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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3月,在上海的徐志摩、聞一多、饒孟侃等人,發起組織了《新月》雜志,在左翼文學勢力猛抬頭的時候,這一本清麗、洋氣又書卷味的雜志激起了文壇的波瀾。創刊號登有徐悲鴻的畫作《“向前”》,一個裸體的女子高舉著右手。周圍是攢動的群獅。那畫并不精致,較之畫家后來的作品遜色很多。但這一唯美的傾向,配著內中的諸多半是貴族、半是教授腔的文字,向人們透露了這份新生雜志的信患:舉世渾濁,我獨清醒;四面豺狼,唯吾孤行。作者的隊伍似乎是從《現代評論》派那里轉過來的:胡適、陳西瀅、徐志摩,加上沈從文、梁實秋、聞一多、葉公超等,與上海左翼文學的面容大異。此后的幾期,又增添了新的面孔:凌叔華、藩光旦、羅隆基、蘇雪林、陸侃如等。《新月》的主力作者是梁實秋、徐志摩、胡適、聞一多、沈從文。每個人的個性不一,審美視角亦有差別。而在心緒的背后,有一個相近的背景,那就是遠離血色與殺聲,靜靜地沉浸在唯美的世界里。倘若在一個和平的年月,類似的雜志并不稀奇。而不幸恰逢亂世,在血雨腥風中,柔柔地躺在象牙塔里吟風弄月,自然引起讀者不同的印象。
《新月》的面孔是受過洋風吹洗的,創作與批評都有分量,況且還有諸多學人的研究札記,在那時的文壇自然很有銳氣。作者們大抵不喜歡階級斗爭的廝殺。唯有美與愛乃精神的寄托。徐志摩在創刊號上寫的《(新月)的態度》,被人說成該派文人的精神宣言,其美學觀與精神走向,一看即明的。徐氏在文章中說,文壇大概有13個流派,它們是:1.感傷派;2.頹廢派;3.唯美派;4.功利派;5.訓世派;6.攻擊派;7.偏激派;8.纖巧派;9.淫穢派;10.熱狂派;11.稗販派;12.標語派;13.主義派。徐志摩對其中的一些文學流派持一種警惕的態度,甚至高傲地指責非理性文學的流行乃是一種災難:
我們不敢贊許感傷與狂熱,因為我們相信感情不經理性的清濾是一注惡濁的乳泉,它那無方向的激射至少是一種精力的耗費。我們未嘗不知道放火是一件新鮮的玩藝,但我們卻不忍為一時的快意造成不可救濟的慘象。“狂風暴雨’’有時是要來的,但狂風暴雨是不可終朝的。我們愿意在更平靜的時刻中提防天時的詭變,不愿意藉口風雨的猖狂放棄清風白日的希冀。我們當然不反對解放情感,但在這頭駿悍的野馬的身背上我們不能不謹慎的安上理性的鞍索。
整篇文章寫得氣勢很足,詩意與學理的因素都有一些,看法呢,未嘗不是真誠的獨語,也切中了文壇流俗的要害。只是在談及左翼文學時,顯得說教的空洞,未能窺到深層的東西。就觀點看,徐志摩主要針對左翼思潮的,創造社、太陽社諸人的弊病也盡入眼中,難說不是道破玄機。但那時的青年左翼文人背后的存在,確有大時代的陰晴之跡,以超人性的哲理判其死刑,也未免不是太簡單化了的妄議。《新月》社的態度,昭示了一種脆弱的人文理念的誕生。其后很長一個時期,流音不斷。我在近幾年常可看到為其辯護的宏文。徐志摩、梁實秋的文字獲得了不斷被解析的意義,也未嘗不對吧?
