打!”
青年問:“去了沒有?”
一斗說:“我碰到一個妓女,她竟然不收費,我終于看到了性的虛無,我離開了她。這是我來這兒之前的事,也就是半小時前的事。”
老海說:“錢呢?”
一斗掏出一張面值百元的鈔票,要還給青年,青年拒收,一斗說:“我知道你贊助我錢不是讓我墮落的,現在,要么你收回這一百元,要么你抽我一百鞭子。”
青年把頭扭向老海:“沒有別的選擇?”
老海點點頭。
青年猶豫一會兒,從甲手中拿過鞭子在空中虛舞一鞭,開始抽打一斗。一斗自己將衣服攬起來裸露出脊背,青年每抽一鞭,一斗就發出一聲快活的尖叫,抽到第十七鞭時,青年停下來說:“他是個受虐狂!”老海說:“繼續抽,他在用肉體的痛苦平衡心靈的痛苦!”青年將鞭子舞得呼呼響,又接著抽打。在昏暗的燈光下,鞭子閃出一道道亮光,仿佛一把刀在切割著寒冷的凍得硬邦邦的夜。
鞭打完畢后,青年將鞭子還給甲,上前問一斗你沒有事兒吧,一斗搖搖頭。老海以導師的口吻說:“得救之道在于從小我走向大我,用詩反映人民的疾苦而不僅僅是個人的煩惱抑或心靈的創傷。”
一斗從地上爬起來說:“我不同意,詩歌就是從心靈創口中噴出的凄艷之花。”
老海讓一斗站一邊好好想想。一斗站到東南墻角,面壁而立。老海站到青年面前,他們處于房間中央。
“你說過自認為無罪的人才能抽打他,你抽打了他,那么你自認為無罪嗎?”
鸚鵡說:“無罪嗎?”
青年打個響指,門外突然進來四個帶烏鴉面具的吉他手,在門口一字排開,先來一曲即興搖滾:
“這雞巴天,真雞巴冷!這雞巴夜,真雞巴黑!這雞巴路,真雞巴險!凈雞巴障礙和陷阱!”
即興曲終了,青年說這四個人都是他的朋友,他們知道他的一切,讓老海去問。
“他今天都干了什么?”老海發問道。
“上午領一女孩去流產,下午和一個詩人廝混半天。”四個吉他手異口同聲地說,然后撥幾個和弦作為余音。
“讓女孩流產還說無罪?”
“不是他干的!”
鸚鵡也說:“不是他干的!”
“那么是學雷鋒啦?”
“的確如此,委屈的是還被女孩的家長臭罵了一頓。”
“如此說來,確實無罪。”
鸚鵡說:“確實無罪。”
“雖然不是他干的,但他心中起過邪念。”
“你們中誰有資格抽打他?”
鸚鵡說:“抽打他!”
“我們是憤世嫉俗玩世不恭的雅皮青年,我們沒有資格抽打他人,倒是每個人都可以抽打我們。”
“你們的使命完成了。”老海揮揮手,四個吉他手退出房間,消失了。老海轉身對青年說:“沒人有資格抽打你,你也可以走了。”青年剛走到門口又被老海叫住,老海語重心長地說:“你還是揭下面具去看看你父親吧。”
我早就聽著這青年的聲音耳熟,但他用的是話劇腔調,我拿不準;后來四個吉他手說他上午領一女孩去流產,我就更懷疑他是我的兒子,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這不,他走過來了,手中拿著剛摘下的黑猩猩面具。
從我躺著的角度看去,兒子仿佛又長高了,而且變得更加陌生,我不敢相信他就是我的兒子。他不茍言笑的端莊表情不像是來探望生病的父親,倒像是去出席一個沒有情感糾葛者的葬禮。他彎下腰時,我看到他冷漠的目光像霜一樣降落下來,落在我臉上,使我臉皮因寒冷而變得麻木。他盯著我看一會兒,目光漸漸變得柔和,像二月解凍的河流,帶著盎然春意。緊接著他的目光中布滿了懷疑的迷霧,他哈哈大笑,說出了令所有人震驚的話:“他不是我父親!”他飛快地從乙手中奪過鞭子交到我手中,“如果你是我父親,你就鞭打我,繼續扮演你作父親的角色。”我沒有鞭打他,我不想以此證明我是他父親。黑無常從我手搶過鞭子劈頭蓋臉朝兒子身上猛抽,一邊抽一邊說:“拿出勇氣來,拿出勇氣來,為什么不敢面對真實?”兒子撲入我懷中,我將其緊緊摟住。黑無常停止了抽打。
白無常說:“多么令人羨慕的溫情時刻啊!”
