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王棵,是在“2l世紀文學之星2005年卷”新聞發布會上,他和我同是入選這套叢書的作者。王棵的書名給我留下了特別的印象——《守礁關鍵詞》,他是十位作者中唯一的軍人。對于出國多年散漫成性的我來說,在如此莊重的場合上面對如此之多的陌生面孔,本來就有充滿局促不安的“異類感”,而王棵“軍旅作家”的威耀身份更從直覺上增大了與我的距離。意外的是,會后的幾句寒暄和下意識的觀察,王棵身上有股沉傲內斂的靈氣和并非沒有鋒芒的教養,我發現,除了他腰板筆直的坐相和不露聲色的耐性外,很難用通常歌頌軍人的規范詞匯來描述他。王棵俊朗陽光,并不威武;含蓄自制,并不刻板;樸厚誠摯,并不單純;溫順敏感,并無概念化軍人的豪放之氣。他說話不多,音調不高,而且語態里有著南方人說普通話時特有的輕婉和清晰的咬字;盡管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青年軍官,但我能夠感到,在他溫良的骨子里,一定是個不僅拒絕暴力、甚至可能會在暴力面前無措的人。正是王棵身上這股內在的、難以調和的矛盾張力,吸引了我。
王棵回了湛江的南海艦隊。我懷著好奇翻開他的小說集,不僅讀進去了,而且格外喜歡。王棵以他個性的視角、機敏的構思、新銳的筆觸,刻畫出守礁者寂寞奉獻的象征性生活,在封閉受限的空間內,真誠袒露了軍人生活中的豐富人性和悲壯的寂寞。
王棵講述的世界,不僅超過我的閱歷,甚至超過我的想象:一邊是隨海潮漂遠的礁堡,一邊是隨時可能游來的鯊魚,《海戒》中將要退伍的小四攔著馬茍僵直的身體在海浪中驚恐掙扎,他必須作出殘酷的抉擇……還有《飛魚》中從艦艇上永遠失蹤的馬瀝,一個在陸地上堅毅的士兵卻無法熬過海上漫長的寂寞,他的心理崩潰,同樣是軍人的犧牲,這種犧牲掩藏著人性的無奈與沒能成為英雄的悲壯。人與人,人與海,海與生,生與死。王棵的小說,就像“威脅大師”品特的戲劇,只留下“封閉的空間”與“意外的對話”這兩個最基本的舞臺元素,將作品全部的藝術張力,全部聚焦于人性本身。
帶著閱讀后的震撼,我撥通了王棵的長途電話。他接電話的語調,顯出意外的欣喜。王棵說:他一回到位于湛江郊區的小屋,就感覺被世界拋棄了。我說喜歡他的小說,而且欣賞他從特殊的視角對人與自然主題的深度開掘。與世隔絕的守礁哨所、遠離人群與社會的艦艇和飛鳥不落的邊陲礁島,為王棵的主人公們提供了一個剔除了繁雜社會因素干擾、純化了人與自然關系的、觀察人類靈魂的天然舞臺。要知道,有多少像克拉斯諾霍爾卡依、普魯克絲那樣的歐美名家,為了能給自己的作品營造一個適合審視人性的象征性背景而窮思極慮。從這個角度講,王棵是幸運的,他所祭獻的青春是值得的。
聊到閱讀,王棵說他喜歡外國文學,在翻譯作品里相對含有更真的純文學品質。他說在現今國內的文學圈里,許多人默默維護著一些與真正文學要旨相抵觸的所謂技術——王棵稱之為“中國式的技術”——許多技術根本就是反技術的,屏蔽了作者的內心。在外國作家中,王棵最欣賞盧梭、馬爾克斯、卡夫卡和庫切,他欣賞的理由不僅因為他們是公認的大師,而是因為能從他們身上找到竟與自己靈魂交錯的蛛絲馬跡。他抱怨湛江的偏遠,報攤上的文學雜志都是過期的,店里的書很多,可讀的很少,我翻譯的四部凱爾泰斯作品他一本也未能買到。次日,我按照他給我的地址寄了兩本給他:凱爾泰斯的《英國旗》和《船夫日記》。至于湛江在哪兒?我毫無概念。