是否真的存在一個《新月》派,史家們自有看法。它對后來文化的輻射,時斷時續,在今日仍有眾多的同情者。近代以來,中國每陷內亂,怨懟之聲四起,偶也流出中正平和之聲,卻無奈江河激憤,人文的暖風終被吹散。徐志摩、梁實秋、胡適等都是和善之人,為人之道與為文之道都有諸多可贊之處。文藝觀的形態,也自成一家。比如都欣賞儒雅的詩文,或是沙龍里的吟哦,或為戲臺中歌詠,他們要講究純之又純,遠離俗音,力避時調,似蒸餾水被過濾了一般,沒有雜質者皆為上品。梁實秋在《文學的紀律》一文里,就感嘆浪漫主義對規律的破壞,而文學的力量不在于開擴,而在于集中;不在于放縱,而在于節制”。梁實秋和徐志摩都覺得,過分的緊張、焦慮是不好的,大概為病態所囿,那是大有問題的。梁實秋就直接批評法國的盧梭,挖苦其患著熱病與自大狂,雖有天才,卻是非常態的、可怖的天才,對人類的精神是有負面作用的。而他推崇的,則是白璧德的新古典主義,深信情感想象的理性節制的重要。梁氏的話,不僅徐志摩深以為然,連胡適、聞一多等人,也是贊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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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月》雜志創刊前的五年,即1923年.徐志摩在北京發起了“新月社”。關于“新月”二字的來源,說法不一,我覺得,大概是從泰戈爾的詩集《新月集》轉用過來的。因為那一年徐志摩曾熱情地陪伴泰戈爾在中國訪問,對其推崇備至。據說“新月社”創立的初衷,只是提倡戲劇。地點在松樹胡同七號。成員有胡適、張君勱、丁文江、林長眠、林徽音、聞一多、丁西林等。這個圈子的人以教授為多,受過西學的熏陶。在氛圍上有著別的文人團體不同的韻致。似乎都深愛學術,鐘情唯美主義或古典藝術,絕無《語絲》社的“匪氣”和《莽原》社的清冷之風。從歐美留學歸國的人,在精神氣質上大異于留日歸國者。紳士的遺風多少伴隨著眾人,閱讀習慣是學院派式冷觀居多,不太注意民間性與當下性。學問趨于純,是規范的、象牙塔式的。他們在行為上重節制,以含蓄為美。縱然有徐志摩那樣以愛為上的詩人,可也天真得可愛,內心沒有黑暗的遺存。可愛與可笑均在,不分彼此。許多年后創辦的雜志《新月》,倒是這群人意識的注釋。文學的夢和精神里的維度,都于此可以看到的。
一個流派要在文學潮里形成氣候,至少有兩個因素:其一是創作上有相近的傾向,審美的向度可造成一股余力,漸次影響文化的進程;其二乃是有理論上的自覺,精神有著自主的軌跡,或為一哲學的呼應,或是舊傳統心理的一種轉換。這兩者互為依存,在態度上近于一致,從感性的層面到理性的高度皆自成調式,引人進入新奇的園地。《新月》派是松散的團體,作家的氣質幾乎沒有鄉俗與市井的印痕,說其有貴族的氣韻也是對的。聞一多詩歌的精英筆法,梁實秋散文的華貴氣味,沈從文凝重的神異之趣,胡適溫文爾雅的語態,徐志摩濃艷的抒情句式,陳夢家詩句的含蓄有力,不僅較《新青年》當年的風尚很遠。與20世紀20年代末太陽社的浪漫之舞簡直是別有天地,沒有神似的地方。以梁實秋為代表的理論家,在精神上似乎比胡適更能給《新月》注入新血。《新青年》解體之后,胡適的獨語已經結束,再也釋放不出新的內涵。梁實秋因為新從美國歸來,頭上又戴著新人文主義的帽子,恰好點到徐志摩諸人的穴位,力主寬容而非暴力,靜觀而非沖動,個性的獨思而非庸眾的盲從,把胡適的實驗主義過渡到白璧德的古典人文主義。前者是哲學的沉思,后者乃審美的漫游,而這漫游在文學上進一步深化了貴族文人的情境,為分散的、零亂的寫作個體找到了聚光點,于是一股幽玄儒雅溫潤的作品匯聚在一起,和新生的左翼隊伍分庭抗禮了。
