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避暑山莊的鄰居。先得地利,又得人和,經常串門一般走進這偌大的皇家園林,因此自詡為“文明福地”的有福之人。
幾十年來,我不敢光享這“福”。
只享不“報”,不是中國文化人的傳統。
不寫它,真的是心緒不寧,寢食難安。
一
“避暑山莊是一部大書。這部書博大精深,浩如大海,我可能要窮盡畢生精力去‘讀’它了……”
我向我的一位朋友這樣說——彼時我們正漫步在深秋中的芝徑云堤上。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他從外地來,不知道承德人掛在嘴邊的“清代第二個政治文化中心”這句話,向我射來的眼神里明顯的有幾分不解和驚訝……
其時,我已經有了寫避暑山莊的打算,但心里明白還沒有到可以動筆的時候,那么,就讓我先走進它、研讀它吧!
今年的同一季節,我獨自在芝徑云堤上散步。目極碧云天,遙望黃葉地,身旁藍色湖水拍岸,山莊內又是“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的景象。不由得憶起了當年,自問:這部大書我讀得怎樣了呢?
我想告訴朋友們,讀避暑山莊是一種享受,是一種幸福,凡是與山莊有緣的人都可以得到。
但,讀懂避暑山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可能到過這座皇家園林,你可能在游覽過程中聽過導游小姐的講解。她們好像是藝術細胞特別活躍,會首先告訴你,這里曾拍攝過《馬可·波羅》《知音》《火燒圓明園》《垂簾聽政》《懿貴妃》《還珠格格》《七個夢》等幾十部影視劇。說是夸耀這個山莊也好,說是展示自己的行業才情也可,反正不可少的節目是一定得把你帶進滄浪嶼,用手中的小旗一指那水上建筑,就向外地人介紹:這就是小鳳仙給蔡鍔將軍彈唱“高山流水覓知音”的那座樓;又把他們帶到煙雨樓,舉起擴音喇叭就說:“這就是小燕子的漱芳齋……”
這不講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解說立即產生了令人贊嘆的效果。
那些外地人頃刻之間就變得興奮了,原在后邊的拼力擠到前邊,眼睛瞪大了,聲音抬高了,爭著發問:“小燕子是怎么倒飛到樓頂上去的?趙薇會輕功嗎?”“你和趙薇合影了嗎?她架子大不大?”這時,導游小姐們的情緒都會處于極佳狀態,和藹可親地一一回答提問。當外地人羨慕地說出精辟的結論“承德小姐見過世面,真有福氣”時,她們更是臉上笑成了一朵燦爛的花。
山莊的導游小姐們還有另一個拿手好戲,是少林寺、張家界甚至蘇、杭二州等名勝景地導游小姐們都不可能具備的特殊優勢,就是事先鋪墊了“承德話劇團演的電影《懿貴妃》就是在這兒拍攝的”之后,她們把游人帶到山莊正宮區當年那拉氏住的“西所”。游覽畢,隨即把他們帶到緊鄰的煙波致爽殿西暖閣夾皮墻外,把二者聯系起來,煞有介事地講解:“當年慈禧就是摸黑從‘西所’出來,悄悄來到這夾皮墻外,偷聽了成豐和八大臣的密談,感到了自身的危險,才策劃了‘辛酉政變’……”又是“摸黑”,又是“偷聽”,這頗具神秘性的一招兒,有位新加坡游客曾戲稱是“承德導游小姐的撒手锏”。我問他為什么這樣說?他指給我看白色皮鞋上面污濁的鞋印,苦笑著說:“她的話使所有在場的人都往前擠,我的鞋子險些被踩掉了。導游小姐的話發生這樣的影響,厲害,厲害!”
