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曹操因何敗走赤壁?
公元208年(東漢建安十三年),曹操在赤壁發動了一場大戰。
這是他將黃河流域的各路諸侯,大漠朔方的各族渠首,統統打趴在地以后,騰出手來要收拾長江流域強敵,一次乘勝追擊的決定性行動。
曹操是強悍的政治家,是善戰的軍事家,也是才分很高的文學家,但這位梟雄選擇的戰機,無論在天時上,在地利上,在人和上,都不是最佳狀態。曹操靈魂中的詩人性格,浪漫氣質,使他失去最起碼的審縝和謹慎。你就看他在渡江前夜,馬上就要發起總攻的那首“月明星稀,鳥鵲南飛”的古體詩,其躊躇滿志,其頭腦膨脹,那一副按今天小青年所說的“酷斃了”的形象,看來此公已不具打袁紹時縱橫捭闔的英武,也再無逐烏桓時千里馳騁的神俊。
那年,他43歲,應該說不老,但此時此刻,橫槊賦詩的這個舉動,卻絕對是老態。
一個文人,來到什么地方,就要賦詩一首,碰到什么場合,必定題詞一幅,遇到什么小女子,趕緊贈畫送書,大獻殷勤,最后累得自己吐血,這種生怕人家不知道他的重要性,他的特殊性,他的不同一般的名聲、地位、待遇、威望,以及他理應得到的擁戴,追從,信仰,敬重的表演欲,絕對是生理的老,加上心理的老,雙重老化的結果。
也許東漢的中國人,平均壽命要低,年近半百,大概就算老了,否則,孫權不會張嘴“老賊”,閉嘴“老賊”地對曹操口出不遜的。這不是《三國演義》小說中的虛構,而是見諸陳壽《三國志》的正史。因此,或許正是年齡因素,曹操輸在了赤壁。
政治家的老化,表現在思維能力慢,軍事家的老化,表現在應變能力低,文學家的老化,表現在想象能力差。作為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的曹操,在赤壁一戰中,充分表現了他老了以后的慢、低、差三者上。雖然老兄挾雷霆萬鈞,望風披靡之勢,存志在必得,旗開得勝之心,但實際上,老革命遇到新問題,他打的是一場自己壓根不熟悉的水戰。
曹操絕對明白,打仗與寫詩不同,詩寫得不好,可以修改。戰爭這個機器,只要開動起來,一步棋錯,全盤棋輸。可他執意要打這一仗,不拿對岸的年青指揮員當回事,倘非老了的緣故,又能是什么?結果如何呢?第一,準備不夠,第二,輕敵大意,第三,倉促上陣,第四,最主要的,在雙方接觸以后,主帥的應急能力不及,糾錯措施遲慢,只有被動挨打的份,而無招架還手之功。
嗚呼!一個人,不管他原來多么偉大英明,多么光榮正確,有了一把年紀以后,老而清醒,老而睿智,老而知趣,老而識相,豈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他在赤壁鑄下他一生中最大的錯。一位美國將軍,評述上世紀五十年代發生在朝鮮戰場上,那次美國與中國的較量,作出“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所發動的一場錯誤的戰爭”的結論,用之這場赤壁之戰,是完全可以的。
曹的對手周瑜這樣分析:“今使北上已安,操無內憂,能曠日持久,來爭疆場,又能與我校勝負于船楫間乎?今北上既未平安,加馬超、韓遂尚在關西,為操后患。且舍鞍馬,仗舟楫,與吳越爭衡,本非中國所長,又今盛寒,馬無藁草,驅中國士眾遠涉江湖之間,不習水土,必生疾病。此數四者,用兵之患也,而操皆冒行之,將軍禽操,宜在今日。”
曹操,能不知道周瑜所說的這些嗎?《三國志·魏書·武帝記》:“十三年春正月,公還鄴,作玄武池以肄水師”,讓北方那些旱鴨子,演習水戰,到十二月,訓練不足一年,就開赴戰場,在風浪中,在船艦上,站都站不穩,不敗何待?