徐志摩、梁實秋、聞一多在那時心靈中的天性,透出精神的單一,舊文人的陰暗、詭譎在其身上看不到的。他們有時單純得通體透明,像未曾染塵的湖水,涵蘊著清澈的情思。奇形的、晦暗的、無序的思想之流在心里沒有位置,或說受到了抑制。他們傾吐了苦水,卻未跳入苦海;嘲笑了黑暗,卻有意逃逸了鬼影。在最殘忍的畫面后,卻可體察到一種安寧的美。例如沈從文,筆觸未嘗沒有塵世的陰影,可心緒抑制不住對善意之光的捕捉,以至把故土的一切單一化和唯美化了。徐志摩寫己身的經歷,亦常有悲腔的運用,別離之怨與失戀之語,有著童貞的氣味。但畢竟是稚氣的、淺層次的訴求。未去黑暗的王國進行心靈的追問,清詞麗句之間,照例脫不了貴公子式的纏綿。至于陳西瀅,講學理與詩文,與梁實秋較為接近,只是紳士的架子未落,端著面孔,文章未嘗不是戴著面具,激進的青年大概不會親近于他,可一般青年讀者,從那舒緩有致的文風里,窺見了天下的一種常識。學問深切的潘光旦,寫起文章毫無廢話,他那時注重民俗與國民性的研究,潑墨之間,有著邏輯的張力,《新月》上的文章,讓人窺見了社會學家嚴明的思維,其談論日本與德國民眾氣質的長文,不設虛言,材料豐富,顯示了那代學者的氣象。20世紀20年代末的學術較為活躍,流派亦多。《新月》里的面孔,是高貴的教授之影,不是布衣的對白,你絕聽不到粗野的國罵和神經質的仇語。他們穿著西服或長衫,有一條深深的溝,把饑色和憂郁民眾隔開了。
與《新月》雜志相親的作者與編者,在態度上沿襲了大學講臺上的學人不茍言笑的風氣,言必談修養,行必講姿態,知恥,有禮,且止于規矩,絕不讓非理性的魔影襲到面容上,于是一些價值走向相近的人如邵洵美、陳夢家等均步入其中。徐志摩還親自邀請從法國留學歸來的邵洵美編輯《新月》和《詩刊》。徐氏的看中邵氏,大約是審美上的一致吧。他們辦雜志,意在提倡高尚的趣味,擯棄低級的傾向,邵洵美有一個看法,“雕刻家都變成了裁縫,這是中國文學的根本癥象”。他在一個人的談話中,高度贊賞了胡適與徐志摩,原因無非二人是高尚者而非低級者,在中國文壇,需要的恰是這樣的人物。他說:
趣味的高尚與低級,在十九世紀的法蘭西有極熱烈的討論,大家對他們作各種的譏笑。最近摩拉在《批評的序論》一文里又反復中說對高尚趣味的要求,因為它和文學有根本的關系。我也覺得人總是人,而人又總是半神半獸的;他一方面被美來沉醉,一方面又會被丑來牽纏。譬如說。無論什么通俗的娛樂,去的人意識地或潛意識地一定有一種要看人家好看的心思。所以高尚的娛樂不只是感觀的享受,它有一種宗教的力量,它會給我們一種生活的秩序。
當然,所謂高尚的趣味又是不容易找到定義的。有高尚的趣味的人,對于一切都極誠懇,都極認真:他能知道自己的力量;他能佩服人;他不說含糊的話;他不愛有使人誤會的裝飾;和天才一樣,他不比較便能判斷;他簡單。
胡適之先生現在能不寫小說不作詩,便是因為他有高尚的趣味。志摩能不做官,也便是因為他有高尚的趣味。
也有人把高尚趣味,和學究態度,當做一樣的東西:這是一個明顯的錯誤。不過,多讀書,的確可以養成高尚的典型;但是所讀的書卻應當有最嚴謹的選擇。
高尚的趣味也沒有道德觀念,因為它不被社會習俗來轉移。道德的標準是跟著時代交易的。它也沒有階級的區別;無論你代表哪個階級說話。低級趣味總是要鄙棄的。