——這不能不說是避暑山莊這部大書里曾經出現過的小插曲,若是由此引發了你讀這部大書的興趣,也未必不是好事。但,倘若因此就得出這皇家園林僅僅是拍攝影視劇場地的結論,可就大錯了——因為這距領略它的真髓何止是千里萬里之遙……
二
我自己知道,把避暑山莊作為一部大書來讀,其實早于二十年前和友人談話前就已經開始了,并且曾想用文學的方式描寫它,表現它。1964年,我在《天津晚報》上發表過散文,題目就叫做《避暑山莊》。那是由承德人寫的第一篇關于這座皇家園林的文學作品。寫那篇散文,是源于我對避暑山莊的愛,自發的愛。那之后,我對山莊的愛逐漸由淺而深。大約是在80年代初,我寫長篇歷史小說《康熙皇帝》之時,這愛由自發上升為自覺。一直到現在,非但其情未減,反而更為濃厚了。當然,這并不等于我就把這部大書讀懂了。
我了解自己。
我為讀懂它一直在默默地求索。
三
讀懂這部大書既然不是一時之功,那就讓我在走進它、研讀它的基礎上感受它,一步一步地認識它吧。
我相信中國哲人的老話——由偏而全,由淺而深,由表及里……總有那么一天,“功夫不負有心人”,會有收獲的喜悅降臨。
懷著如此這般的希望,一天天、一月月我在山莊里漫游、觀察、感受、思索……
終于,一個夏日的清晨,我又來到這康熙肇建山莊之時親諭民工掘起第一锨泥土的具有“發軔”意義的芝徑云堤,不知是巧合還是幸運,忽覺得有一點類似感悟的東西閃過腦海。于是不敢怠慢,趕緊捕捉——模糊影像的逐漸明晰,讓我又驚又喜——這一點“悟”原來是“水”,避暑山莊的湖水。我忽然覺得這湖水是避暑山莊的眼睛,因為這雙明澈的眼睛,才使這座園林如此的美麗、動人,如此的富于生命感,它雖然是一位300歲的老人,卻因眼睛的青春神采而顯得像一位純情少女。
或問:避暑山莊的大名是“山”莊,不是“水”莊。任誰的第一感受都應當是山,不是水,你怎么沒抓住“主要”,卻逮著了“次要”。這沒有辦法,我只是表達自己的真實感受。我極欣賞崔永元,他前幾年在央視主持一個欄目叫《實話實說》,與我一貫的主張相合,還是“照此辦理”吧!
且說身旁這夏日清晨溫柔的湖水,正為成片成團的水汽籠罩,遠望如覆曼妙的輕紗。朝霞仿佛格外垂青這湖上的晨光,她似乎等不及水面上的輕紗散盡,就把自己的全部艷麗傾注進湖中了。這時,我愉悅地看到了湖上最絢麗多彩的景象。水是濃綠的,像碧玉;霞是艷紅的,像胭脂。碧玉般的綠,胭脂般的紅,這自然界中最鮮明、最美妙的色彩交融在一起了;綠水溫情地擁抱著紅霞。胭脂盡情地在碧玉上流丹。當我為湖上的奇觀深深陶醉,一時竟鬧不清究竟是湖水飛上了霞中,還是紅霞落進了塞湖的時候,朝日又把萬道金光射向湖面了。這時湖上微風乍起,細浪跳躍,直似攪起滿湖碎金。當嬉戲的細浪潛到湖底憩息的時候,湖水又恢復了平靜。那亂真的倒影,把山莊的勝景都攝進了湖中,于是湖上出現了奇妙的“水中天”——以正宮的正殿“澹泊敬誠”領銜的宮殿群,清晰地在水面上佇立。畫面是寧靜的,我似乎隱約聽到了遙遠的鼓樂聲,眼前仿佛出現了康熙和乾隆在“澹泊敬誠”殿接見蒙、藏、回、維吾爾、苗等少數民族上層人物的盛大場面……
行行復行行……
