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詞“倒”的語義語用分析

1.引言

很多副詞研究文獻中對“倒”的語義及用法都給出了表述，專門研究的論文有代表性的如彭小川（1999）、李宗江（2005）、吳中偉等（2005）。彭小川（1999）把“倒”的語法意義歸為表示對比，認為“倒”“是一個表示對比的具有很強的語篇功能的語氣副詞”；李宗江（2005）從共時、歷時兩個角度對“倒”進行了研究，把“倒”的語義功能歸結為三個：表示與預期相反、表示轉折關系、表示舒緩語氣；吳中偉等（2005）則把“倒”的基本語義表述表示“確認”，并分為兩個方面：其一是“‘倒’字句所表達的內容與說話人預期相反”，其二是“除了‘倒’字句表述的內容以外，還存在與之對立的方面或者情形”。

從上面的研究，我們可以看出，“倒”是一個語義上相對復雜的副詞，這樣的詞語，義項分得過細或者過粗都不能很好地達到教學目的。如何準確地表達其義項，是教好這類詞語的關鍵之一。但在實際的教學及應用中，僅對其語義進行表述是不夠的，我們需要對“倒”字句的使用前提、使用語境以及在不同的使用環境中以什么樣的形式出現作出描寫。

本文擬在現有文獻基礎上，從具體語料入手，對2000年全年《人民日報》（用R標示）以及海巖小說《永不瞑目》（用Y標示）中的“倒”字句進行梳理。

2.兩類“倒”字句

2.1 語氣的加強與減弱

總體上來看，副詞“倒”在語氣上表現出兩種傾向，一種是加強，一種是減弱。例如：

（1）李洪志這種跳梁小丑式的表演，都不值得大方之家為之一笑，倒讓我們中國人被他丟盡了臉面。（R）

（2）他造訪母校時，曾邀請這位校友與他一同唱校歌。當年，他責備她說：“怎么，我在國外還記得校歌，你們在國內倒記不得了？” （R）

上面的兩個例子中的“倒”都可以用“反而”來替換，從語氣上來說，給我們一種加強的感覺。與此相反，另外一類加上副詞“倒”的句子給我們的直覺卻是語氣不但沒有加強，反而更弱了些。如：

（3）李春強并不十分讓人信服地解釋道：“倒不是不能做點什么，可現在確實沒什么具體線索。”（Y）

（4）如果是前者，而不是后者，倒還有情可原。（R）

例（3）中“不是不能做點什么”運用了一個雙重否定，本身這個雙重否定的句子在語義上就很委婉，加上副詞“倒”后顯得更不堅決，再與后邊的“現在確實沒什么具體線索”相照應，確實如句中所說的，顯得“并不十分讓人信服”，這個“倒”字句整體上的感覺是語氣上很不堅決。例（4）用了一個假設復句，提出“有情可原”的前提，使得這個“有情可原”并不那么堅決，在事實上大打折扣。

2.2 陳述與評判

“倒”在語氣上給我們的這兩種不同感覺反映了“倒”的兩種用法。我們認為“倒”的語用功能可以歸結為兩類。一是陳述，二是評判。對事實的敘述，本文稱之為陳述，而對事物的主觀說明與判斷，稱之為評判。陳述性的句子中用“倒”來表達對預期事理的背離，而評判性的句子中用“倒”來表達對主觀評判的弱化說明。下面我們分開來具體論證。

3.陳述性的“倒”字句

李宗江（2005）對“倒”的歷時演變做了具體考察，認為“倒”在由動詞義向副詞義的延伸過程中，“由于動詞的意義是表示方向相反，那么通過隱喻所獲得的副詞意義一開始是用于表示跟預期相反”，就是說，表示與預期相反，是副詞“倒”最初的語法意義。

與預期相反，就是說“倒”字句的成立有一個預期的事理作為其前提，這個前提可以在句中出現，也可以隱含。按照這個事理，應該出現某情況，可是這個情況事實上沒有出現，而是出現了與之相背的情形。如例（2）中所述事實是“在國外還記得校歌，在國內的不記得”，加上“倒”以后，這個事實就與一個預期事理相關聯，這個預期事理就是“在國內的應該比在國外的記得更清楚”，說話者在使用“倒”字句時把這個預期作為一個普遍認知的事理，對對方不記得校歌這件事提出質疑。基于以上認識，我們把陳述性的“倒”字句中“倒”的意義概括為表示所述事實與預期事理相反。

把“倒”字句的語用背景歸結為“應該出現A情形，可是事實上A情形沒有出現，反而出現了與之相反的B情形”，這與馬真（1983）描寫的“反而”的語義背景一致。我們認為，表示陳述的“倒”字句中“倒”可以用“反而”替換。