沒有辦法,勝利,尤其是連續的勝利,會對軍事統帥產生極大的冒險誘惑,和再賭一把的勇氣,經過官渡大戰的得心遂意,經過征討烏桓的勢如破竹,經過江夏一役俘獲了劉表的水師,這個騎在馬上,廝殺一生的曹操,也要過一下在水戰中指揮千船萬艦的癮。所以,曹操拍板這場赤壁大戰,簡直不費思量。
既是統帥太過自負的性格悲劇,也是一支打了勝仗的軍隊,很輕易地就能發動下一場戰爭的慣性作用。成功使人驕傲,勝利使人膨脹,立不世之功的自我期許,能使人覺得掉一回腦袋也值得的。
50年代的美國,挾二戰大獲全勝之威,頗不把小米加步槍的中國軍隊,而且還是剛剛建立起來的共產黨政權,放在眼里,于是,大搖大擺地跨過三八線,直抵鴨綠江,結果,狐貍沒逮著,反惹一身騷。這教訓,使美國隔了好多年后,才敢發動下一次的越南戰爭。近年來,美國人所以打了阿富汗以后,打科索沃,打了科索沃以后,打伊拉克,打了伊拉克以后,琢磨著不知挑誰當靶子打下一仗?這都是打得太順手了,便習慣用拳頭說話,甚至用拳頭代替頭腦思考的結果。
可是,上帝不會給人百分之百,你第一仗打贏了,你第二仗又打贏了,你第三仗就未必高奏凱歌。于是,“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曹操號稱的八十三萬人馬,被吳蜀聯軍打得慘敗而歸。據歷史學家呂思勉統計,曹軍實為二十多萬,吳蜀聯軍約五萬,擁五比一的優勢,被打得灰頭土臉,實在是挺沒面子的。
現在分析起來,曹操要打這一仗,也是勢所必然,他作了相當的打仗準備,也是眾所周知,但他對于對手的估計,對于時機的把握,對于水戰的經驗,對于人心的動向,都有尚待完善和謀劃不夠之處。但一個接連打勝仗的統帥,更容易迷信武力解決問題。這也是西方古羅馬帝國之敗亡,東方秦帝國之覆滅的歷史證實了的。
強,可以變弱,弱,可以轉強,贏了今天,不一定能贏明天,輸了今天,并不一定明天也輸。曹操有這一點豁達,便相當光棍地,拍拍屁股走人了。臨走臨走,發表兩通高論,也算是黑色幽默吧!
一、“劉備,吾儔也,但得計稍晚,向使早放火,吾徒無類矣!(《山陽公載記》)
二、“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燒船自退,橫使周瑜虛獲此名。”(《與孫權書》)
看來,如此風流人物,竟阿Q式自我安慰,難怪蘇軾要發出“浪淘盡”的嗟嘆了。
實際上,這場長江上的決戰,究竟是在蒲沂西北的赤壁,還是在嘉魚東北的赤壁,或者就是蘇軾所認定的這個黃州附近的赤壁,至今還是有著不同看法。但赤壁鏖戰的真正意義,是作為一支弱勢軍隊打敗強敵的戰例,在軍事教材上被反復提及的。赤壁戰后,等于重新洗了一次牌,魏蜀吳三足鼎立,劃江而治,曹操便徹底失去了統一中國的機會。
偉人犯錯誤,他不是第一個。但他的問題出在哪里,我想孫權對周瑜所說:“老賊欲廢漢自立久矣,徒忌二袁、呂布、劉表與孤耳。今數雄已滅,惟孤尚存,孤與老賊,勢不兩立。”其中兩次說到曹操為“賊”而且“老”,是耐人思量的。
公元208年的長江上,在這次戰爭舞臺上大顯身手的主角,可分老中青三撥。劉備47歲、曹操43歲,為第一組;周瑜33歲,為第二組;諸葛亮27歲,孫權26歲,為第三組。還有一個未出場的,屬于見習生的陸遜,才25歲。
這個陸遜,后來把劉備困死在白帝城,則更屬于后生可畏之類了。
看來,43歲的曹操,敗于33歲的周瑜,除了其它影響戰爭勝敗的因素,他們兩人的年齡差距,也決定了大自然的優勢,是站在年青人一邊的。所以,蘇東坡在《赤壁賦》中,也為這一世梟雄嗟嘆:“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灑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你不能不承認年齡所具有的優勢,你不能不承認青春所帶來的活力。“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一個絕對的強者,栽在一個絕對的弱者手下,不由得不服老,不由得不相信后來居上,蘇東坡自己也不禁感慨系之了。“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赤壁戰役的舞臺上的活躍人物,與當前中國文壇的幾代作家,不謀而合地相類似。相當于劉備、曹操者,為文革前十七年的一代,相當于周瑜者,為文革后知青的一代,相當于諸葛亮、孫權者,為知青后的一代,而相當于陸遜者,則為70、80后的一代,
