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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詩人的世俗生活

2007-01-01 00:00:00何立偉
十月 2007年1期

快到黃昏的時候,雨點打在窗玻璃上,發(fā)出很響的聲音。很響,而且很急。我正在收拾桌上的東西,關(guān)掉電腦,打算下班。但突如其來的夏天的陣雨肯定要困住我了。

隔壁的大開間里,那些年輕人開始大聲說話,并且詛咒。

他們把日光燈全都打開了。他們有他們秘密的心事。他們顯露出來青春的焦灼。

我也焦灼。原因是晚飯我本約好了二十四樓那位郵購公司的小李一起去徐家匯吃意大利比薩。我其實并不喜歡吃洋東西,但為了迎合小李那一望而知的時尚癖,只好這么將就著。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這位漂亮苗條、在上海不斷生長欲望的安徽姑娘,我是在電梯口認識的。我看她第一眼就決定打她的主意了。她的眼風帶著一絲隱秘的放浪撲面而來,讓我的心頭在一瞬之間猛地一燙。我們互換了名片,起先說一些與公司業(yè)務(wù)有關(guān)的話題,我暗示她我在我們公司的地位,后來……后來就有了這一次比薩的約會。 整個下午我都是愉快的。那時還沒有下雨的跡象,我從窗子里俯瞰了一眼漕寶路,看到吊塔、玻璃幕墻的反光、十字路口被紅燈攔截的車流和螞蟻般的人群。我想生活就是在廣大的機會里不斷地邂逅和追逐。這樣想的時候我很愉快,真的很愉快。

我的指頭在桌沿上敲擊。如果指頭下是鋼琴的琴鍵,那一定會發(fā)出煩悶而躁動的亂音。雨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這時,門開了。

一條瘦長的身影投進來。我心不在焉地抬起頭。我根本沒有認出他來。

他肯定也沒有馬上認出我來。他有些遲疑。

“請問你是不是……”他局促地望著我。

這下子我認出他來了。我想他也立刻認出了我。二十來年不見,我想我們的變化都很大。我發(fā)福了,而他變得更瘦,簡直成了一根竹竿。這一刻,我們都有點說不出來的尷尬,不知道原因的尷尬。我朝門外喊:“小靳,泡杯茶過來!”

同時,我望著他,用勁地望著他,試圖找出從前的他來。

從前,他是我的詩友。我們寫詩的年代,是詩歌的黃金時代。當然,我不能和他比,他是真正的詩人。我只是愛好詩,卻并不能寫出好詩,雖然我曾經(jīng)非常發(fā)奮。我缺少當一個真正的詩人的天分。但我們卻是非常好的朋友。他那時在貴州,剛剛大學畢業(yè),分在黔東南的一個山區(qū)的中學教書。他每天都寫,激情磅礴,用劣質(zhì)的信封把他的精致的詩作投向大江南北。然后,利用寒暑假,連牙刷都不帶,在中國的大地上四處游走。他從洞庭湖溯流而上,到了我們的長沙,瘦瘦地、渾身臟兮兮地敲開了我的門,就像今天這樣。

那年頭,詩人們都是這樣串門的。通過寫詩的人手頭上都有的聯(lián)絡(luò)圖,到處尋找同志。天涯若比鄰。

我那時剛結(jié)婚,入贅在岳母家。吃了晚飯之后,他提出要住在我家里。我看了一眼我老婆。她也看了我一眼。我勉強地答道:“好吧,不過……”

他無所謂地說:“就睡客廳的沙發(fā)上吧。”

這也正是我想說的。

我記得他在我家里住了十來天。白天出門,晚上回來。我岳母問我:“這人是干什么的?怎么看起來像個要飯的呀?”我笑了起來,沒說什么。沒有必要說什么,也無法說什么。晚上,我跟他到街角的夜宵攤上喝啤酒。他拼命地喝,并且拼命地咬五香鹵豬蹄。他很餓,好像餓了一整天。我問他白天都去哪里了。他在路燈光的暗影里笑起來。“亂走,”他說,“我喜歡一個人亂走。”然后他說他今天上了岳麓山,看了黃興和蔡鍔的墓,看了岳麓書院。“在下山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姑娘的背影真是美麗。我追了過去,我朝她喊:‘喂!喂!’她回過頭來望著我。但我馬上從她的目光里看到了羞恥和憤怒。”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街邊談起了女人。接著又談到詩歌。接著又回到女人,又回到詩歌,一直到天亮。在那個年頭,男人之間若深入了這兩個話題,就成了當然的好朋友。我們喝了十幾瓶啤酒,啃了四盤五香鹵豬蹄。街角有人號著醉意深深的歌回家。麻石的小街快要天亮了。

第二天他找我借錢。“多少?”“二十。”二十在那個年頭是不小的錢。但他一點也沒有向我說明用途的意思。他借得理直氣壯。在這方面他也體現(xiàn)了詩人的氣質(zhì)。不過很快我就曉得他拿這錢是干什么了。

連續(xù)幾天的傍晚,他回來的時候,手里都提著一根臘肉。我老婆說,這像什么話,你是客人,怎么好意思要你買菜呢。他笑笑,露出發(fā)黃的牙齒,說:“你們湖南的臘肉真好吃。”我想這乖張的行為后面一定大有隱情。他在我家里大大咧咧,根本不可能在這樣的事情上表現(xiàn)出細膩的人情味來。

果然,那天晚上我們又出門喝啤酒,他向我吐露了實情。在我們小街的盡頭有間小小的臘味店,守店的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姑娘。據(jù)他形容,“簡直漂亮得像個仙女”。為了接近她,他每天扮作挑選臘味的模樣跟她搭訕,每次買一根臘肉。但是看來他在這“漂亮的小仙女”面前無計可施,因為不管他施了多少釣餌,她絕不上他的鉤。他看到小姑娘有個騎鈴木摩托的后生子男朋友,總是在黃昏的時候來到店子前的路邊,靠在摩托上抽煙,并且警惕地打量他,眼角里閃出一股子狠勁。

“他媽的,”他喝一大口啤酒,用貴州話說,“如果她愛好詩歌,她就會愛上老子。”

我說:“如果她只是愛騎在摩托上兜風,那就不一定會愛上你。”

二十塊錢全部用來買臘肉了。他走的時候,臘肉掛滿了我家的窗臺。

“錢,我回去就寄過來。”

“算啦,等于是我請你幫我每天采購臘肉了。如果你把臘肉帶走,那倒是要你還錢來。”

從此我們沒有再見面。

二十多年來,僅僅只在他離開那個夏天回到貴州之后給我來過兩封信。其中一封信里夾著他寫給我的一首詩。我?guī)状伟峒遥藕驮姸歼z失了。

就像這個世紀雖然偉大,卻把寫詩的年代遺失了一樣。

我大約記得那首二十來行的短詩里隱秘地暗示了我的城市給他帶來的遺憾。我想那遺憾一定與臘肉和天仙樣的湘女有關(guān)。

一個人消失了二十多年,突然又出現(xiàn)在你的眼前,這樣的時刻,時間的閘門被打開了。

我聞到了那個逝去的時代的氣味。那氣味就是寫著詩行的稿紙和詩人身上的傲慢而邋遢的氣味……

我肯定今天無法和二十四樓的小李踐約了。雨而且越下越急。整個寫字樓里都籠罩著一股想要左沖右突的郁躁氣氛。隔壁辦公間里四臺電話都有人在舉著話筒咆哮。生活被粗暴打斷的時候,人們火氣沖天。

我示意他坐下,先喝口茶水,然后我也打了個電話給小李。我向她道歉,請她原諒我突然有事纏身,是重要的業(yè)務(wù)。“明天好不好?明天晚上。還是在那家比薩店?”

我聽不出小李的情緒。她回答得很平靜。她說她正好也要加班。我相信她說的不是實話。但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好像比薩的約會對她可有可無。好像她并沒有等待。現(xiàn)在的小姑娘太成熟了。隨便一個女孩你都琢磨不透。她們個個都像謎一樣。這都是機會和欲望造成的。獵人被自己的圈套套住的情形太多了。雨點打得窗外一片深重的灰白。

“你讓我找得好苦。”他看我打完電話,放下紙杯,聲音有些疲倦地說,“我知道你在上海。不知道你在這樣的寫字樓里。我轉(zhuǎn)彎抹角問了好幾個人才問到這里,真牛逼。”

“真牛逼”是什么意思?是說我還是說他自己?

我朝他笑一聲,說我們先找個地方吃飯。下這么大的雨,我們就在樓下的餐廳里吃。“餓了吧?”

“餓了,老子餓透了。”語氣里還能感到二十多年前的味道。

餐廳里沒想到晚上有這么多人用餐,穿白衣的大廚在里面忙得滿頭大汗。窗口里的服務(wù)員沒好脾氣地朝窗外排長隊的人們喊:“等一下!等一下!”

終于要了幾樣葷素,要了六瓶啤酒。我們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來。外面是雨聲鬧,里面是人聲鬧。我說將就點吧。他好像沒聽見,舉著筷子就吃起來。吃了幾口,才拿起開了蓋的啤酒瓶和我碰了碰,說:“不容易啊!”

這時,我看見了二十四樓的小李。她也下樓到餐廳里來吃晚飯。我瞧了瞧她的苗條的背影,心想這個時候我本來是和她一起吃比薩的,坐在有氣氛的意大利餐館里,很容易意味深長。有時候其實就是需要一種心情。如果收獲比心情更大,那當然更好。而這不是不可能的。

他當然餓透了。看得出來。他的吃相很壞,代表了他的一種淪落的生活狀況。

我們彼此都沒有說什么客套話。那是語言的浪費。

“啞馬,”我叫他當年的筆名。我也只曉得他的這個名字。隱約記得他姓彭,但也許是姓宋,“現(xiàn)在又是放暑假了吧?”

他怔了一下,忽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哪里呀,我早就不在學校教書了。我現(xiàn)在天天都放假。”

“怎么不在學校教書了?那你現(xiàn)在干什么事?”

“什么都沒干。”他舉起瓶子喝了一大口啤酒,“自由自在,東游西蕩。”

“靠什么生活呢你?”我問他。

“靠永遠用不完的激情。”他說完一笑,差點兒噴出酒來。然后又說:“玩笑玩笑。我也不清楚我是靠什么來生活。”

果然是陣雨。雨點小了下來。我從窗子里看到這棟大樓里有人踮起腳尖跑到了大街上。對面街口的霓虹燈亮了起來。下過了雨,那五顏六色的燈亮得很清新,也亮得很童話。小李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人影。

“我不清楚。”他重復(fù)地說,“一點都不清楚。”

我望著他,琢磨他的生活。他不像一個幸福的人,也不像一個不幸的人。他也許介乎兩者之間。我琢磨不透。我承認我對人的判斷力不怎么樣。

我的手機響了一下。是短信。小李的短信:

我在餐廳里看見你了。你和一個怪模怪樣的人在一起。你們好像不是在談業(yè)務(wù)。

我還是望了望餐廳。雨停了之后人散去很多。服務(wù)員在忙著收拾桌上的盤子和紙杯。很多盤子上還有一半的食物,紙杯里也有沒喝完的橙汁或可樂。小李在哪里呢?

一個戴著白帽子的女服務(wù)員走過來,盡可能裝作有禮貌的模樣說:“先生,請你們快一點用餐好不好。我們要下班了。”

后來我們換了一個地方。我們沿著馬路這邊朝前走,來到一家小酒吧。雨后都會飄著一種接近奶茶的氣味。我們走進去,繼續(xù)喝啤酒。這時候人還不多。背景音樂中的鋼琴取代了雨聲。小酒吧顯出從容的靜。人影在半明半昧之中。

他繼續(xù)喝著啤酒,朝我笑,卻不大朝窗外張望。他疲倦的臉上有種終于找到了旅館和一張寬大的床的滿足神情。

啞馬的出現(xiàn),召喚了我的記憶。我和他穿越時間的隧道,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歲月。那時候,詩人們就是這樣喝啤酒的。就是這樣到處流浪,尋找同志和知音,喝酒,聊天,談?wù)撛姼韬团恕M面紅光,意氣飛揚,然后相忘于江湖。

但是我想聽聽他的經(jīng)歷。這二十多年來的經(jīng)歷,一個詩人的人生經(jīng)歷。我試著把話題朝這方面引,不斷地詢問他。

為什么呢?

因為我最大的疑惑就是:他為什么變化那么小?我指的不是他的容顏。他和我一樣在時間中老去,而且他比我更被時間摧毀得厲害。我指的是他的生存狀態(tài)。他還是那么潦倒,但看上去他對生活還是那么容易滿足。在生活的搖搖晃晃的鋼絲上,他是怎樣獲得他的平衡的?

在喝了很多的啤酒之后,他說了很多的話。當然這些話是為了回答我的疑惑。小酒吧里人越來越多,但這與我們無關(guān)。我們只有啤酒和回憶,其他的都不存在,都消弭于無形。

這么些年來,啞馬過著一種與我和大多數(shù)人完全不一樣的生活。我也相信這種生活只能屬于他。別人無法復(fù)制,也無必要復(fù)制。他的生活透著一股子你沒聞到過的氣息,就像你走入了一片神秘的林子;而且具有奇特的蠱惑力。這之后的好些天里,我腦子里都浮著他向我描述的那些生活場景和細節(jié),浮著生命的頑強的活力和某種讓人心動的快感。人都是這樣的怪物,你對于你沒有經(jīng)歷過的生活總是充滿向往。你甚至想體味一種你從來沒有過的日子,哪怕這種日子充滿了艱辛、苦難和其他一些讓人不大痛快的東西。

我想我還是應(yīng)當把他的話記錄下來。也許這樣能使我再一次地憑著幾近萎縮的想象進入到他的傳奇。讓我和他經(jīng)歷一個詩人曾經(jīng)有過的困頓、潦倒、驚懼和快活,經(jīng)歷和我的庸常生活不一樣的生活。

那里面的真實或許是我們沒有的。

他手握一支百威啤酒,眼角有一點渾濁的眼屎,朝我說了以下的話:

“……你老兄曉得我大學畢業(yè)是分在一個縣中學教書。其實我們的中學離縣城還有十幾里地。我們那中學在縣里是重點中學。縣里的頭頭們都把成績不好而又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送到我們中學來念書。我們的學生一律寄宿。老師也都住在學校里。

“我們的高考升學率不低。但是我們的學校是個馬蜂窩。尤其那些縣城里的干部老爺?shù)淖拥芊浅2俚啊K麄兌己苈斆鳎瑓s是害群之馬。我的日常工作除了教語文,就是管教他們。不好管啊老兄。你壓不住他們,你自己就會成為他們層出不窮的惡作劇的受害者。我們教研組的老湯就成了這樣的可憐蟲。他們在他的飯盆里撒尿,在他的抽屜里放毛毛蟲和癩頭蛤蟆。他們在他背過身在黑板上板書的時候朝他的后腦殼投黃泥團。

“只有我能管住他們。不容易啊老兄。

“老湯那么強壯的一個中年男人,他比教體育的小陳老師都強壯。他都害怕了,退縮了。他甚至打報告要求調(diào)動工作,寧愿調(diào)到更遠的鄉(xiāng)村學校。所以莫說是女教師了。她們整日膽戰(zhàn)心驚的。她們希望這些頑劣的孩子們早點畢業(yè)。其實她們想錯了。調(diào)皮搗蛋的家伙從來都不缺少,一茬接一茬,像韭菜一樣,割了又長,割了又長。他們無窮無盡,形成傳統(tǒng)。

“她們躲避不了。”

他起身上了一趟洗手間。可能在里面洗了一把臉。眼角的眼屎不見了。接著又開始喝啤酒,接著又開始談他自己的生活。

“……我講一個他們?nèi)绾晤B皮的例子給你老兄聽吧。學校的廁所,我們那里叫茅坑。在教學樓后面的坡上。就像你們湘西的吊腳樓。人在上頭拉屎,你鉆到下面可以望到白生生的屁股。女老師和女同學都不敢在那樣的茅坑里解手。她們害怕被那些調(diào)皮男學生偷窺。但是他們的樂趣不止于偷窺。他們更厲害。他們從后面山上砍來毛竹,削得尖尖的,從下頭捅那些蹲著的屁股。捅得學校里一天到晚有人尖叫。校醫(yī)務(wù)室最日常的工作就是拿紅藥水涂那些鮮血直流的大大小小的白屁股。厲害吧老兄,這些小家伙們。老湯就受過這樣的傷。

“什么叫雞犬不寧?這就叫雞犬不寧啊老兄。

“在我們的教研組一張破門后面,我一直放置了一支竹竿。它就是我的武器,專門用來對付那些搗蛋鬼的。我坐在辦公桌上備課或者看作業(yè),聽到后面茅坑那邊發(fā)出慘烈的尖叫,我就立即起身,在門后面迅速拿出竹竿,沖過去追那些捅屁股的家伙。我追得他們在后山上滿山跑。我的腿長,跑得快,要是叫我追上了,好家伙,你看我劈頭蓋臉一頓好打。我下手很重。而且我打人時的模樣大概很可怕。這是那些老師們事后向我形容的。他們說我打人時完全沒有了平時的斯文,完全像個暴徒。這可能就是那些搗蛋鬼們之所以害怕我的原因。他們從來不敢報復(fù)我。他們看見我轉(zhuǎn)頭就跑。我是我們那所中學里唯一讓他們感到害怕的人。只有我能代表我們學校的秩序和尊嚴。我是專門打鬼的鐘馗。

“有一回我把一個搗蛋鬼打傷了。當然竹竿打不傷。我是拿皮鞋把他踢傷的。他的爹,縣財政局的一個副局長,來找我的麻煩了。他要我賠醫(yī)藥費,而且要學校開除我。如果學校不能把我怎么樣,他就告到縣教育局去。總之,他欲除我而后快。我們學校的頭兒嚇壞了,怕上頭的官,尤其怕上頭的財神爺,就答應(yīng)給我重大處分,并且讓我停課一學期。副局長這才罷休。但是學校的老師卻聯(lián)名寫信,說如果讓我停課,他們就集體罷課。頭兒也嚇壞了,怕下頭的人造反。左右為難。老師們在聯(lián)名信中歷數(shù)了那些調(diào)皮學生的罪狀,歌頌我是他們的保護神。他們說如果像我這樣的人受到打擊,那學校里的歪風邪氣就沒人能制止得了。他們也沒有辦法正常教學和生活。他們甚至連茅坑也不敢上了。這個學校還像個學校嗎?