（5）退休后在家賦閑，被一些工廠企業、大專院校請去教教表演，排排節目，掙得倒（反而）比退休前還多。（Y）

（6）令人驚訝的是，整整打了45分鐘，年輕10多歲的劉永倒（反而）顯得更疲憊些。（R）

上述兩例中，原文都是“倒”，改用“反而”后同樣成立。

“出現了與預期相反的情形”，這一語義背景說明這一類“倒”字句的功能是表述一個事實，指出這個事實與預期事理相反，表述更具客觀性。

4.評判性“倒”字句

4.1 語氣的委婉

陳述性“倒”字句表述的是所述事實與事理迥然相反，這一語義特點使“倒”字句在語氣上顯得更強烈些。“倒”在語氣上還有表示委婉的情況，很多論述中指出這一點，如屈承熹（1991）指出“并、倒、也”這三個副詞都可以“作為加強語氣或者表示委婉語氣之用”。那么這種語氣上的委婉又是通過什么樣的語法意義造成的呢？

（7）瘦倒沒什么，但營養要跟上。（Y）

（8）《沒完沒了》情節雖簡單，編排得倒還算有戲，……（R）

上面這些例子中，“倒”字句或位于前句，如例（7），或位于后句，如（8）。這一類型的“倒”字句與前文中陳述性的“倒”字句不同，它不是側重表述一個事實，而是更凸顯主觀性，側重表述說話人對事對物的評論、說明與判斷，如（7）是對健康標準的評論，（8）是對《沒完沒了》這部電影的評論。其次，這一類“倒”并不隱含著與事理相反的語義背景。如例（7）中“瘦倒沒什么”，并不是隱含一個“瘦很嚴重”的預期事理作為其語義前提。這類“倒”字句我們稱為評判性“倒”字句。

從例句來看，評判性“倒”字句從兩個不同方面對事件或事物進行評判，兩個方面互為補充，共同形成評判。在說話者的主觀意圖上，兩個方面一個是偏于積極的評判，另一個則是偏于消極的評判。如（7）中“瘦沒什么”從作者的主觀意圖上來說是積極方面，“營養要跟上”則是提醒對方注意，從主觀評判上來說屬于消極方面，作出積極評判的同時指出需要注意的方面，這樣的補充關系使得積極評判打了折扣。

“倒”的作用就在于使某個評判不那么堅定。兩個不同方面的評判，用“倒”字聯系起來，使得評判更為全面，客觀上造成原本的積極評判向消極方面偏離，消極方面向積極方面偏離，這樣說話者的觀點更全面地得以表達，委婉的語氣也正來自于此。

4.2“倒”的位置

表評判的“倒”從語義上涉及積極與消極兩個方面，相應的在形式上也就包括兩個部分，分別對應積極義與消極義。我們姑且把位置在前的稱為前句，居后的稱為后句，兩者是偏正關系，后者為正句。

從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倒”字句可以作為前句，也可以作為后句。“倒”字句居前，一般認為前句與后句間的關系是讓步關系；“倒”字句居后，一般認為兩句間是轉折關系，如北京大學中文系1955、1957級語言班（1982：150）和李曉琪（2005：55）。我們這里姑且不論前后兩句間的語義關系，只討論“倒”字句本身居前或居后有什么樣的規律。

從我們的考察來看，如果評判整體上傾向于消極，那么消極方面位于后句，“倒”處于前句中。如：

（9）許多景點游客如云，倒也是真山真水，但游客得不到導游有關領悟山水文化內涵的啟發，更無法解讀景觀中的人文精神。（R）

（10）“技”不如人帶來的擔心倒在其次，更令人憂慮的還是意識觀念的落后，……（R）

例（9）中“真山真水”是積極方面，導游質量差是消極方面，位于后句的消極方面是這個評判的重心，“倒”位于前句中。

如果評判整體上傾向于積極，那么積極方面居于后句，“倒”一般處于表示積極方面的后句中，如：

（11）她爸爸堅決不同意，她呢，倒像是非你不嫁了。（Y）

（12）這位蘇東坡先生雖不搞比較文學研究，卻倒能慧眼識真，一搭眼就識破了假冒貨色的真偽，也著實掃盡了李赤這個倒霉鬼的興。（Y）

不過這種情況下，“倒”可以處于前句中，如：

（13）她爸爸倒不太同意，不過她是非你不嫁了。

（14）這位蘇東坡先生倒不是搞比較文學的，不過卻能慧眼識真，……

這時，前句中的消極方面要盡量委婉，否定的語氣不能太強烈。如例（11）中“她爸爸堅決不同意”如果直接改成“她爸爸倒堅決不同意”，可接受度就遠不如（13）中“她爸爸倒不太同意”高。

