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自殺。
——阿爾貝·加繆
1
李杜想,李白杜甫如果不寫詩,會不會活得好一點?
李杜近來老是想這個問題。當初他把筆名叫“李杜”,就因為向往李白和杜甫。那時候他只看到他們榮耀的一面。后來發現,那些榮耀全是他們死后才得到的。他們生前其實活得像喪家狗。
現在,李杜就像那樣的喪家狗,在街頭流浪。他又想到這問題。他其實不在乎生前活得好不好,他是有文學史意識的詩人。何況他本來就愛寫詩。只是他沒想到自己一點名氣也沒有。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到了現在21世紀了,已經沒人要看詩了,他還沒有出名。還只是一家公司職員。在公司,他脾氣乖張,不合群,上班也寫詩,工作老出差錯。老板已經幾次警告他了:再這樣,我讓你回家永遠寫詩去!
只要不是傻子,這意思都能聽得出來??墒抢疃潘坪趼牪怀鰜?。他照犯不誤。大家說,他被寫詩搞傻了。其實李杜是明白自己處境的,只是他改不了。他不能不寫詩,每當構思的時候,他渾身會通了電似的暢爽。他會像吸毒鬼一樣,迫不及待地抓起筆紙,只要是筆紙都行,找個地方,刷刷刷寫了起來。這時候他感覺自己身體輕飄飄的,飛了起來,凌駕在這世界之上,什么公司啊,老板啊,同事啊,甚至工資啊,一切的一切都不再制約著他了。他需要這樣的飛翔,要不然,一天到晚,朝九晚五,一年到頭,像推石頭的西西弗,永無休止,還不把人憋死?
寫完了,回落到地面上了,他仍然是那個全公司最窩囊的人,那個被老板威脅要炒他魷魚的人。詩呢,也沒有地方發表。文學雜志幾乎全都成了小說雜志了。他的一些詩友紛紛開始改寫小說了,好歹小說字數多,能夠多賺些稿費補貼家用。可是他不,他愛的是詩歌,又不是小說。李杜就是這么個固執的人。他說:如果為了謀生而改去寫小說,那倒不如改去拉板車!
你拉板車?拉倒吧!妻子王妃說,就你這身子骨,板車拉你還差不多。
妻子王妃說這話時,她還能跟他說幾句話?,F在她連這話也懶得說了,徹底絕望了。只剩下一句話:我算是明白了,要讓一個人沒飯吃,就讓他去寫詩!
李杜心里痛。想當初王妃把他看得那么重,他多么有力量,因為詩歌有力量。他給她念詩,她聽得熱淚盈眶?,F在她根本不聽他念詩了。他也早死了讓她聽念詩的愿望。她根本都不讓他碰她,還動不動徹夜不歸,說是登山協會露營。李杜知道肯定沒好事。他是搞寫作的,文藝圈,他雖然沒進去,但是住在餐館邊,也會知道人家吃什么。開頭,王妃不回家,還打個電話告訴一聲,后來就連電話都不打了。第二天她回來,他就責問她,她就跟他吵,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錯。有一次他還瞧見一個男人用車把她送回來。是越野吉普,什么牌的,他當然不知道??墒撬齾s明確告訴他,那是“三菱吉普”。并說這就是他們野營用的車,上面可以裝很多生活用品,包括帳篷。妻子王妃越來越猖狂了。李杜知道是為什么,有人給她充底氣?!巴娴檬娣?”李杜問,“舒服?!蓖蹂鷳??!坝腥俗屇氵@么舒服??!”李杜干脆說,“是,你忌妒了?”王妃答,他沒想到對方會這么說。他瞧妻子,妻子昂著頭,還故意沖他邪惡地一笑。李杜說:我忌妒?你有人,我也可以有人!李杜甩下一句話,跑了出去。
可是他沒地方可去。混到他這份兒上,還有哪個女人愿意跟你?現在李杜奇怪自己剛才怎么就那么有底氣跑出來?只因想到了她?但她只是個按摩小姐。在王妃沒回來其中一個晚上,他曾去找過她。他感覺是對妻子的報復?,F在他掏掏衣袋,還好,帶著點錢,百元一張。他向那家按摩店走去。
那小姐迎了出來,要抱他。這讓李杜很開心。他就趁機緊緊摟住了她。他感覺到了她鼓囊囊的乳。那乳他曾看過,褻玩過,只是有點印象模糊了。于是就又吊著他的胃口。回頭再想想自己的老婆,就驚訝自己的死心眼。想想,假如老婆不離開他,他其實也沒多大興趣的。他其實是只野狗。這么想著,他竟然有些被老婆釋放了的感覺。這時,對方又把他一推:這么久!你死哪里去了?
倒好像是他拋棄了她了。李杜從來沒有想到自己能拋棄一個女人,他開心地嘿嘿壞笑了起來。小姐追問:這么久了,你去哪兒了?很久了,他在人們眼里已經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了?,F在居然也有女人在乎自己,李杜很得意。他就是不招。不招不饒你!對方作出要打他的樣子。李杜的身體迎了上去,渴望她真的打自己。打死也不說!他回答道。對方撒嬌地嗚嗚發出哭聲來:你欺負我!
李杜就去安慰她,說自己工作太忙,以后再也不敢了。他說不敢時,感覺到被對方真的揍了一下。他的骨頭酥了。小姐把他推進里間,安頓在按摩床上。他聞到了煙的味道。他不抽煙,這不是他的房間,他是在跟別的男人共用一個房間。他猛地爬了起來。他說,要帶她出去。小姐問:去哪里?他想:去哪里呢?是不可能帶到自己的家,把這個女人替代了現在的妻子,他沒這個膽。也不可能,這只是個妓女,我只能是借借她。到外面……他說得很含糊。外面?小姐道,你不怕抓啊?他一怔。怕什么?但是他嘴上還是回答。小姐就叫了起來:哇,你好拽!李杜又是一陣得意。不管怎樣,被人家夸獎總是件得意的事。他對被夸獎的渴望,就像一個乞丐對美食。
小姐問:你是干什么的?
他說:保密。
還保密啊?小姐說,看來你還真的有點來頭。
那當然。他說。
要我猜?
他點頭。他忽然想:要是她猜自己是個詩人,那該是多么美妙啊!她應該知道詩人是了不起的、很拽的、很有來頭的人。他甚至想跟她談談詩??墒切〗阏f:你是公安!
他一愣。猛地覺得倒胃口。她怎么會這么猜?哪怕你猜我是小職員也好啊!李杜歷來討厭那些權力機構??墒撬R上明白了,公安對她們來說,確實是最了不得的。是不是?小姐問。
李杜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了。要是公安,你還敢跟我做啊?你說。他這話說得很含糊。
小姐道:你敢動我,我為什么不敢?
這倒是。李杜笑了。你說,你是不是公安?你承認了吧,我就跟你去。她居然自己說。
去哪里?李杜反而恍惚了。
隨你。小姐說。
到你家。李杜說,試探地。沒想到小姐說:你要是公安,就讓你到我家。
你一個人住?