當我踏著芝徑云堤走到觀蓮所的時候,大片的荷花陡然呈現面前。這時我精神為之一振,漸漸從心底深處升騰起一股對山莊湖水的感激之情。設若沒有山莊的湖水,哪有這賞心悅目的荷花?要知道,南方人欣賞荷花極為方便,因為地理和氣候的適應,荷花隨處可見。而在水冷天寒的長城以北,想要一睹那“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荷花芳容,可就十分難了。所以,就連乾隆皇帝在農歷的九月初看到避暑山莊荷花尚艷也覺驚奇,為此專門寫了一首詩:“霞衣猶耐九秋寒,翠蓋敲風綠未殘。應是香紅久寂寞,故留冷艷待人看。”
我平生特別鐘愛荷花,曾作散文《熱河冷艷》,專寫山莊之荷:
……避暑山莊的荷花比前人刻意形容的“亭亭玉立”更綽約多姿。隨著時間和氣候的轉換,它給人的美感是變化無窮的。當朝霞萬朵染紅了東方的天際,塞湖的紅荷就把紅霞的艷麗攝取來了。你看吧,這時塞湖滿湖流丹,竟如一片紅云迷戀湖上;當陰云飛聚,山雨驟至,那雨點密密層層落在一湖紅荷上的時候,湖上頓時煙霧迷蒙,荷花則躲進了薄薄的白紗中,這時她仿佛羞澀了,想避開游人那貪饞的目光。傍晚,雨過天晴了,山莊秋風徐度,塞湖水波澹澹,水中的紅荷呢,大概是因為岸上的游人稀疏了吧,她開始在秋風中盡情地歡舞,那風姿是千嬌百媚的。而在此時,她體上的幽香就最濃郁地飄散開來。你用不著去特意捕捉,就會感到清香撲鼻。然后,她就會在你的身邊縈回。這時,你會覺得空氣里彌漫著荷香,就連衣服的皺褶里,彎曲的袖筒里也貯滿了香氣。
現在,我就感到了空氣里彌漫著荷花的清香——天地清氣凝成的(任何高科技產品都不可能與之相提并論的)清香,使我頓覺超凡脫俗,進入了一種美不可言的化境……
我感謝荷花!
我感恩滋潤了荷花的避暑山莊的湖水……
四
一個機遇改變了我研讀避暑山莊這部大書的路數——由主要是“行”轉而為“思”。
可能大家還記得,上個世紀90年代,為了本地域及其文化今后的發展,一段時間內興起了研究地域文化“熱”。黃河流域的陜甘文化、晉文化、中原文化、齊魯文化,長江流域的巴蜀文化、荊楚文化、江淮文化、海派文化,珠江流域的嶺南文化……研究成果紛紛出現于南北報刊,恰如“撒天箕斗燦,匝地管弦繁”,那景象令我拍案展顏,喜之不盡。
但研究灤河流域文化的成果呢?卻未見片紙只字。這讓我跌入深深的遺憾之中……
灤河是中國北方一條古老的河流。考古界最新的成果發現,六千多年前,灤平縣境內灤河岸邊就出現了成組“史前維納斯”石質雕像,由此學術界有了一個新提法——“灤河,像長江、黃河一樣,也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這一發現非同小可,對承德的歷史文化意義異常重大。歷史學家甚至說,中華民族的文明史因此應當重寫。
長期生活和工作在承德的我已經把自己視為承德人,很清楚灤河的源頭就在承德的壩上草原,避暑山莊位于這條河流的上中游。灤河流域文化,承德人不研究等誰去研究?沒有“拔劍四顧”。沒有“猶豫彷徨”,干脆自己提筆先做起來。并且進而明確,把當年寫避暑山莊的朦朧打算發展成就寫避暑山莊文化。
我想起一位文學大家——袁鷹,早于80年代中期,曾受新聞界前輩翟向東同志委托,為寫承德的散文集《塞外風情》作序,在避暑山莊小住期間,寫下一篇著名散文《離宮思絮》。其中專門寫了一節——“御制詩碑:對先進文化的重視與追求”,其勢高屋建瓴,其文神采飛揚,早就開始了對山莊文化的解讀與闡釋。我們為什么不跟上去呢?