“妥協(xié)。老兄,妥協(xié)是當頭的看家本領(lǐng)。校長取了中間值。重大處分就免了,改為重大警告。停課由原來的一個學期縮短為兩個月。這樣的話上下兩頭都有了交代。

“這就是我分到那個學校的第二個學期遇到的事。

“老兄啊,你曉得追上那些搗蛋鬼并且狠狠地揍他們多么有快感嗎?我真的下得了手。我把他們不做人打。我也不曉得我為什么有這么狠。你曉得,我是一個詩人。詩人是孱弱的。我這么瘦,風一吹好像都能吹走。但是打起人來我卻有股子瘋狂勁。我懷疑我人格里隱藏著暴力的傾向。那不是打人,那是一種發(fā)泄。我說不出由來的發(fā)泄。我身體里潛藏了一股我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地火般的情緒。一旦觸發(fā),就可怕地迸射出來。我有時候覺得自己真是個危險的家伙。我是這么想的,老兄。”

我又叫來了幾支小瓶的青島啤酒。啞馬說他今天心情還不錯,他愿意多跟我聊聊。我們的晚餐沒吃好。我叫來了幾碟冷盤。他把五個指頭抓了抓,好像剛剛打完了一場惡架。但他的面目卻沒有兇相。恰恰相反,他是那種時時示弱的家伙。這樣的家伙容易引起別人的好感和憐憫。“我怎么老是撒尿?你還沒有起過身啦老兄。”他又上了趟洗手間,回來坐下,和我探討他是不是有點腎虧。我笑著,等待著,等他繼續(xù)他剛才的話題。

馬上,他又接上了他的話頭。

“我現(xiàn)在,今天,當然明白了我為什么有那么大的火氣。一直以來,我都是一個社會邊緣的人。不是自我選擇的,而是被社會拋棄的。我想這可能就是詩人的命運。詩人說到底,我是指真正的詩人,立場上都有點作對社會。這是本能。不是的嗎?你不這樣認為嗎老兄?我們一無所有,我們有的就是對這個社會的情緒。反叛的情緒,對抗的情緒,找準機會就敲一棒子的情緒。這就是我為什么有時候顯得那么狠的緣由。我現(xiàn)在你也曉得了我為什么要那樣兇地揍那些縣里的頭頭的孩子。但在當時我是不明白的。我只覺得我那時的情緒很危險。我害怕我會過失殺人。我每次狠狠地揍完了那些搗蛋的孩子之后我都感到害怕和后悔。但是他們一搗蛋,我又拿起竹竿沖上去了。我那時只清楚一點,我身上有種無法控制的野性。”

他斜斜地望了一眼小酒吧。人影憧憧。但他什么都沒看見。他看見的是他自己從前的生活,他的情緒和他的詩意。

“停課兩個月,對我來說沒什么,真的沒什么。我的同事們?yōu)槲也黄剑业褂X得反而很輕松。這段時間我可以休息一下,借此還可以寫詩。我要寫一組《南方的天空》。我果然寫了,后來陸續(xù)發(fā)表。總共三十首。你可能讀到了其中的一些,老兄。那時候,詩歌是我的憤怒的火山口。我相信你會感受到,我的那些詩行都具有巖漿般的熱度。我的詩是對我自己的內(nèi)心的傾聽和表達。人在青年時代都有一段時間需要發(fā)泄內(nèi)心里日益膨脹的東西。這東西要到許多年以后才能慢慢看清楚。

“那時候,我的力比多分泌得太旺盛了。當然現(xiàn)在我也是如此。這就是現(xiàn)在我仍能堅持寫詩和生活的一種動力。

“我住在教學樓盡頭的一間小木板屋里。原來是給體育組放雜物的地方。只有一個窗子,抬頭望得見起起伏伏的群山。山上的天空很藍,常常像被水洗過一樣干凈。綿羊一樣白的云朵就停泊在那上頭。我坐在一張東倒西歪的桌子旁,透過窗子望出去,心情總是很好,而且總是讓我充滿想象。那段時間我的詩歌寫得真好。盡管我現(xiàn)在寫詩的技巧更成熟,卻怎么也寫不出那段時間那樣的好詩來。一切都是率性的、真切的、灼熱的。一切都流露和發(fā)生,并且自然。

“想不想聽我和一位女老師的故事?”

他停頓了一下,就著瓶口喝光了手中的啤酒。我想聽,同時我腦子里浮出了他那一年暑假來長沙時的情景。他買了那么一堆臘肉。但臘肉歸臘肉,湘女歸湘女。他沒能兼得。是他不行嗎?也許在我看來,詩人和女人的故事難免有點空中樓閣。它適合想象,卻不適合現(xiàn)實。我想起了臘味店的女孩子和她的男友,還有他的鈴木摩托車。

但我還是想聽。庸常的生活并不能完全泯滅我的好奇心。我們各自又開了瓶啤酒。

啞馬朝我微笑。對面街上霓虹燈的彩光閃爍在他的牙齒上。

“……這位女老師是教數(shù)學的。她的名字叫朱小瑛。我們中學唯一未婚的姑娘。她比我早一年分來,住在我的腦殼頂上。在二樓,在二樓的盡頭。晚上,她在樓上走動,木板會發(fā)出唱歌樣的聲音。這讓我產(chǎn)生想象。我想象一個女人獨自一人的生活。這樣就讓我產(chǎn)生了沖動。尤其是半夜里,她在墻角的一只便盆里小便的聲音,那么急促、清晰、響亮。你想想就在我的腦殼頂上。我按捺得了嗎?起初我用詩歌含蓄地表達那么樣的一種聽覺。我寫了,只有我一個人能懂。我沒讓它發(fā)表。我相信,沒人能明白其中的意思。那是很情色的。但是我寫得很美,真的很美。我寫出了一種很特別的意象。我總共寫了四五首,從不同的角度來描寫內(nèi)心里的幻覺,來描寫驚人的想象。我相信那都是好詩,只是沒人能懂。它是寫給我自己看的。在寫詩的過程中,我的小東西一直很亢奮。男人都是因為小東西不聽話而惹禍的。

“我不是一個只耽于想象和意淫的人。我相信我也是行為藝術(shù)家。一天白天,我在辦公室里借故向朱小瑛推薦了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我說看看吧,你一定會喜歡,里面寫到了愛情。我是當著其他老師的面向她推薦的,她不好拒絕。她的臉紅了一下,把包著牛皮紙的那位英國作家的長篇小說放進了抽屜。我曉得她并不愛文學。她的所有的業(yè)余時間都是用來編織毛衣,就好像她的未來里有一百個未婚夫一樣。當我談到書里面寫到了愛情,她的目光還是閃出了幾顆星星。她上當了。

“她上當了。她根本沒發(fā)覺我暗藏的心機。誰都沒有發(fā)覺。教師之間互相推薦書籍,太正常不過了。”

啞馬朝我詭譎地一笑。但他的笑里有種孩子般的天真,惡作劇的孩子的天真,心地單純的男人的天真。我看見他黃黃的牙齒上閃過的霓虹燈影。

“當然,到了晚上,我采取行動了,八點來鐘。我們學校的教師宿舍在山腳下。你想想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什么娛樂都沒有。那時候我記得我們學校連一臺電視機都沒有。教師們早已適應(yīng)了這種沒有任何娛樂的日子,他們的作息和一個目不識丁的老農(nóng)是沒有區(qū)別的。我看到八點多鐘,山影還沒有黑透,但是山腳下的那排平房差不多都熄燈了。你老兄沒在山區(qū)待過,你不熟悉那樣的一種單調(diào)生活。我的夜晚是和書和詩歌相伴度過的。除此之外,任何一種人際交往都不可能發(fā)生。除了你寫信,讓你的心跳到達遠方。

“人們開始入睡了,還那么早。這也是我產(chǎn)生憤怒的原因之一。這種生活真他媽讓我窒息。我還那么年輕啊!寫詩、寫詩!我只有通過寫詩來發(fā)泄我的無名的煩惱和憤怒。但現(xiàn)在我想通過另一種途徑來找到新的發(fā)泄口。我輕手輕腳地上樓。我敲響她的門了。

“我在上樓之前特地走到坪里,望到她的窗口還有燈。她沒有睡。她畢竟年輕。她在織永遠織不完的毛衣。總之,無論如何,這比天一斷黑就睡覺要好。那些活人在過著死人的生活。他們沉浸在無邊的黑暗之中。

“我敲門的時候里邊一點聲音都沒有。過了十幾秒鐘,才聽到她問:‘是哪個?’仿佛那不是她的聲音,充滿了疑惑和驚慌,還有幾分顫抖。

“我說是我咧,小彭咧(是的,我想起來了,他是姓彭)!樓下的小彭咧!

“她還是沒開門。她在里頭問:‘有什么事?’她的聲音平靜下來了。

“我說你是不是在看《月亮與六便士》?我其實心里清楚,她不會看那本書的。她沒有讀小說的習慣。她的生活不需要毛姆。她一定也有青春的幻想,但那不是靠文學激發(fā)起來的。她的幻想的邊界在哪里?她反正不需要在閱讀中丈量。

“她隔著門說:‘哦,是你借給我的那本書吧?我還沒看咧!’

“她又上我的當了。她給我提供了開門的借口。我說:‘那本書我還有個結(jié)尾沒看完。能不能讓我今晚上看完再借給你?’

“果然,她開門了。一只白熾燈的發(fā)紅的光從她的房間里射出來,從她身后射出來。她成了一只黑黑的剪影,好動人的剪影。她平時扎馬尾辮的頭發(fā)紛披了下來。黑色的瀑布,黑色的音樂。她的剪影是一幅畫。

“她說:‘拿去吧。我不看了。’我不在乎你看不看。我只在乎我找到一個敲開你閨房門的借口。

“這個借口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她返身進屋去拿書。我跟著也走進去。她回過頭望了我一眼。我的表情我想就是取書的表情。這種偽裝讓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要不要拒絕?要不要把我轟出去?要不要說這是姑娘的閨房,你還是站在外頭等吧?她的猶疑對我有利。你進去了,她就什么也來不及阻擋了。事實就是如此。

“接下來的事發(fā)生得很快。比我估計的都要快。你知道什么叫做崩潰嗎?” 我不知道,但我能猜到。今夜的啤酒真好,我有些過量,有些微醺。我想啞馬也是如此。兩個男人在一起,談到了最好的話題。這幾年我也一直在外頭漂泊。在這個都會,我暫且棲身下來。我有點喜歡光怪陸離。在人群之中邂逅和追逐。今夜的啤酒真好。我和往日的詩人歲月重逢了。

“……一切都發(fā)生得很快。在她俯向擱在一張凳子上的皮箱時我從后面抱上來了。那本書就擺在皮箱上頭。它擺在那里,里面的故事等著翻閱,就像現(xiàn)在的她,等著男人來翻閱。

“……我聽到我的懷里面一聲低低的尖叫。一股女人頭發(fā)的香皂味在我的鼻頭前爆炸開來。她在我的懷里顫抖和掙扎。她是軟乎乎的。本能的抵抗完全無力。

“她再次尖叫。但也是低低的,只有我能聽到。這是拒絕,還是召喚?還是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意思?我管不了那么多。這么好的機會,我策劃的這場陰謀,我借著借口的力量順勢而為,我把她按倒了。

“幾乎可以說,沒有反抗,沒有意料中的強烈的扭打,沒有怒斥和痛罵。沒有。什么都沒有。只有幾聲可以視之為無的低低的尖叫。

“在一分鐘之內(nèi)她就順從了。她渾身抖得很厲害。我聽到她牙床碰磕的清脆的聲音。事后我在想,她其實一直在等待。她等待發(fā)生這種事情,在我和她之間。

“她等待,一直在等待,這一天,這一刻。她閉上了眼睛,在黑暗中體會她期待的事情發(fā)生。激烈的顫抖,粗重的呼吸,深深的不安,她墮入了我給她帶來的深淵。

“……在我從她的處女的身體里抽出來之后,她像一袋棉花一樣癱倒在床上。我搖著她,輕輕地喊著她,解釋說我是喜歡她,真的喜歡她,一直都默默地喜歡她,她還是不做聲,還是捂緊著自己的雙眼。她痙攣般地沉默,像死人一樣的沉默。她仿佛進入了永恒。

“她的沉默有些可怕。我嚇壞了。我一抽出來就嚇壞了。我像殺了一個人一樣的嚇壞了。我后來也捂著自己的雙眼,仿佛所發(fā)生的事情只要沒看見它就沒有發(fā)生。

“她的那條米黃色的褲子,我記得清清楚楚,是一條米黃色的褲子,褪在她的腳踝處,她根本沒有把它提上來。她就那么躺著,捂住自己的臉。我后來慢慢地把她的米黃色的褲子朝上面提,一點一點地提,一寸一寸地提。她不動。好像這與她無關(guān)。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大腿的根部真白。我還看到了血跡,鮮紅的血跡。我又開始搖她,低低地呼喚她。她仍不回答。我拉開她的手,拍她的臉,我說你說話啊朱小瑛,你罵我啊朱小瑛,打我啊朱小瑛,你拿刀來砍我啊朱小瑛,你把我一刀劈作兩半啊朱小瑛……我手一松,她的手立即又捂緊了自己的雙眼,好像她唯一害怕侵犯的地方就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一雙鳳眼,我不騙你,老兄,真的是一雙鳳眼。

“我還能說什么?我嚇壞了。坐在她的身邊,呆呆地坐著。我也沉默了。我同樣墮入了黑暗的深淵。我看見她的指縫間淌出了淚水。我感到恐懼,世界的末日到來了嗎?”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筆名叫做啞馬的人。我覺得他也會淌出淚水來。我感覺到了,他的目光里飄過一絲悔意。年輕時節(jié)的孟浪,在回憶里應(yīng)有幾分甜蜜。可是我看見甜蜜了嗎?沒有。我看見的是悔意。我想聽下去。今夜無事,我也不去想那位郵購公司的小李了。去她的,她愛怎么著便怎么著。世界遼闊,男人有的是機會和遭遇。來來來,把這瓶干掉。我捶了他一下,他瘦瘦的身子晃了一晃。這個男人太輕薄了。

“我們雙方都沉默,陷入了各自的心思中,或者更確切點說,陷入了各自的恐懼中。窗外黔東南無邊的群山靜靜的,但是蟲聲很大,遠遠近近連成一片。人人都在夢鄉(xiāng)中。這天晚上沒有月亮。

“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心里頭好似有團火在燒灼。我曉得那是后悔和懼怕。我把后果的嚴重性放大了一百倍。我出冷汗了。

“我不曉得過了多久,突然,她用腳蹬了我一下。我清清楚楚地聽得她說:‘流氓,原來你是個不得好死的流氓!’