我捧起兒子的臉,我看到了清澈純真的目光,我知道他已經認出了我。我們再次擁抱之后,他站起來說:“我先回去。”他的話像一句縹緲的囈語。
老海將戲與現實弄混了,其實我也弄混了,但是兒子是清醒的。
8、沒想控制局面
兒子喊上詩人一斗正要離去,被一妙齡女郎堵在門口。“干嘛急著走呢,寶貝?”她依偎到詩人一斗懷里,詩人一斗顯然缺乏思想準備,手足無措。她長發披肩,戴一狐貍面具,盡管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卻可以充分感受到她的妖嬈之態。她攀住一斗脖子說:“這兒多好啊,成全我吧,免得我失信于人。”一斗說:“這么多人,恐怕不合適吧。”狐貍女郎說:“你這個假正經,除了那個快死的人,沒看到都戴著面具嗎?”兒子從我這兒轉過身時就戴上了面具。一斗說:“我很不習慣這樣。”狐貍女郎說:“有什么不習慣的?怕羞?”一斗說:“太冷!”狐貍女郎說:“你想去賓館?我已經免費了,你總不能讓我倒貼吧?”
毫無疑問,這是我中午在公安局遇到,下午又在車站邂逅的女郎。她和我打賭輸了,她正在想方設法兌現賭注。其實我只是和她開個玩笑,我沒想到她會這樣認真。
老海冷眼旁觀事態發展,既不鼓勵,也不制止,而且根本沒想到要控制局面。他斜靠腳手架,和鸚鵡站在一起。大概是太冷的緣故,鸚鵡縮著頭蹲在籠子右下角。
甲、乙、丙、丁慫恿一斗與女郎發生關系,為此他們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木柴,升起一堆火。火光使這個夜晚變得更加神秘;火光使這個空間擺脫了現實,我們此時仿佛在三十萬米的高空,所謂“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的地方;火光還使周圍的人們變得極不真實,一個個鬼魅般若隱若現。嗅著木柴燃燒的松香味,我精神恍惚起來,好像瞌睡正用一把鉗子緊緊夾著我的神經。
黑無常說:“我們要大開眼界啦。”
白無常說:“好戲還在后頭呢。”
一斗終于克服了詩人忸怩作態的心理障礙,和狐貍女郎翩翩起舞。跳舞往往是性前戲:若即若離的挑逗、心領神會的暗示和延宕的焦灼與快樂。他們繞著火堆跳舞,周圍是懷著復雜心態觀望的甲、乙、丙、丁,還有我的兒子,還有老海和鸚鵡,還有黑白無常。這情景使我想起古時候的巫術之夜。
他們把性愛變成了儀式。他們模擬脫衣和性交的動作,夸張而又傳神。他們胳膊的伸展、身體的彎曲和腿的跳躍莫不具有符號的性質,激發人的想象力的符號!他們表演性的交合,將本能的欲望上升為藝術,他們陶醉于自己的藝術。
突然闖進來兩個警察:胖警察和瘦警察。警察的出現出乎大家意料,他們是來探望“我”的嗎?抑或他們走錯病房了?再就是……不,他們不可能是執行任務的,到這兒執行任務簡直荒唐,這兒有什么好執行的?一斗和狐貍女郎在一個較有難度的舞蹈動作中途停下來,狐貍女郎坐在一斗大腿上頭向后仰去,一斗腿半蹲著,承受著狐貍女郎全部的重量。甲脖子歪著,乙頭伸著,丙和丁嘴張著,他們像被施了定身術一般保持著這種看客姿勢一動不動。老海和鸚鵡冷眼旁觀,無動于衷。老海總有一些出人意料的想法,他突然在這出開放的話劇中增加兩個警察也似無不可。日常平庸的生活被世俗觀念的堅硬外殼包裹著,這外殼需要打破,惟有打破這外殼才能窺見真實的生活和真實的人生。而打破這外殼的力量必然來自陌生的元素,這此,警察不正是這陌生的元素嗎?他們對這個地方也不太適應,越是陌生的地方越是要注意形象,他們在門口站住,挺了挺胸,擺出威嚴的神情,喝道:“你們在干什么?”
