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老弄堂里,大多的墻頭或門上,幾乎無一例外都掛有一只小小的牛奶箱。就是這只小小的牛奶箱,若是時光倒退三十年,它釘在那墻頭上,卻無法讓人視而不見。
我的童年和少年是處于上世紀的六七十年代時期,余生雖晚,沒趕上“上山下鄉”的熱潮,但條件艱苦、物資貧乏的那一段困頓期還是未能幸免。印象中那時的鄰居,可沒有幾家是包月喝牛奶的,門上有資格掛牛奶箱的屈指可數。所以,門上的牛奶箱在我幼時的眼里,幾乎就是“貴族”的標簽,誰敢小覷?而大多數的尋常人家,最多也就是釘個信箱而已了。
對于牛奶“貴族”,由于差距較遠,我還不怎么羨慕。而我當時最羨慕的倒是一位小學同學,盡管他家的經濟狀況很一般,根本不可能掛個牛奶箱天天享受一瓶,然而他卻比別人更有機會去親近牛奶,因為——他的媽媽就是一位送奶工!每天清晨,天還未亮透,他的媽媽就會推著裝滿牛奶瓶的小車,“當啷、當啷”地串家走戶,往那釘有牛奶箱的人家,取走空瓶,放進當日的新鮮奶。據我的同桌說,這位同學因媽媽的工作緣故,時常也能吃到多余的或是隔天的牛奶。不管其真實性如何,就這樣的消息已讓我們大大艷羨了。所以,雖然同學的媽媽不認識我,但我卻一直記得她,而且印象特深,以致于幾十年之后我的腦海仍可清晰浮現出他們母子倆的當年模樣。他的媽媽個子不高但膚色很白,且白里透紅很健康的樣子,而那位同學學習成績一般,但臉蛋個子卻都長得挺不錯的,當時不懂事,譏之為“聰明面孔笨肚腸”的一類。由于和這位同學從來沒有親近過,所以關系很一般,關于他的底細也就不甚了了。在很長一段時期里,我一直都認為他媽媽的膚色以及他的大個子的因素,都是因為能經常喝到牛奶之故——不管是多余的還是隔天的。現想來如果確系家族遺傳,我倒是冤枉了人家。
小時候雖然不能經常喝到牛奶,但偶爾的享受還是有。也許正是因為偶爾,比較難得,所以印象也特別美好,特別深刻。那時裝牛奶的都是廣口瓶,造型很敦厚,上面的牛皮紙沿著瓶口用細細的蠟線箍緊,在活結處點以松香封口,啟封時將線頭輕輕一拉即可。這方法非常的古老但十分管用,古代文書的傳遞就用此法,稱為“封泥”,如果文書重要怕人私拆的話,再于“封泥”上蓋一印戳,一旦開啟則無法復原了。
牛奶的封口方式竟也沿用秦漢時期就有的“封泥”術,可見人們對它是多么的鄭重。許多那時代的過來人,在回憶起喝牛奶的幸福時光,都要提起那白色的紙蓋揭開后,背面所結下的一層厚厚的奶油,然后描述自己是如何如何之喜歡,舔起來是如何如何之幸福,我想,大概所有四十歲以上的喝奶者都會有此經歷,這個細節幾乎成了那一代人喝牛奶的經典動作!
不過除了這個細節外,那時的牛奶還留給我深深印象的就是它的“光明”標記——用現在的話說又叫“LOGO”。記得好像是一把小小的火炬,印在封瓶口的那張牛皮紙正中,小火炬的四周還有表示發光的一根根線條。但在我的記憶中,我總是把它當作是一盞燈,一盞溫暖我心中的明燈。因為當我也能像“貴族”一樣天天喝一瓶牛奶時,已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了,而那時我正忙于緊張的高考,母親看我每天熬夜讀書,憐子心切,只得從牙縫中省出幾個錢來,還四處托人才幫我辦了張訂奶卡。清早上學前,每當我拆牛皮紙封蓋瞥見那正中的火炬燈時,就會感受到母愛在我心中化成的一股暖流……所以,那一盞燈給了我非常美好的印象,就連揭蓋喝奶時也是小心翼翼,生怕漏掉一絲美好的享受。但聯想到今天,女兒每天上幼兒園和晚上臨睡前,太太也會逼著她喝掉一杯牛奶,可看著女兒那痛苦的神情,以及偶然聽說可減半或豁免喝奶的興奮勁,真是“夏蟲不可語冰”,我不知對她該如何說才好。
記得很早時讀到豐子愷先生的一幅漫畫,圖中有二三人圍坐一張小桌子在喝酒聊天,那幅漫畫題了一行宋人的詩句:“草草杯盤供語笑,昏昏燈火話平生”,給我印象很深。當時我看那幅漫畫的小桌上有一盞油燈就和牛奶紙上的燈火很相像,都給人有一種融融的暖意。因為昏黃的燈光雖不是很強,卻更能體現出它的溫暖,而太強了則反而容易把你灼傷。
也許,這就是我們能對牛奶有一種非常美妙的感覺之故,而這份感覺女兒那一代恐怕不可能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