但中國文學家的早老現象,遠高于同齡的政治家、軍事家。因為在“學而優則仕”的傳統精神薰陶下,自覺或不自覺地對于權力的攀附,對于權貴的趨迎,對于權勢的親和,對于權位的競逐,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總心態。因而總不安生,總不安心,總不安穩,總不能安于斯地做文做人的情結,弄得中樞神經亢奮,迷走神經混亂,血液流動加快,細胞分裂提速,某種程度上說,從生理上,從心理上加速著中國作家的老化。
所以,無論怎樣老當益壯,無論怎樣精神癯爍,無論怎樣姜是老的辣,無論怎樣“庾信文章老更成”……只要一陷入聲名的誘惑,登龍的欲望,功利的驅使,名位的追求,圈子的鼓蠱,團契的經營,炒作的用力,自炫的熱烈之中,想象之匱乏,感覺之遲鈍,才智之退化,靈感之空洞,情感之干涸,文思之衰竭,創造之艱難,風格之鄙陋,是不可避免的。
于是,我們便看到在年齡上尚未進入老境,但在文學上已露出衰邁之氣的中國文人,掙扎也好,撲騰也好,困獸猶斗也好,老黃忠不服老也好,不過,瘦驢拉硬屎,聊備一格,證明他還掛著一面作家的牌子而已。
文學的天空,基本上是靠年青的后來一代支撐了。
新銳之氣,勢不可擋,方興未艾,未可限量,要沒有這點清醒的認識,就會碰得頭破血流。更何況上了年紀的人,并非人人真正稱得上是老驥,已是日暮途窮,氣息奄奄,還要強撐著獻個什么丑呢?老,不管你歡迎不歡迎,接受不接受,來,是一種必然,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脫。因此,老是一種生命運行的正常現象,老了就得服老,不服老是不行的。
不管過去如何輝煌,老之將至,日薄西山,退出歷史舞臺,把位子讓給后來人,是一種歷史的必然。不要戀棧下去,貽人笑柄;更不要尸位素餐,倒行逆施;最讓人搖頭的,莫過于這些唱完了戲,還不肯卸妝,穿著龍袍,扎著硬靠,在臺上臺下招搖過市的老人家了。
蘇東坡在“大江東去”的這首《念奴嬌》里,偏要明確點出“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呢?這就是說,此時此地,主角已經不是曹操了,屬于他的光輝過的歲月,那已是昨天的事了。而引導著時代潮流,推動著歷史前進,毫無疑問,公元208年的赤壁,是那位“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的周公瑾,在挑大梁,在演大戲。赤壁姓周不姓曹了,至于那位阿瞞先生,挑水的回頭,已經過井(景)了。
諸位,認識到年齡這個優勢,著實著實地關緊啊!
二、梁山因何結拜兄弟?
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中,談到俗稱“拜把子”的民間結義風俗。
“今我國民綠林豪杰,遍地皆是。日日有桃園之拜,處處為梁山之盟。所謂‘大碗酒,大塊肉,分秤稱金銀,論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于下層社會之腦中,遂成為哥老、大刀等會……”
《水滸傳》第44回,兩位尚未落草上梁山的好漢楊雄,在薊州碰上石秀,成為知心朋友,一來二去之后,便說:“三郎,你休見外,想你此間,必無親眷,我今日就結義你做個弟兄,如何?”看來,從宋朝起,甚至再前,這種亞文化現象,在梁啟超所說的中國下層社會中,有著久遠的歷史淵源和廣大的群眾根基。
石秀當即認可,馬上就問:“不敢動問節級貴庚?”