“她罵我,咒我,我反而高興了。我就害怕她的沉默。她罵我,咒我,我卻聽出了她內(nèi)心里剛剛轉(zhuǎn)換過來的喜悅。我曉得自己要做什么了。我又一把將她抱起,猛烈地吻她的臉。她的右手掙扎著抽出來,甩了我一耳光。她打得真狠。她咬牙切齒地說:‘臭流氓,你天大的膽子啊!’

“……后來我又一次地進入了她的處女之身。她呻吟著。頭發(fā)紛亂,面孔通紅。她任我擺布。后來,她對我說:‘你要對我負責,你要要我。’她狠狠咬了我肩膀一口。她說你也要流血。后來我們開始說話了,像一對戀人那樣地說話。我頭腦發(fā)熱,說了許多海誓山盟的話。我沒有經(jīng)驗。我這個時候說的話她都是人了心的。她把我的每一句話都當真。我說我早就愛上了她。從看她第一眼就愛上了,偷偷地愛上她很久了。我即興背了一首情詩,我說這就是我暗戀她時為她寫的。她說她也一直喜歡我。但她不敢確定這就是愛。她說我與眾不同。我身上有種她無法形容的氣質(zhì)。我說,因為我是一個詩人。一個詩人是不會沒有氣質(zhì)的。她笑了,笑起來的時候她顯得很好看。她捶我一拳,說臭美啊你。我說讓我好好欣賞一下你的身體。剛才太性急了,沒來得及認真欣賞咧。她又捶我一拳,然后把床單扯上來蓋住她的玉體。‘以后看,’她說,‘留著慢慢看。’她又說:‘你要要我,一定要要。’一直到天亮,我們都說著這樣的昏話。她抱住我,說:‘我是你的人了。’她又流出了淚水。

“我下了樓,回到房間。窗子已經(jīng)白了。山腳下宿舍樓里的人早已起床,他們在自己開墾的地上種菜飲水。我看見他們的身影了。今天對我很特別,對他們卻平常。他們的日子都是重復(fù)的,不斷復(fù)印的。

“我躺在床上,我反正還在停課期間,我可以再睡上一覺。但是我睡不著。一切像在夢中。我剛才是經(jīng)歷了夢游嗎?我心理上對后果其實一直沒有充分的準備。它太沉重了。我要要她,要娶她,要跟她在這山窩子里頭過一輩子,我考慮過嗎?我的心能夠永遠地停泊在一個地方嗎?我還如此年輕,未來那么遼闊,像一把巨大的扇子,還沒來得及打開咧。我是不是太沖動了?太狂烈了?太不計后果了?我無論如何也想不清楚。我腦子里一片混沌。那是我的初夜,也是她的初夜,就這么刷的一下子過去了。我還來不及咀嚼,來不及品嘗,刷地就過去了。多么可笑。青春啊老兄,這就是青春。

“我回想起我們在床上說的話。有些還記得,有些就迅速忘記了。我記得死死的是她要我要她。她說她是我的人了。我被她狠狠咬了一口,現(xiàn)在我肩膀正一陣一陣地銳痛。孟浪,這就是孟浪。它是要付出代價的。”

“你還想不想聽下去,老兄?”

當然。當然。

他說的時候我腦子里幻出了當時的場景。我有過這樣類似的經(jīng)驗嗎?很多男人我相信都有過。但是只有他記住了。往事顯得那么尖銳,帶來了打擊的力量。但我作為聽者,冥想中的旁觀者,我只是喚起了經(jīng)驗的共鳴。我等待下文,我知道一切事情的精彩,在于后果。

他喝了很多啤酒。喝酒使他興奮,也使他饒舌。

“……從那天晚上起我就曉得事情是要付出代價的。為了一次青春的發(fā)泄,我要承擔可怕的后果。我能夠承擔嗎?如果不能承擔,我將怎么辦?

“我最后選擇的是逃避。這是無可奈何的。這是我的宿命。

“我至今的流浪生涯都與這件事有關(guān)。但我有時也想,沒有這件事,難道我就會在那個地方安分守己嗎?我想也不會。不管有沒有事情發(fā)生,我都會出走。因為更為重大的事情是我內(nèi)心的郁悶。只有外面的世界,只有未來,才能吸引我、誘惑我、使我興奮。這樣看來,這件事也只是我內(nèi)心的事件的一種外化表現(xiàn)。沒有它,也會通過別的事情爆發(fā)出來。總之,那樣的青春期,真是太壓抑了。

“……我和她的秘密很快就暴露了出來。無論如何也隱藏不住。我們的表情泄露了一切。尤其是眼神。朱小瑛看我的時候,她的眼眸閃閃發(fā)亮,就像太陽下的珍珠。我不清楚我自己的眼神,就像我不清楚我自己的感情。

“老兄,你不要這么樣看我。我確實不清楚自己的感情。我想占有朱小瑛,想跟她上床,想奪得她的處女之身,我以為這就是愛情。我就是這么騷動,又這么幼稚。很矛盾是嗎老兄?青春就是矛盾,就是你什么都是一桶粥。只有直覺和沖動引導(dǎo)我們向前亂竄。青春就是一條不太清楚方向的狗。

“我要向你補充介紹一下小朱老師。她是那種不漂亮也不丑的姑娘。和我那年到你們長沙,看到臘味店的湘妹子來比,她當然遜色得多。但是在那樣的山區(qū),在那樣的環(huán)境,在一切都很粗糙的現(xiàn)實中,她仍然是一朵鮮花。而且她非常豐滿。她有勻稱的身材,胸部突出,屁股渾圓,讓人想入非非。她不太愛多講話,只喜歡低頭打毛衣。她專注的時候神情很動人。她還很善良,對學生們非常和善。我承認,在很多個夜晚,我是想著她入睡的。我想著她,偶爾還手淫。有時候我甚至沖動地想,得到她,并且娶她為妻。頭腦發(fā)熱的時候我就是這么想的。所以我并不像事后她罵我的那樣,我是個流氓。我得到她,只是提前預(yù)支我的快樂。因為她在我那一瞬的人生目標里,是要做我的妻子的人。

“但是我仍然不清楚我自己的感情。我誤以為我是愛上了她。我肯定也給了她這樣的錯覺。何況我還說了那樣多海誓山盟的話。在那個晚上,在得到她的身體的那個時刻,那個有米黃色褲子和通紅的血跡的深夜里,我確實說過了那些令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都汗顏的話。

“我和她一起快速地墮入了深淵。

“……同事們都看出名堂來了。太多的細節(jié)和眼風暴露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我們無法做到自然,做到若無其事。在同一間大辦公室,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關(guān)系的改變,是很快就會讓別人察覺的。人們開始說一些充滿了潛臺詞的話。人們開始面露一切都明白的壞壞的笑意。人們開始對我喊:‘小彭,去幫小朱老師提水啊。她一個人提水上樓,多辛苦啊。’人們也對小朱老師喊:‘你看小彭老師的衣服多臟啊,不幫他洗洗嗎?’人們用這種說話的方式表明他們什么都明白了,你們兩位不要裝了。

“不要裝了,裝不下去了。我們干脆合在一起吃飯了。晚上,我就在九點鐘以后上樓去睡。那年月,我身體真有本錢。我每個晚上都來那么兩三下。她高興,她要,她快樂得渾身發(fā)抖。我們越是瘋狂,越是不清楚自己的感情。我們對對方產(chǎn)生了巨大的幻覺。

“我們在一起,在床上,不斷地做愛,忘乎所以。這件事讓我們沉醉不已。我們好像要把這一生都揮霍掉。趁早,趁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都花光。是不是我已預(yù)感到這種日子不會長久呢?

“未婚同居,你曉得,在那個年頭是絕對不允許的,是悖德的,尤其在我們那樣的封閉落后的山區(qū)。那是要命的。所以每天天不亮我就要悄悄地下樓來。我只是和小朱老師一起吃飯。我們吃學校的食堂,有時候也自己燒一點肉吃。小朱老師很會燒肉。我們買了一個煤油爐,就在她的房間里燒肉吃。很快,她的天花板就被熏黑了,還有墻角和蚊帳。

“就這樣,我的停課期滿了。我又開始上課了。在我受處分的期間,那些搗蛋的孩子又放肆起來。沒有人能彈壓他們。他們又開始拿毛竹棍棍捅茅坑里的屁股。經(jīng)常捅得茅坑里鬼哭狼嚎。那時候,我在接受處分。我懶得管他們。現(xiàn)在我又復(fù)課了,我肩膀上重新有了教師的責任了。于是在我們學校的后山坡上,就又不斷上演著精彩的喜劇:我拿著竹竿,滿山追打著那些小惡棍們。我追上去,把他們掀翻在地,揮動竹竿抽打他們。竹竿在空氣里刷刷地響。我的同事們說,他們在辦公室里都聽得清清楚楚。他們說我完全像一個暴徒。但是他們肯定地說,這個秩序混亂的學校一定需要個把像我這樣的暴徒。

“我現(xiàn)在還能清晰地記起,我是如何樣來追趕他們的。我奔跑,樹叢和竹叢像綠色的風一樣從我耳旁猛烈地吹過。我跑得真快。我的腿很長。我把手中的竹竿舞得呼呼的響。我叫著,他們也叫著。學校的后山坡上都是這叫聲子彈樣地射來射去。我記得那些小惡棍們的臉,漲得通紅,眼睛里閃動著懼怕的光芒。他們絆倒在地上,手護住腦袋,尖叫著‘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我用力地抽打。把他們打得翻來滾去。他們的衣裳上沾滿了落葉和泥土。他們尖叫著說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但是我曉得,只要我不管事,他們第二天就會照樣地敢,照樣地胡作非為。他們都是些小衙內(nèi)。他們什么都不怕,除了我的竹竿和憤怒。”

他停頓下來,喝了一口啤酒。咂咂嘴,又開始講起來:

“一方面,我突然擁有了一個女人,我在她身上獲得了絕對的肉體的快樂;另一方面,我仍然過著暴怒的生活。什么事都讓我壓抑、生氣、憤慨。我既快活、又充滿忍耐地過著每一天。這段時期,我寫了我一生中最多的詩篇。我寫得最好的詩歌都是這一時期完成的。這是我的黃金時期。靈感和語言朝我涌來,常常是詩被催成墨未濃。我好像只要完成匆匆忙忙的記錄就可以了。我的寫作如有神助。我根本無須絞盡腦汁,一切都向我的筆端奔涌而來。那時候,我感覺我是寫詩的天才。我傲視群雄,我自認為五百年才能出一個我這樣的詩人。我進入到詩歌寫作,就忘記了一切。一個人一生中總有個短暫的時期是忘我的。這段時期他只被上帝支配,他的手和他的心。

“但是我的好日子也和停課一樣,很快就要過去。我在冥冥之中也有這個直覺。所以我們加緊時間做愛。我相信她并沒有這樣的預(yù)感。她陶醉不已。她以為她找到了一生的歸宿。她的生活朝著一個方向一瀉而去。我們做愛。性的快樂大于生活本身,性的快樂屏蔽了其他一切。我們翻江倒海,體味著青春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狂歡。她的眼瞳里閃出了電光。她喜悅得流出了熱淚。她跟我說我們要一輩子都是這樣。一輩子。我聽了心里一驚。這是我沒有心理準備的。除了詩歌,沒有什么事情我是拿一輩子去丈量、去思考的。

“我怕她再一次地咬我。她的頭朝我肩上靠攏時我就心驚膽戰(zhàn)。那一次她咬得太深了,留下了永遠的牙痕。我現(xiàn)在都可以拿給你看,老兄,但是你最好莫看。這不是值得我炫耀的徽章。但它留在我肩上,只是證明我的不計后果的孟浪。

“我上過大學,她念過師專,但我們都是無知的。我們沒有采取任何措施。每一次完事之后她都問我,不會有事吧?我說:不會的。我這樣說的時候其實心里發(fā)虛。我們都在暗暗地祈求菩薩保佑。但愿我們不會遇到倒霉的事。在那樣的年頭,那樣的地方,如果出了事,我們真是要倒大霉了。我們隱隱約約地知道有個什么安全期。但我們管他娘的。我們沉浸在肉體的交歡中。有時候,我腦子里會有一道黑色的閃電。不祥之感會在一瞬之間將我的快樂淹沒。我內(nèi)心里知道,有那么一天,那件事情會要到來。于是我的快樂里摻雜了深深的不安。你知道,詩人的直感都是準確的。”

他倒吸了一口氣。小酒吧里不斷有人進進出出。我沒有留意這些人。他們與我無關(guān),與今夜無關(guān)。他讓我想起我曾經(jīng)也有過的類似經(jīng)歷。我們都年輕過。沒有什么快樂是單純的快樂。這就是生活,讓我們始終尷尬的生活。當然,人們并不因此而停止尋歡作樂。

“……我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這是秋天的一個下午。

“秋天是收獲果實的時節(jié),它同樣使我們收獲了恐慌和憂煩。

“那天上午,小朱老師請了假到縣城的醫(yī)院去做檢查。因為她的月經(jīng)推遲了大半個月都沒有來。她對我說,她擔心是有了。她說得極簡潔,而且毫不猶疑,讓我一瞬之間感到無比沉重。我們又等待了好幾天,仍然沒來。我們商量,還是到縣城里去做檢查。我要同她一起去,她拒絕了。她說你上課,我一個人去。她好像突然一下變得很堅定,無所畏懼。那天清晨,她沒吃早飯就去了縣城。她是下午回來的。我遠遠地看見她回來了,我走出辦公室,她表情很木,也不跟我搭話,徑直上了樓。我追上去,把房門帶上,緊張地問她結(jié)果怎么樣。她看著我,神情異樣地看著我,目光閃了一下,然后說:真的有了。

“我記得我當時一下子蒙了。要說沒有思想準備是不確切的。沒有預(yù)感也不確切。但它終于在我的擔心中到來,我還是接受不了。我害怕至極。老兄,我真的害怕至極。我記得我當時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我畏懼了,腦子里一片空白。

“后來,我好不容易恢復(fù)過來,顫顫地說了一句話:怎么辦呢?

“那年頭,你曉得的,一個未婚姑娘如果去墮胎,那是多么嚴重的一件事。嚴重,而且丑惡,而且為社會所不容,尤其在我們那個落后封閉的山區(qū)。那些麻木、頑固、堅決而又蒼老的臉,決不會容許看到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那年頭,你曉得的,我對現(xiàn)實又反抗又懼怕。我聽到她說,清清楚楚地聽到她說:我們,結(jié)婚吧。

“她不像我感到畏懼和驚悚。我從她的聲音里甚至聽出了暗懷的喜悅。她將壞事視為了好事。她覺得這樣一來我們的關(guān)系木已成舟,今后的日子我們就走在一起了。

“我可不是這么想。我所想的一切后果都是滅頂之災(zāi)。我想我已經(jīng)痛失未來了,今生今世我要困在這個窮山溝里面了,我要過一種和辦公室里的同事們一樣的天一斷黑就睡覺的千篇一律的日子了,我再也不能當一個自由的詩人了。我能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嗎?我能嗎?

“后來,我說:結(jié)婚?太早了。我們都還這么年輕。我說:我還沒有結(jié)婚的打算。經(jīng)濟條件也不允許。這是以后考慮的事。我們現(xiàn)在要考慮的是如何把肚子里的那點不應(yīng)該的肉做掉。我們想想辦法吧。

“小朱老師,她笑了一聲。她笑得很難看,也很難聽。她說:這不像你說的話。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勇敢的人。你是一個靠得住的男子漢。你卻說出了這樣的話。你讓我失望、傷心!你跟我的那個晚上,頭一天晚上,你是怎么說的?未必那都是騙人的?你這個流氓!

“我記得,我們后來吵起來。這是我們在一起之后第一次爭吵。到晚上,我們還在吵,越吵越兇。她說很快大家都會曉得這件事。如果我們現(xiàn)在打結(jié)婚報告,從學校到縣教育局再到縣民政局,我們把婚姻登記了。一切就會合理合法。不會受處分,不會被開除,不會被別人指背脊骨,不會受別人的白眼。一切都會順順當當?shù)剡^去。她在縣城里已問過了她的同學,了解了婚姻登記的全過程。‘我們不要吵了。’她喊著我的名字,說:‘我們結(jié)婚吧。’

“她還說:反正,我死也是你的人了!她說她沒有什么好考慮的了,你也沒有什么好考慮的了。‘我們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了。’

“我沖到門口,又折回來。我反反復(fù)復(fù)是這樣。后來,我蹲在墻角哭了起來。我不曉得我為什么要哭。反正我就是那么樣地哭起來,哭得像個大孩子。

“她走過來,抱住我的頭,把我攬在她的懷里。我一把推開她,哭得更兇。我覺得這是一樁冤案。是我們的青春制造的冤案,是激情、力比多還有天真和幻想制造的冤案。我被它毀了,徹底毀了。我被我自己毀了,還有我自己身上的那條東西。

“那天晚上,我沒有睡在她那里。我下樓來了,差點兒摔在樓梯上。外邊沒有星光,昏天黑地,我自己也沒有星光,昏天黑地。

“一連好幾天,我鐵著臉坐在辦公室里發(fā)呆。我也不去追打那些頑皮的小家伙了。我只要一天不修理他們,他們就會故態(tài)復(fù)萌。茅坑那邊又有人發(fā)出慘烈的尖叫了。

“我的同事們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不正常。他們猜到我和小朱老師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他們不了解它的嚴重程度。他們可能覺得年輕的戀人之間總是有些溝溝坎坎要過的。他們沉默,并且表示理解。他們只是詫異我的情緒反差太大了。這個人,怎么這么難看呢?