是呀!小姐說。
李杜立刻想象出一個單身女人的居室,里面飄著香水的味道,橫七豎八掛滿了女人的東西。這給他家的感覺。雖然他清楚這個女人只是妓女,他也知道對方只是因為你是公安,有權有勢,才讓你去的。但是他還是擋不住那誘惑。他點頭了。
去小姐家的路上,小姐不停詢問公安里的事。李杜就瞎編,說一些道聽途說的公安整人的故事。他盡量渲染得令人發指。他編得越可怕。小姐就越緊地依偎著他,好像她得到了保護似的。
小姐待他很好。那身體展現了,跟他的記憶和想象合疊了,他既稀奇又感寬慰。如果對方不是妓女,那么他想得到的就全得到了!可惜生活沒有“如果”。還是享受吧!小姐被他進攻得嗷嗷叫。有一刻,小姐咬他的肩膀叫:你可真公安!你是公安就可欺負人嗎?你是公安我也不怕你!他就叫:我讓你怕!我讓你怕!他真的覺得自己是強有力了,端著槍,蠻不講理。他就要向對方猛烈開火!正當這時,門被敲響了。
李杜起初還有點不相信,以為是自己弄出的聲響。但是自己明明已經愣在那里了,這聲音還響著。門在震動。門外有人叫:開門,查戶口的!
小姐倏地從他身下脫出來,拉起一件衣服,鉆到床下去。李杜這才一激靈,也鉆床下。他明白發生了什么事了,好像千軍萬馬向自己沖來,他擋駕不住,他就要身敗名裂。他感覺自己已經死了。小姐看到了他,反而冷靜了,說:你也進來干嗎呀!
她自己反而出去了,說開門去。他也急著躥出來,拉住她。
那你去,小姐說。愣著干嗎?把你的公安證拿出來呀!
他搖頭。
沒帶?小姐問。
他點頭。他怎能讓對方發現你根本不是公安呢?
那也沒關系,大不了給你同事打個電話。小姐說。看來她不止一次有這經歷了。她反而安慰起他來了。自己穿好衣服,就去開門了。李杜慌忙又鉆到了床下。他瞧見門開了,進來的人穿著公安制服。他被拉出來了。
小姐對來人說:等一下,他有話要對你們說。
公安們看著他。他沒什么可說的。小姐急了,叫:你說呀!
他不知道怎么說。
他是你們的同行!小姐索性替他說了。
他慌忙搖頭。
小姐以為他是被嚇傻了,她催:快給你同事打個電話呀!他仍然在搖頭。這時候他多么希望自己真是公安啊!可是他不是,他只是一個詩人,手無縛雞之力。小姐似乎明白了,沖他吐了一口口水。
李杜是被罰了五千元,由單位領回去的。家屬不來領。所以一下子外面傳開了:詩人嫖娼,身敗名裂。詩人大家本來就看不起了,再去嫖娼,更被看低到骨子里。你說你是詩人吧,你又是齷齪的,你說你是嫖客吧,你又是傻乎乎的詩人。他也無法面對自己,你又不屑于公安,卻又要去冒充公安,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再想想那小姐幽怨的目光,他又覺得自己對不起她。那小姐,被帶進去后,他再也沒有見到她。
回到家里,他又是詩人加嫖客。兩樣都不能見容于妻子。王妃說:你還有什么臉活在這世上?如果我是你,就去上吊了!
他發現,自己倒真想一死了之。他應:好啊,麻煩你給我找個吊繩,我謝謝你!
不客氣!對方應。她真的去找了。找不到麻繩什么的,她就拿來尼龍絲連褲襪,兩條腿連一起,她就把它們纏起來,纏成麻花,還抻了抻。丟給他。他接了,就去找地方。他真的想死了。可是沒有可以掛的地方。他猛然記起廳上有個建房時預埋的鐵鉤,掛大吊燈用的。只是現在被罩在吊燈里。他就在吊燈上找牢靠的部位。他終于找到了,一拋,把尼龍絲襪掛了上去,拉一拉,吊燈上的玻璃墜子搖搖晃晃,讓他眩暈。但是很結實。他開始結套子。再搬椅子。他無意中瞥見妻子站在大廳的門邊,倚著墻,袖著手,冷冷瞧著他。他無所謂了。他爬上了椅子,把自己的脖子伸進套里,閉上眼睛,想:全好了!可是突然,妻子搗亂地沖了過來,叫道:你死了,我還得給你收尸!
他道:我不要你收尸!
她道:我不收尸怎么辦?你倒好,你死了。放著我來收尸。我讓你給我收尸看看!
她說著,就來搶繩索。他不讓。她說:這是我的襪子!
好吧,李杜就拋下她的襪子,自己去找。沒有繩子,他不知道該找什么來替代。腦袋好像已經死了,不能用了。他再轉回來時,發現妻子王妃已經吊在那里了。他慌忙撲過去把她托住。
2
李杜沒料到妻子也會去死。把她救下來了,她還嚷著要去死。她說她幾乎都已經過去了,可惡你卻又拉了回來。她打他,然后又自己打自己,揪自己的頭發,又要吊繩。那個尼龍絲襪已被李杜團在手里了,不給她。她就又去衣櫥里拿新的。王妃把尼龍絲襪抓在手里,平靜了一點兒。只是她怎么也纏不好麻花。越急越是纏不好。她就干脆不纏了,把它往吊燈上拋。拋不準。她終于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王妃歷來會生活,一副活不夠的樣子。她跑外面,也是因為受不了枯燥。當初嫁給李杜。是把李杜看作績優股。沒想到卻看走眼了。在她眼里,李杜并不是懷才不遇,而是根本沒有才。她不懂詩,她只知道有才華的人一定就是成功的人。她覺得跟這么一個人待在一起無趣極了。他只會趴在那里寫詩,把她丟在一邊。一年到頭,總是這樣。其實還是因為他沒有錢,沒有權勢,如果有,他就不是這么寫詩了,他就會成為明星,被簇擁,被邀請,這時即使把她丟在一邊,也是作為夫人被安排另外的活動,比如國家元首偕夫人出行,元首談工作,夫人被安排去逛百貨。她不是元首夫人。她已經厭倦了這種生活。
她加入了登山協會。協會里有個男人對她好,那輛“三菱吉普”就是他的。因為那吉普所向披靡,他又長得孔武有力,大家都叫他“坦克”?!疤箍恕弊屗弊稀M讲綍r,經過枝丫多的地段,他會跟她開玩笑說:注意,小心,別讓樹枝劃花了你美麗的臉!其實她臉上已經皺紋不少了,還用劃花嗎?但是他這么說。她很感激他,因為這話顯示出,他并不覺得她臉上本來就有皺紋,即使他覺得有,只是不說吧,他也是個體貼人的人。
他是一個公司業務總管,年薪40萬。有一次過小溪時,她的手機掉進了水里。他第二天就送她一部手機,最新款,帶30萬像素攝像頭的。在她看來,這禮物簡直是炸彈,她的心扉被炸開了。她覺得他真是對自己好,就憑他送給自己這么貴重的東西。不是因為這東西值多少錢,而是因為它的價值體現了他的情有多重。女人就是這么奇怪,追求精神的,卻其實被經濟操縱著。一次露營,他跟別人交換了帳篷,把她拉了進去。她發現自己是那么渴望他。到天亮,她還舍不得出去。她明明清楚隊里的人都會看得到了,她不能自拔。好在協會里,大家彼此都不知來歷。
那以后她每天都要去找他。協會沒有活動;他們就去賓館開房。那些徹夜不歸的晚上,她更多的是在賓館中度過的。再回望自己原來的生活,她簡直不可思議了。自己怎么會跟那么個窩囊廢老公生活了那么多年?他身上的味道,她都聞不出來了。那些鄰居的女人們,她們穿著睡衣進進出出,做家務,守著家,那家恐怕都滿是霉味了。當她身體不可遏制涌起熱流時,她會奇怪自己周圍那些女人們,她們難道都不會有這種感覺?每當她和“坦克”分別,身體潮潤,無限依戀,這時再看身邊那些平靜做著事的女人,她奇怪她們怎么一點都不想?她們的陰道已經死了?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了?她總是像返回了青春期,整個身體像裝得滿當當的熱水。這樣她感覺那些女人身上的干澀,就會恐怖地癢起來。她每時每刻渴望著和“坦克”在一起,可是漸漸地,她難以見到他了。他要么說工作忙,要么說時間不剛好。登山活動也不參加了。她開始懷疑他在躲避她。她開始盯梢,果然,她發現了他有了另外的女人。她的“坦克”不要她了!可是她不能沒有他!男人都是背信棄義,男人是不是都這種德行?李杜聽到她這么罵,明白了。
王妃徹底被擊倒,是跟蹤“坦克”和那女人到客房。她把他們從床上揪了起來。那女的赤條條的,她的年輕也清晰地顯示出來了,那身段簡直無可挑剔。她當場就廝打那女的。她想跟那女的拼命,要是不能打死她,就讓她打死我!她像母獸一樣號叫著,自己聽著都覺得慘。“坦克”過來拉她,這讓對方反擊了她一下。她氣急敗壞地給了“坦克”一巴掌?!疤箍恕蔽嬷?,罵了起來:臭婊子,你以為你是誰?
