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官人

有詩為證：日日杯深酒滿，天天逍遙自在。自言自論自開懷，無公無私亦無害。近史幾番折騰，桌邊多少英才。不須計較與安排，北漂食堂尚在。老黃說，來來，吃菜吃菜！

我本該早些說說老黃這個人的。兩年前的冬天，春節，只因演出繁雜，獨自滯留京城，不免平添異鄉飄零之客途秋恨幾許。出版朋友重慶人老戴打電話說，我領你去一個人家吃飯吧。我遂按上海人小家敗氣的做人習慣假客套一番道，非親非故，初次登門，怎好張嘴暴嘬？老戴曰，不妨礙的，從除夕到今天，去過他家吃飯的人次據不完全統計已超過500。這數字著實把我給驚著了，于是自那天的晚飯起我便認識了這個傳說中的老黃。

直至目前，平均每周，我在老黃家用膳兩到三次，間或還賴頓臊子面條兒權充夜宵，這么算下來，兩年余，足蹭了老黃300頓。盡管如此，我還不是黃門食客最高紀錄的保持者，居然就有在德國當教授的張棗先生回國度假，端了張行軍床來黃家每天睜眼閉坐等開飯。

黃門食客之多之雜，幾乎達到了罄竹難書的程度。每日黃昏晚飯時分，推開京城東北角黃府那形同虛設的防盜門，迎面撲來嘈雜鼎沸的人聲和只有川菜館子才特有的那股中國味道。要接近黃家長約五米的餐桌同牛肉湯鍋、剁椒魚頭等最終實現勝利會師，那就要先邁過走廊里堆積如山的大平跟小高跟、懶漢鞋撻拉板，基本上是“雄關漫道真如鐵”的架勢。這些鞋的主人有音樂家、畫家、詩人、作家、明星名導、工商巨子、福布斯上榜人物，思想家、學者、地上地下各類藝術家、主流另類各色媒體混混，乃至大大小小各級官員、五迷三道高僧奇卦、七行八作手藝匠人、三教九流苦寒書生……一個小小的屋檐，幾把破舊的桌椅，留住了一群老頑童和小妖精。眾生平等，消融了國界族姓，淡化了階級貴賤，忘卻了年齡性別，時相過從，大吃海喝，笙歌放談，使這孤寂的世界多了幾分酒色闌珊的春色醉意，想來，這一份奇異興奮的江湖意象似乎只可能發生在天子腳下的北京城。

老黃，義士也，卻是個地道蜀人，大名黃珂，五十年代生人，民間美食家。少時勤習武，青年苦練琴。中年漸發福，晚年旺桃花。面若銅盆，稀眉大目，精神抖擻，和我某年某月在樂山一個小山洞子里拜過的一尊明朝彌勒很像。江湖人稱現代孟嘗君、單雄信，或黃老弟、黃老兄、黃大叔、黃大廚、炒菜幫幫主。樂善好施，好美食，善交際，夜夜在家大宴賓朋，童叟無欺統一免單。其貼著“五好家庭”的寓所常常門戶大啟，席開三五桌，菜香七八里。名聲日隆，飯友日增，偶有生人混入，黃公不察，任吃任喝，客也樂得隨主便。街坊疑惑：你們這是什么團體？笑答：我是黃客。

吃了黃家飯的兄弟姐妹，一律抹油嘴拱拱手以“黃客”相稱，“黃客”乃“黃珂”之諧音。這老黃，確也是和諧社會里最強音，有了他，“朱門酒肉香，路無凍死骨”，實為水泊梁山柴大官人遺世獨立，高高飄揚在酒肉飯桌上的一面杏簾酒旗。

老黃真是個妙人兒，如果是女的，足以青史留名，可惜身為須眉濁物，也就失去了被文獻記載的價值，只有這些“吃了人嘴軟”如我等，常常要給他寫篇歌功頌德的報屁股文章以顯示自己不是那多吃多占之人。可那些別人盛贊他的品質：寬宏大量啦，正直可靠啦，樂于助人啦，不拘小節啦，其實都是些做男人應該具有的本色，至少我這樣認為，難道要為不隨地吐痰發上個把勛章嗎？奇怪。也許老黃所做的只是將常人對一人一事的好夸張到自己對眾人眾事的善，即便如此，歷史上也從不缺少孟嘗君、信陵君、盧俊義、孔繁森之類善于團結群眾的好干部，老黃算不得什么創新的典型。

老黃的公眾形象是到圣馬古特修道院當上了花匠的冉阿讓，笑容和煦，充滿悲憫。只是當我扮作珂塞特去接近他，他也并沒有表現出十二萬分的同情。他一定沒有經歷過冉阿讓那樣凄苦的過去，那么他的過去式里有什么呢？看不出，想來無非是些哭哭笑笑、分分合合、起起落落、從從容容，同我們大家一樣。我決心要初步改掉女人酷愛刺探的通病，就打老黃這個CASE起，這么說來，老黃也是可以調教好女人性情的好男人。

對于女人，老黃是男人世界的烏托邦，是不明就里的活雷鋒，所以詩歌或者鮮花都是恰當的獻禮，倘若真的把自己裝了盤連湯帶汁的端過去，對方的胃口便值得懷疑。至于男人，還沒見過與他結梁子的，所以說，革命工作大概還就是請客吃飯。

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在老黃屋里滿地亂走，把此處大氣地當成自家的客廳。你以為他是“爽借清風明借月”的置身其中，呼風喚雨，也可能他早已“動觀流水靜觀山”的超然度外，爐火純青。怎么看，全看各位看官自己的境況和境界在哪里。

凡人皆說老黃的身姿似唐代三彩肥婆俑，其人的靈魂若救苦救難活菩薩，這些嘴皮子上一心向佛的飲食男女們，這些北京城里天涯寂寞的謀生人，在餐桌邊老黃左手叉腰，右手啤酒的微笑注視下，暫時活得像極了一群出生入死不見煩惱的好人。

有詩為證：日日杯深酒滿，天天逍遙自在。自言自論自開懷，無公無私亦無害。近史幾番折騰，桌邊多少英才。不須計較與安排，北漂食堂尚在。老黃說，來來，吃菜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