這之后,我的目光由山莊的“自然”轉向了山莊的“人文”,我的雙腳由湖岸轉向了“正官”。“松鶴齋”“煙雨樓”“文津閣”“采菱渡”“月色江聲”。甚至“梨花伴月”和“宗鏡閣”的廢墟……并且遠及塞罕壩上灤河源頭的千層板及灤河上游的點將臺、十二座連營和烏蘭布通古戰場遺址,以及豐寧的白云古洞、灤平的金山嶺長城、興隆霧靈山的“字石”、平泉的大長公主墓……邊走邊尋覓清朝文化的內蘊,愈尋愈感到以避暑山莊文化為主,以其輻射到的文化儲地為輔的遼闊區域文化。乃是底蘊豐厚、價值無量的文化寶庫。在承德地域上早就客觀地存在著的歷史文化,是一個有機的整體,緊密聯系不可分割。最寶貴的,是這方地域文化特色鮮明,有別于任何其他地域文化。
當然,我不會忘記追問,這塊地域上曾經生活過多少個民族,他們創造過什么樣的文化?這對我的寫作是必要的,不可或缺的。這一追問不得了,竟把我的少年時代一下子拉到眼前。我是平原上生長的人,少年時就聽說過古代北方有“胡人”,本以為是口頭傳說,如今,卻從史籍上得知,遠在殷周時代,華夏民族的山戎、東胡就趕著羊群牛群在這里游牧,而匈奴、烏桓、鮮卑等民族則從西漢到隋唐這一很長的歷史時期內先后充當著這大片土地的牧主,到了契丹建立遼王朝時期,這片土地才明確為中京道澤州的灤河縣及北安州轄地。忽必烈建元王朝后,這里屬元朝的上都路。一直到明朝后期,承德地域主要還是漢民族以外的滿族、蒙族在這遼闊的舞臺上演出歷史的活劇。
清朝定都北京以后,情況有了變化。公元1703年康熙在一個小村落——熱河上營創建熱河行宮,承德成為清代第二個政治中心的同時也成為清代第二個文化中心。但這清代第二個文化中心的文化,已經不是滿族、蒙族文化,而是漢民族文化、滿民族文化及其他少數民族文化融合在一起的清朝時代的中華民族文化。
從承德地面的歷史進程看,似乎應該說自古以來就是具有游牧民族特色的少數民族文化.但由于游牧在這里的一個個少數民族,給這塊土地留下的文化印跡不深,而且飄忽不定,因而沒能使我們感覺到它的文化生態系統的巨大力量。只是到了清朝康熙之后,隨著這位偉大的統治者以強健的精神力量開創一代偉業,并且使中華民族文化的生態系統尤其在避暑山莊顯示出無與倫比的偉力,從而使我感覺這位杰出的皇帝在承德地域文化的形成和發展上作出前無古人的貢獻。那么,就可以給承德地域文化(或灤河流域文化)一個確切的說法——它的稱謂可以叫做“大避暑山莊文化”。其主導精神是明顯帶有清代康乾盛世影響的歷史潮流的推動歷史前進的開拓、進取和吸納、開放精神。“大避暑山莊”文化的性質,是因康熙皇帝對這塊地域文化生態系統的巨大影響而形成的宮廷文化。為了與第一個政治文化中心的北京的宮廷文化區別,可以稱之為“亞宮廷文化”。
當然,承德地域自康熙以降是漢族和滿、蒙、回等少數民族共同生息、繁衍、勞動、創造的地區。其地域文化自然有漢族和少數民族“融合”的特點,既有草原民族的勇武精神、開拓精神,又有農耕地域流行的提倡人倫價值、推崇仁愛原則、追求理想境界、向往理想人格的精神,這也是不言而喻的。
五
1702年康熙乘馬“閱河隈”,行到熱河上營(即今承德)“訪問村老”后得知此地“草木茂。絕蚊蝎。泉水佳,人少疾”,自然條件極其優越。這位“馬上皇帝”雖是出色的政治家,但他軍事家的素質決定了他常常又從軍事的角度看問題。他一下子就發現此處“地扼襟喉趨朔漠,天留鎖鑰枕雄關”,是咽喉重地,是天留鎖鑰,遂決定在此建造與國家命運攸關的避暑山莊。