她一愣。他一直都叫她心肝寶貝兒的。你以為你是誰?她也反擊,一個老男人!
對,我就是老男人!“坦克”應,老男人還有這么年輕的女人愛。他說著過去摟住那女的。那女的勝利地一笑。她攀著他,舔他的臉頰,那個被王妃扇過的地方。那女人光溜溜的身子緊緊貼在他的身上,那么坦然,那么刺眼。
“坦克”又說:你再瞧瞧自己,又老,老了還沒關系,又兇。胸都平了,倒是肚子鼓得蠻大的,該大的地方不大,不該大的大。那腰上,我記得還套著幾個救生圈?要不要拿出來看看?
王妃猛地護住了自己的腰。她知道自己的腰難看。所以當初在“坦克”面前,她總是不愿意脫掉裙子,只是把裙子撩起來,讓他分別從上面和下面進攻。直到后來他說這讓她很性感,她才放松了。現在他居然這么說,王妃感覺被騙了。而且是在那個女人面前說。而且“坦克”還真的撲過來,叫著:看看,看看!那女的也歡快地叫我來配合!王妃慌了,逃了出來。客房的門在她身后砰地關上了,她聽到里面瘋狂的笑聲……
王妃感覺沉到了黑暗的海底。原來是浮在海面上的,被一只船托著,這船就是他。假如她能抓住他,打他,罵他,她還覺得他存在??墒撬僖惨姴坏剿?。她跑到他單位找,單位說,他已經調到公司分部。在哪里?他們不告訴她。他手機也換了。王妃只能回到家里哭鬧,像垂死的人在水里撲騰。戀愛是她的空氣,如果不戀愛,她就只是一具木乃伊。戀愛讓她受苦,但也讓她嘗著活的滋味。李杜也沒臉到公司上班了,也整天待在家里,這樣就得整天看王妃欲死欲活地鬧。王妃哭過后,用水蜜桃一樣的眼睛望著李杜,柔弱地說:我想他!
這讓李杜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兒。他想:你媽的,你想他,跟我什么關系?又不是想我!你跟外面野男人搞不清楚,還在我這里鬧!他煩了??苫仡^一想,自己不也值得罵嗎?自己也去搞野女人,她被野男人搞了,我們兩個,一個嫖客,一個妓女。扯平了。就又去勸她,他為她端去一杯開水,不料她卻一把打過來,開水燙在他手上。這下他火了,掄起胳膊,就是狠打。那只被燙傷的手因為打人,不覺得疼了,反生出快感來,顫抖著,他想叫停都停不住,它好像有了意志似的。李杜驚駭地看到自己身體里有種絕望的東西在滋長。她沒有反抗,讓他打。好像已經死了。他也打乏了,撲通坐到了地上,覺得自己也死了。
她緩緩蘇醒過來,站起來,搖搖晃晃走進臥房。她又拿出了尼龍絲襪來,沙啞著說:不要勞駕你打,你幫我掛上去就行了。她指指頂上的吊燈。他沒有驚異。他覺得她這樣子,真的死是最好的解決了。他點頭,說:那你也拿一條借我。
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早就想死了,自己早已默默地醞釀一部偉大作品一般,醞釀著死。
她同意了,給了他一條,像要好的小伙伴似的。她給自己那一條纏成麻花,也為他那條纏了。他領情了,替她拋上吊燈,掛了上去。這時,他發現自己沒有地方掛了。好容易又找到了一個點,比那個高不少,夠不著。她歉意地為他搬來椅子墊腳。他把繩索套了上去,就站在椅子上打圈套。這邊,她已經將圈套打好了,打得比較小,她提醒他,尼龍絲襪沒有想象的那么滑,它一旦束緊了,是會澀得滑不動的,那樣就收不緊了。
他朝她嗯了一聲,感謝她。可是他把握不住尺寸。她過來了,讓他下來。她打量了一下他的脖子,幫他打。她的樣子很溫柔。她真細心!他心里說,好像又恢復到戀愛的時候,那時候什么都是虛的,沒有利害沖突?,F在也沒有了。他忽然想最后抱她一下。但是他又感覺很慵懶,無可無不可的。反正都要結束了。他又好像在匆匆趕路,沒有閑暇顧路邊的風景。今年死的,明年就不必等死了。他想起海明威的話。他有點羨慕海明威,他得了諾貝爾獎,當然可以死了。這樣想著,他又微微有點不甘。
一切準備好了。他朝妻子望了一眼,發現妻子也望著他。兩個目光撞在一起,好像互相支撐起來似的,他們幾乎同時爬上了椅子。他們覺得自己已經被什么力量拉起來,升騰了。死亡有一股神奇的魔力。這時,電話鈴響了。
他們愣住了。猶豫著要不要去接。他們互相看著,好像在互相征詢意見。但是電話鈴聲已打破了原來的氣氛,他們漸漸心煩意亂起來了。她后悔自己忘了掛斷電話。她和“坦克”去開房間,總是把手機關掉的,為的是防丈夫電話來攪了氣氛。這下不必防丈夫了,丈夫已是她的同謀,所以才沒想到掛斷電話的吧。沒想到還有別人來搗亂。
他驀地覺得好笑:自己和那女人做愛正興奮時,有人來打岔;現在又是來打岔。他的笑顯露在臉上,她瞧見了,很受打擊。她泄氣地反身跳下來,到電話前,看了來電顯示。你媽。她沒有接,丟下一句,進臥室去了。
確是李杜母親的電話。從老家打來的。母親一個人住在老家。母親責備為什么這么久不接電話。李杜一時想不起是為什么了。母親又問:你老婆呢?他支支吾吾。母親厲聲問:我問你她在不在家!李杜答:在。那就是你們又吵架了?母親肯定地說。
李杜又被往現實方向拽了一下。母親前一陣來到他所在的這個城市,住在他哥哥家里。來他家幾次,總撞見他們吵架。確實他們幾乎天天不是爭吵,就是冷戰。單憑這一點,就絕望得足以讓人去死??涩F在死不成了。母親的話簡直是討厭的聒噪。你們哪!母親說,你們這么鬧,最終要怎樣?你叫她!母親道。
李杜不叫。
你把她叫來,我有話要跟她說!母親嚴厲命令。他終于屈從了。他們用的是子母機,他把子機遞給了王妃。王妃不接。母親就說:把電話按到她耳朵里!他照做了。王妃抗拒地把電話搡開。但這時,母親的話經過喇叭擴音器似的大聲響了起來:你別忘了,你是個母親!你得為小多著想!