在接下來的兩周里,我倆互發過幾次手機短信,王棵始終沒有收到書。我想一定是丟了,這么長時間,就是從北京寄到布達佩斯也該到了。我說:“沒關系,再過幾天如果還不到,我再給你寄。”在我臨回匈牙利前,王棵興奮地告訴我:書居然到了!高興之余,我對王棵所在的城市,有了一個間接的概念:那個地方離我很遠。回到布達佩斯后。我在QQ看到他的留言:“《英國旗》里的那篇《筆錄》,我巨喜歡!”王棵從凱爾泰斯的字句之中,印證著作家必須從自身生存里汲取到孤獨之中的定力。
王棵和我都是心疼時間的人,都不喜歡掛在網上讓時間滑過。因此,我倆的交往變成了只表示掛念的QQ留言,王棵經常比我還懶,有時只給留一個“嘿嘿”的怪臉。偶爾在網上撞到一起,于是就跟贖罪一樣地多聊幾句,還將各自手頭正寫的東西給對方看……在他一篇尚未完成的小說里,有個潛入河底跟亡靈對話的怪小子給我印象很深。
或許由于打字網聊的形式本身,決定了咖啡館閑聊似的QQ短語。對話框中的王棵像個小孩子,每句話結尾都跟著“呀、啊、啦、哇噻、嗯哪”之類的感嘆詞,再有就是隨手甩出的小動畫。由于我電腦上的版本太老,他拋來的鬼臉變成了密電碼。好在我訓練有素,幾個回合之后就能直接破譯出他俏皮的表情。
有一次他告訴我他在寫中篇。不久,他給我接連發來了幾篇新作,題材脫離了他以前的作品,用王棵自己話分類:以前寫的是“軍旅題材”,現在則是“地方題材”,并且隨口嘮叨了幾句寫作動機。
《隨他去吧》是王棵去年年底在朋友的熱心慫恿下到深圳“相親”期間閃現的靈感,對老生常談的男女關系進行了新式的剖析。他將一對生活中常見的普通男女,像兩種成分不同的化學藥液一樣注入同一只試管里混合,然后饒有興致地觀察他們的融合與排斥……另外,我想借王棵的好友徐東之口,講一個那次“相親”的戲劇性挫折:“有一次棵棵去相親,女的是個事業有成的女士,他們彼此都還有好感,可是后來棵棵把自己剛發表的一個小說拿給對方看,結果事情黃了。我覺得他多少受了點打擊,同時也感嘆文學的無力。于是對他說,以后千萬別把自己的小說給對方看;想了想又說,以后還是找個懂文學、懂得欣賞寫作的女人吧。棵棵只是笑。”
是啊,就像“多少人”與“少數人”的概念一樣,在瑣碎的世界上,強與弱、好與壞、成與敗都是相對的。王棵在自己的空間里,選擇了別人定義的后者:“現在,我不再是六七年前那個把文學當成一種生存工具的人,文學之于我,已經成為一杯凈化心靈的水,我懂得了文學之于人的真義,懂得了應該怎樣與文學相伴。”這個決意,權當王棵“相親”的收獲吧。
我欣賞王棵,是因為他真而不莽、誠而不迂、怯而不卑,在他身上有種成熟孩子的精靈氣。關于寫作,王棵的情致遠大于野心,思考遠多于沖動;他熱衷于探討人與人的、既跟常態相駁、又合乎心理邏輯的特殊關系,善于將人物從眾生之中捏取出來,放入自己設計的培養基中觀察記錄,并與他們一塊兒時悲時喜。
在周圍人眼里,王棵是“沉默是金”的典型,他更習慣做個觀察者。他善于從人際之中發現某個最為微妙的節點,并以此作為自己表達的支點。在他看來,小說中最應構成動力線索的不應是表象的故事,應是隱伏于人物性格之中必然性。
對只有一面之交的我而言,王棵該算是話多的。不過,我聽他說的絕大多數話,是在他自己的博客上。他在“新浪”上的博客是名副其實的網絡日記。自從我倆的博客互做了鏈接,便有了可以經常彼此窺視的私家窗口。
王棵貼在博客上的東西我都讀過,他最能打動我的文字,恰恰是他即興涂寫的。有一篇《一個男孩的死》,他講述一個真實的故事:王棵小時,父母認了一個叫“小狗”的干兒子。小狗患有遺傳病。他的親生父母從兒子出生不久就意識到,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個孩子一定會先于他們死掉……圍繞這個孩子的死,王棵用他無邪的筆觸,記錄了小狗父母從未停止的愛——“那是一種不要指望的愛,很真實,也很長久”。