“在那好幾天里,我不曉得是跟自己賭氣還是跟小朱老師賭氣,或者是跟所有的人賭氣。我不說話,鐵著臉,發(fā)著呆,望著窗子外頭秋天的群山。天很藍,很遠,有白云飄來飄去。那些山巒一層一層,像鐵桶似的把我的生活圍了起來,緊緊地圍在一小塊洼地上。我突然覺得自己非常可憐。我敏感,而且痛苦。我覺得我快要完蛋了。小朱老師,我真的愛她嗎?我真的能夠跟她一起在這樣的大山里過完每一個早晨和黃昏嗎?我從此再也走不出這種壓抑的幾乎望不到盡頭的生活了嗎?……

“我相信許多人都會指責我這樣想是出于自私。我只考慮我自己,而不去考慮小朱。是的,我承認,我沒有去考慮她。我考慮的是如何從這件倒霉透頂?shù)氖虑橹凶叱鰜怼N铱紤]我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我可能有點卑鄙,我想擺脫她。我不能受她和她肚子里的那團不應(yīng)該的肉的控制。我要自由無拘地生活。我根本就沒有想過結(jié)婚的事情。結(jié)婚,在這樣的地方結(jié)婚,和這里的人結(jié)婚,我連想都沒有想過。”

啞馬又停頓了一下,沖我一笑。那笑顏里有一點羞赧。他是為他所說的自私和卑鄙羞赧嗎?他起身又上了趟洗手間。我望了望窗玻璃,它映出了我的模糊的面影。我的額頭有一塊亮光。我的黑暗的眼窩里也跳出一點亮光。我的面影浮在都市的一片燈海里,好像是另一個人,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他寄生在這個并不屬于他的城市里。他在傾聽一個同樣不屬于這個城市的人的聲音,遙遠的聲音。

他走出來了,甩著濕淋淋的手,在自己的褲子上擦了幾把。“我今天談興真好。啤酒沒有了,”他提醒我,“再來兩瓶吧。”

“……現(xiàn)在很明白的事,當時就是看不懂。小朱老師為何那么渴望和我結(jié)婚?是因為委身于我了嗎?是因為懷了我們的種子嗎?如果是這兩條,能不能構(gòu)成婚姻的合理而牢固的基礎(chǔ)呢?當然噦,那年頭不像現(xiàn)在這么開放。一個姑娘跟一個男人睡了,就表示她和他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鎖定,她必將一輩子跟他捆在一起,何況她還懷了他的骨肉。這就是那個年代的現(xiàn)實。

“但我拒絕這樣的現(xiàn)實,并且反抗它,最后選擇逃離它。

“小朱老師跟我說:我們只有一條路,結(jié)婚吧。她只能這么想了,也只能這么做了。她說不能再拖時間了,她的肚子會一天一天大起來。多么可怕。我們要趕在一切暴露之前把婚姻登記弄好。

“她就這樣天天逼迫我。她哭著,幾乎是哀求著。我們沒有其他的選擇。而我越來越反感,越來越抗拒,越來越恐懼。我也哭著,幾乎是哀求著。我說我們?nèi)タh里面的醫(yī)院吧,去做掉吧。我們偷偷地去,沒有人會知道的。我有個同學的舅舅在縣衛(wèi)生局當科長,他會跟我們想辦法的。去吧,我陪你。去吧,明天就去。

“但是她搖著頭,她一點都不動搖。她好像早已下定決心。從她沒來月經(jīng),預(yù)感到自己懷了孕以后,她就打定主意了。她流著眼淚,說:我要結(jié)婚,我要把他生下來。求求你,答應(yīng)我吧。我會好好對你的。我每天都會好好對你。 “她說:‘如果你不答應(yīng),我就、我就……’她沒說完,就倒抽一口氣,痛哭起來。后面的話是威脅嗎?是她真實的想法嗎?我曉得那是嚴重的話,代表嚴重的結(jié)果,代表我的未來一團漆黑。

“我木木地站著。我不曉得要怎樣回答。我如果回答,那就只能是答應(yīng),或者拒絕。

“她捶著我的胸膛,吼著:你這個沒有良心的,狗流氓,你還有什么好想的!你說啊,說話啊!

“我抱住她,說:輕點,輕點,你是想吵得大家都聽見是吧?她說是的,我就是想讓大家聽見,我什么都不怕了,我要與你同歸于盡!

“我說:好,你讓我考慮一晚,我明天給你答復(fù)。要不我們明天去做掉,要不我們明天去登記。

“她說:不行,不能做掉,絕對不能。我們明天只能去登記!只有這一條路!

“最后她答應(yīng),給我一個晚上的時間。

“那個夜晚,是我一生中最漫長的夜晚。秋天的山林,白天四處是蟬聲嘶鳴,到晚上卻安靜極了。偶爾有狗吠,一條狗,兩條狗,一群狗,遠遠地吠成一片。但很快又靜下來。我好像包裹在無邊的夜色的中央。我郁躁,在床上翻來覆去,越想越怕。我這時清楚地意識到我其實并不愛小朱老師。退一萬步說,即使我愛她,要我跟她馬上結(jié)婚成家、生孩子做父親,在這樣的鬼地方終老一生,我也無法辦到。我會窒息而死,不死也會瘋掉。

“那些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人,形成了他們的生活習慣,他們不愿意改變,也很難改變。他們自得其樂。我有時候也很羨慕他們。他們就像后山上菜地里長出來的豆角和茄子一樣,他們從生到死都是順乎自然的。他們不像我一樣,有那么多想法、野心以及像虹一樣美麗的夢。我羨慕他們,卻無法融入他們。我和他們很隔膜。彼此一樣。他們也無法融入我。我們之間只有客套,真誠的客套。這也是可怕的,讓我畏懼和想要逃避的。那些農(nóng)民,那些同事,還有小朱老師和她懷孕并且要跟我結(jié)婚這件事,都讓我畏懼和逃避。

“所以我思前想后,我只能作出一個決定:趁著天還沒亮,我趕快逃離這個地方。別了,黑板、粉筆、教案、試卷;別了,同事們、孩子們、竹竿和尖叫;別了,小朱老師,你給了我很多快樂的夜晚,但是,我無法愛你,無法跟你結(jié)婚生子廝守白頭;別了,我在這山溝溝里的青春的日子,我從學校踏向社會的最初的也是最難忘的日子……

“我翻身爬起。我干什么事都猶猶豫豫,這時卻異常果斷。除了一口皮箱,我身無長物。我連皮箱都沒拿,只取了幾件衣服,扎個包袱,挽在肩上,急步流星出了門。星光,我記得那一夜,我的腳下布滿了星光。我走得慌張而堅定,競連一點留戀都沒有。

“當然,我還是回頭看了看樓上小朱老師的窗子。那小小的窗子黑洞洞的、靜靜的。她睡著了?她難道會睡得安穩(wěn)嗎?”

我面前的這位敘述者好像松了一口氣,好像他剛剛走出了那個一腳星光的夜晚。啤酒,啤酒。我們的桌子上,服務(wù)員不斷過來拿走淡綠色的空瓶。我已經(jīng)忘記了我短暫寄生的這個都市。我想象得到那雙暗夜里不斷走動的腳、越來越急促的粗重的喘息、在這群山之中繞來繞去的土路和這路上閃動的星光。啞馬問我他是不是太噦唆了。我說繼續(xù)吧,我在聽。

“……我在縣城吃了一碗面之后就直接去了火車站。火車開動的時候我把車窗放下來。我想我再也不會回來了。時間雖然不長,但我已記不清當初畢業(yè)時我坐火車來到縣教育局報到的心情了。我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了。我對著窗外的一切說:永別了。

“我在想,這個時候,他們都還沒有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走了。這個時候,小朱老師也許滿懷希望等著我的回答:好吧,跟你去登記吧。這樣想的時候我可能笑了一下,也可能沒有笑,我記不清了。反正我心里怪怪的,說不出是什么味道。

“我回到了我自己的小鎮(zhèn)上,回到了我父親的身邊。父親問我怎么回來了,還不到放暑假的時候啊。我說我惹麻煩了,我只能回來。我向父親坦白了這件事。在我父親的面前我從來不撒謊。因為他是我尊敬的人。對我父親來說,這是個難題。因為他的觀念非常傳統(tǒng)。他覺得一個男人讓一個女人懷了孕,他就應(yīng)當把她娶回家。父親沒有多少文化,他不知道用‘責任’這樣的詞,但他的話里就包含了這個意思。他連聲地說:哦,你就這樣一走了事哦。父親還不能接受的一個事實是,我不要工作了。一個人怎么能拋棄自己的工作呢?沒有工作,你吃什么?他不能理解被壓抑弄得喘不過氣來的青春的心靈。他不能理解,即使不發(fā)生這樣的事,我也會要逃離那個學校,逃離那個山窩。它不是我要待的地方。我的心不屬于它。但我無法跟父親這樣說。他不會明白的。

“但他畢竟是我的父親,人在親情面前會降低自己的道德底線。他會無原則地替我著想。是這樣的。兒子的利益高于一切。

“他叫來了我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他召開這個家庭會議不是要討論我做得應(yīng)不應(yīng)該,而是怎么幫我解決問題。我父親說:來,你們幫小四想想辦法。他現(xiàn)在丟掉工作了。他好可憐。我好可憐嗎?我可沒這么覺得。但他們?nèi)歼@么認為我也沒有辦法。我的哥哥和姐姐們說:我們一人出一點錢,幫小四開個飯店。我父親同意了這個方案。于是我在我們鎮(zhèn)子的東頭租了個門面,開了家飯店。我也住在飯店的閣樓上。雖然父親很喜歡我,我又是我們家里唯一的一個大學生,但我還是寧愿一個人住。我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況且,我也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才能寫詩。

“我的新的生活開始了。盡管開飯店對我來說很艱難,但是我有了未來,有了許多的不確定性。我喜歡這樣,而不喜歡一眼就望得到頭的生活。

“我冥冥中只擔心一件事:小朱老師會不會找過來。根據(jù)我對她性格的了解,她會是這樣的人。于是我隱隱地有些擔憂。有一天,我父親坐在我的飯店里抽煙,也跟我講,小四,那個女老師會不會找你麻煩哦。

“隔不了幾天,她果然來了。她不是一個人來的,她還帶了她的母親和姐姐一起來。”

他轉(zhuǎn)過頭,望了望酒吧的吧臺。燈影下,一個女服務(wù)員正跟一個男服務(wù)員側(cè)頭低語。他們的頭上,酒杯架上倒掛著玻璃的高腳杯,滿滿一架。每一支杯子都映著低調(diào)的燈光。他跟我說,做生意,別人賺錢很容易,他賺錢特別難。他罵了一句粗話。

“我飯店開張的那一天,來的都是捧場的親戚。我也是請他們的客。俗話說新開茅廁三天香。第二天就只做了五十塊錢生意,第三天只做了三十四塊六毛錢。小朱老師尋來的前一天,我的飯店剃了個光頭。我不是賺錢的料。我哥哥姐姐給我湊齊的六千塊錢,我估計要不了多久就會被我虧完。我起初還以為自己有些小聰明,我給飯店取的名字很響亮,叫做‘大學生飯店’。但是我們小鎮(zhèn)上的人根本不買這塊招牌的賬。大學生如何?大學生的飯菜做得不好,照樣人家不尿你。

“小朱老師來,實際上終止了我開飯店的短暫生涯。我總共開了半個月,但是我的房租預(yù)交了兩千。我連兩百塊錢都沒賺到手。

“小朱老師來的那天是中午兩點半。我的飯店只來了三個客人。他們一共才吃了十一塊錢。他們走了之后飯店冷冷清清的。我請的一個大師傅和兩個女服務(wù)員坐在門口的陰影里說笑。一條邋遢的黃狗在飯桌子下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打了個呵欠,只想上樓睡一覺。這時,我看到了小朱老師的側(cè)影。她正在街對面向一個老頭問路,老頭把手朝我這邊指了一下。我看到了小朱老師的臉。她的臉被秋天的太陽曬得通紅。她把手搭了個涼棚,朝我的飯店望了一望,就走了過來。她身后跟了兩個女人,她的母親和她的有兩個孩子的姐姐。

“接下來的事可想而知,老兄,可想而知。她說你跑什么呀,我只是跟你去登記,我又不會吃了你。她說你走到天邊我也會尋到你。她說她曉得孟姜女的故事。她說了很多,她的母親和姐姐也幫她說。她們七嘴八舌,圍住我說。說來說去就是那個意思:小朱老師懷上了我的骨肉,我不能跑掉,我要對她負責,不能拋棄她,要跟她結(jié)婚,做她的丈夫和孩子的父親。我上過大學,應(yīng)當是一個有道德的人。有道德的人是不會把人家的肚子搞大然后可恥地跑掉。她們的意思很簡單,但是表達得很復(fù)雜。飯店里的大師傅和服務(wù)員聽得目瞪口呆。飯店門口立即圍攏來很多看熱鬧的人。他們也七嘴八舌,鬧哄哄的。

“我反正不說話,坐在一張板凳上,任小朱老師和她的母親和姐姐說話。小朱老師又哭起來。她說我好沒良心。她不曉得我原來是這么沒良心的一個人。她看錯人了。她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她姐姐朝我大聲說:天殺的,人家是黃花姑娘咧!她還說:你不要工作了,我妹子還要工作咧!你不是害人嘛!

“有人把我父親和我哥哥姐姐叫來了。我父親跟小朱老師的母親說話,我姐姐和她的姐姐說話,我哥哥則和小朱老師本人說話。我反正不說話,我說不出話,我腦袋很大,很漲。我低頭坐在板凳上,看著自己的手掌,仿佛那些模糊的紋路向我顯示命運的方向。我父親當然向小朱老師的母親道歉,并說他的兒子年輕不懂事。后來雙方安靜了一些,看熱鬧的人也退去了一些。他們都坐下來商量辦法。總得要有個辦法來解決問題。什么辦法呢?我父親最后提出來:拿五百塊錢去,打胎、營養(yǎng),應(yīng)當夠了吧,五百塊錢。小朱老師叫起來:不!不!不!她不同意。她說如果我不跟她結(jié)婚,那等于是把她的一切都毀了。她會受處分,會丟掉工作,而且將來會嫁不出去。她母親和姐姐附和著:是啊,是啊,將來誰還會要她呢?你們不能這樣害人一輩子咧!

“從下午一直到吃晚飯,我一言不發(fā),他們在那里爭來吵去。我父親把價格提到了八百,又提到了一千,一千五。這在當時,在我們那樣的小地方,是個嚇人的數(shù)額。但她們?nèi)匀徊淮饝?yīng)。她們說,她們不是為了錢跑來尋我的,她們也不只是要討個公道來尋我。她們來,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給小朱老師肚子里的孩子找到名正言順的父親。她們要把小朱老師嫁給我,不管我愿不愿意。

“小朱老師的母親說:你們不答應(yīng),我們就在你家里住下來,小孩子也在你家里生下來。皇帝老子來了我們也不走!