一斗放下狐貍女郎,身體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地上;甲、乙、丙、丁都像剛剛解除咒語一般開始活動。
胖警察說:“有人舉報你們在此斗毆——”
瘦警察說:“你們違犯了《本市治安管理條例》。”
老海問:“你們看到斗毆了嗎?”
鸚鵡問:“斗毆了嗎?”
胖警察說:“我沒看到。”
瘦警察說:“我也沒看到。”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周圍的人,最后他們來到病床前又看看“我”。老海說:“那是病號,他快要死了,你們是不是想把他帶走?”
胖警察說:“我們只對犯人感興趣,病人嘛——”
瘦警察說:“那是醫生和……的事兒。”
他省略的無疑是“死神”或“閻王”之類的詞。
胖警察說:“看來這里沒什么事。”
瘦警察說:“瞎舉報,害我們白跑一趟。”
胖警察說:“再說我們也下班了。”
瘦警察說:“是啊,回家吧。”
胖警察說:“睡覺去。”
瘦警察說:“睡覺去。”
他們轉身離去,可謂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若只是這樣,“我”看不出增加這兩個角色的必要性。老海這不是畫蛇添足嗎?兩警察的身影很快消失于黑暗中,可是,橐橐的腳步聲仍清晰地傳來。
“站住!”老海突然斷喝一聲。
“站住!”這是鸚鵡的聲音。
橐橐的腳步聲停了下來。瞬間的寂靜。接著黑白無常像影子一樣飄向樓梯口。
大家都呆在原地不動,他們被戲劇突兀的變化弄得不知所措。鸚鵡不太習慣這種緊張氣氛,拍拍翅膀,欲飛又止,很快也安靜下來。
兩警察再次登場。不知黑白無常施了什么魔法,他們剛才的神氣勁兒不見了,變得像兩個蔫黃瓜,無精打采的。為了讓他們振作起來,老海走上前去,一左一右拉住兩人的手,將他們拉到中央。老海指著甲乙丙丁,“你們看看,他們手里拿的是什么?”
兩警察異口同聲地說:“鞭子!”
老海又扒開詩人一斗的衣服:“再看看,這是什么?”
兩警察說:“鞭痕!”
老海:“你們還能說這里什么事也沒有嗎?”
兩警察:“但是我們已下班了,現在不是公務時間。”
老海:“既然不是公務時間,你們的身份就不再是警察,而是一般公民,你們為什么不把那身皮扒下來呢?”
于是兩警察脫下制服,“你們看,我們現在和你們一樣啦。”
老海說:“既是一般公民,你們有過錯也應該受懲罰,你們有過錯嗎?”兩警察囁嚅道:“誰能沒有過錯呢?”他們話音剛落,甲乙丙丁就將鞭子揚了起來。兩警察囁嚅道,“不過,一般我們只扮演懲罰者。”一斗說:“接受懲罰能讓心靈變得輕松。”兩警察說:“我們也常這樣對犯罪嫌疑人說。”老海問:“誰有資格鞭打他們?”甲乙丙丁慢慢垂下胳膊,鞭子毫無生氣地拖到地上。老海又看著一斗,按理說接受過懲罰的人應該有資格扮演懲罰者,因為他已贖了罪,可是一斗回避老海的目光,他不愿充當這樣的角色。老海又將目光轉向我兒子,我兒子不愿再次拿起鞭子,他搖搖頭。就剩下“我”和狐貍女郎了,顯然他們不會認為狐貍女郎有這樣的資格。看來這項工作只有“我”來承擔了。他們進到病房卻沒有來探望我,那么他們來這兒干嗎?“我”作為一個垂死者,死亡即將洗清“我”所有的罪過,也許“我”作為一個懲罰者是合適的。“我”從病床上跳起來,大叫:“鞭子給我!”一把從離我最近的丙手里搶過鞭子,揮舞起來。“我”先抽打兩個警察,他們蜷縮起來像半個雙引號。接著“我”抽打所有人,誰讓他們忽視病人,誰讓他們將病房變成一個關于懲罰與贖罪的場所。他們應該知道尊重死亡,尊重死亡也就是尊重生命。他們不應該將“我”這個垂死的人置于一邊,而去汲汲于懲罰和救贖。在此,他們都有過錯,他們都應該享受一頓鞭子,老海也不能幸免,兒子也不能幸免,詩人也不能幸免。惟有狐貍女郎免于“我”的鞭打,因為她揮舞著鞭子在幫“我”。我們奮力地抽打,看到一層層的東西從這些人的身上剝落下來,那是面具嗎?啊哈,真是痛快淋漓,真是痛快淋漓……直到老海叫道“大幕落下,戲該收場啦!”我們才罷手。
兩個警察從戲劇情景中恢復過來,穿上制服,戴上帽子,昂首,挺胸,重又變得威嚴。甲乙丙丁回到了各自的位置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一斗從地上抓起一把詩歌的碎屑塞進口袋,看來他是要以此留作紀念的。兒子孤獨地站在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不知他說的什么,他也并沒想著要讓別人聽到。鸚鵡突然叫到:“收場,收場!”