皇家文化氣象非凡,一跨進避暑山莊的麗正門,我們立刻會感受到康熙為“合內外之心。成鞏固之業”而建的這座熱河行宮的至尊氣勢。它的布局如同全國地形:有東北的莽莽森林,有華北的坦蕩平原,有北方的粗獷草原,有南國的秀麗水鄉,其總面積為560公頃,竟是頤和園的兩倍。北海的三倍。氣魄之大,世上罕見。若從政治的角度看,避暑山莊與歐洲同一年建造的英國的白金漢宮、俄羅斯的圣彼得堡雖然都屬皇權統治的象征,但避暑山莊的文化意義卻獨具特色。正宮午門上的避暑山莊四字匾額是康熙親筆題寫.其“避”字寫成了“避”(注:辛字下多一橫),有意多寫了一筆,沒有人懷疑他寫了錯字,卻引得多少飽學之士猜想他當時的心態。其實,據我看來,這是康熙在掃平了南方的“三藩之亂”,把他關注的重點轉向北方邊陲后自信的一種順便的流露。1703年的康熙皇帝,已經取得了政治的、軍事的勝利.收獲了經濟的、科技的、文化的……輝煌成果。建筑避暑山莊,乃是為了顯示他對未來目標——“萬世締構”的自信。
我走進煙波致爽殿,見一青年掃視完這康熙寢宮中的設備后,向女友笑說:看皇上那條土炕。哪如睡沙發床舒服……這引起我對那土炕的注視,看見炕上的炕桌和桌上的筆硯,忽然憶起了康熙為這七十二景之第一景寫的詩:“北控遠煙息,南臨近壑嘉”……把一個皇帝心目中的避暑山莊之對外的對內的軍事的政治的意義講得透徹而又自得——這首詩大概就是在這炕桌上寫的吧。我想。
身為滿族人的康熙皇帝很喜歡用漢文寫詩。他寫過許多邊塞戰爭題材的詩,更為他在避暑山莊“欽定”的三十六景寫過專門的詩,其中為“芝徑云堤”的題詩令我難忘——因為這詩中表現了他的政治抒懷和道德警示:“邊垣利刃豈可恃,荒淫無道有青史。知警知戒勉在茲,方能示眾撫遐邇。”——他修身治國的原則顯示出君臨天下至高無上的皇家氣勢,也顯示出我頗為欣賞的康熙個人的文化品位。
康熙的皇孫乾隆皇帝,因前一段時間電視劇的“戲說”走紅,他成為“時髦人物”,這位組成“康乾盛世”的“乾”皇帝,被那些“戲說”描繪成似乎是一位專業的“風流”天子,令人“啼”“笑”皆非。現在且說,乾隆也是避暑山莊的建造者,正是因他的“續建”,因他的移南方勝境(如煙雨樓、文園獅子林)入北園,才使避暑山莊有難得的“南秀北雄”兼美之譽,才使原來的三十六景發展成為七十二景。歷史上,乾隆確是一位喜歡舞文弄墨之人,他繼承乃祖的傳統,也在避暑山莊寫下了許多御制詩,如其中為麗正門專題的“兩字新題標麗正車書恒此會遐方”;為綺望樓題寫的“萬家煙火隨民便,圣度原如天地心”;為松鶴齋專題的“西池自在山莊內,慈豫長承億萬年”,以及許多碑刻等,都外化了皇家宮廷文化的內蘊。他還在文津閣組織珍藏《四庫全書》,在如意洲一片云小戲臺和東宮大戲樓清音閣組織上演宮廷戲劇,在澹泊敬誠殿接見班禪六世和萬里東歸的民族英雄渥巴錫,在萬樹園夜宴三策凌……實踐康熙皇帝“懷柔遠人”的少數民族政策,為各民族的團結,用現在的語言表述,說避暑山莊和外八廟是康乾盛世時期的“統戰中心”絕不為過。
避暑山莊文化是亞宮廷文化物化的典型——我常常在漫步山莊時為此生出怡然之喜悅,因為再沒有任何地方能夠像避暑山莊這樣可以使人看清甚至觸摸到它的文化性質;它是亞宮廷文化的形象的立體的“證明”。
六
避暑山莊因成為聯合國世界歷史文化遺產地而名播海內外。今日承德人向外地來此旅游的人們介紹起避暑山莊和外八廟來,口氣中難免帶出一種驕傲。我在接待南來北往的文化界友人及美國、韓國等外國文化界朋友時,也不時流露出同樣的豪情。這時,我便看到對方的眼神里立即放射出驚奇、敬佩、興奮的光彩。意大利蒙德羅國際文學獎(王蒙曾獲此獎)代表團一行來承德訪問,在為他們舉行的宴會上,這個以文藝復興而在世界歷史上聞名的歐洲國家的老詩人、團長弗蘭克。洛伊竟激動地與我緊緊擁抱,連說:“中國偉大!避暑山莊了不起!”