“我腦子慢慢清醒過來。這事情太可怕了,讓我在幾個小時之內(nèi)喪失了思維的能力。現(xiàn)在我慢慢恢復(fù)過來了。我想我絕對不能答應(yīng)這件事。我不能跟小朱老師結(jié)婚。對于當丈夫還是當父親,我現(xiàn)在一丁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我無論如何接受不了。強扭的瓜不會甜。老兄,換上是你,你也接受不了。

“但她們逼得那么緊。這件事必得我答應(yīng)下來,她們才會罷休。她們做好了賴在這里不走的打算。我看見她們手里拎了一個大包袱。她們有備而來。

“小朱老師始終淚水不干。她哭得昏天黑地,哭得連我父親的心腸都軟了。她博得了所有圍觀者的同情。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所有的言論、傾向、情感立場,形成了一種鐵的現(xiàn)實。我必須娶她為妻,這是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我在這鐵的現(xiàn)實面前無能為力。我的家人也無能為力。因為我父親提出拿錢解決問題,結(jié)果遭到了鎮(zhèn)上的人的譏笑。我父親的形象在這件事情上遭到了很大的貶損。他一下子顯得丑陋起來。正義可以悲慘地摧毀一個人的容顏。這是我當時所看到的。

“我決心已下,雖然我知道自己的卑鄙。但在這樣的時刻,也只有卑鄙能夠挽救我了。”

在他對自己使用“卑鄙”一詞時,他的臉上浮出了古怪的微笑。他露出來的牙齒上沾滿了都市五顏六色的燈光,就好像他剛剛朝夜上海咬了一大口。他的古怪的微笑含義頗豐。

“……我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只能說謊。謊言能暫時平息從下午直到黃昏的混亂。

“我站起來,終于開口說話。我說:既然我們想做一家子,那就先吃飯,吃飯的時候我會說出我自己的想法來。混亂的局面為之一改。小朱老師望著我,目光里充滿了轉(zhuǎn)憂為喜的希望。我叫大師傅趕快做菜。我們大家都餓了。湊熱鬧的人們也散去了。落山的夕陽把小鎮(zhèn)上錯錯落落的黑瓦屋頂染成一片金色。我們古老的日子閃閃發(fā)光。

“我放下筷子,迎著小朱老師和她母親與姐姐期待的目光,說:我曉得你們等待我的回答,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們,今天你們辛苦了。那么遠找過來,吃完飯你們就在飯店里好好休息。明天我們來仔細商量我和朱小瑛結(jié)婚的事,好不好?

“朱小瑛說:‘真的嗎?真的嗎?我不相信。’”

“她媽媽也說:‘后生,你不是開玩笑吧?玩笑是開不得的咧!’

“我說:‘絕不開玩笑。既然你們找來了,這事就得有個了斷,對不?你們不看我一下午沒做聲嗎?我是在認真考慮這件事嘛。我說明天商量結(jié)婚,肯定就是明天商量。信不信由你們。我不再多說了。’”

“小朱老師目光里又充滿了轉(zhuǎn)憂為喜的希望。她叫了聲我的名字,說:‘原來你是個好人!’她媽媽和姐姐也笑起來。從我見到她們起,這是第一次她們露出了笑容。

“我父親和我哥哥姐姐也望著我,我裝作沒有看見。我主意已定。我環(huán)顧了一下我的飯店。這生涯才做了半個月,我現(xiàn)在又要對自己說:別了,我的飯店,還有我的家;別了,我剛剛開始的新生活;別了,讓我忘記這一切,因為我不想再看到這樣的場面。

“在安頓好小朱老師母女三人睡在飯店之后,我回到了父親的家。我的哥哥姐姐也來了。我父親說:兒,你到底是怎樣想的啊。我父親又說:兒,我看這小朱姑娘人也不錯,我愿意收她做媳婦。你母親要是在世,她也會同意我的看法咧。我說:爹,我要走了。我現(xiàn)在就要走。我不能夠結(jié)婚。不是說我不喜歡小朱老師,而是我根本沒想過現(xiàn)在要結(jié)婚。現(xiàn)在她逼著要嫁給我,我只有逃掉。我不逃掉會被生活整死的。哪怕是人們說的幸福的生活,同樣也會整死我。爹,我要走了。我現(xiàn)在就走。我父親和我哥哥姐姐說:小四啊,你走,你走,你走到哪里去啊?我搖著腦袋,說:我不曉得。我想流浪。我的命運就是流浪。我父親眼睛紅了,他說:兒,你等于是丟了工作,又丟了老婆。你什么都沒有了。你要什么呢?你命苦啊!我說:爹,我命不苦。并不是說流浪就會命苦。因為是我自己選擇的流浪。可能我比你們都過得快樂。你們信不信?

“他們當然不會信。流浪怎么會快樂呢?只有叫花子才流浪嘛。我沒辦法讓他們信。但我心里是清楚的。我匆匆收拾了幾件衣物,把它們放到一個旅行包里。我說我走啦,我去車站啦。我只要看見火車來了就朝上頭跳,不管它是朝南開還是朝北開。我父親說:兒,你這是去哪里啊?我說我也不曉得。但我會寫信給你,爹。你會曉得你的小四在哪里。

“就這樣,我在那個夜晚離開了故鄉(xiāng),也離開了貴州。我一直向北,到了北京。我懷里揣了我父親和我哥哥姐姐臨時給我湊的八百塊錢。我上路了。流浪的生活開始了。

“我坐在火車上,臉貼著玻璃窗,望著遠處流星一樣劃過的燈光,我心里頓時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感。我擺脫了,終于擺脫了。我不只是指小朱老師,我指的是我從前整個的不屬于我的生活。”

他停頓下來,喝啤酒,望著我。古怪的微笑倒是消失了。窗玻璃上一些人影和光斑晃動,也不知道是屋內(nèi)的還是屋外的,產(chǎn)生了一種若即若離的迷幻。

“……我到了北京,想起幾年前我還在上大四的時候來過一次,來開青春詩會。我認識了一大幫寫詩的家伙。我們?nèi)チ藞A明園,爬了八達嶺。臨別的時候我們在各自的筆記本上留下龍飛鳳舞的豪言壯語。那一次來,我是激情滿懷。現(xiàn)在呢,是孑然一身。我想起你們湖南的大作家沈從文,我看過他的自傳。他第一次到北京,還是個二十歲的后生,我記得他是從前門車站出來,坐在一輛平板車上,平板車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把他拖入了他完全陌生的生活。我于是也跳上了一輛平板車。那個穿著平口布鞋的蹬車的老頭問我,小伙子,你要去哪里?我說隨便,把我拖到一個有地下室的小旅館就可以了。

“我坐在平板車上,慢慢地經(jīng)過長安街。我東張西望。我看到那些蹬自行車的望不到頭的人流。我看到他們幾乎都是專注地蹬著車,目不暇顧的樣子。他們不曉得有一個人要來到他們的生活中了。他,還有他的詩歌,要和他們的日子攪在一起了。

“我起初沒有去找別的詩友。我真的就是住在一家小招待所的地下室里。我想,好了,現(xiàn)在我什么都可以不去想,我可以安心地寫一段時間的詩歌了。地下室里晚上人很多,都是些來北京旅游而口袋里銀子不多的游客。但白天他們出去玩,就剩下我一個人。我安安靜靜地趴在通鋪上,在一個厚厚的筆記本上寫詩。那種感覺真是好啊老兄。地下室有股潮濕的霉味,頭上吊著一盞二十五瓦的白熾燈。墻上斑斑駁駁的。我啃著老面饅頭,喝著白開水。但我很滿足。比在學校里當老師滿足,比睡在小朱老師身邊滿足,比當小飯店的老板滿足。我寫一會兒又睡一會兒。我很快就把一本筆記本寫得滿滿的了。我又上街去買本子。我沿著北京的老胡同走。我聽到磨剪子的人的吆喝,還有柳樹上的蟬叫。一句一句的,像我的詩行一樣在心中飄蕩。我站在老四合院的門口朝里頭張望。我看到有個老頭蹲在青磚的陰影里修單車,穿著老式的褡褂,腦袋精光,老花鏡掛在鼻尖尖上。我喜歡這樣的場景。很親切,像看一部黑白的老電影。但是四合院里面走出一個老大媽來,她朝我打量了一會,問我:干嗎?找誰?我說不干嗎,不找誰。她說不干嗎不找誰那你怎么還不走?還待在這里?你是什么人?你哪兒來的?什么單位?——看你也不像什么單位的,你要于嗎?修單車的老頭也站起來,一手黑糊糊的,說:你不說?不說咱們就上派出所去!了得,在人家院子門口東張西望,還說我不干嗎,我不找誰!”

他笑起來,仿佛是笑胡同大媽,也仿佛是笑他自己。啤酒是不能再多喝了,不過我還是喜歡聽他聊天。

“這就是北京。他們對待一位詩人就像對待一條野狗一樣。他們平時看上去慈眉善目,吵起架來卻個個都像要殺人。

“這樣的事我覺得還可以理解。但是我在小招待所里的遭遇可就完全不可理喻了。

“由于我整天待在地下室,很少出門。一個人趴在通鋪上寫呀寫的,每個服務(wù)員都拿異樣的眼光來看我:這個人若不是神經(jīng)病那就定是干壞事的。他們把我的情形告訴片警了。

“那天晚上,出去旅游的人們回來了。地下室里鬧哄哄的,夾雜著各地的方言,像聯(lián)合國開大會一樣。這時有個人很響地叫著我的名字,用純正的京片子。我應(yīng)了一聲。我說是誰啊?那人說:跟我們走一趟。

“我跟著那人走,到了派出所。他就是片警,是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年輕人。他對我非常兇。到了他那里,他就開始變得很兇。在路上的時候他還不是這樣的。他看上去甚至有點女性化,長得很秀氣。但他兇起來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他問我每一句話都是怒氣沖天的。他問我是從哪兒來的,來北京干什么,為什么白天都待在地下室里,你每天在一個小本本上記什么,等等等等,問了我好大一堆問題。我說叫我來派出所干嗎,我犯了法嗎?你平白無故地對我這么兇,你說,我犯了哪一條?如果你說出來了,你把我關(guān)起來,戴上銬子,我保證沒有屁放。如果你說不出來,對不起,我沒工夫陪你,我得走人了,我還有事要忙。我站起來就要走,那年輕人從桌子后面沖過來,一把將我按在凳子上。他叫了一聲,從門外又沖進來一個警察。他對那人說:他想跑,了得,先銬起來再說!他們兩人捉住我,把我一只手銬在窗子的護欄上。那年輕片警說:搜搜看,有沒有證件。沒有的話,就關(guān)起來。了得,頂嘴,還想跑。看你跑不跑得了!

“我沒有證件。學生證?我已經(jīng)不是學生了。工作證?我已經(jīng)丟了工作了。我哪里來的證件?我什么都沒有,只有憤怒。你想想我能不憤怒嗎?我,一個詩人,在中國,在北京,只是待在一個地下室里寫詩,卻被他們抓了起來,被當成了對社會有危害的人、有犯罪企圖的人、賊頭賊腦并且毫無尊嚴的人。我沖他們叫著、吼著,我都不曉得我叫了些什么,吼了些什么。他們嘻嘻一笑,一個給另一個遞支煙,點上火,看都沒看我一眼就走了出去。那年輕人走到門口的時候丟了一句話:你叫吧,盡情地叫。他們門都沒關(guān)就走出去了。

“沒有人圍著我看熱鬧。我就是想有人看。但是沒有,因為是在派出所里頭,而且是晚上。我看到有人從門口走過去,當然是穿制服的人。但他們不理睬我。我一會兒就嘶啞了,口渴了。我暴烈地掙扎,卻只是弄痛了我的手腕。不銹鋼的銬子把我的手腕勒出血了。

“一個通宵,無人理我。我也沒辦法吼叫了。漫長的一個通宵。那間房子只有一盞日光燈。我覺得它太亮了。它仿佛袒露了我的一切。我腦子里閃過許許多多的人,閃過我們的中學,閃過那些在我的竹竿追打下逃跑的學生,閃過小朱老師……我想如果我答應(yīng)了她,也許我現(xiàn)在在一座山村中學里過著平靜的生活。如果我不是一個有著強烈的并且自己也說不清的欲望的人,我也許能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我會和她一起把孩子生下來。我做父親和丈夫,會很稱職。但我隨之也就失去了一切。我活著的意義和樂趣在哪里呢?

“那個夜晚我腦子里很凌亂。我新的生活就是這樣開始的,充滿了痛苦、羞辱、歧視和粗暴的對待。我感到了孤單。無力的孤單。我身后沒有任何人,任何肩膀。而我的前面是社會,堅如磐石的社會,摧毀了你都不會發(fā)出聲音來的社會。我并不想與它斗爭。那是癡心妄想。我只想融入它,就像一條魚兒游入深潭。我只想寫詩,用詩歌與它交流,讓它傾聽一個天才的心跳。我只想贏得感動和尊敬。但是他們是怎樣地對待我啊!

“第二天上午,我又渴又餓的時候,那個片警來了。那個和我一樣年齡的年輕人。他為什么會有那樣仇視的目光,仇視并且輕蔑?他的心腸為什么那么狠,那么堅硬?

“‘現(xiàn)在你會回答我的問題了吧,嗯?’他走進來,坐在一張桌子后頭,點燃一根煙,問我。‘說,你為什么來北京?目的是什么?為什么整天待在招待所的地下室里?為什么不出去?你整天在一個小本本上寫的是什么?你到底是干什么勾當?shù)?說,把你的一切都說出來,老老實實地跟我交代清楚!’他一口氣問了我許多問題。

“我請求他先把我的手銬松了。我說我想坐下來回答問題。我還說我肚子餓壞了,口也干死了。我說你們不能這樣對待一位正派無辜的人。他好像也沒有那么生氣了,松開了我的手銬。那上頭沾了我手腕上的血跡。他遞給我一杯冷開水,然后說,回答完了我的問題,你再吃飯。

“我告訴他,我是一位來自貴州的詩人。我的詩名叫做啞馬。我說不信你翻開今年三月號的《詩月刊》,就可以看到那里頭有我的一組詩,整整四個版面。他笑了一聲,說他從來不讀詩。我突然明白了:一個從來不讀詩的人,只能是這樣粗暴,并且賤視他人。當然他同時也賤視了他自己。他沒有把自己當做一位有良知的人。

“然后我告訴他,我在本子上寫的全是詩。不信你到地下室去拿我的本子來看吧。全是詩。什么都沒有。他又笑了一聲,說:看過了。寫的什么玩意兒,全都看不懂。我也笑了一下,說那根本不是給你這樣的人看的。他受了這句話的刺激,突然又暴怒起來,拍著桌子罵了句粗話,然后說:你小子不識抬舉。你是不是又叫我把你銬起來?

“后來我又跟他說,我剛剛從貴州來,詩人是在大地上四處游走的人。我到了北京,是因為我喜歡北京。我喜歡住在地下室里寫詩。這是我的愛好。我沒有危害哪一個人。我更沒有危害社會。憑什么要把我銬起來?

“這時有個人在外頭喊他接電話。他出去了,就在隔壁。我聽見他接電話時很大聲音說話,很不耐煩。打完電話他沒有馬上過來。我聽見他在隔壁跟一位女同事聊天。他說到了我,說他媽的還是什么詩人,招待所的人說他整天鬼頭鬼腦的。那女同事問:詩人?叫什么名字?我喜歡讀詩呀。他說了我的詩名。那女的聲音很高地說:呀,你抓了他啊。他真的是詩人呀。然后那女警察跟著他過來看我了。女警察說你真的是啞馬?我點點頭說:是。女警察說:我讀過你的詩。我還把你的詩剪下來貼在我的本子上了。你的詩寫的真好。那年輕的片警聽了我跟他的同事聊天,笑了一聲,說:如果這只是一場誤會,那我本人向你道歉。不過你也不能怪我,因為招待所里的服務(wù)員認為你很不正常,他們對你很懷疑。北京是中國人民的首都,治安是壓頂?shù)拇笫隆K晕覀儾还茉鯓佣家夷阏{(diào)查情況。你態(tài)度不好,所以搞得我們也態(tài)度不好。你寫個情況,簽個名,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他說得這么輕松:你態(tài)度不好,所以搞得我們也態(tài)度不好。他沒有覺得侮辱人格才是犯罪。他侮辱了我,傷害了我,用手銬來對付我,卻這么輕松地說:你可以走了。

“我當然要走。我在這里待了一個晚上,確實是受夠了痛苦和某種程度的絕望。那位女警察一直送我出了派出所的大門。她跟我解釋他們的工作也不容易。有時候,好人壞人并不是一眼能夠分辨清楚的。在北京,任何一個行為怪異的人都會受到置疑。北京的老百姓警惕性是很高的,但有時候也有些過敏。她一邊跟我解釋一邊送我出門。這本來是沒有必要的,但她堅持這么做。她臉上掛著和善的笑意。她也是年輕人,可能比我大一兩歲,留著馬尾辮,有一張清秀的瓜子臉。她跟我說,她是詩歌愛好者。有時自己也寫一點詩,但是寫得不像話。她不敢投稿,只是寫給自己看。我心里一陣溫暖。我想她和她的同事,一個愛詩,一個不讀詩,于是人性就成了兩種樣子。詩歌使人的心靈變得善良,并且有情感的溫度。我在這個小小的派出所里見證了詩歌的無用,也見證了詩歌的偉大。”

啞馬的目光一下子仿佛深邃起來。他咽了口口水,接著又喝了小半瓶啤酒。他喝了啤酒,確實談興甚好。

“……流浪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開始的,預(yù)示著今后日子的艱難。一個身份不確定的人是很難在這個社會混下去的。雖然我認為我的身份是明確的:我是詩人。但是那些‘正常’的人不這樣確認。那些不讀詩的人通常會排斥你的身份。他們只對兩種身份頂禮膜拜:有權(quán)的或有錢的。他們對自己感到自卑,可是對我卻十分傲慢。任何人都覺得可以在我之上,可以俯視,也可以蔑視。不是嗎,老兄?