高尚趣味是建設的。低級趣味是破壞的。邵洵美的看法,幾乎和徐志摩、梁實秋一樣,他們在20世紀20年代末發出的聲音,有著濃濃的針對性。即不愿意被粗糙的、雜亂的、仇視的聲音淹沒了自己的生存世界。這些留過洋的紳士階層的文人,渴望以自己的耕耘,種出劍橋與哈佛的綠地:到處是蔥翠的草壇,木柵的古色,橋邊蔭下的綠夢,群雕下詩人的晚鐘……中國布爾喬亞的夢幻,在這一群人中一直隱現著。由于此,一時也吸引了眾多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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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時候,《新月》以文學為主,并不怎么涉足政治,后來才漸漸對時局發話,自由主義傾向濃烈了。討論中國現代知識群落的審美走向西化之夢,《新月》能給人提供豐富的話題,刊物引起的爭鳴在今天亦難否定其大的意義。魯迅就曾諷刺過《新月》的態度,至今仍受到新自由主義文人的指責。這個問題很復雜,涉及二三十年代的社會環境及知識階級的價值取舍。其實文人的干政,常常是詩人式的單相思,政客們對其言論或壓抑,或不理,作用多大還是個疑問。魯迅與胡適、梁實秋等人的沖突,在蔣氏王朝看來不過是讀書人的喧嚷,獨裁者對文人者也,并未放在眼里的。
而《新月》里的詩人的吟詠與批評家的自語,在文壇有不小的影響。連激進主義文人也不得不承認這些人的修養迥于別人。我們拿徐志摩為例,他的詩就真而精美,像個天真的孩子,未受偽道學的熏染,如一泓春水,清涼而爽目。他的愛情詩寫得尤為大膽,并不見猥褻的毛病,倒讓人對其純真之氣表示新奇。他的散文也很溧亮,雖有點濃艷,過于抒情,可在學理上與為人的態度上都不能說是陋俗的。他推崇的作家比如易卜生、拜倫、蕭伯納,左派的作家也并不拒絕。有時看法還很接近。心目中喜愛的一些作家,其實也有激進與憂郁的色澤,比如曼殊斐兒,就感傷而壓抑,甚至亦有病態的美,但在他和陳西瀅的眼里,因為屬于高貴的精神遺存而被不斷肯定著。還有拜倫、易卜生,左翼作家看到了反抗與社會批判的偉力,而《新月》雜志的作者則贊美的是那超俗的品格。徐志摩嘹望西洋文學,常常把復雜背景簡單成幾個觀點,抽象為一種教義。剩下的只是唯美的象征。有時你覺得他確實是皮毛的感受,深的精魂是缺失的。但他純情、果敢、天真,在最苦惱的日子里,仍不忘懷于美麗的夜鶯的鳴唱。他的詩沒有胡適的乏味,亦無聞一多的格律,而是心性的自然噴吐,有時失之簡單稚氣,和過于自我,但談吐中的快意我們是讀后難忘的。他的散文也頗具特點,沒有一定的程序,筆到意到,絕無庸人之累,輕松得沒有枷鎖。梁實秋在《徐志摩的詩與文》文中說:
講到散文,志摩也是能手。自古以來,有人能詩不能文,也有人能文不能詩。志摩是詩文并佳,我甚至一度認為他的散文在他的詩之上。一般人提起他的散文就想起他的《濃得化不開》。那兩篇文字確是他自己認為得意之作,我記得他寫成之后,情不自禁,自動地讓我聽他朗誦。他不善于讀誦,我勉強聽完。這兩篇文字列入小說集中,其實是兩篇散文游記,不過他的寫法特殊,以細察的筆法捕捉繁華的印象,我不覺得這兩篇文字是他的散文代表作。《巴黎的鱗瓜》與《自剖》兩集才是他的散文杰作。他的散文永遠是親切的,是他的人格的投射,好像是和讀者晤言一室之內。他的散文自成一格,信筆所之,如行云流水。他自稱為文如“跑野馬”,沒有固定目標,沒有擬好的路線。嚴格講,這不是正規的文章做法。志摩仗恃他有雄厚的本錢——熱情與才智,故敢于跑野馬,而且令人讀來也覺得趣味盎然。這種寫法是別人學不來的。除志摩的詩文受到好評,也緣于其人緣之好。周作人、胡適、林徽音對他都有好感與友情。林徽因夸贊他是“純凈的天真,對理想的愚誠”,大概寫到了本質。我猜想創辦《新月》的目的大概為此,即把心的誠奉獻給世人,且讓更多的人匯聚于此,那更有意味吧。