在2006年8月18日的日記里,王棵趁著微微的醺醉,記下了一個暴風雨夜的特別婚宴:“幸福這個詞,從來都是被我摒棄的。任何概括性太強的詞,都令我懷疑。但在這個夜晚,為了準確表達的需要,我不得不用這個詞——我感覺到了幸福:那個退休的老海員,他說他去過40多個國家,發妻9年前過世,現在,他帶著他的新老伴,坐在這個海鮮酒樓。一定不是刻意的,他的兩個女兒、兩個女婿雙雙對對坐在他和他新伴的兩邊,呈十分對稱形狀。我坐在這個對稱弧線的中軸線的頂端,掃視他們的平靜、知足與團結,我感到幸福——我覺得,能夠坐在一個家庭安靜流淌著的強大溫馨之間,我是分外幸福的。老海員叫我小王。他溫柔、敦厚的女婿們都不喝酒,只有我陪他喝了。蠻好喝的四特酒,我竟然喝得比老海員多。”寥寥幾筆,王棵準確道出了生活中能煽起他情感一個在他人看來格外普通的瑣碎片段,而這種不常萌發的幸福感,來自一個陌生的老人。漸漸的,我成了王棵博客的潛水者。
王棵在談論自己喜歡的外國作家時這樣說:“我想我喜歡的作家身上首先具備一個共同的本質:誠實。先誠實爾后才有更多、更深遠復雜的東西。誠實是基礎。”毫無疑問,一個人只有欣賞誠實。才可能做到誠實。
王棵是誠實的,這為我和所有想了解他的朋友提供了基礎,只要你以同樣的誠實之心閱讀他。有一天,王棵做了一串白日夢,在博客上記下自己萬一中彩后的計劃,并煞有介事地預設了三種假設:中彩十萬、百萬和千萬……雖然他只是隨便一想,順筆一寫,沒想到卻為琢磨人成癖的我提供了一個佐證。出于心理專業的本能,我最感興趣的是他最大的“狂想”——假如中了一千萬。王棵寫道:
1.給我父母建一幢豪宅,同時給父母一些錢,按他們的意愿散發給他們喜歡的人。
2.資助我的哥哥和姐姐做一個安全可靠的小型的實業。
3.把錢存到最可靠的銀行,變成一個自由人,自由自在滿世界旅行,到處流浪。
4.寫作將變成我畢生的追求。我將為寫作而活。
5.我的性格應該變了。變得無所畏懼。成為一個特別直接坦誠,又相當溫和優雅的人。
6.由于注重養生之道,我變成了一個美男子。
我饒有興味地發現:除了前兩條出于人之常情外,其他幾條都泄露了他對自己隱秘的不滿和含蓄的反叛。流浪、寫作、改變性格、做美男子……王棵的“狂想”,潛藏著強烈的、偏離規范的自由意志。我認為,存在于王棵身上的最大矛盾,是他的軍人職業和非軍人氣質之間的矛盾。正是這種伴隨他軍旅生涯十七年的心理矛盾,為王棵的文學創作提供了特殊的題材與個性的視角;正是這種既難調和、又難妥協的內在沖突,形成了他作品中潛在的張力。
“21世紀文學之星”評委會認為:“王棵的小說大膽正視守礁生活,又絲毫不回避其單調、寂寞、孤獨之嚴酷,如此如實道出者不多,真正抵近了士兵的生存本相,在此類小說中達到了一個新的深度。”王棵不僅歌頌軍人的奉獻,也正視人性的脆弱;他筆下的軍人之所以感人,是因為他們為了絕對的服從而付出的自我犧牲。王棵的溫和中暗藏著銳利,他既看到凡人的善良,也不回避與之孿生的私惡。因此,無論他寫什么,都能觸到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潛在危機。
軍人的職業就是奉獻,軍人的義務就是服從,他們必須克制平民的個性,割舍市井的自由。這一點,王棵心里很清楚:他的職業,像守礁者一樣充滿寂寞、悲壯無奈的奉獻式生存,有時意味著遠離都市。遠離人群,遠離舒適,遠離時間,甚至遠離他始終以各種方式試圖接近的文化中心。職業要求他面對與服從,然而藝術需要反叛,王棵的反叛在于他在文字之中實現了對自身個性的隱秘妥協,借助寫作,他為自己開鑿一個可以盡情奔馳的空間。已經將寫作視為一種單純的藝術創造,王棵說:“我將以極其純凈的心態去創造文字的堅定。”
責任編輯 曉 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