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我在北方一個氣候宜人、風光旖旎、經濟蒸蒸日上的海濱城市生活。我們的部隊在城區,我在辦公室里當一名干事,工作得心應手,生活還算穩妥。那時我快要三十歲了,尚可算作年輕一族,但很快會被這個族群淘汰出局。我的同事和朋友們總:是憂心忡忡地提醒我:趕緊在這里找個女孩成個家,你還在等什么?
我還在等什么呢?這正是我心里綿綿不絕的詰問。很多時候,我坐在辦公室里,想象周圍眾多年輕軍官們夢寐以求的生活:在城市一隅,有一個自己的家、一個老婆、一個孩子,情況好的話岳父岳母還不那么愛管閑事……這就是我的未來生活嗎?就這樣在這里過下去,直至老邁。每每想到這里,我的身體就會產生一股涼意。我暗中拷問自己:為什么我總是對別人善意的提醒置若罔聞?是我在抗拒嗎?為什么要抗拒?
就在對自己充滿疑惑的這些時候,我獲得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去南方某偏僻之地,當一個專業作家。這機會的出現當然并非偶然,過程是這樣的:我在遲疑不決的生活中寫了一些表達內心苦悶的小說,這使我成了本軍種一匹年輕的千里馬,敬愛的伯樂們很快出現了,那個位居南部邊陲的創作室向我伸出了橄欖枝。
任何機會都是一把雙刃劍。接住這個機會,迎接我的將是一種全新的生活;我失去的是:再不可能成為現在這個美麗城市的真正市民。我該放棄那種可能性,大步邁向全新的生活嗎?在新的生活里,文學將不再是一種消遣,而變成一種主題,貫穿我的人生。作家生活,它,正是我等待著的嗎?
怎么不是呢?在從前許多時日,我遲疑不決,充滿憂郁,難道不是因為我覺得做一個美麗城市的普通市民,這種生活太世俗,不是我的理想生活,我真正的理想生活是與文學朝夕相伴,由文學這種脫俗的精神方式來統領我,不是嗎?若不是,就無從解釋我從前對生活的怠慢。
我毅然離開了那座北方海濱城市,來到這個南方的邊陲小城。
現在我置身于這南部邊陲了。作為中國內陸最南端的城市,這里一年中有大半部分時候異常炎熱。我起先住在一幢干部家屬樓里。與我合住一套房子的有五人,他們是下級單位臨時來這個院子幫工的。我來的時候,透風、避熱和面積稍大的屋子已被他們占領。我住進的這最后一個房間,大約六平方米,可以放下一張單人床、一張桌子、一張椅子,其余東西都必須掛在墻上。天氣晴好時,這屋子兩面都敞開懷抱迎接驕陽;臺風天,如不在一分鐘之內關閉窗戶,剎那間屋里就水漫金山。
我坐在床上,汗如雨下地想,我三十歲了,千里迢迢奔赴這里,就為了這樣一個小房間嗎?我該不該為此甘較?可我來這里不是為了寫作嗎?既是為了寫作這份精神大于物質的事業,我何必計較居室狹小?可話說回來,計較不計較似乎并不由我說了算。一個實際的問題現在就擺在我面前:我沒地方寫作。寫作需要安靜,但辦公室四人共用,里面又沒一臺電腦,怎么寫作?去這個房間寫行嗎?顯然更不行。
我買了一臺電腦組裝機。這對我來說是件挺大的事。同這個年齡、軍齡、級別的大多數軍官一樣,我幾乎沒有存款。我坐在忍痛買回的組裝機前,心情郁悶。擺在面前的生活困境,令我想得很多。但我終究是個訓練有素的軍人,關鍵時候激進的思想會被一種自我安慰的聲音打退。我對自己說,這是暫時的,不久,我將住進一套大的、清涼的,便于寫作的房間,事情不都是開頭難嗎?再等等唄。
我沒去飯堂吃飯。按規定部隊旅級以上機關的干部不享受伙食費的,去飯堂吃飯我就得交錢。想想還是自己開伙算了。我花掉所剩無幾的錢.買了套便宜的廚具,自辟爐灶。這孤僻之地,菜市場上的菜并不便宜,尤其是蔬菜,西紅柿兩三塊錢一斤,一個西紅柿就一塊錢。我沒有持家的經驗,缺乏為柴米油鹽精打細算的調控能力。于是。一個亟待正視的問題擺到我面前:我用于解決溫飽上的錢,一個月700多塊錢,花掉了我工資的60%(2002年我的月工資1200多),我還要打電話,要買書,自然還有計劃外的事要應對,為了做一個孝子,時不常地我還要給遠在鄉下的父母寄點錢——我開始過入不敷出的生活。