和徐志摩有相近的熱度的聞一多,也是《新月》里耀眼的詩人。他和梁實秋、徐志摩有很好的交情,審美觀差不多是疊合的。年輕的聞一多是個唯美主義者,自己深信為藝術而藝術乃永恒的追求。他在美國學的是繪畫,而自己頗為敏感的卻是詩歌,由美術而為文學,在他是因詩的沖動濃于色彩的沖動,而他的詩歌也確實有了雕塑與油畫的味道,一起筆就有了不凡之氣。聞一多寫詩受到了英美傳統的影響,這與徐志摩沒有什么不同。差異是前者的情感是內斂的,尋找到了一種格律,所謂帶著鐐銬舞蹈者正是。后者則奔放不羈,沒有外在的束縛,信馬由韁的,是赤誠熱情的。聞一多的詩比徐氏要多一份憂郁的東西,內涵不都是己身之苦,還有大的悲憫在。他不像徐志摩被單一的愛欲所囿,心緒與社會的苦難也深深交織著。《新月》前后的聞一多,相信純凈之美的偉力。他認為美的精神是有其內在秩序的,這和胡適確信治學必有一種正確的方法一樣。其實那時《新月》的作家都差不多認為藝術是有一種信條的,每個人都在依偎著這樣的信條。聞一多在《新月》上曾介紹過白郎寧夫人的詩及歐洲的“先拉飛主義”。這些譯介有他的價值走向,那就是對超功利的美的靜觀,從復雜的藝術史里摸出一條光明的路。他那時何嘗不是陷入黑暗之中?唯有藝術女神的光影,才是心里的唯一,他這樣想。
比較《新月》派的作家,聞一多和徐志摩一樣,興奮僅在美學上,頂多是從詩文里涉獵到現實,但也只是涉獵,重點還在美的精神的營造上。不像羅隆基、胡適、梁實秋有較濃的思想傾向,或對政治現狀發言,或回答文藝思潮中的難題。連同沈從文、凌淑華等人,也無政治傾向的沖動。他們還是較單一的書生,外面的風風雨雨,似乎與其還有很遠的距離。在徐志摩看來,辦《新月》乃力主創作,希望在中國能出現曼蘇斐兒那一類精致的作家,而他的友人聞一多、沈從文正是往這條路上走的人。徐志摩在這幾個人的身上看到了藝術女神的姿影,《新月》創刊初期,看到一本精致的雜志問世,他內心一定是得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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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每個時代都有些為藝術而藝術的人,那是文化生態使然,校正著文壇單一化和功利化的一面。20世紀20年代末的一些文人以美為極致的存在,且頂禮膜拜,是有種類似宗教的沖動的。他們認可泰戈爾的寧靜里的肅穆;熱愛白郎寧夫人的赤誠;欣賞波特萊兒“性靈的抒情的動蕩,沉思的紆遛的輪廓”;禮贊羅艾爾詩中的印象色彩。大凡有神圣靈光的藝術之作,悉入眼中,不分中外,既引介域外詩神,又研討傳統詩文,給人寬厚的感覺。《新月》派里的人熱衷純粹之美,對雜色與晦暗殊不滿意,以為是亂世之音。本來他們可以接自己的思路平靜地走下去,無奈有幾個作者耐不住寂寞,遂引來一些論戰,在文壇的聲勢反而更大了。梁實秋在那時是《新月》的理論家,許多看法集中了眾人的觀點,但又自成體系,精神從其老師白璧德那兒過來,把古典主義美學情調加大了。他在雜志上發表的系列文章,都有著針對性,把左翼思潮看成自己的對立面。而且將精神源頭直指法國思想家盧梭身上,以為其大有偏頗之處。這引起了魯迅等人的不滿,兩人便交起鋒來,遂留下了文壇的一段舊怨。
魯迅看不上《新月》派,由來已久。因為那里的作者多是從《現代評論》派過來的,胡適、陳源、徐志摩等,他都不太喜歡,要么拿其打趣,要么與之交惡論戰。當梁實秋出現在上海文壇時,魯迅似乎看到了陳源當年的余影。