他一愣。哦,他們還有兒子小多!王妃身體猛地抖了起來,好像跳神時鬼神附體似的。她抓起電話,沖話筒尖叫:我說我不要孩子,你們偏要!是你們要的!她尖聲哭了起來。
3
王妃當初懷上小多才五個月,就已經后悔了。孩子在身上讓她難受。她是個對生活質量有很高要求的人,更何況身體簡直不成樣子了。由于懷孕,她臉上長斑了,鼻子有了酒糟,五官也好像移了位,變得很丑。她想打退堂鼓,把孩子做掉。但是李杜不肯,李杜的母親也不肯,說這么久了,做掉有很多壞處。醫生也這么說。她只得作罷了。
胎兒一天天長大,讓她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她又要把孩子做掉,但這時做掉,對身體的危害更大了。她無可奈何,胎兒就又長大了。放在她身體里,像孽障一樣。她覺得可怕。有時候她希望自己不小心把他屙出來。可是他一直不出來,像便秘。他終于出來了,她看到了她的兒子。她現在還記得,孩子出來后,一直對著她看。她一下子覺得這是她的兒子了!雖然后來她聽說,嬰兒那時候其實是沒有視力的。從此孩子牽掛了她的心。現在對方一提孩子,她的心被猛烈地扯了一下,扯出了血。同時她更感怨恨,怨恨上帝給她孩子!
李杜能理解她的怨恨。當初要孩子,他更多是出于私心。男人一生,要的是兒子和情人。當年他覺得自己還有希望出人頭地,不曾想到如今寫作一點也沒起色。這兒子倒成為拖累了。
對兒子,李杜想得最多的是一個字:孽。自己都活不好,又生出一個孩子來,不是作孽是什么?李杜在大學時代就想過要自殺的,只是想到父母,怕他們傷心,作罷了。想著到父母死了后再死吧。但是漸漸地他成熟了,沒那么想自殺了,即使有時候也還會冒出死的念頭,但最后也會在他成熟了的思維開導下,化掉了??吹絼e人結婚,他也去結了婚;看到別人生子,他也去生子。到頭來猛然發現,自己更不可能自殺了。雖然父親死了,母親呢,也可以在他之前死??墒莾鹤右欢ㄊ窃谒竺嫠赖模侠鬯惠呑印K拮约阂庵颈∪?,但是已經被套上了。
他們把孩子送到老師家里“養豬仔”,由老師帶,一星期回來一次。這樣連吃帶住,帶輔導學習,他們每月要交給老師一千元。盡管他們經濟不富裕,但為了自己能自由,他們寧可節衣縮食。
把孩子交給老師,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管不了孩子。李杜祖家有一棵大榕樹。起初扶植它,它越長越大,有了自己的意志,就拱起地面,穿破圍墻,掀翻屋頂,直到霸占了主人的房子。李杜覺得兒子就像這棵榕樹。他極不聽話,搗亂,幾次要被學校開除。才二年級,就除體育外全亮了紅燈。李杜告誡他:你這樣的成績,以后怎么考大學?以后怎么有飯吃?可是孩子說:沒飯吃,吃面。簡直跟他講不明白。孩子太小,等他長大了再抓吧,可那時候學業早塌了,來不及了。未來太可怕!別的孩子當然也有不肯讀書的,可是他們的父母有權有錢,或者他們根本對子女不抱希望,或者是不去想。唉,根本的問題就是想得太多,還抱著希望。
老師收了三個學生在家里“養豬仔”,其他兩個父母是做生意的。那兩個孩子很有錢,口袋里都總揣著百元大鈔。李杜孩子就回來向父母要錢。李杜說,你爸沒錢,等你自己讀好書,長大了賺錢去。孩子說:爸爸不是讀好書了嗎?還是沒錢!李杜就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李杜有時也想,讀書這東西也挺虛妄的。當年重視知識,大家都爭著要上大學,沒上大學的就沒前途了。他有個鄉親,是個高干,當年還忌妒他上了大學,因為他自己的子女沒一個考得上??疾簧洗髮W,就意味著沒希望被培養。那時候講“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但是沒多少年,那高干的子女一個個又浮上來了,不是利用老子的關系做了生意,就是也成了大學畢業生。怎么可能?因為省長自己的兒子也沒能考上大學,就提議辦了一所省屬大學,把考不上的領導干部子女容納了進去,于是也進入了干部培養機制的軌道了。倒是他這個正兒八經的大學畢業生,蔥都不是。原來所謂尊重知識只是假的。但是這些不能對孩子說,說了孩子更不念書了。不說又覺得自己在誆騙孩子。李杜有時候真恨自己想不開。倒是妻子王妃想得開。那一次,她就給了孩子錢。她說孩子身上要是沒錢,會被人看不起。后來李杜知道,孩子確實被人看不起了??床黄鸷⒆拥牟皇莿e人,恰恰是老師。那個“養豬仔”的老師得到其他兩個學生家長的好處多,李杜這邊的少,李杜的孩子又最會搗蛋,就對孩子態度粗暴,有著要把小孩趕回家的意思。上一星期,老師終于提出來了。孩子回來,怎么辦?王妃道:讓她把小多殺了吧!
李杜現在想來,自己所以那么絕望,也因為這事吧!而王妃就那個態度。好像自己已經打好了行李,這里的一切已跟她沒什么關系了。但是現在她被拽回來了,把兒子放在她面前給她看了,畢竟是自己肚子里生出來的,她放不下了。她哭了一場,又化妝了一下,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接孩子回來了。她要把自己的孩子接回來。不要就不要,她說,不要人家,還會讓人死嗎?她說。她又恢復了原來要活的那個王妃了。
可是王妃很快把電話打回來了:小多出事了!
李杜趕忙趕到醫院。小多是去商店偷錢了。被營業員發現,他逃跑,從二樓摔了下來。王妃到學校接孩子,沒接著,被告知在醫院里?,F在小多還昏迷著,不知是死是活。王妃撲在孩子身上,狠命捶打:小多,小多……
護士說:你別打了,亂拍亂打更危險,不是打就能把人打活的。
王妃道:誰要他活過來?我是要他死!打死他!都是因為有你!你這孽債!
李杜心里一痛。確實是孽債!盜竊都搞出來了,這孩子完了!簡直一塌糊涂不可收拾。如果沒有這孽債,他們兩個人如今都已經過去了,都已經輕松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了。
護士根本不相信一個母親會不想讓孩子活的,就把王妃連同李杜趕出了急救室。一會兒,醫生把他們找去了,說孩子傷勢很重,需要動手術。要他們去預交手術費一萬元。他們傻了,到哪里找這么大筆錢呢?家里存折全部拿出來,還不到六千元。賣家電也來不及。王妃沖李杜喊:你去借啊!