我去要房子了。我們院子里的房子不少于200套,在編干部還沒200個人,按照一個簡單的計算公式,我怎么能住不上一套房子呢?但實際情況不容樂觀。我的要房過程艱難而漫長。我終于等不下去了。在我們主任的幫助下,我自作主張斗膽住進城郊一套兩居室。好景不長,一天周末,直工科派人拿了榔頭和螺絲刀,撬開了我的門鎖。我被逐出門外。接下來,情況稍有好轉,我被安排進一間約有十五平方米的直板樓的單人房間。直到我真正住進一套干凈的、二十七平方米的公寓,三年已過去,我三十三歲了。
我在這里有熟人。是我的軍校同學們。有時候,我受邀去他們家里做客。他們中的大多數從我來這里的第一天起,甚至在這之前好幾年,就住在寬敞的房子里。我盡量回避和他們談論我的生活。如果他們知道我為了住的問題整整折騰了三年,并為了吃的問題從來都在拼著老命地省吃儉用,就算他們因為友情不笑話我,我自己也無地自容了。
毫無疑問,以俗人的眼光看,我過得一敗涂地。但我應該在乎這種失敗嗎?歌德、艾略特、卡夫卡、馬爾克斯,他們曾經有過這些世俗意義上的失敗他們為此難過了嗎?如果我精神上具有一個作家應有的格調,這些撒落在生活表層的失意、失落、失敗,是不是可以視若不見?
這小城原先有幾家書店,規模都很小。為了擺脫這種局面,在靠近海邊新建的一幢商廈里,一個號稱粵西最大的書城開張了。但本質上什么都沒變,最大的改變只是場地變大,但書的品種還是局限在最近的暢銷書和那些名著中比較暢銷的書。在中國文學書架那一欄,現代小說和當代小說沒有區分,被統稱為現代小說胡亂擺在一起,瓊瑤、海巖、二月河和魯迅、張愛玲、金庸不加區分地肩并肩坐在同一格書架里;在外國文學那里,貝克漢姆一笑傾城的物質化臉蛋與唐吉珂德迎向風車的傲骨交相輝映。我想去找一本米歇爾·圖爾尼埃的短篇小說集和一本類似愛斯基摩人巫術大全的研究著述,它們是我最近喜歡上的讀物,但我無法找到它們。我在書架間惆悵,女服務員跑過來問我找什么。我很是費了一番口舌向她說清我的意圖,她嚴肅地說,你說的人、書我壓根兒就沒聽說過。我確信,她把我當成了一個怪人。我在她迷惑不解的目光中,走向闃無一人的大街。
有天晚上,我在一個平時忽略不計的書報亭發現幾本文學刊物。我為我的發現驚訝和喜悅。放在平時,你跑遍整個城市的報亭,都不大有希望找到這些純文學類雜志。這個晚上我像陡然遇到親人一樣幾乎要親吻這個報亭。我興高采烈買下先前我所說的那幾本雜志的全部。回來細看,發覺這些雜志都是過期的,幾本是一年前的,最近的一本是四個月前的。我驟然發現這一天接近年根。這個報刊只是把這些也許只是那些雜志社寄來試銷的雜志拿出來處理掉而已。
多數聚會都只能讓我感到郁悶。在那些聚會里。人們對我的作家身份感到好奇,碰巧遇到一個對文學稍有興趣的人,或者遇到一個喜歡向世界證明自己博學的人,他誘導我談談我的工作。這是我最痛苦的時刻,我必須從最基本的常識談起,比如新聞報道與文學創作是兩個門類、小品和小說是兩個行當,不能因為新聞報道和文學作品都是發表在紙上的、小品和小說都有人和事這兩大要素,就把它們混為一談。這種交談到了最后只能變成一種粗俗而淺薄無用的證明自我的一場低級爭執。某日,一個自稱若干年前棄筆從政的中年人出現了。他以一種強烈的不容置疑的不可思議的優越感把自己當做這城市的文學宗師。這之后的另一天晚上,他跑進一個女孩的房間,手里拿著他幾十年前發表在雜志上的一篇誰都沒聽說過的小說,故作無意地將手搭在女孩的肩上。
這就是我置身的城市,這個邊陲,文學是粗放的、被人不解的、不進入正常生活圈子的一處僻遠之地。當文學被蔬菜、酒話、暢銷讀物、處世術、謀略排擠在大廳之外的貯藏室里,我,一個作家,在這種看不到文學細部、聽不到文學竊竊私語的文學盲區里,能夠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嗎?能夠保證自己的作品不是井蛙觀天式的自言自語嗎?