黑無常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面鏡子遞給我說:“照照鏡子。”
白無常將應急燈舉到我眼前,我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紅撲撲的面孔。也許是燈光照射的緣故吧,我想。
黑無常問:“看到什么啦?”
我說:“看到一張臉。”
黑無常說:“這就對了,你已卸下了面具。”
我再看其他人,每個人都戴著面具,區別只是有的面具厚一些(好幾層),有的面具薄一些而已。我頓覺輕松許多。
黑白無常也戴著面具,他們率先告別,告別時也沒取下面具。接著警察告辭。然后甲、乙、丙、丁魚貫而去。狐貍女郎拉住一斗的手,一斗朝我兒子揮揮手,跟著狐貍女郎走了。兒子站在門口,仿佛是在等我一塊回家。我說:“你先回去吧,我等會兒就回。”我將被子疊起來夾腋下,提起床頭應急燈,準備和老海一塊去給他侄子還被子。兒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先走了。
老海一手提應急燈,一手提鸚鵡籠子走在前邊;我夾著被子提著應急燈緊跟其后。我們下樓梯時已聽不到其他人的腳步聲,想必是都已走遠。我和老海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樓房內發出神秘的回響。
鸚鵡說:“小心!”
下到最后幾階樓梯時,我和老海都被樓梯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嚇得差點踏空。我和老海站住穩穩神兒,內心給自己壯膽:別怕別怕!定睛看去,一堆黑乎乎的東西蠕動著,里邊探出一個人的腦袋,雙眼頑強地睜著。老海將應急燈往他臉上照照。我認識這張臉,這張電視劇《咱爸咱媽》中“咱爸”的臉。這個老頭兒為了看毛主席從荊州一路乞討到北京,又一路乞討回來。他實現了自己偉大的心愿,盡管過著最卑微的生活。他嘴張張,我們什么也沒聽到。我給老海簡單介紹了老頭的壯舉,看得出老海對老頭肅然起敬。他說:“把被子留給老人吧?”我說:“三樓還有堆火,你可以在三樓過夜。”老頭兒說啥也不要被子,他說他這把老骨頭已經酥了,說不定什么時候摔一跤就去見閻王了,還蓋什么被子呢。他倒是接受了我的建議,起身朝三樓爬去。想到樓梯的黑暗和危險,我就放心不下。于是我跟在老頭兒身后為他照明。
“你真的不怕冷?”
“骨頭越凍越硬!”
9、原來如此
回到家,兒子已經睡下,妻子還在等我。她問我這一天都干啥去了,我說:“一言難盡!”我一邊洗腳,一邊敷衍妻子的問話。我有些瞌睡,在妻子顧慮重重的問話聲中不可挽回地滑入了夢的懷抱。兩頑童乘虛而入……
兩頑童在山洞口鼓搗一個絳紅色熱氣球。一個扶住熱氣球的進風口,另一個用鼓風機往里邊吹風。熱氣球迅速膨脹起來,比一個大房間還要大。于是他們關閉鼓風機,啟動自動噴火裝置。火苗一次次躥入熱氣球內,使熱氣球內的空氣變得稀薄,熱氣球脫離地面,升起一尺高,一個爬了上去,熱氣球并未因增加重量而停止上升,“快!快!!”另一個伸手抓住繩索,一個騰躍,也坐進了熱氣球內。
熱氣球冉冉上升,越來越小,漸漸變成一個小紅點,后來小紅點消失了,藍色天幕下只有朵朵白云在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