李杜去哪里借呢?他沒有什么朋友,一兩個詩友,也是窮得響叮當。只有向哥哥借了。但是哥哥很小氣,平時拿點錢給母親生活,都嘀嘀咕咕的。李杜說:我沒地方借。
王妃冷笑道:若是我,也不會借給你!看你家窮得響叮當。
王妃這話說得絕情,完全是站在別人的立場上。我家窮,你家富!李杜恨恨應,我家就是窮!
王妃道:為什么會窮?還不是你不會賺錢,還把錢拿去養妓女?
李杜沒料到她還會這么說,他也應:你還把錢拿去養野男人呢!
王妃尖叫起來,這話把她最痛的傷口撕開了。她撲過來抓他,把指甲掐進他的脖子。他也不示弱,把她重重搡開,撞到墻上去。他快意地叫:人家還不要你!你還拽著人家,母要公,不放松!你去死吧!
是要去死!她回答,撞汽車,馬上就能死。死得干脆!她說著就往醫院外面走。邊上的人趕忙把她拉住。王妃掙扎著。大家越是拉,越讓王妃感覺到現實的存在。現實是如此不堪,她真的想一死了之。她叫:我不活啦!
大家道:既然死都不怕,還怕活嗎?
大家考慮問題的基點跟她完全不問。她跟他們簡直沒法說。他們還要干擾她。她恨那些干擾她的人,那些手。她把其中一只手咬了一口。那手撒開了,其他人的手也撒開了,憤怒地罵她,說不管她了,你要死就去死吧,沒人攔你!她倒獲得了自由。她迅速往醫院門外跑去。李杜看見她身輕似燕,她馬上就要解脫了。她一走,這現實所有的一切都要由我來收拾了!李杜想。李杜識破了她的陰謀。他追上去,抓住她。你是媽,你要死,也得給孩子留下錢再走!李杜道。
4
王妃感覺自己是被扣押了。被要挾地活著。她沒有錢。平時一味地享受,連私房錢也沒攢,根本沒去想會發生什么?,F在卻發生了。
她急躁,和丈夫吵。兩口子在醫院對吵,扭來打去,已沒人來勸了,大家只看著他們打。王妃覺得丈夫實在可惡,這樣一覺得,倒把死的念頭給岔掉了。她有時會跟細末較真,比如在他們扭打時,他的手劃到她的臉上了。她跑去衛生間鏡子瞧,還好沒有傷痕。但是她也要劃他一下。他揪她的頭發,她感覺到被欺負了,傷了尊嚴,她就用腳踢他的腹下。他的力氣比她大得多,有時候他會死死拴住她的脖子,她覺得要死了。她會掙脫出來喊,說了一句常人會說的豪言壯語:打死我,也沒錢!
邊上人笑了:你應該說,打活我,也沒錢!
她也覺得自己說得不對了。她只是在憤怒之下,順口說出那句話。護士又來催了,說你們要打,回家打好不好?你們大人這時候還爭什么呀?再不繳款,孩子就沒治了!
他們都愣了。他們都跑到搶救室去,孩子還躺在那里,仍然昏迷著。他的頭上、身上都是傷。李杜忽然問邊上的醫生:會留下后遺癥嗎?
醫生沒好氣答:不僅會留下后遺癥,還會死!
李杜愣了。想到后遺癥,多么可怕!好端端的孩子都養得這么難,再有個后遺癥,那不如死了好!
李杜猛地打了個寒戰。他為自己冒出的念頭感到可怕。他瞥妻子,妻子王妃一下撲到孩子身上,叫:死鬼!你死了啊!你死了就解脫啦!
李杜一驚。難道妻子跟他一個心思?接著發生的情形證實了李杜的判斷。王妃只知道哭、鬧,不思如何籌錢,也不求醫院先手術,再交錢。這是個陰謀!她是在拖延,在放棄,放任孩子死亡。要是孩子死了,就解脫了!李杜想。他也有意把孩子的傷情放大,后果非常嚴重,簡直不可收拾了,簡直絕望了。他甚至讓自己想到,醫院根本是沒有希望救活他兒子的,醫院要預交款,只是在騙他的錢。孩子是非死不可了!我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他也叫。
驀地,他們都停住了。幾乎同時,他們都抬起頭來,目光撞在了一起。迅速逃開。他們的臉都綠了,好像鬼撞見了鬼。
他們不敢再看對方。他們彼此幫助對方提吊繩時,他們的心還是坦然的。那是他們自己的事情,把自己擺平就行了。夫妻的情義一旦消失,只是兩個不相關的個體,對方的幫助,也只是路人的幫助,幫就幫了,不幫也可以。幫了,道個謝也就行了。現在,是處置兒子的生命。他們竭力想抹掉自己身上的義務。他們甚至為自己不盡義務尋找理由:孩子活著也挺苦的,我們大人責備他,否定他,他一定也很覺挺委屈。讀書,沒完沒了地讀,叫我們大人都受不了。一讀就是十二年,如果有幸考上了大學,研究生,還要再讀下去。讀了后怎么樣?照樣要競爭,無窮無盡地折騰。簡直可怕!他是否想過:我為什么要這樣?
小多確實曾問過父母,為什么要上學。李杜說:為了學知識。小多問:為什么要學知識?李杜說:為了知道得多。小多說:不上學也知道得多。李杜沒詞了。確實,不讀書,走社會,也知道很多,所謂書本上的知識真的那么有用嗎?李杜只得說:至少為了升學,上大學。不上大學,將來怎么活?小多說:不活就不活,這么苦,還不如不活。
不活,你去死吧!李杜火了。孩子不懂事,他并不懂得什么叫活,什么叫不活。但是李杜想到了。是啊,孩子為什么要活?但是他已經活著了,怎么去死啊?總不能讓他去自殺吧?那對孩子來說,太殘忍。由大人去殺他?也下不了手?,F在好了,命運對他下手了,他已經走在死亡的路上了,他快要超脫了,就讓他順順當當地去吧!好了,迷下去了,迷下去了,好了……李杜記得自己的父親去世時,人們就是這么說的。他父親是患肝癌死的,死前非常痛苦,即使是他最親近的人,也想到死是他唯一的解脫?,F在李杜也在心里念著:好了,好了,孩子,爸爸媽媽為你送行……他禁不住瞅了妻子一眼,好像在征求她這個媽媽的意見。王妃也看了過來。這下他不驚慌了。王妃眼神淡定。她朝李杜搖了搖頭,幾乎是多余地說了一句:小多不行了!
說得很悲痛。李杜也受感染了,也無可奈何地搖頭:不行了!
這時候,他們感覺彼此走得異常近。因為他們是同謀。
王妃又叫:小多,你別這樣!
李杜也叫:你別這樣!