我想起庫切自傳體小說《青春》里那個為了詩歌離開南非來到倫敦的彷徨無措的青年,他待在倫敦,是因為倫敦才是藝術之都,才有世界上最好的藝術氛圍,連他祖國的大都市開普敦都無法與藝術掛鉤。一個作家需要待在一個有文學氛圍的地方。文學是思想的事業,需要以交流、互動、呼應來激活。從來就沒聽說過,在叢林和孤島生活著的某個人成為舉世矚目的文學大師。那么,我作為一個作家,生活在這里,能最終成為一個像樣的作家嗎?會不會因為閉塞導致的無知變得自以為是,最終一事無成。這邊陲小城,離最近的省會廣州坐火車也要八個來小時,這樣一個地方,幾可被視為被文學遺棄的孤島。在這個與文學絕緣的孤島上,我追求的事業難道不是唐吉珂德的風車?
不記得是張愛玲筆下的哪個女主角了,她曾經這樣說過:遠離鄉下的窮親戚,遠離那些是“野蠻人”。她是對的。我去銀行、郵局、超市之類的公共場所辦事、購物,必須隨時準備和那些不排隊的本地人發生一場爭執。在街上行走,我要照顧好自己口袋里可憐的生活費、手機和軍官證,“飛車黨”隨時會出現,使行人遭遇一場浩劫。于我而言.那些爭執、可能的劫難,除了白白浪費腦細胞、給我的生活帶來麻煩,還有什么意義呢?作為一個作家,我向往有序的文明生活方式,那可以使我把有限的智力用在有用的地方比如文學。
在這與文學絕緣的文明步伐遲滯的邊陲,我看到的是:這不是一個適合寫作的地方,我的寫作道路前途渺茫。我為了寫作來到這邊陲,最終看到的,是寫作道路的無望。
現在可以確定一件事,為了過一種作家生活,我來到這邊陲,得到的卻是此種結局:第一,我來之后生活上出乎預料的漫長的困頓表明了,在生活上。我再無機會得到世俗意義上的安逸、富足和美滿,至少短時間里不可能;第二,我眼下的、也是未來將長期生活的這個地方,嚴格地說,不是一處理想的作家居住地。
我的困擾在于,作為一個越來越“高齡”的人,我已不打算讓自己有第二次遷徙選擇的機會。我必須在這里生活下去。那么接下來我該如何繼續?