楊雄道:“我今年二十九歲。”
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歲。就請節級坐,受小弟拜為哥哥。”
石秀拜了四拜。楊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飲饌酒果來,我和兄弟今日吃個盡醉方休。”
從這個“結義”也就是拜把子的過程,我們大致得知他們為什么要成為把兄弟的原因:
第一,他們不是薊州本地人,是外來戶,勢單力薄。
第二,他們雖一為押獄,一為牙行,但都是淪落在此,又失去靠山,無從依仗。
第三,他們都具有一身武藝,這實力,使他們有改變境況之心,不愿總受制于人。
第四,他們相互認識到彼此很夠“哥兒們”,都有拔刀相助,哪怕鋌而走險的膽量。
第五,他們為扭轉弱勢狀態,為打破被動局面,必須結成聯盟,優勢互補,于是,一拍即合,成為異姓兄弟。
這頓結義酒喝了不久,兩條好漢,果然做出殺人越貨的事來,最后上了梁山。魯迅有一篇文章,談到《水滸傳》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翻譯成英文時,洋人沒有按《水滸》的“滸”字,譯為“水邊”,而是用了44回中一句話,“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作為英譯本的書名。這個洋人,就是得了諾貝爾獎的美國女作家賽珍珠。魯迅認為,“近布克夫人(即賽珍珠),譯《水滸》,聞頗好。但其書名,取‘皆兄弟也’之意,便不確。因為山泊中人,是并不將一切人都作兄弟看的。”
魯迅先生這番見解,倒是相當程度上把握住忠義堂上一百單八將的“結義”的真髓,唯其大家作為單獨的個人時,只能是弱者,結拜成兄弟是一種形式,只有擰成一根繩,兩個人,三個人,一百零八個人,才能不致被人個別擊破,改變頹弱挨打之勢,才能形成集團戰斗力,而走到一起的主旨。
翻開《三國演義》,第1回《宴桃園豪杰三結義》,開明正宗,便是對中國人進行結義教育的篇章。結義楷模人物劉、關、張的這次成為兄弟,開創了未來魏、蜀、吳三國鼎立,爭雄天下的局面。凡結義者,無不以此為樣板,或明明白白,或隱隱約約,既存有近期的戰術目的,更抱負遠大的戰略目的。如果沒有眼前的需要,如果沒有長遠的目標,他們才不拜什么狗屁把子呢?
《水滸傳》,那一百單八好漢的大型結義,更是了得。凡“拜把子”者,無一不懷著由弱轉強,由小而大,由劣勢變優勢,由單打獨干到成群結隊的想法。那些高舉義旗,嘯聚江湖,替天行道,打抱不平,以至于招兵買馬,水泊安身,反抗官府,四出騷擾,竟折騰到成了氣候,官方不得不認可,朝廷不得不招安的梁山泊英雄,正是所有“拜把子”者夢寐以求的正果。
所以,這兩部書,對結義者來說,等于是他們的《圣經》,等于是他們的教科書。而其中最出類拔萃的關羽,更是所有結義者堅定皈依,虔誠信仰,視若神明.無比崇敬的偶像。當然,“拜把子”的這個“把子”,究竟是物質的東西,還是精神上的東西?來自何處?因何而來?確實不可解釋。最權威的民國時期蕭一山著的《近代秘密社會史料》里,大量抄錄自藏于英國倫敦不列顛博物院中,那些幫會組織的符咒、口白、罰規、誓詞、祝文、隱語,以及詩對等原件,根本無“拜把子”這一說。更不用說作為“結義”的經典著作,《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壓根兒也看不到“拜把子”字樣。
“拜把子”一詞,大概要有點年歲的中國人,方能知道的舊時話語。設若問,何謂“拜”?這個動詞或許不那么費解;而什么叫“把子”,能答得上來者,幾乎是絕無僅有。因為這個江湖術語,連最早想出“拜把子”這一說法者,怕也是莫明其妙。所以,“把子”,其實是一個查無出處的詞。但是,“拜把子”,卻是一種很功利的結盟手段,相當程度上反映出我們漢文化中頗為暗昧的一面。你不能說它不光明正大,但內里確實有不光明正大的成份。
“拜把子”的“把”,據《現代漢語詞典》,作為量詞,一是用于有把手的器具,如“一把椅子”,“一把茶壺”。一是用于一手抓起的數量,如“一把筷子”,“一把花兒”。從李劫人的《死水微瀾》到四川老一輩作家的書中,涉及袍哥的描述,我們得知,對其組織的大哥大之流,概稱之為“舵把子”。顯然,當時那些草根階層,低下社會,市井人家,升斗小民,因為識字有限,由于文墨不通,將這個量詞的“把”,所包含的“把握”、“控制”、“集束”、“聚合”的隱意,予以圖騰化,成為一種原始崇拜。漸漸地,“把子”,也就作為一種拜物教的象征,而在民間流傳下來。
在中國,“拜把子”現象相當普遍,盛行于下層社會。三教九流之輩.五行八作之徒,更為熱衷斯道。要想在江湖上立足,沒有幾個拜把子弟兄怎么混?稍有一點身份者,多讀過幾本書者,通常不屑為。當然,政客們搞權術例外,蔣介石還跟上海灘的黃金榮,杜月笙磕過頭,換過帖呢!