小多眼瞼忽然跳了一下,仿佛是被他們喊醒的。他們一愣,驚喜,但是緊接著就意識到危險,不敢吱聲了。他們盯著孩子,竭力讓他再沉迷下去。小多顯出痛苦的表情,眉頭緊皺,好像在遭受折磨。他要被折磨死了!他們想。他們看著小多漸漸地力不從心了。他們又有點失落,又想去叫他。這時候,小多突然鳧出一口氣,像從水底掙扎著鳧出來似的,那聲音簡直是咆哮。完全靠自己的力量,他硬把自己給拉回來了。這讓他們震撼。小多居然睜開了眼睛。他們驚慌得簡直要逃走,好像對方是鬼,孩子被他們害死后,變鬼來找他們算賬了。
但是小多的目光茫然,好像已經精疲力竭。李杜想起小多剛學走路時的情景。站不穩,搖搖晃晃,終于倒下來了。他又把他拉起來,再來!小多也竭力站住。又摔下來了,再爬起來,站,走,跌跌撞撞,走,又倒了,他精疲力竭地在喘氣。起來!起來!李杜像拳擊裁判似的對著他數:一、二、三……孩子終于又爬起來了。這讓李杜時常想起出生不到幾個小時的馬崽,搖搖晃晃,還是站了起來。求生本能,是多么的神奇!自己當時還為此寫過一首詩《馬》,其中有幾句:
它是否知道.
它這一站起來,
就永遠不能再趴下?
它是否知道,
等待它的是無盡的苦難?
它為什么偏要站起?
馬它懂得生命的苦嗎?它不懂。它只知道活著,吃草,干活,再吃草,再活著,再干活……如此簡單。并沒有你想的那么多。它也不覺得自己有多么慘。也許就因為你想得太多了,還把問題放大了。李杜想,也許是。詩人的敏感,寫作的夸大。自己所有的錯誤,就在于去寫作。假如不寫作,就會過得好的,就不會到了現在這地步。自己畢竟大學畢業,有工作,有收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王妃瞧著孩子的眼睛。那眼睛望著她,但視而不見。她想起小多剛出生時的眼睛:直定定瞧著她,她所有受的苦,都可以略而不計了。后來她才知道,嬰兒其實是沒有視力的?,F在他有視力嗎?但不管有沒有,她都為自己剛才的念頭感到悔恨。小多是她的孩子。原來小多沒有睜開眼睛,一動不動,她感覺有點隔離。現在,她真切感覺到了,他是活生生的自己的小多!
可是小多又昏迷下去了。王妃拼命叫他。護士又進來趕他們。他們不肯離去。王妃道:這是我的兒子,我為什么不能和他在一起?
護士道:你們又不去交錢,待這里有什么用!這么久了……
王妃道:我們沒有錢!
護士道:沒錢?去想辦法呀,去借呀!
王妃道:你借我!
護士被激怒了。我借你?憑什么呀?好,那你就這么待著!你們再拖下去,就跟死尸待一起了!
護士的話把他們刺激起來了。李杜騰地跳了起來,拽住護士領口,叫道: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護士掙扎。外面的人擁了進來。其中有幾個穿白大褂的過來解救護士。院長也來了,說:你們干什么嘛!
干什么?王妃道,她要我兒子死!
護士爭辯。李杜拽過護士,問:你是不是說我兒子是尸體?好啊,你要我們死啊!李杜唱歌似的叫起來。你們要我死,我們偏不死!小妃子,我們偏不死!
王妃愣了一下。李杜很久沒有這么叫她了。他們戀愛時,他這么叫她的。我的小妃子!他這么叫,把她往胸口一攬。王妃覺得他像皇帝,很有力,很震撼。現在王妃又被震撼了。她說:就是!我們不死!偏要活著,活得好好的,給他們看,讓他們難受!
對!李杜又說。
院長說:什么嘛!我們醫院治病救人,你們好了,我們也高興,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嘛!
王妃道:治病救人?說得好聽。那么你們為什么不救?
院長說:你們去預交手術費,我們馬上手術。
王妃說:不可能!你們是要我兒子死的!
倒好像問題不是交不交手術費,而是醫院的可信度了。我們要求轉院!王妃說,對你們,我們信不過!
于是轉院。到了新醫院,他們也同意預交手術款了。
5
李杜去借錢。他能找的只能是自己的哥哥。
李杜是揣著大志向去的。他是在爭尊嚴,要兒子活,讓那個醫院險惡用心破產。所以他能夠暫時承受低頭的屈辱了。哥哥是開小食雜鋪的,正一邊做生意,一邊看電視。他在看央視的《歡樂英雄》節目,看得入神。李杜從來不看電視節目,覺得無聊,有什么好看的?李杜不知道大家怎么都過得那么沒心沒肺,樂陶陶。當然哥哥也有苦惱,開個店,那么多爺爺要打點。就老老實實地打點吧!社會就這樣,雞蛋哪里能撞石頭?最多背后罵上幾句,想:算是給打劫了!氣有什么用?為他們氣吐血了,照樣還不是你自己吐血?李杜的哥哥是個明智的人。
李杜說要借錢,哥哥的魂猛地從電視上被拉了出來。平時客人來買東西,他也只是把半個魂抽出來的,拿貨,算錢。這下是來借錢的。他沒有想到弟弟會這樣,弟弟這么個又臭又硬的糞坑石會來借錢。
李杜說了小多的事。哥哥煩躁了起來。侄兒出事了,他急,但是假如弟弟有本事,他自己有錢也沒什么了?,F在,他感覺一鍋禍水潑在了頭上。
跟你說啊,平時說你就是不聽!哥哥開始抱怨。你看,這不出事了?
李杜靜靜地聽著,沒有辯。要以前,他聽不得哥哥那庸俗哲學的。哥倆一開腔,就要吵嘴。過日子是你們這么過的嗎?哥哥又說,在他面前走來走去,好像在扇著身上的火。李杜低著頭。哥哥忽然停住了,狠狠戳著他的太陽穴:你們有什么資格把孩子寄在老師家里?你們有這經濟實力?就為了你們自己自由、舒服、享受……你們有什么資格享受?沒本事,不會掙錢,又亂花錢,還玩女人!
李杜一驚。他本以為哥哥不知道這事,哥哥游離于他活動圈之外。他怎么知道的?他有一種糟得不可收拾的感覺。但是他很快就無所謂了:再沒有更糟的了!糟到底,糟到絕境,反而踏實了。他現在就是在絕境,他在跟人家戰斗!好像只要這戰斗勝利了,他再稀里嘩啦倒掉,也沒關系了。
哥哥仍然說:你有什么本事玩女人?你有本事,你玩十個八個,隨你玩去。你有錢,也可以拿錢去嫖??赡阌绣X嗎?
又是錢!李杜想。他又要反駁了。可是他忍住了。自己是來借錢的,問題不就是錢嗎?
都要到出事了才知道!哥哥繼續說??傻搅顺鍪?,已經晚——了!哥哥說“晚——了”時,聲音抬高了八度,幾乎是絕望的。他鉤著中指,手直直從上甩下來。然后他轉過身去。李杜瞅著他的背,像波瀾起伏的海。漸漸平息了,好像在茍延殘喘。李杜估計他的話該完了。發泄完怒氣,就該說借錢的事了。可是哥哥忽然不甘心地又回頭,說道:跟你做兄弟,算倒霉透了!
李杜不能接受這個話。他覺得是根本上否定了他。但他還是忍下了。他甚至嘻地一笑。你還笑!哥哥叫,你倒輕松啊!