4.3“倒”的進一步虛化

表示評判的“倒”字句通常在語義上含有積極與消極兩方面的評判，但是這兩個方面在形式上并非總是同時出現在句中，與“倒”字句相對的前句或后句常可省略。如：

（15）他倒挺想來的。

（16）這兒倒都是真山真水。

這種相對方面的省略，使得“倒”字句表示評判語氣弱化這一功能得到了進一步彰顯。這樣，副詞“倒”的語義逐漸實現了進一步虛化。如：

（17）她想這倒是一個機會，可以讓他們在一起聚聚，……（Y）

（17）中用“倒”弱化“這是一個機會”的評判，由于評判不是當初所預想，造成評判不是很堅決。虛化后的“倒”還可用于表示建議的句子中，使建議委婉。如：

（18）老黃說：“我倒有個主意，如果老板和蘭蘭要出去避過這段時間，那就讓蘭蘭拉上肖童。……”（Y）

5.偏離義副詞“倒”

5.1 偏離義

文獻中對“倒”的語義情況的概括，如前邊所介紹過的，大致有“與預期相反”“表示對比”“表示轉折或讓步”“舒緩語氣”等項。我們認為，用“偏離”來概括“倒”的語法意義更準確簡捷些。

這里所說的“偏離”是指事實或評判與某個標準不符或不盡相符，是說話者主觀意志在句中的附加。“倒”正是這種說話者主觀認識的表現。“倒”字句所表現出來的偏離，從意義上看有兩種，我們把這兩種偏離分別稱為參照偏離和自身偏離。

5.2 參照偏離

所謂“參照偏離”，指的是所發生的事實違背了預期事理，偏離的“參照”就是句中隱含的“事理”。如：

（19）NBA大使隊中并沒有NBA現役球員，倒有４名曾在中國男籃甲Ａ聯賽中效力的外籍球員。（R）

（20）興許正是這種信條，使她年屆四旬沒有絲毫憔悴神色，倒閃現幾分圣潔的光彩。（R）

例（19）中存在的事理標準是“NBA大使隊中應該大部分是NBA的現役球員，而不是在中國男籃效力的外籍球員”，然而事實則是有不少在中國男籃效力的外籍球員而沒有NBA現役球員，事實偏離了事理；例（20）中存在的事理標準是“年屆四旬的女人應該有些憔悴的神色”，而她則不但沒有憔悴神色，反而“閃現幾分圣潔的光彩”。

上文所說的陳述性“倒”字句表現出的都是參照偏離。這種“倒”字句中的偏離是與其參照事理截然相反的。

5.3 自身偏離

評判性“倒”字句隱含了跟它相對的方面，使得它本身所做出的評判在語氣上不堅定，程度上弱化。不可否認，這種委婉與不堅定是來自于它所含的相對面，但是由于“倒”的進一步虛化，這種對立面有時很模糊，甚至難以找出。如：

（21）兩岸峰巒入水，水動山搖，步換景移，自然野趣和人文景觀兼收并蓄。一一入目，倒也覺得所費不枉。（Y）

句中的“倒也覺得所費不枉”的對立方面比較隱晦，似乎應該是說有個消極方面“價格不菲”。由于對立方面的淡化，我們更多的感覺是對“倒”所在句子本身的一種委婉與不堅定。鄧云華等（2006）指出，“倒”和“卻”表達的是“空間上的直線范圍限止，先達到某一位置，再往后退若干距離，就形成了一種限止范圍現象”。我們認為，評判性的“倒”的作用正是把句中本身所表達的評判拉回到一定距離，偏離原句的評判程度。因此，我們認為把這些句子中“倒”字的含義解釋為對句中評判本身的偏離更合適些，這種偏離使得評判中隱含背離其本身的因素。對本身所述概念的偏離，我們姑且稱之為“自身偏離”。

語義上進一步虛化的“倒”可以更明顯地說明這一點。如：

（22）李春強說要是出去的話您最想去哪兒？父親說我倒很想去一趟香港，中國自己的地方，沒去過是個遺憾。（Y）

句中“很想去一趟香港”并沒有對比的方面作為參照，它所偏離的只是它本身，通過“倒”造成對“想去香港”這一想法的委婉提出。

參考文獻：

[1] 北京大學中文系1955、1957級語言班.現代漢語虛詞例釋[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2] 鄧云華、石毓智.從阻止到轉折的歷程[J].語言教學與研究，20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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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馬真.說“反而”[J].中國語文，19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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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屈承熹.漢語副詞的篇章功能[J].語言教學與研究，1991，(2).

[8] 吳中偉、傅傳鳳.“倒”字句的含義及教學[J].漢語學習，2005，(8).

（王俊毅，北京語言大學漢語進修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