“我從那個招待所里出來了。我不能再在那個地方住下去。我不能忍受那些服務(wù)員的釘子樣的刺人的目光。另外的原因是:我口袋里已所剩無幾。我節(jié)衣縮食,一分錢掰做兩分錢花,但是我也快把錢花完了。在這期間,我曾給家里寫過一封信。我告訴我父親,我現(xiàn)在在北京。北京很好,我也很好。我沒有提錢的事。我提著旅行包,一個人在胡同里亂走。我想我要去哪里呢?我想我應(yīng)當找一位詩友,先吃一頓好飯,然后再商量下一步的打算。我坐在街沿上,從包里翻出了通訊簿。我記得上次開青春詩會的時候有幾個北京的詩人給我留了通訊地址。我翻到了呂盛的名字。這個留著絡(luò)腮胡子的家伙是詩人兼畫家。他開了家小畫廊,就在紫竹院附近。我記得他是一個愛喝酒的有水泊梁山味的家伙,身上有股‘大哥’氣質(zhì)。

“他那天正好在他的小畫廊里。很小很小的畫廊,專門賣油畫。他正穿著一件T恤在那里叮叮哐哐地釘畫框,就他一個人。他看見我來了很高興。那個年頭,詩人見了詩人都很高興。即使現(xiàn)在也是如此。比方我見到了你老兄。我們憑《國際歌》找到同志。

“他請我在胡同口上的一家小飯館吃了一頓涮羊肉。我們喝了整整一下午的啤酒。我跟他說了我的經(jīng)歷,包括小朱老師的事。我告訴他,我口袋里已沒有幾個盤纏了。呂盛笑呵呵地說:你到我這里來還用得著什么盤纏?兄弟,我的就是你的。你愿意在我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而且,你在我這里,不會有派出所的人來找你麻煩。我跟我們這兒的片警鐵得很。他是我弟弟的同班同學。那些胡同老太太也不敢管我的事,我在紫竹院這一帶可是混出了名頭的。住嘛,你也可以住在我家里,也可以住在這個小店里。隨你的便。但我希望你住在我家里,我們可以聊天,喝啤酒,談詩歌,談女人。

“詩人就是這么豪放,互相溫暖。四海之內(nèi),詩人皆兄弟。我剛剛被北京搞壞的情緒頓時好了起來。生活就是這樣有起有伏,有黑暗又有光明,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也是住在老胡同里。很長的胡同,灰色的平靜的胡同。那是生活的顏色和質(zhì)感。他就住在四合院內(nèi),有五六戶人家,人人都聽得見彼此生活的雜七雜八的聲音。門口總有人穿進穿出,也總有老大爺老太太坐著聊天,有一句沒一句。四合院光線暗暗的,但是顏色一團混亂。這正是生活本身。混亂,但暗藏著秩序。我倒是很喜歡這種氛圍。我感到我是屬于它的。很多東西我是從上往下看,但這種生活氛圍我反而是平視的。我凝視它就像是凝視鏡子里的自己。

“呂盛的畫廊生意并不好。那年頭,人們對美術(shù)作品跟對詩歌一樣,缺乏興趣,而且也不懂。人們開始羨慕個體戶能掙大錢了。在北京,人們羨慕的是有背景和靠山的人,他們能弄到很多指標和紅頭文件。有些人被稱為‘倒爺’。呂盛也是個體戶,但他是那種不能掙錢的個體戶。呂盛的畫其實畫得相當好。他沒有進過正規(guī)美術(shù)學院,沒有接受過嚴謹?shù)目瓢嘤柧殹K嫴缓脤憣嵉臇|西,所以他揚長避短,他畫抽象畫。他天生對色彩和構(gòu)成有一種了不起的把握能力。他用直覺指導(dǎo)自己完成創(chuàng)作。他畫的東西非常獨特。他的作品擺在那里絕不會同別人的東西混淆。他的油畫語言永遠屬于他自己。他在畫廊里給我看了他的許多畫。我發(fā)現(xiàn)他粗糙的外表下躲藏了一顆細膩而感傷的心靈。這是從他的作品里反映出來的。他喜歡大塊大塊地使用憂郁的藍色,形成一種傷懷的調(diào)子。

“沒有人買他的畫。也幾乎沒有人買他代理的畫家的畫。只有人在他的畫廊里買那些繪畫工具和顏料,或者畫框。

“他在不畫畫的時候?qū)懺姟:芏嘣姸际菫樗漠嬜鞫鴮懙摹H绻豢此漠嫞悴粫靼姿麑懙氖鞘裁础D撬{色在眼波里

湖水在天上

我穿過胡同的晚風

在酒杯里夜泊

“這就是他的詩。老兄,你也是詩人,你不覺得呂盛的詩寫得很好嗎?但是你若看了他的畫,你會覺得更好。他是天才。我可以這樣肯定。

“他雖然開畫廊,但他是潦倒的人。不過他很快樂。他氣質(zhì)里的憂郁隱藏得很深,平時他倒是個樂觀的人。他在一輛破單車的后架上搭一箱啤酒回家,在胡同里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我看見屋檐頂上的鴿子了。我們聊天一聊就聊一通宵。什么都談,尤其是詩歌和女人。他倒是很少談繪畫。我給他看了我在地下室寫的詩。他贊揚備至。他說兄弟,你這些詩不要隨便帶著跑,萬一弄丟了不是你一個人的損失,是我們中國詩壇的損失。你把它保存在我這里。你放心。將來你安定下來,什么時候給我一個信,我就把它寄還給你。最好是我在北京找一家出版社,爭取給你出版。多么好的詩啊。純粹、干凈、透明!你的詩讓丟失的童貞又回到了我的身體之內(nèi)。我在閱讀中高尚、正直,像一個沒有瑕疵的人。在人世的瞬間能夠這樣就心滿意足了。我希望更多的人能讀到它。

“接著,他問我長這么大泡過多少妞。我搖搖頭,說,我只泡過小朱老師。他笑著說可惜可惜。然后他跟我談他泡妞的經(jīng)歷。他喜歡泡美術(shù)學院的學生。他說學美術(shù)的女孩都很前衛(wèi),她們對性事很開放。‘要是她們肚子大了,’他說,‘絕不會像小朱老師那樣纏著你非得要跟你結(jié)婚不可。她們不會的。’他說一到周末,他在美院的那些哥兒們就搞火柴晚會。什么叫火柴晚會?就是在一個大教室里聚會、跳舞,不要燈光,只把火柴劃燃,短暫地照明。火柴熄滅了,教室里一片黑暗,男男女女抱成一團,貼著臉跳舞。‘你只要能進去,’他說,‘你就能帶一個女孩出來。’他說那種氛圍就是刺激人們尋找肉體的解放。太容易了,你把一個女孩睡了,你甚至連她的名字都沒來得及問一聲。

“他還說起他泡畫廊對面一家干洗店的老板娘的故事。那是一位漂亮而風騷的少婦。他請她做模特,恭維她的美麗和身材。但這少婦是一位情場老手。她向他展示風情,卻不投懷送抱。‘這就是女孩和少婦的區(qū)別。’呂盛說,‘這也是我更傾心于少婦的原因。征服她,讓她背叛自己的丈夫,比征服不諳世事而又追求開放的女孩要更有趣。’他當然最后還是得手了。那個干洗店的老板娘跟了他兩年,直到有一天被她的丈夫發(fā)現(xiàn)。‘之后就是一頓斗毆。那男人叫了兩個幫手,拿了菜刀,要廢了我。我隨手揀了把釘畫框的錘子。最后的結(jié)果是我挨了兩刀,但他們?nèi)齻€人中有兩個住進了醫(yī)院。其中包括那個男人。’呂盛說著,給我看了他右手臂上的刀疤。

“我跟他說我還是喜歡少女。我喜歡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純真的時光。我講了我到你們長沙去,喜歡那個臘味店的湘妹子的事情。我說我沒有得手,但是我很滿足。我只要天天能看到她我就滿心歡喜。也許得手了我還沒有這樣高興。愛情的屬性是浪漫,而不是現(xiàn)實。我的意思是說,泡妞就在一個‘泡’字。我喜歡‘泡’的過程。

“呂盛搖著頭,說我的心智還停留在少男階段。說我若是再成熟一點,回過頭來看我現(xiàn)在的觀念,會覺得幼稚無比。

“我不同意他的說法。我們爭論起來。當然我們的爭論很友善。因為事實上,我們互相欣賞。即使我幼稚,那也是他曾經(jīng)有過的,已經(jīng)丟失了的;即使他成熟,那也是我不曾有過的,我總會有的。我們沒有對錯,沒有是非。我們像兩個鐘擺,只是各自停留在不同的時間而已。”

他問我不困倦吧。我說你說,我有興致聽。我又說還要不要幾支啤酒。他當然要。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問我想不想曉得小朱老師的下文。

“就在我坐在火車上往北走的時候,在我到了北京住在小招待所的地下室的時候,在我跟呂盛通宵聊天的時候,小朱老師住進了我父親的家中。她見了我父親就一口一個爹,就像一個真正的過了門的媳婦那樣。不管我逃走與否,在家與否,她橫豎認定了,這輩子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她對她的母親和姐姐說:你們回去吧,我就在這里住下來了。我反正回到學校,他們也會把我開除。我就算是嫁到彭家了。我等他回來。我要把他的孩子生下來。他就是不要我,也不能不要他的親骨肉啊。

“她真的就在我家住下來了。我父親拿她也沒辦法。我父親也是守舊的人,他并不排斥小朱老師。跳開我們父子關(guān)系來看,他認為她做得并不算錯。所以他還是持接受的態(tài)度。

“回過頭來說我們那個中學。你曉得吧老兄,我們山區(qū)缺的就是師資。這下好,一下子走了兩位年輕骨干教師,那簡直像塌了屋角一樣。學校里請示了縣教育局。教育局說年輕人,犯點作風錯誤——他們認為這是作風錯誤,教育教育就可以了。一定要讓他們回到崗位上來。縣里師資缺口很大,大學生都不愿意到艱苦的山區(qū)來教書,我們也沒辦法補充教師到你們學校去,你們要好好做通他們的工作,讓他們回來吧。

“校長和教導(dǎo)主任親自出馬,找到了我家里。他們這才知道我已遠走天涯。但他們拼命做小朱老師的工作,鼓動她回去,答應(yīng)不給她任何處分,她只要向全校老師作一個口頭檢討就沒事了。

“這事讓小朱老師有些為難。一方面她出走是因為害怕學校開除她,那年頭這類事情處分是很重的;現(xiàn)在校方作出了絕不處分的承諾,她害怕的緣由不存在了,她可以回校去了。失去工作畢竟是一件糟糕透頂?shù)氖拢試壹Z多好。另一方面她又產(chǎn)生了新的害怕。如果她回學校去了,那彭家不認她這個媳婦怎么辦?要工作和要歸宿,她寧可選擇后者。她相信,女人一生的目標,就是嫁男人和生孩子。她用自己獨特的行為正接近這個目標。她確實有些為難。

“我父親看出了她的心思。他勸她回學校去。他說不管怎么說,這孩子他認了,她本人作為媳婦他也認了。她和未來的孩子都是我們彭家的人。這點請她放心。我父親說如果你有顧慮,你可以對你們學校的老師說,你和我家小四已經(jīng)成了親。要是有人問起小四,你就說他到外地工作去了。你放心,去教書吧,你們都是有文化的人。

“我住在呂盛那里的時候給我父親去了第二封信。他立即讓我哥哥代筆給我回了一封急信。他勸我回來。他說其實小朱老師如果做媳婦定是個好媳婦。他希望我早日成家,希望他早日抱到名正言順的孫子。他說學校里也歡迎我回去教書,什么處分都不會有。這樣大家都高興,對哪個都好。他特別說了小朱老師很多好話。他說他后悔讓我離家出走。他還說他已答應(yīng)了小朱老師,讓她做媳婦,成為我們彭家的人。

“我收到這封回信,給呂盛看了。呂盛問我怎么想的。我說我堅決不回去。我走出了故鄉(xiāng),就不會回去了。故鄉(xiāng)只是我在精神上回望的地方。但我必須走出它。不然我就會毀于它。呂盛說,那個小朱老師你父親接受她做媳婦了,你怎么辦?我說,他要那樣做,我也沒辦法。但我是自由的,我不會受這個事情的束縛。她可以成為我的老婆,事實上的老婆,但是我不會和她在一起生活。我要和未來中發(fā)生的一切生活。她卻不是未來。她就是我們故鄉(xiāng)那種古老的、一直延續(xù)的并且很難從根本上改變的生活。她是起點,但迅速成為終點。這是我必須逃避的。

“我們討論了很久。呂盛堅決支持我。他說你要是回去,我們就不是同志了。他說他媽的我們都是一群流浪的人,精神上、情感上、肉體上,全都是流浪的。我們在痛苦中獲得快樂。而這一切是我們詩歌的源泉。‘詩人沒有故鄉(xiāng),’他說,‘詩人沒有私人的生活,只有詩人的生活。’他還說,‘我們在低處行走,在高處眺望。’我覺得他說得對我胃口。所以我們成了極好的兄弟。

“不回去,決不回去。我給我父親寫了封簡短的回信。我告訴他我的決心。我說讓您老人家失望了我很難過。小朱老師給您添麻煩,我也很難過。我將來出息了,會報答您的。我在信的末尾說,我可能以后很少寫信回家,但是請您老人家放心,我會保重自己的。

“我從此走上了一條不歸路,詩人之路。我盡量忘記我的故鄉(xiāng),這口精神的皮箱我不想提著它走。有時候,它是沉重的。

“還有小朱老師,我也要忘了她。后來,她生下了我的兒子。我一直沒見過他,可是我卻忘記不了我那未見過面的兒子。他肯定長得像我,他在我的內(nèi)心里成長。”

他說起他那未見過面的兒子時有點動容。啤酒瓶在他手中輕輕晃動。落地玻璃窗外的燈火依舊,但人生變幻了其他的意味。他別過臉,望著窗外某處不可知的地方,稍稍沉默了片刻。

“……在呂盛家住下的將近半年的時光令我難忘。我差不多每天都寫詩。我們上午睡懶覺。快到中午時起來。他去畫廊,而我待在他的四合院里寫詩。我耳邊是北京的古老的聲音。只有我能聽到、能感覺到那些雞零狗碎的聲音里的時間。光線很暗,只有桌子上投下一塊不算亮的亮光。這就是我鋪開本子的地方。冬天來的時候我沒錢買衣。我就把自己裹在呂盛的一件軍大衣里。我有時候也坐在被筒里寫詩或者看書。時光像蟲子一樣地慢慢爬著。我又寫完了一個筆記本。有些詩我認為是杰作。我興奮地跑到畫廊里去,對著呂盛就朗誦起來。他停下手中的活,側(cè)著臉,不看我,聽我讀詩。那些路過畫廊的人站在門外瞧著,他們覺得他們看到了兩個精神病人。我坐下來喝水,聽呂盛的評價。我鼻子里滿是松節(jié)油和顏料的氣味。呂盛的批評總是很到位。他的感覺十分犀利。他往往一言中的。但他經(jīng)常夸贊我。他覺得我這一時期寫的詩真像他說的那樣:在低處行走,在高處眺望。只是他有時候說,唉,天才,你潦倒得還不夠徹底啊!