1927年底,魯迅看到了《復旦旬刊》發表的梁氏的《盧梭論女子教育》一文時,覺得頗可商榷,遂寫了篇《盧梭的胃口》,談到評價歷史人物時的尺度。梁氏以個人胃口來取舍歷史人物是不確的。這篇文章并無什么惡意,真真是學理的交談。梁氏卻對此大為不滿,遂作出自己的反應,與魯迅的交鋒就這樣開始了。
他們論戰的焦點有三:一,文學是否有階級性;二,翻譯中的硬譯問題;三,關于批評中的態度。
1929年,梁實秋在《新月》上發表《文學是有階級性的嗎?》,從人性論的角度抨擊左翼文學的問題。應當說,有一些現象的把握,未嘗不準,但立論卻大有漏洞。魯迅在《文學與出汗》中進行了反擊,那文章寫得很妙,為一般文人所寫不出來的。梁氏認為:“文學就沒有階級的區別,資產階級文學、無產階級文學都是實際革命家造出來的口號標語,文學并沒有這種區別。”這等于說,人性是不變的,沒有異樣的統一體,而魯迅則看到了人的進化與多樣性,即社會屬性。他說:“自然,‘喜怒哀樂,人之情也,’然而窮人決無交易所折本的懊惱。煤油大王哪會知道北京撿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饑區的災民,大約總不會去種蘭花,像闊人的老太爺一樣,賈府上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的。”魯迅還用歸謬法,指梁氏“作品的階級性和作品無關”、“好的作品永遠是少數人的專利品”等看法的破綻。梁實秋明明主張文學無階級性,但卻指“窮人為劣敗的渣滓”,無疑是站在了闊人的立場上,故其文字也有了階級性。人性的話題,要說清楚的確太難。要做超階級的文人固然不可,但屁股總要坐在板凳上。而這板凳有人就座不起,身份不同也。《新月》那一派人,其實是有產階級里的雅士,他們的趣味,未嘗不是藝術精神中的一類,但以為文壇只應有此而無彼,氣量就顯得小了。
關于硬譯現象,乃是一個學術問題,魯迅和《新月》諸人未必看法一致。這是一個文字學與接受學的話題,觀點分歧是自然的。梁實秋和徐志摩等人都喜歡翻譯中的化境,即讓人讀得懂其意,達到中西合璧之效果。胡適看到《新月》上梁實秋談翻譯的文章,持一種贊賞的態度,并也參與討論。不過梁實秋并不像胡適那么寬容,他對魯迅的翻譯大不以為然,在《論魯迅先生的“硬譯”》里,先引用魯迅的惡敵陳源的話刺激魯迅,遂又以魯迅為例子,射其軀體,認為其譯文離“死譯”不遠了。“有誰能看得懂這稀奇古怪的句法呢?”魯迅在《“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一文中回答了挑戰,坦言之所以不像創作那樣的流利的筆法進行翻譯,乃因為要改變中國人的思維習慣。我們國人思維的不精確與語法有關,輸進一些新的語法與敘述結構,對改造國人思維上的糊涂多有益處。兩人的論辯,其實是兩種人生境界的摩擦,《新月》派的人起初并未意識到魯迅批評的要義。只是后來聞一多在身處絕境時,方感到魯迅的深切,那已是后話了。
圍繞人性與翻譯諸問題的爭論,后來大傷和氣,漸次升為血氣的廝殺。許多左翼文人也卷入其中。馮乃超等人撰文譏諷梁氏是“資本家的走狗”。梁實秋在《“資本家的走狗”》一文答辯說“說我是資本家的走狗,是那一個資本家!我還不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誰,我若知道,我一定帶著幾份雜志去到主子面前表功……”作為一介書生,梁氏的表白,或是真話,但魯迅卻認為這正是“資本家走狗”的活寫真。“凡走狗,雖或為一個資本家所豢養,其實是屬于所有的資本家的,所以它遇見所有的闊人都馴良,遇見所有的窮人都狂吠。”魯迅在《“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一文中顯示的力度,是梁氏無法招架的。也成了其一生的心痛。梁氏曾暗喻魯迅拿了盧布,語意狠毒,可謂發難于前,魯迅深知來意不善,便還手于后,殺傷力遠過前者,文風之峻急、冷酷,使《新月》的理論家大為難堪。那年月的雅士、君子,遇上了軟硬不吃的斗士,難說不是一種境遇的窘態。