寫到這里,本來可以做結了,但我還覺得意猶未盡,想說一些也許不算多余的話。
避暑山莊——這文化的海洋,其文化內蘊是如此富有,以致讓研究專家感覺它是很難窮盡的。當為慶賀它的300歲生日舉行隆重慶典前夕,我對《承德日報》記者發表了談話,談及對這座皇家園林的一些新的認識。
首先,我贊嘆它雄闊的胸襟,海納百川的大度——儒、佛、道三家文化在這里合流,并且和諧共處,加速了民族融合的過程,鞏固了多民族國家的統一,沒有另外的任何文化集群地有如此磅礴的大氣象并收此成效。
其次,我驚訝避暑山莊文化構成中的環保文化成分(如“自然天成地就勢,不待人力假虛設”、“草木勿動樹勿發”等),它是由康熙作為建造山莊的指導思想提出。當今世界范圍內生態環境仍然遭到嚴重破壞,直接影響到可持續發展,面對全球性的問題,300年前的康熙可稱為先知先覺。
再次,在物欲橫流道德淪喪有識之士大聲呼喚建設社會主義新道德的當下,我深刻記憶中康熙所寫《避暑山莊記》里的最后一段時時閃現在眼前——“玩芝蘭則愛德行,睹松竹則思貞操,臨清流則貴廉潔,覽蔓草則賤貪穢”這段話,我視為康熙“道德觀”的一個組成部分一它不僅是學術話題。而且具有可貴的現實意義。它還可以作為一種思想指南,規范人們的道德,提升人們的品格。
避暑山莊是輝煌的歷史文化和當代先進文化完美結合的圣地,魅力無限,活力豐盈,不是“行旅作家”余秋雨先生在《一個王朝的背影》中描繪給人看的“疲憊”的“背影”。疲憊的或許是余先生本人.走一處寫一處,走到哪兒寫到哪兒,哪能不累得疲憊?疲憊的余先生拋給讀者一個“疲憊”的避暑山莊和一個“背影”,我為余先生一嘆:“尊駕太不自重了,須知你對承德的了解很‘浮’很‘淺’”,只是如你本人所說——“輕手輕腳地繞到這個消夏的別墅里”“偷看了幾眼”便下斷言,不覺得魯莽了一些?當年我讀余先生大作后就曾發問:承德是北京的東北大門,清代時是通往“朔漠”的“咽喉”,避暑山莊是康熙舉行木蘭秋獵大典的出發地,明明是北京的“前沿”,怎么成了“滿清”(順便說一句,這個帶有民族歧視色彩的“滿清”一詞早已廢棄,余先生還在繼續使用)王朝的“背影”?回想彼時,時髦的余文發表后,一時間紅得發紫,流布甚廣,可導致的后果卻是嚴重的。后果之一:引導了對承德歷史、承德文化的誤讀;后果之二:引發了方興未艾的承德旅游事業的下滑——原因是人們從余文中讀出了避暑山莊的“兇兆”。看到了“荒草凄迷,舊墻斑駁,霉苔處處”。道理很簡單,哪個游客有興趣千里迢迢到承德花錢買“兇兆”“霉苔”看?這后果,余先生是當然不管了,他又到別處“苦旅”,寫別處題材的“文化散文”去了。
而避暑山莊卻在高高飄揚的建設和諧社會的大旗引導下,奮發前行!
責任編輯 宗永平
題 字 李純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