“他帶我去美院參加火柴晚會。我們各自帶一位女孩回來。我容易多情,見一個喜歡一個,把她摟在懷里問這問那,就像要跟她熱戀一樣。莫說呂盛笑話我,連那些大二大三的女孩都笑我。她們覺得我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她們說,你有必要知道那么多嗎?她們的肉體真香,那青春盛開的氣味,我愛聞。我深深地呼吸,眷戀不已。她們有時候睡一晚,第二天清早悄悄走了。有時候做完愛就走人。她們很高興,甚至比我們都高興。她們不覺得這樣會失去點什么。當她們走了之后,有一回呂盛深沉地說:我喜歡泡不那么隨便的少婦。她們的心理復(fù)雜得多,微妙得多,也有味得多。

“呂盛死于他的少婦理論。我親眼見到了他的死。”

他把瓶子里剩下的啤酒一口喝光,又再拿過來一瓶喝。他的眼睛里有兩粒亮光閃動著,但不是眼淚,是窗外的燈火。遠處的汽車拖著光的流線織來織去,織出來夢幻般的都市的夜。

他什么都不看,又接著說下去:

“……我住在呂盛家里的時候充分體會了自由、友誼、青春、靈感進發(fā)和縱意人生的快樂。這時間差不多有半年。多么可惜,呂盛在這樣的時刻離開了我,離開了他熱愛的人世。他的天才結(jié)束得太突然了!

“有幾天的時間我一直關(guān)在他的四合院里寫長詩。那是我唯一的一首敘事詩。我一般不喜歡用詩歌來敘事。但是靈感來了,突然之間想用詩歌來講述一個人的流浪的青春。我想象這個過程充滿事件,充滿心靈的爆炸。我在那間光線幽暗的房子里奮筆疾書。那首長詩好像永無盡頭。我只在他的廚房里下面應(yīng)付肚子,還有就是喝他單車后面馱來的啤酒。

“我?guī)滋鞗]去他的畫廊。因為一首詩在沒完成之前我不會朗誦給別人聽。恰恰就是這幾天,呂盛泡上了一個少婦。我沒有見過她。但是晚上,呂盛跟我談起了她。我和呂盛已是沒有秘密的兄弟。他談起她來眉飛色舞。她經(jīng)過畫廊,進來逗留,觀看墻上的油畫。‘她的額頭真漂亮。’呂盛說,‘我從沒看過那么漂亮的額頭。光潔、驕傲,而且靈氣閃爍,充滿了少婦獨特的韻味。’呂盛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黏上去了。很快黏緊了。但他們并沒有很快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呂盛是很有經(jīng)驗的,他不著急,并且享受著這個過程的緩慢。那少婦是一位舞蹈演員,結(jié)婚三年了,還沒有生孩子。她的丈夫是她的中學同學,剛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進了一家國有企業(yè)。他在老山打過仗。據(jù)說他回北京以后情緒一直低落壓抑。問他為什么卻從不回答。呂盛給少婦畫肖像,為她寫詩。少婦很喜歡傾聽呂盛聊繪畫和詩歌。呂盛說,你不知道她有多么聰明。她的接受系統(tǒng)真好。她聽你談話的時候目光閃爍著領(lǐng)悟的光芒。跟她在一起真是愉快至極。

“他們就是交談,在呂盛的畫廊里。呂盛沒有把她朝家里帶。

“但是很快,他的那些詩就落到了她丈夫的手中。那是個脾氣暴躁的男人,把她打得青紅紫綠,逼問她和野男人睡過覺沒有。她當然不承認。沒有的事怎么承認?她只是和他談得來,是一個畫畫和寫詩的異性朋友。是的,他是給她寫了詩,但他們之間并沒有發(fā)生什么故事。他們連握手都沒有發(fā)生。她丈夫不信,粗暴而固執(zhí),逼她帶路,帶到呂盛的畫廊里來。她沒有辦法,也許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或者也證明呂盛的清白,她把她丈夫帶到了畫廊里。那男人一見呂盛就失去了理智,沖上去就把呂盛踹倒在地。他用皮鞋踩呂盛的臉,踢他的下身。他當過兵,身手敏捷,下手狠毒。呂盛是那種不怕事的人,而且他也是在胡同里打架長大的,在這一帶都有名。一開始他沒還手,是希望能向這個憤怒的丈夫說清楚,他的老婆是無辜的。但那個丈夫根本停不下手來。據(jù)那些圍觀的人后來說,呂盛在地上大吼一聲,躍起來,拾起錘子就砸那個該死的丈夫。那丈夫在特種兵待過,學了一套擒拿術(shù),一閃身就把錘子奪了下來。他說他媽的你竟敢對老子下毒手。他的手狠狠一揮,釘畫框的錘子就砸到了呂盛的天靈蓋上。呂盛當場倒地,從此沒再能夠起來。人們把呂盛送到醫(yī)院,醫(yī)生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放大的瞳孔,說,人都死了,送來還有什么用?

“我在醫(yī)院的停尸房見了呂盛最后一面。他的臉是腫的,敷滿干了的變黑了的血跡。我?guī)缀跽J不出他來了。

“那個男人被抓起來,后來判了死緩。呂盛太可惜了。

“他死的前一天晚上,我們還一起喝啤酒,聊了大半夜。他是一個有夢想的人。他生活中的陽光全都來自夢想。他最大的愿望是當一個大畫家,而不畫畫的時候就當一個小詩人。自足,也自戀,但發(fā)誓做一個不缺乏同情心的人。他希望他身邊永遠不缺女人,永遠都有值得他去愛和憐惜的異性。他希望他的畫被美術(shù)館收藏,他的詩被印成異形開本的詩集,他自己來插圖,印得美輪美奐。他喜歡在人群中如魚得水。哪怕他成了大名人也一如既往混跡街頭,隨意喝酒、說胡話、唱歌。哦,我忘了說,呂盛的歌唱得非常好。他喜歡唱約翰·列儂的《昨天》和一些老電影歌曲。他是一直向前走的人,卻有著向后回望的懷舊愁腸。

“那天晚上我們聊得真多。那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晚。但我們誰也不曉得。黑色的命運總是這樣,它來到你跟前時是那么突然,一點預(yù)示都沒有。”

啞馬,這位沉浸在懷念亡友的感傷情緒中的詩人,他的下眼眶里涌出了晶瑩的亮點。

“……失去朋友是傷心的,甚至令人絕望。像呂盛這樣的朋友,你一生中能遇見幾個?

“我只得離開。離開那個四合院,也離開北京。有段時間我到了東北,后來又南下到了廣東。—個詩人是非常不適合在廣東生活的。在那里,根本沒有他呼吸的空氣。他會備感壓抑和痛苦。在廣東,他不但不是詩人,他甚至不是人。他就是一條流浪的身上長滿疥瘡的狗。我挨過揍,被人當成乞丐或小偷。我也試圖打打短工。但那對我是何等的殘忍。我原來認識的幾位寫詩的朋友后來都經(jīng)商了。他們忘了詩歌,也忘了寫詩的兄弟。當然也不是沒有例外。有位當年的詩壇兄弟我找去時他送了我一千塊錢,還給我買了一身衣服。他請我喝酒,說老弟啊,這個社會沒有尊嚴,因為這個社會的詩人沒有尊嚴。我聽了有種內(nèi)心里挨了一刀的感受。我記得我哭了。因為我聽到了已經(jīng)陌生的詞:尊嚴。

“那些日子我根本沒有寫詩。我失去了靈感和沖動。我的詩感麻木了。那些日子我?guī)缀醵紱]有摸過筆。我曉得這是要命的墮落。但是我有什么辦法呢?我被拋棄了,我們被拋棄了——被這個時代,被這個社會突然涌動起來的拜金的狂潮。

“但我內(nèi)心里明白,實際上,我仍在寫詩,不過不是寫在筆記本上,是寫在一些人喜悅一些人痛苦的大地上,用我的流浪的生涯和足印來寫,用生命寫。我曉得,那是一首偉大的悲情的長詩。

“有時候,我會想起呂盛,想起他我心中就沒有那么孤獨了。他的精神還在那里陪著我,還有他畫廊的氣味和他四合院里的依稀的光線。

“我到處走,從不在一個地方長久逗留。值得欣慰的是這大地上總還有像我一樣愛詩的人。我總能幸運地遇上他們。在南京、在成都、在合肥、在昆明甚至在遙遠的哈爾濱,我都能遇上他們。他們就是這個國家的尊嚴,但只在暗處閃光。他們在生活的流變中閃閃發(fā)光,只是人們看不見。這個世界到處都是瞎子。他們不知道有人在高處眺望,看到了俗世生活之外的東西。

“真正的詩人不會被時間改變。我們相會,像過去一樣,像幾千年前一樣,喝酒、把談,歌哭或者沉默。我們互相朗誦自己的作品,稱贊對方,或者稱贊自己。四面是滔滔洪水,而我們坐在諾亞方舟上。

“會有一些女孩子坐在我們中間,那是些驚世駭俗的女孩。她們欣賞獨特,欣賞個性,欣賞一個男人身上所有的蔑視的力量。她們是有某種宗教感的女孩。這是很奇怪的、不可理喻的。她們寧愿坐在我們中間。但你不能愛她們,她們像刀片一樣隨時讓你受傷,心頭流血。你跟她們只能嬉戲,這樣當然也很好,很輕松。我常常在和詩人的聚會中遇到這類女孩。她是某位詩人的短暫的情人,在身邊突然開放又突然消失的玫瑰。

“我喜歡凝視她們,看到她們不好意思地低頭或者嗔怒地一瞥,我很高興。我會發(fā)出讓自己都吃驚的笑聲。這是我的流浪生涯里快活的一瞬。我有許多這樣的一瞬,就像夜空里有許多迷人的星光。

“我的流浪的道路是一生的長度。再長的地方我就無法抵達了。除開思想。一個詩人的憂傷可以抵達無窮遠。早幾年我曾沿著黃河走,這幾年我又沿著長江走。那些村莊、道路和城市,都被我穿過。那些陌生的人群,我擠進他們又離開他們。曉得嗎?我現(xiàn)在又開始寫詩了。寫詩是一種能力,有時會短暫地或長久地喪失,有時又突然聚合起來,能量爆發(fā)。我相信我又迎來了一個寫詩的高峰期。

“我念一首近作給你聽好嗎?算了,今天晚上我們喝酒,談別的,但是不朗誦詩。今天晚上適合回憶。”

我沒有勉強他,既然他不想朗誦詩。我知道他朗誦時的張狂的姿態(tài),我也不想被人當作瘋子。我現(xiàn)在過的生活庸俗,但是正常。我現(xiàn)在害怕不正常。

“……有一回,還是住在呂盛那里的時候,有位女孩聽我朗誦了我的一首長詩,那是在我們做愛之后,她閉著眼睛聽,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后來我也睡著了,她在我做夢的時候離開了。我醒來之后才覺得絕望。這絕望就像酒一樣的,到后來才開始醉人。為什么我的詩寫得那么好,她會聽不下去?為什么一個漂亮而開放的女孩、學藝術(shù)的前衛(wèi)的女孩會不需要詩?如果她都不需要,那誰會需要?

“我在一個人流浪的路上會經(jīng)常挨餓,會經(jīng)常無助,但是我并沒有因此絕望。只是一個美院的小女孩在聽詩歌朗誦的時候睡著,這事情讓我內(nèi)心里某種圣潔的東西在崩坍。我醒來之后望著窗子,女孩走了,呂盛和他的女孩也走了。我一個人在舊四合院的幽暗的房子里,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太空曠了,空曠得簡直沒有邊。

“后來,呂盛死了,我離開北京朝更北的方向走去。在路上,天氣越來越冷,我內(nèi)心里反倒慢慢恢復(fù)了一種溫暖。我想通了,我只能如此,我的命運只能如此,詩歌的命運只能如此。我們是頭戴荊冠、身背十字架的遠行的詩人,就像耶和華一樣。”

他又望著窗外沉默了片刻。啤酒喝光了。他沒有再要。他轉(zhuǎn)過臉來,直直地盯著我,就好像我臉上落了一只蜘蛛。他說:“算了,不說了。有什么意思?這些狗屁事情。”接著他問我:“今天晚上你安排我睡在哪里?客廳的沙發(fā)上也可以。”

他還是那么隨便。他找到你了,就叫你安排他的一切。這說明他仍然把我看做他的詩友。我應(yīng)當高興,可是我高興不起來。我早已不寫詩,而且也不讀詩了。我的尊嚴是我的位子給我的。我現(xiàn)在是一家不算太小的做對外貿(mào)易生意的公司的副老總。我承認我的生活很庸俗,卻也很體面。在上海這樣的城市里,體面是被人尊重的。也有人知道我有寫詩的歷史,這給我增加了某種傳奇,他們介紹我時說:他曾經(jīng)是詩人。我立即就可以看到驚羨的目光。這個緣由我想大家都明白。我也為此感到虛榮。我愿意人們這樣稱呼我。對于我來說,“詩人”是雙重意義的復(fù)合詞。

我問他打算在上海待多久。我的意思是如果只有一兩天,那我可以跟他湊合湊合。如果時間更長,那我要給他找個地方住,比方在我們的員工的租住房里加一張臨時床。我們公司有好幾位員工是從外地來上海尋找機會的,他們的流動性很大,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不過有人異動而去,就有人異動而來。

他說他從來沒有打算,他完全是隨興而動。高興就多待待,不高興就拍屁股走人。他費了一點周章找到我,我估計他會有幾天待。我說好吧,你到我那里去睡。我也是租的房,一室一廳,你睡客廳的沙發(fā)。

我付賬的時候他望著我的錢夾,說:“能不能借點錢?”“借多少?”“三百吧,三百。”我心里想,這不是肉包子打狗嗎?但我還是抽出了三張一百的票子。他收錢的動作很快,那一瞬間他臉上的表情不怎么好看。那是一種什么樣的表情呢?我形容不出,但我想其中是包含了一點猥瑣的。在那一瞬,我的心情也跟他的表情一樣復(fù)雜,不怎么好看。

“今晚喝得夠好。”他說著,站起來,又瘦又黑。

那一夜我們沒有再多說話。我們喝得夠多,也說得夠多。回去之后,我叫他洗了澡,我也洗了。我進去的時候,看到浴室里弄得很亂、很臟。早兩年我們公司里有個不愛衛(wèi)生的員工,關(guān)于他有個笑話。說有一回他在酒店的房間洗了個澡,服務(wù)員進來打掃衛(wèi)生,抱怨道:這是洗澡的浴盆,怎么用來洗拖把?后來同事們給這個邋遢的小伙子取了個綽號,叫“拖把”。我進到浴室,立即想起了這個綽號的笑話。

我拿浴巾擦頭發(fā)的時候他坐在沙發(fā)上沖我笑,“你變得好胖哦。”他說,似乎有點諷刺。

“一百七十斤。”我不在乎。

“好胖,詩人不應(yīng)當這樣胖。”

“我很慚愧,我已經(jīng)不是詩人了。”我說,

“我是個沒有詩才的人。”

“你有多少年沒寫過詩了?”

“至少二十年。”

“墮落,”他說,“極其墮落。”

“是的,”我說,“墮落有時候使人愉快。”

就這樣我們隨便說了幾句話就睡了。

我睡床,他睡外面的沙發(fā)。

第二天我起得早。我要上班。他還睡著,在沙發(fā)上蜷成一只基圍蝦。我沒喚醒他,在茶幾上留了三十塊零錢。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給家里打了個電話。沒人接聽。我估計他又是白天出門,晚上回來,跟上回他在長沙時一樣。但我不希望我租住的房子附近有什么臘味店。他不是說他又到了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嗎?為什么不待在家里寫詩呢?下午四點來鐘我又打了電話回去,他仍是不在。我不管他了,我再次約二十四樓的小李。她答應(yīng)了。我會有個愉快的夜晚。

小李是那種寫字樓里的女孩,你容易請她吃飯,卻不容易請她上床。她年紀輕輕的,仿佛已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你跟她說笑的時候她放得很開,但你的話題一微妙,她就沉默,或者裝天真。不過她知道怎樣吸引男人,并且不給他尷尬。我覺得這種交鋒很有意思。我看著辦,慢慢來,我不是很有銀子,但是我很有耐心。

我們邊吃邊聊,吃完了比薩又喝飲料。她說起了她們的那個郵購公司。她負責設(shè)計產(chǎn)品名錄的宣傳冊,把它印得精美,寄給四面八方的客戶。她在這個公司干了三年了,她最近想跳槽。我問她想跳到哪里去。她笑一下,說沒想好。我說你很能干,如果你不嫌棄,你可以到我們公司來試試。她又笑一下,說她真的沒想好。她只是想挪動一下。“我是個不安分的人,”她說,“沒看出來嗎?”我說年輕人嘛,當然應(yīng)當多試試機會。

這些話都不咸不淡。通常都是這樣的。這是一個過程的最初階段。

隨后我送她回她的租住地。在一個弄堂口她下了車,謝絕我送進去。我也沒堅持。她肯定有她的道理。

我回去的時候,啞馬已經(jīng)在家里了。他趴在茶幾上寫詩。沒錯,他是在寫詩。他抬頭跟我打聲招呼,又低頭疾書。他來了靈感嗎?他在寫什么?