其實,魯迅與梁實秋為理論代表的《新月》社諸君的分歧,是對社會與人生的態度。梁氏在《論批評的態度》上,批評文壇一些人“不嚴正”,“我覺得中國人比較的不大能領略幽默諷刺,嚴聲相罵才是中國人的擅長。”魯迅在《新月社批評家的任務》一文卻說:“新月社的批評家,是很憎惡嘲罵的,但只嘲罵一種人,是做嘲罵文章者。新月社的批評家,是很不以不滿于現狀的人為然的,但只不滿于一種現狀,是現在竟有不滿于現狀者”。這大概是理解魯迅與《新月》社諸人沖突的根本點吧?喜歡平靜純美的東西并不錯,但在一個混亂的年代,要純而又純,不允有反混亂、反壓迫的斗爭壯舉,侈談“公理”,侈談超階級的永恒不變的人性,無論動機如何,實際上是起到“維持治安”的角色作用。《新月》派人物的天真與固執,在20世紀30年代初的文壇,有時是有點尷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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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文學界是個眾聲喧嘩的所在,并無定于一尊的局面。看法呢,也各有千秋,彼此糾纏著、并列著、重疊著,有大的趣味在。我讀《新月》雜志里諸人的文章,一是覺得編者的意圖之明確,絕無“學匪”的聲音,節制思想的表達,左翼的傾向幾乎是沒有的。二是知識面較寬,趣味是較多的。菊農、彭基相的談哲學,葉公超、余上沅、張嘉鑄的講西歐文學,邵洵美、胡適、徐志摩的文體自白,各顯自我。他們談理論時,滔滔不絕,思想亦有鋒芒。常常也說出精辟的句子。比如一卷三號余上沅的《易卜生的藝術》其看法與左翼文人是接近的。文中說:
易卜生所創造出的人物沒有一個是浪漫的男女英雄,他們卻都是形形色色的普通一般人。他們劇中所描寫的生活自然也是日常實際生活,背景也是起居室一類的日常經見的環境。極平凡的人,在極平凡的環境里,說極平凡的話,做極平凡的事;然而在這極平凡的背后,易卜生卻指點出一個也許不平凡的意象來:這是藝術家點石成金的大手腕。
今人看這樣的描述,深以為然,這樣的話難說不對,在眼光上是獨到的。但左翼作家那時的批評《新月》文人,大抵是感到多為紙上談兵,僅是把易卜生供到桌上,只會賞玩,卻不懂以其生活態度對待人生。再如二卷二號上黃肇年所譯拉斯基教授《共產主義的歷史研究》,陳述馬克思主義的來源及發展,頗有學理價值。其文是社會民主黨式的風格,亦拒絕社會極端之發生,有一段話給人深刻印象:
我們見到的地方,馬克思也許未曾見到,也許見到未能料及能有今日的重要。然而無論用哪種眼光看來,一個腦筋清楚的人,不能不承認今日社會的需求,已完全改變。應當利用國家這個機關去取消社會上種種不平等的時機已經到了。我們已經根本覺悟把人民永遠劃為貧富兩階級的國家,絕對不合社會正義。我們目前的辦法,只有兩種:一,現在掌權的階級,立志表示一處有史以來所未有的大讓步;二,若不然,那般認現今社會制度的基礎者必群起而推翻之。各階級之間。未始不可隨時互相調和,馬克思自己也承認在英國這種調和的方法,是過渡時期可能的事。