“拜把子”,為“結義”的口語陳述。誰與誰拜了“把子”,他們就是“把兄弟”,或“干兄弟”,或“契兄弟”。所謂“換過帖的”,就是你把你的生辰年月日寫在一張紅紙上給我,我把我的生辰年月日也寫在一張紅紙上給你。這張紅紙,就叫“金蘭契”。也稱為“契結金蘭”,取如金之堅,如蘭之馨的寓意,形容結義的契合關系,多么美好。
但人們“拜把子”,與友情、友誼、友好、友愛,其實是無干的。可能有一點點“友”的因素,更多的是政治上的彼此需要,經濟上的利害相關,及共同要應對的外部勢力,才有可能,也才有必要“拜”在一起。真正的朋友,用不著通過結盟來鞏固關系,“君子之交淡如水”,所以,以感情色彩來掩蓋其野心,其圖謀,其韜略的“結義”方式,多不為具有一定文化教養的階層所取,“君子不黨”,在孔夫子看來,正派的人,正直的人,正道的人,對“結義”行為,不屑為之。我們讀《紅樓夢》,那個叫芳官的小戲子,賈府文工團的主角,伶牙利齒地損著趙姨娘:“我一個女孩兒家,知道什么粉頭面頭的!姨奶奶犯不著來罵我,我又不是姨奶奶買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罷哩!”由此,一證明“拜把子”行為之悠久,二證明了“結義說”比較流行于底層社會,弱勢群體。
“桃園三結義”的主人公,也是漢代的“梅香”之流,普羅之列,上不得當時講究門閥的臺盤,是比較衰微和缺乏底氣的,可又很想趁此黃巾大亂之年,撈一點實惠,掙一點家底,可劉備織席販屨,張飛屠豬沽酒,關羽殺人亡命,在20世紀無產階級專政的社會制度下,當然是響當當的紅五類。可在東漢末年,這三位底層人士,腰桿不那么直,本錢不那么足。比之袁紹的四世三公,比之曹操的身家顯赫,比之孫策的江東名門,這三位的心里,有些發虛發毛,覺得自慚形穢,抬不起頭來的。曹操策劃十八路諸侯反董卓,這三位只有站在公孫瓚身后,連給張椅子讓他們落坐的資格也沒有。
所以這哥兒三個,一不甘心就這樣沉淪沒落,二不甘心就這樣錯過時機,因之,用結義手段聯絡起來,形成合力,能有所作為。作為單個的人,處在社會生活的較低層面,人微言賤,無足輕重,攀援乏力,上升無望。只有結成同聲共氣,相互援引,生死以助,不分你我的把兄弟關系,才能立足,才能掙扎,才能奮斗,也才能出頭。只要成為結拜兄弟,被人捅了一刀,那你必須以牙還牙,以血還血,朝那個捅刀者,還以捅得更深的一刀。同樣,你若是被誰收拾了,收拾得很慘,你放心,你的那些對天銘過誓的把兄弟們,一定會同讎敵愾,為你報仇雪恨。所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詞中這個“死”。也是一個弱者最后可以獻出的全部。你就看劉備為報關羽、張飛之仇,興師東征,不但自己把老命搭上,連蜀國也從此一蹶不振,只能龜縮于四川盆地,再無問鼎中原之望。
“拜把子”絕對是國貨,外國沒有這東西,洋人也不興這一套。如果你對一位洋人,貿貿然地說出這個江湖術語,而不加適當詮釋的話,大鼻子一定會瞠目結舌的。
西方世界里,兩個人構成特別緊密的關系,諸如兄弟般的情誼,當然也是有的。譬如希臘神話里的德蒙與匹西亞斯(Damon and PytIlias),譬如《舊約圣經》里的大衛和約拿丹(David and Jonatllan),或出于感情,或出于承諾,或出于宗教信仰,或出于人格力量,構成始終不渝的生死之交。這與幫會派系,秘密結社的“結義”,這與封建落后,愚昧迷信的“拜把子”,完全不是一回事。
由此看來,一個處于相比較而言的實力弱勢之下;處于外部壓迫和內部壓力的精神弱勢之下;處于信心不足,力量不繼,前景不佳,愈后不良的心理弱勢之下的人,是很容易與危機相似,處境相同,心態相像,需要相通的另外一個人,很容易共鳴,呼應,同情,依附,而產生出“結義”和“拜把子”的可能。中國文人,都算是知識分子之列,自然不會發生誰跟誰“拜把子”,“結義”的事情。但是,冷眼看去,這多年的文壇上,凡拉幫,凡結伙,凡排他,凡壁壘,凡熱衷搞“圈子”,凡派不同而相互寇仇的男男女女,其實就是未經過磕頭儀式的“拜把子”。說到底,這種中國特色的暗昧文化,之根深蒂固,之深入骨髓,成為中國人不棄不放的護身符和救命草,即使如文人者,到時候也難能免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