我哪里輕松啊!李杜應,竭力顯示出是在說明,而不是在辯。我不是也在努力嗎?我也活得辛苦……
你辛苦?有沒有我辛苦?哥哥說,手在店鋪的屋頂上畫了一大圈,我開這么個小店,房租、電費、稅收,衛生、治安,壓得你喘不過氣來!他又大講開了,又找到了新話題。還要養家糊口!他說,錢流進來,馬上又流出去了。這不,剛付了貨款,只剩下這點錢了。哥哥把裝錢的抽屜拉開,胡亂撥弄著里面的錢。大多是零錢,只有兩張百元鈔票。你要,全給你吧!我們家,你嫂子,你侄兒從今天開始節衣縮食。
李杜一愣。這不是在責問他的良知嗎?這一招太絕了。他知道從哥哥這里拿不到錢了,于是開始后悔自己剛才忍氣吞聲。但是不忍氣吞聲又能怎么樣?自己還是需要錢。也許還有希望,大不了自己不要良知了。他說:我會還你的錢的。
怎么還?哥哥說,賣自己啊?你以為自己很值錢啊?
李杜終于忍不住了,叫道:是,我一個快死的人了,還值什么錢?他這么說著,猛地悲愴起來。自己就要死了,自己的兒子也要死了。沒有人同情。他絕望了。我沒錢就沒錢,我窮我自己窮!你活得好,你活去吧!咱們井水河水兩不犯。我還為有你這么個哥哥可恥呢!你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如果我是你,早就把臉泡到尿缸里面去!你有什么權力教訓我?我怎么樣?我,我……他忽然發覺自己確實沒什么可說的,乏善可陳,只空有一腔氣。他覺得自己站在一片空曠的荒原上,孤獨,像烈士。烈士是沒有親人的,誰也不愿意跟你為伍,只看著你去死。我不怕死!他最后說,一跺腳。一個已經死過一回的人,還怕什么呢?大不了,再去死!
他說著沖出門去。
王妃把李杜臭罵了一頓:到這時候還要面子啊?都死到臨頭了……
李杜應:你沒死到臨頭,你去借呀!
去借就去借!王妃應。
可是去哪里借呢?她打了幾個電話,他們都推掉了。最后一個是登山協會的,那人說:你不會向“坦克”借?
王妃一愣。“坦克!”你最近見到他了嗎?
前兩天街上還見到,那人說。
王妃說:他換了單位了呀。
是啊,對方說,在天馬大廈呀,你還不知道?
她哭了。
去找“坦克”借錢,對王妃來說是太難了。但已經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為了給自己這次出行正名,王妃走前跟李杜大吵了一架。她說: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居然要靠老婆,把老婆賣出去!你還不快快去死!等我借到錢回來,你去死!
王妃果然在天馬大廈把“坦克”截到了。“坦克”很吃驚,王妃一段時間不見,像女鬼了,好像是從地獄里走一遭回來的。王妃提出找個地方談談,“坦克”不敢不答應?!疤箍恕逼髨D去遠離公司的一家咖啡屋,就讓王妃上了他的“坦克”。
坐在“坦克”上,王妃又想起了當初的好時光?!疤箍恕庇袝r會撒開右手,摟住她的肩。他們有一次開到高速公路,他讓她爬過變速箱,坐在他大腿上,臉朝著他。這是在美國大片里才有的情景。那一次,他們就那樣做了。她至今記憶猶新。
她說不想去咖啡屋,就在車上談。他同意了。他把車停在了江濱大道旁,沒有什么人,只有偶爾一輛車從邊上刷地擦過去,彼此看不清車窗里。“坦克”把雨撥開動了,這是他一貫的伎倆,這樣別人就難以從正面的玻璃里看清里面的人了。她想會心地笑,但是她知道不適合。
她盯著雨撥,沒說話。她說不出來。直到“坦克”問了句:你好嗎?她才說了:不好,孩子……她又說不出了?!疤箍恕币宦犓f孩子,心就放下了一半,就鼓勵她說:說吧,孩子怎么了?王妃被鼓勵,忽然覺得溫暖,眼淚就撲簌簌掉了下來。
怎么了?“坦克”安慰她。他甚至說了句:有什么困難,說吧!這讓她很感動。她以為“坦克”對她還有情。假如愛和幫助能夠一起得到,那么她真是太幸福了!她幻想著。她的感動在車內小小空間里迅速升溫。要不是原來吵過,她真想跨過去,投到他懷里痛哭。
她終于說了需要錢。
“坦克”一彈手指,說:明白啦!
她很感激他的理解力。
“坦克”問:差多少?
王妃說:四千。
我給你五千,“坦克”說,不要還了。
王妃沒想到“坦克”會說不要還。她一直知道“坦克”是有點錢的,平時出手闊綽。起初她也確實看重他有錢,花他的錢,但是他們關系密切以后,她就開始替他心疼錢了。購物,一起吃飯,她都要跟店家斤斤計較。這是我們的錢!她說。現在,“坦克”這么說,也是將他的錢當做我的錢了吧!她覺得是的。她更感動了。但她還是說:我要還的。
“坦克”說:不要還,給你啦!
王妃說:不要嘛!
她甚至有點撒嬌了?!疤箍恕辈荒蜔┝耍焊阏f不要還,就不要還!
王妃怔住了。
當作補償吧?!疤箍恕庇终f。
他怎么這么說?王妃腦子沒有反應過來。她想,也許他不是那個意思吧。即使他是要補償,也許因為覺得自己干了對不起我的事。她更搖頭了?!疤箍恕备荒蜔┝耍耗阏f夠不夠吧!要不夠,你要多少,你說。只要你以后不再來找我,好嗎?
夢徹底破滅了。王妃瞪著“坦克”,腦袋一片空白,好像短路了。好久才恢復過來。她忽然覺得可怕,夢醒之后看到的現實更加不堪。她猝然叫:我要五千萬!
“坦克”也愣了。是她的尖叫讓他愣住了。但他很快恍然大悟了,他笑了。我就知道你要很多,多撈多賺,不賺白不賺。但我可不是冤大頭,價格也要合理!
這話刺痛了她自己。她想起她丈夫嫖的那個妓女。你把我當妓女啊?她冷笑一下。
也不是把你當妓女?!疤箍恕币膊桓疫@么直說,他口氣緩和下來,說:我只有這么多錢。這已經是不少的錢了,再說,原來我們也是你情我愿的,我舒服,你也舒服嘛!到了21世紀的今天,如果誰還把這當作單方面的,是一方吃了虧,可真得被開除出“世紀籍”了。
他發明出“世紀籍”這詞。王妃驀地想起他很會發明新詞。這是原來自己喜歡他的地方,覺得他思維快,念頭壞。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現在,恰恰這壞報應了她。她不明白他怎么能這么看待他們的事?他很理性,恰恰說明他沒有情。他怎么就不相信這世界上有真真癡心的人呢?她想辯:我什么時候不情愿了?可是她覺得很沒趣,自己很失敗。她覺得跟他沒什么好說的了。她說:我不要你的錢!她推車門就要走。
他來攔她:好,好,我不這么說,算是支持你的。
我不需要!她應。她把他搡開。她感覺車里的空氣令人窒息。她推開了門。她聽到他在后面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就知道!什么孩子要手術?就要死了?他要是真要死了,你還會不要這錢?
王妃停住了。是啊,我為什么不要錢?孰輕孰重?我這一走,向誰再要錢?那么孩子怎么辦?
誰不知道,女人最要緊的是孩子?“坦克”又說,他已經發動了車。借口罷了!我要不知道,在這世上還不白混了?可是討賠償也不是這么個討法。你想敲詐?沒門!