拉斯基的看法,是合乎《新月》同人的口吻的,基調是溫和的、自由的。《新月》的許多有思想的文字。在色調上幾乎都有類似的特征。包括胡適、羅隆基諸人,深味此一色調的意義。我們讀沈從文、林徽音的作品,也能嗅出溫馨的氣息,似乎和那些不偏不倚的理論描述共鳴著,雖然有時彼此在不同的世界里,甚至氣質相反。《新月》諸人談歷史,講學理,都有特別的地方,獨獨對現實發言時,少了穿透力,與魯迅、周作人這樣的人比,似乎天真了許多,未嘗不是隔靴搔癢也。
中國歷來的文人,喜歡師宗什么,倚偎在某一精神的靠板上。談鬼說狐,講夢述理,自有妙處。然而看人看事,單一的態度多,復雜的眼光少。議事非此即彼,殊難以詰問之姿進入問題,往往簡化對象,未能進入心靈深處。我讀胡適諸人的文字,常常覺得他們美好的態度對現實是無力的,少的恰是自我的痛感,也未能予人以深深的痛感。打不中對手的內臟。《新月》派的批判意識是夢的游走,幾乎不能搬動眼前的冰川。但如果看看魯迅的冷峻與熱力,卻可以融化些什么,將陰冷的氛圍驅走了。魯迅的不同于自由主義文人在于,不相信一個確切的要領可以涵蓋一切。生命乃一個過程,人很可能成為自己選擇的對象的奴隸。當自由主義按其理念設計什么的時候,他也可能掉入自己設計的陷阱。所以在魯迅看來,警惕自己與警惕他人同樣重要。問題不在于公理的好壞,而是對惡要有惡的思維,對善要有善的辦法,療救百病的藥是沒有的。《新月》派文人天真而單純,你如果進入那個團體,亦可感到彼此的暖意。但他們說夢可以,講世故之風與人情之險,卻被什么絆住了。所以魯迅的諷刺他們,并非視其為惡人,只是覺得在魑魅魍魎的世間,以精神的軀體去肉搏慘淡的黑夜,也許更為緊迫,反抗與掙扎,甚至用濺血的聲音叫出世間的苦楚、讓無數人知道今天還是奴隸,且掙脫這種奴隸之鎖,是何等的重要!人只有成為不斷擺脫外套束縛、且質疑著這個世界時,大約才能免遭苦役。左翼文化中的這種血性之跡,在舊中國的價值,并非今人想象的那么低矮。比較一下《新月》文人與其分別,會看出些什么的。
聞一多后來的變化,是意味深長的。那是對《新月》派的一種反省與注釋,大可看出其間的問題。40年代經歷了極度的黑暗后,當現實的苦難感深深地窒患著自己的時候,回想當年在《新月》里的文章,及私下與友人譏刺魯迅的情形,有著深深的內疚。他忽地發現了象牙塔里的人精神上的淺,對世界認知之簡單可笑。他說:
有人不喜歡魯迅,也不讓別人喜歡,因為嫌他說話討厭。所以不準提到魯迅的名字。也有人不喜歡魯迅,倒愿意常常提到魯迅的名字,是為了罵罵魯迅。因為,據說當時一旦魯迅回罵就可以出名。現在,也可以對某些人表明自己的“忠誠”。前者可謂之反動,后者只好叫做無恥了。其實,反動和無恥本來也是分不開的。
除了這樣兩種人,也還有一種自命清高的人.就像我自己這樣的一批人。從前我們住在北平,我們有一些自稱“京派”的學者先生,看不起魯迅,說他是“海派”。就是沒有跟著罵的人,反正也是不把“海派”放在眼上的。現在我向魯迅懺悔:魯迅對,我們錯了!當魯迅受苦受害的時候。我們都正在享福,當時我們如果都有魯迅那樣的骨頭,哪怕只有一點,中國也不至于這樣了。一個曾在《新月》社當紅的學人,后來轉而看到當年的窘態,總是讓人感動的。聞一多的話,不僅是對書齋中的人的警示,也是對同仁們舊夢的一次顛覆。海市蜃樓固然美,那卻是縹緲的存在。人畢竟生活在人間世中。有夢是好的,如能睜著眼睛看到夢之外的風風雨雨,知道還是可憐世間的匆匆過客,那么庶幾不被幻覺所擾,一邊幻想著,一邊實干的,大約就不會淪為清議的虛妄。《新月》人的后來的各自東西,便是現實的苦難所使然。對于當下生活,儒雅清高的文人君子,大多還是交了白卷的。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