他的腳邊上有三個空啤酒瓶。

我問他白天干什么去了,我打電話回來沒有人。他說,亂走,在馬路上,在弄堂里,在福州路上的書店和人民廣場。然后黃昏的時候他站在外灘邊,看落日和下班的人們。“上海的女孩子很時髦啊。”他說,“但是看得出來她們很勢利,她們的目光從來不在我身上停留。她們不曉得一位天才的詩人就站在馬路邊上眺望。”

“我們找個酒吧喝酒去吧。”他對我提要求。

我說什么時候了?我明天還要上班呢。我看看表,已是凌晨一點半。

我說你剛才來了靈感吧,看你在寫詩,寫的是什么?

他說最近這段時間每天都有靈感。他只要坐下,拿起筆,詩句就奔涌而來。他要寫一系列城市的細部。這是新鮮的題材,他的感受非常尖銳。“我嘗試新的表達。個人被淹沒,只殘存在細部之中,就像戰(zhàn)爭廢墟中的肢體—_f旦是解釋了戰(zhàn)爭。”

他沒有給我朗誦。也許我不是呂盛,而且我已聲明我二十年不寫詩,也不讀詩了。他知道這一點,如果按照他的詩人性格,他應(yīng)當蔑視我并離開我。但他沒有。

他仍住在我這里,一住住了十來天。我也沒把他安排到別的地方去。

這十來天里,他向我又借過兩回錢,每次三百。這些錢是肯定有去無回的。他仍然白天出門,晚上回來。他倒真是每天都寫詩,有時是睡到上午起來之后寫,有時是晚上我睡了之后寫。當然還有其他的時間,要看他的興之所至。我看到他又買了兩個新的筆記本和幾支簽字筆。對于他的詩我也沒有太多的好奇心。這年頭詩對于我是多余的東西,是我無法消費的奢侈品。我周末一個人的時候只到我租住的社區(qū)的音像店里租碟來看。租的都是警匪片和槍戰(zhàn)片,有時也租一點三級片。我甚至很少逛書店,文學書我一年里難得看一兩本。生活的慣性推著我來到中年。我發(fā)福了。我離我年輕時候的夢想越來越遙遠了。

他買了一些書,就堆在沙發(fā)上。他說他離開一個地方,就把書送給朋友,從不帶著它們上路。“書和生活帶來的痛感都放在心頭,最后釀成尖銳的詩行。”他說,“刺痛別人的心。”刺痛誰呢?肯定是讀者。但是詩歌有讀者嗎?

我估計他又喜歡上哪位女孩了。那天他回來,我發(fā)現(xiàn)他穿了我的衣服。那是一件絲光棉的長袖T恤,花紋很華麗。他穿著很肥大,扎在褲子里也仍然肥大。我笑起來,但是也很生氣。他太不像話了,怎么不經(jīng)人允許就亂拿人家的東西穿戴?

后來我也不生氣了。詩人都這個樣子,他愿意跟你交往,就是把你當成兄弟。這種關(guān)系古已有之。時間不會改變詩人的處世方式。我表示了理解,畢竟我曾經(jīng)也是詩人。

我問他又愛上誰了。他說我們一起找個小酒吧喝酒吧,“我請客。”他說。多么可氣可笑,他請客。他請客的錢是從我手里借的。

但我還是跟他喝了一回酒,就在我們附近的一家生意不怎么好的小酒吧。他一握住啤酒瓶就很高興。他說他認識了一位上海師大的女學生。學美術(shù)的,在人民廣場畫速寫,他看她畫畫看了一個下午。這樣就認識了。然后,他請她吃晚飯。這是一位蘇州的女孩。“江南女子,”他說,“很清秀,一口吳儂軟語聽得你渾身舒服。”

他打的送她回學校。第二天又在人民廣場見了面。她還是畫速寫。之后又吃晚飯。再之后,他見她的面,穿了我的絲光棉T恤。他請她給自己畫速寫,交換條件就是當場由她命題寫一首詩。他寫了,他說:“寫得還不錯,盡可能通俗吧。”我問:她看得懂嗎?他說她是異類,居然看得懂,而且還夸獎寫得好。她的命題是要他寫廣場鴿。他的詩里有這樣的句子:

那些灰色的、白色的和寶藍色的閃電

就低伏在你的腳邊

隱藏了飛翔和自由的欲望

但是他的欲望是沒有被隱藏的。他開始了熱烈的追求。為了見到她,他守在學校的門外。他被保安阻攔,不得入內(nèi)。我想象得到他那尷尬而焦灼的模樣、六神無主的模樣。他真的喜歡她。他喜歡一個女孩子的時候都是這樣傾情。他不會使用電腦,不會發(fā)伊妹兒和手機短信,不會聊QQ,他只用最古老的方法向她傾吐自己的一往情深:他每天給她寄信。當然,信里面都夾了情詩。

也許那說吳儂軟語的女孩覺得這樣很刺激新鮮,很與眾不同,所以愿意與他交往,用這種不合潮流的方式。他們有時就在人民廣場見面。那地方對他們來說有一種磁場。他請她吃麥當勞,喝可樂,打出租車送她回學校。車窗兩旁流動了燈光的海洋。

他又向我借錢。就像以往一樣,他借錢的口氣大得很,坦然得很。我拐彎抹角地問他什么時候離開上海,繼續(xù)“在路上”。他說他不曉得,以目前的情況看,他可能還得待一陣子。我對他有些不耐煩了。他干擾了我的私生活。我和郵購公司的小李略略有了些進展。有個周末我試探地問她想不想去我那兒看碟。她居然顯出了猶豫,而不是一口回絕。但這個家伙住在我那兒我是不可能把小李帶回去的。何況,我習慣了一個人住。

最可惱的是有一回,我發(fā)現(xiàn)我床頭的一口精致的進口小鬧鐘不見了。那是我某次參加一家外企的新產(chǎn)品發(fā)布會,對方贈送的禮品。另外還有一對小磁盤,也是精美的禮品,也不見了。他承認,這兩樣東西他拿去送給吳儂軟語了。他說女孩子就喜歡這些別致的小玩意兒。

我生氣地罵他。我說啞馬你他媽的太不尊重人了。你至少得征求我的同意,跟我打聲招呼吧。你不要把主客的身份搞顛倒了!

我罵他的時候他一點兒都不尷尬,臉上掛著壞壞的笑。他說別生氣嘛老兄,我們不是好兄弟嗎?好兄弟之間互相拿點東西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我以后跟你打招呼就是了,不生氣了好不好?

他接著就跟我打招呼了。他說我有兩個手機,能不能借一個給他用用,他走的時候會還我的。“放心,只給她打電話,不會打到貴州老家去的。我跟家里沒有聯(lián)系。”

他就這樣拿走了我的一部閑置手機。我當然還得給他辦張卡,預(yù)存兩百塊錢話費。不然的話他只能跟上帝通話。

我越來越煩他,巴不得將他掃地出門。他有太多的惡習。某些惡習我從前也有,但我現(xiàn)在早已改掉。我是他媽的正常人了。他永遠還在不正常的狀態(tài)之中,并且不自知,還以為別人都不正常。

我想起我的一位臺灣客戶跟我說的一個笑話。他說他老爸有一回從臺北開車去高雄。他在家里,開著收音機,忽然聽到交通險情報道,說在快到高雄的高速公路某段有一臺小車正在逆行,請接近這段路的司機朋友千萬當心。他一想不好,他老爸此刻應(yīng)當就在這段路上。就立即打他老爸的行動電話。他老爸在電話那頭很氣憤地說:兒子啊,哪里只一臺小車逆行啊,是所有的車子全都逆行呢!

啞馬就是這樣的人。全世界的人都是不正常的,只有他正常。全世界的人都在逆行。

但我看見他趴在茶幾上寫詩的時候我又心軟。他寫詩的時候的神情極其動人。光線從側(cè)面投向他的臉,勾勒出他清瘦的輪廓,顯得莊嚴又圣潔。在這樣的時刻他是神,是詩的圣雄,頭戴荊冠,身背十字架,從稿紙上出發(fā)向天邊遠行。他寫詩的樣子讓人心生憐惜。他也步入了中年,不管他其他的方面有多少改變,他寫詩的那種姿態(tài)永遠都是恒在的,就像雕塑一樣。

這樣的時候,他若向我開口借錢,借東西,借什么我大概都會答應(yīng)。我說的是這樣的時候,而不是其他的時候。

這樣的時候我會被觸動,一種久遠的情感會從干涸的記憶中漸漸浮現(xiàn)出來,暖暖的、軟軟的、黏黏的、稠稠的。我知道這一刻我又回到了從前,就像我們突然讀到李白的詩,會回到開元年間。

我對此驚喜,但又惶惑。最后,我勸誡自己,少來這一套。過去的,就永遠讓它過去。

我還是要給他挪個地方。在我們公司附近有個社區(qū)里我們租了幾套房子給員工住。我叫公司里的人架了張臨時床,擠進一套三居室里。那里頭住了六位員工。我找了些理由,把他哄過去了。我告訴他,他可以在我們公司樓下的餐廳里用餐。

可是住了三天,那些員工就跟我提意見了。他們并不知道他是我的朋友。他們中有人跟他吵了架。因為他亂用他們的洗漱用具,而且把客廳弄得亂七八糟。他還把別人的一雙新皮鞋穿了出門。他生活毫無規(guī)律,半夜開燈看書,在一個本子上寫寫畫畫,搞得大家睡不安穩(wěn)。

他也來找我,苦著一張瘦臉。他來到我的辦公室,雙手攤開,說,他們排斥他,兇他,他不能跟這些人住在一起。而且他早已不習慣群居生活。他要求還是住回到我那里去。

“不行啊,啞馬。”我說,“詩人應(yīng)當生活在人民之中。你跟他們把關(guān)系搞好吧。”

“我想還是和你住在一起。只有你能夠理解我。”他說。

我考慮了一下,還是拒絕了他的要求。我覺得夠忍耐他的了,換誰都不會這么寬容。

“那你還要借點錢給我。”他又提出新的要求,“三百塊錢。”

“這個行,這個我答應(yīng)你。”我連忙答道。

兩天之后的早上,我穿好衣服提上電腦包把門打開,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啞馬靠在我的門口睡著了,嘴巴微微張開。我把他搖醒。我說:“嘿,怎么回事?你怎么在這里?”他說昨晚上他跟房子里的一個人吵架,其他的人把他趕出來了。他在外頭走了一夜,天亮的時候來到了我的屋門口。我說他們怎么可以這樣做?他說他們就是這樣做的,一點人性都沒有。他們是這個城市里的豬。

“好啦好啦,我會處理這件事的。你先回去睡吧。就說是我叫你回去的。這幫家伙,太操蛋了!”我說。

“我不回去了,我還是住在你這里。你不會那樣對我。你曾經(jīng)是個寫詩的。”

“算啦,不要提我是寫過詩的。你還是回到他們中間去。我這里不太方便。”我說著把門帶上,朝小區(qū)外邊走。

“那個說吳儂軟語的女孩子,”他忽然叫道,“和我分手了!”

我沒有回頭,說:“分了就分了吧。再找。天涯何處無芳草。”

他在后面叫起來:“你不要走!我想和你聊聊!所有的人都拋棄我了!我想和你聊聊!”

“我沒時間。我要上班。”我仍然頭也沒回。

在小區(qū)大門口,我攔住了一輛的士。

他追過來,拍著車窗:“你下來,我想和你聊聊,就一會兒行不行?”

我把車窗搖下,說:“我真的沒時間。公司里有個早會。回去休息吧。我晚上再找你。”

司機開動了車。我聽到后車蓋嘭嘭地響。司機剎住車,從窗子里探出頭,朝后頭吼道:“捶什么捶啊,捶壞了后蓋叫你好看!”

我回過頭去,看到啞馬站在車屁股后,透過后窗瞪著我。我生氣地對他大聲說:“啞馬,你太不像話了。你要干嗎?”

“我要你下車。我們聊聊。我難過。所有的人都把我拋棄了。”

“我跟你說了我有事。我晚上會來找你。”我說完了就叫司機快走。

車朝前開動起來,后蓋又嘭嘭的一陣亂響。司機和我都跳下車去。啞馬轉(zhuǎn)身跑開,退到十幾米遠的地方站住。司機追上去,他又跑。司機停下來,他也停下來。總之隔著十幾米遠,用一種令人氣憤的表情望望司機又望望我。

我搖搖頭說啞馬你太操蛋了。你怎么變成了這么爛的一個人!

我和司機回到車里,又開動起來。司機罵罵咧咧,說他媽的這人神經(jīng)病啊這人!這時,只聽得后蓋上嘭的一響。不是用手捶的聲音,是什么東西砸過來的聲音,響得很重。司機當即剎住車,跳了下去。我也下去。我在地上看到了半截磚頭。司機拾起磚頭就上去。啞馬掉頭又跑。跑了百八十米遠,站住了。司機一頓臭罵,然后轉(zhuǎn)身而回,手里仍抓了那塊磚頭。他往回走,啞馬也往回走,離我們反正十幾米遠。司機不追了,我一時來了怒氣,反而上去追他。見我追過來,他返身又跑,邊跑邊回過頭來笑。那種笑像五歲孩子的頑皮的笑。但是我不覺得可愛,只覺得可氣。我奮力追了百來米,就像他當年在他的山區(qū)中學里拿竹竿追那些搗蛋的學生。但他比我跑得陜。他跑的時候褲口袋里掉下來一個東西。我追上去一看是一個筆記本。我拾起來。他不知道掉了東西,站住了,又是那樣的笑。

他腦袋后頭,上海的層層疊疊的屋頂上,升起了一輪白白的太陽。

到了公司里,我還在生氣。同時我也把那幾個員工叫過來訓了一頓。我說打狗都得看主人,你們是不是不想給我面子,嗯?!

這天確實有個董事會。我們決定了幾項大事。之后,到外邊吃了頓飯。我喝了不少紅酒。回到辦公室后我把門關(guān)上,打算躺在沙發(fā)上小睡一會。但紅酒的勁來了,怎么也睡不著。我看到桌上有個東西,是我拾起來的啞馬的筆記本。我拿過來,順手翻了翻。那上頭寫滿了詩,修改的墨團到處都是,字跡龍飛鳳舞。

隨便翻開一頁,有兩首短詩跳入了我的眼簾。

一首叫《遺忘》:

我將被黑暗帶走

就像深沉的夜帶走它的流星

由此我不會被人提起

我的臉在時間中模糊,猶如歲月

那些將我遺忘的人

會記住我寫下的詩行:

我行走之時,通體發(fā)光

但我只是照亮了自己

一首叫《行走》:

在我左手,是高樓

在我右手,是人流

在我前方,是欲望

在我后方,是追趕欲望的狗

在我頭上,是的,只有在那

無邊的上面

我暫時還沒有望見什么東西

讓我涌出一行行憂愁

我繼續(xù)翻下去,其中一首,可能是寫他和吳儂軟語的,有這么一段:

……

你讓我產(chǎn)生幻覺

以為蓮花在內(nèi)心的早晨綻放

以為我可以暫時歇下來

喘著粗氣,和一個人坐在石凳上交談

隨便聊些什么,家常、或者

你畫夾里的鴿子和肖像

你讓我悲傷

是因為你讓我大夢醒來

我被打回到地上

紅塵滾滾泥漿沾滿腳丫

淚水打濕衣裳

無數(shù)的人影包圍了孤單

還有《陌生》:

我對陌生一點都不害怕

因為我對你來說,對他來說

也是陌生

陌生是一種黑的顏色

就是說,什么都看不見

在這條又長又短的路上

我每天都是盲人

還有一首寫到了上海:

……

我走在這個城市

這條街叫淮海路

這有老式鐘樓的地方叫外灘

這些浮著焦灼表情的面孔叫人民

所以這廣場叫人民廣場

人民在這里溜達疲倦的雙腿

喝汽水,羨慕鴿子和名貴的狗

和從路那邊一閃而過的奔馳320

但那不是生活的本質(zhì)

除了我,透過他們

張望內(nèi)心的鏡子

而他們的眼睛里只有霓虹燈

怎么也看不見,一個身份不明的人

比這廣場還大得多的孤獨

……

我有多少年沒讀過詩了?我對詩歌已經(jīng)陌生,并且毫無感覺。但是讀了啞馬的這些詩,我忽然有了異樣的心情。我覺得這一瞬間,我的身體里的某處地方,被一只手軟軟地摸了一把。空氣凝結(jié)了。到處都顯得模糊。

責任編輯 曉 楓

題 字 李 純 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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