既然在生活上已經很難獲得世俗人們的認可,若想人們認可就只能放棄文學但那是絕不可能的,那么聰明的話,我就不要再理生活這道家常菜了。現在我除了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再沒別的路可走。
那么就使勁想想如何在這個與文學幾乎絕緣的邊陲,繼續走我的文學路吧。
該如何去走呢?必須另辟蹊徑。
一定有別的方式可以使我不再孤獨,一定有別的力量能夠不停激活起我的文學激情。
我游蕩了許久,最后終于找到了一種方式:上網。
互聯網是沒有疆域的,在網上,來自北京、上海、廣州、南京,甚至海外的作家和準作家們隨時隨地都可以和我親近。我開始通過網絡尋找我的同伴們。起初是欣喜的。我發現有那么多熱愛寫作、喜歡談論寫作的人出沒在那里。我以一種樂此不疲的精神勁兒交結著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朋友,我們交流文訊、互看最近的寫作,一度,這種生活使我倍感充實。我不再生活在一座孤島上,不再孤單,網絡使每一個人成為中心,我住在一個藝術沙龍的圓形廣場的中央。
但很快,我警惕地發現一個問題:我被大堆大堆的泡沫包圍了。是的,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不是我需要的人。我多么想找到這樣的人:他說出的每一句話幾乎都可以被俗人當做格言——真正的藝術家就是早已遠遠走到俗人前面的人,隨便一張口就是智語——他們是飽學之士,既可作為我的朋友又能充當我的老師;我希望他們沉穩、練達、心境淡泊、寵辱不驚,具有藝術家的真正內質。他們的人格魅力可以映照出我的淺陋,促我成長。但網絡上到處彌漫著浮躁、急功近利的煙塵。從某種意義上說,慣常出現在那個世界里的人和這邊陲的市民們沒什么兩樣。我很快厭倦了網絡交流。我不需要這些口水式的、缺少積淀的聲音。我需要的,是認真的、深思熟慮的金子般的語言和思想。我離開了網絡。
我重新回到我的“孤島”,帶著沉靜和反思。
現在我走在這邊城的街上、坐在自己二十七平方米的房間里,太陽高掛中天,微風乍起。我置身的城市依舊平靜、寂寥,文明的腳步稍顯滯后。我在想:我從前對這城市的遷怒、對從大城市遷移到邊陲小城這一“錯誤”行為的遷怒,是否都是莫須有的?
一個人,如果想遷怒的話,最該遷怒的,是不是應該是他自己?
為什么我會厭惡、甚至敵視這邊陲貧乏的文化現狀?為什么我會跑進虛無的網絡尋找文朋詩友?是我總在尋找寄托物。我把文學的成功寄托于外部環境的優劣、文學圈子的大小。那是否表明了,我一直在為自己預先精心構建一條退路:如果我失敗了,我可以怪環境不好、氛圍不佳,而不用從自己身上尋找誘因。
難道我的性格存在一個致命的頑癥?一個作家,哪怕一個世俗意義上的成熟的人,怎么能夠不斷地希望借助外物來平息自己內心的彷徨、苦悶和失落呢?他自身內部是否應該具有某種強大的力量?我是一個喜歡為自己找開脫借口的人嗎?是不是我的身上缺少某種成熟的人格力量?
為什么我要離開那個美麗的城市?我事前不知道我將去的那個地方的閉塞嗎?一個專業作家的崗位對“作家生活”來說,是必須的嗎?作為一個保險公司職員的卡夫卡,一輩子都是只能利用業余時間寫作,他卻當之無愧地躋身世界文學巨擘之列。“作家生活”應該是一種內心的生活。而并不一定是你恰好從事“作家職業”。如果我真的一早就樹立了成為一個偉大作家的宏愿,我是否從事“作家職業”又有什么關系呢?說到底我是膚淺的、急躁的、貪慕職業作家這種外部身份所帶來的虛榮的——我和我厭煩的眾多“市民”一樣,也是個很俗的人;我和那個利用文學的美名將手伸向文學女青年的小官僚是一路貨色。現在我還敢狡辯來到這邊陲是為了寫作嗎?我還好意思詆毀眼前的生活,認為我來到這里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嗎?作為一個世俗意義上的人,如果沒有一種強大的內心力量支撐自己,我到哪里都會厭煩。到哪里都會拿從前生活的好處與現在生活的劣勢作比,而不是平心靜氣地、理智地對待目下擁有的生活;一個作家,如果有一種強大的、恒定的文學人格,在哪里他都能帶著鎮定和坦然永遠屹立不倒、勇往直前。
巴爾扎克債臺高筑,處于極其艱辛困頓的生活之中,然而他的寫作速度、其作品的質量,都令人叫絕。我為什么要責怪環境呢?為什么要強調自己的境遇,將自己鑄造成一個悲壯的孤島文學斗士形象?真正的作家內心始終都該具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同樣,一個真正具有成熟人格的人,身體里一定也存在著一種搖撼不動的內力。如果內心有強大的力量支撐,無論身居何地,都能隨時看到文學、藝術、人生的中心。我站在這個邊陲小城的馬路上,時常問自己:是否,我已經找到一種強大的內心力量。
責任編輯 曉 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