王妃感覺心被捅了一刀。她沒料到他會說她敲詐。心被撕裂了,裂開了很大的縫,再難合攏。冰涼的風在裂縫里咝咝地吹,只覺得很涼,很涼,涼得發痛。漸漸地不痛了,血干了,裂面硬了。也再沒有可能愈合了。她猛然號叫一聲,蹬上車去,撲向“坦克”。她要跟“坦克”拼命?!疤箍恕币惑@,他從來沒看到她這么兇地對待自己,她只是曾經這么廝打過另一個女人。他身子一歪,腳壓在油門上,車躥了起來。他慌忙掙扎。他把她甩開去,叫道:你想讓我死?你去死吧!
她從地上爬起來,道:我會去死的!
那去死吧!怒不可遏的“坦克”嚷道。
我已經死過一回了。她又說。
“坦克”笑了,欠身把車門關上。王妃忽然很怪異:他怎么就不相信我會去死呢?他縱使不相信我兒子快死了,也應該相信我失去他多么痛苦。當然他是不會感受到的,都到了這年齡了,誰還會為愛去死呢?她還想告訴他,這是真的,但極度的疲乏鋪天蓋地而來。
6
李杜左等右等不見王妃回來。他肯定,這女人跟那野男人跑了!他打電話給王妃:你還是孩子他媽嗎?
王妃應:我不是他媽!我沒錢,當什么媽?只能去死!
李杜道:你死了還是他媽!你死了,小多也死了,你還是他這死孩子的媽!
王妃愣了。
李杜接到了哥哥的電話,哥哥問他孩子住哪個醫院。他不說。哥哥說,他要送錢來。李杜軟了。王妃把孩子推給了他,他不得不接著。他已經走投無路。
哥哥很快找來了,給他五千元,說也是別地方挪的。李杜把自己家的錢湊上,終于可以手術了。王妃轉回來時,手術已經成功了。孩子醒來了。這讓他們很驚異,他居然有這么強的生命力。但是很快地他們就感覺不妙了。醫生說,腦損傷可能留下智力障礙的后遺癥。
他們簡直暈倒。從今往后更要遭受折磨了,無盡的折磨!
小多話很多,老師總挖苦他:小多你不是“小多”,是“大多”還加一點,“太多”,話太多!現在,他又話多了。李杜煩,喝令他:你別呱啦呱啦了!你干了壞事,還沒跟你算賬呢!
小多應:我不是干壞事!
李杜道:你偷東西,還不算干壞事?
小多說:我是想給老師送禮。
這回答讓他們吃驚。小多說,人家同學們都給老師送禮,就我沒有。我沒錢。
王妃一陣心酸。我不是給你錢了嗎?她說。
小多說:只有一次。
王妃記起,是只有一次。這些日子來,自己心里只有“坦克”,把孩子給丟一邊去了。她忽然想起“坦克”似乎說過一句話:女人最要緊的是孩子。是啊,我還是女人嗎?我還是母親嗎?我居然把那種男人看得比自己的孩子還重要!
小多又說:他們經常送禮。老師拿到禮物,就摸著他們的腦袋,說:很乖,很乖!然后就會罵我說:你在干什么?還不去做作業!老師總疼他們,老罵我!
老師罵你,是因為你表現不好!李杜說。這么說著,他自己也覺得好笑。老師嫌棄他,難道不是跟錢有關嗎?那老師還在催著要趕走孩子呢!我們老師也是人,那老師說。有一次李杜還聽一個老師說:我們老師也是人,也要活!是啊,說得有道理,放在大街上都可以理直氣壯大聲說的?,F在人們非常認可這樣的理。人要活,一旦活成了絕對真理,還有什么不能做的呢?站在活的底線說話,簡直就是堅不可摧。
小多應:小球也表現不好!還有小盼,作業老是故意漏題不做!
壞孩子就是會揪別人的毛病為自己開脫??墒切《嗾娴臎]道理嗎?他們表現不好,是他們的事,你別管人家!李杜只能這么喝道。
小多道:為什么他們表現不好就不要管?
李杜真說不出來。這世界上那么多事,你管得了嗎?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么這不是自我欺騙嗎?能跟孩子說要自我欺騙嗎?或者想方設法欺騙孩子?然后讓孩子在社會上去碰壁?孩子不誠實,是不好,但是如果他誠實了,在這個社會吃不開,做父母親的,愿意嗎?
小多又說:他們表現不好,老師也不批評他們。我知道,就因為他們有錢!他們能送老師禮物!我也可以送,我有辦法。爆米花里面有“游戲王”片,很值錢。小盼就老是把爆米花吃了,把片片拿去賣,還能賣一元,還掙回了爆米花的錢。我要是也把卡片拿去賣,我就也能掙錢了。一個片片一元錢,我賣五個,就有五元錢了,就能給老師買金鏈條了。什么金鏈條?王妃問。小多說:小緯他媽上次就是給老師金鏈條的。老師很高興,馬上讓小緯戴上二杠杠。我知道她是哪里買的,街口那個攤里就有,一個五元錢!
天!孩子把假金鏈當成真金鏈了!王妃笑了。就是!小多以為母親不信,又說:那個街口攤里,我問過的,阿姨說,五元錢!
看著小多認真的樣子,王妃忽然一個悲愴,把孩子摟住。她覺得自己太對不住孩子了?,F在她覺得孩子最親了。李杜也心酸起來。他已經不能責備兒子了。他也想過去抱孩子,可是王妃忽然怒目圓瞪:滾遠點!你當什么父親?你還有臉認這兒子嗎?你一個男人,一個父親,讓兒子這樣,還不趕快去死!李杜應:我本就要去死,是你,是你們,弄得我要死不能!好,你放我去死了,我這就去死!
說著就去跳病房的窗戶。同病房的人慌忙撲上去拉住他。李杜掙扎著說:你們不要拉我,別讓我再活著受罪了! 這話不堪你說!一個聲音道。這里比你活得受罪的人多得是,堪說這話的人多了,可是誰說這話了?
說話的人站在門口,襠下鼓當當的。李杜之前聽大家議論過,那是尿袋。所以大家叫他老尿泡。七十歲了,前列腺切除后尿失禁,就在襠下掛了個尿袋子。醫院里滿是不幸的人,在李杜眼里,老尿泡比大家更加不幸,主要原因就是他掛著尿袋到處走。有的病人躺著,也就躺著,不招人耳目、丟人現眼;有的索性死了,收拾一下,不讓人記起他;只有他死不了,而且掛著尿袋到處給人看。他本來是應該躺著的,但是他就是要起來,說生命在于運動。有一次李杜上廁所,和他碰到了,李杜看他解開褲子,露出那個袋袋,李杜簡直惡心得要暈過去。他卻咧嘴笑了,把它抖了抖。李杜感覺他那笑充滿了無賴勁兒。
老尿泡對李杜道:你一個大人,還不如孩子呢!孩子還知道沒錢送老師,去偷了錢送,你卻只知道去死!瞧你這出息!
也是個混混兒!李杜應:你有出息?戳著他的下身。李杜知道前列腺疾病對男人是很難堪的,他要鎮鎮他。我要活成這樣,早就去死了!瞧你出息的!
我是沒出息!不料老尿泡卻答道,我還要告訴你,我三十多歲前列腺就有毛病了。他居然把自己的老底給揭出來了,這世上還有這么不要臉面的人!
……發起病來,受罪哪!老尿泡繼續說。疼,尿憋,可是又撒不出來。站在尿槽前半小時,也撒不出來。最怕的是后面有人等。那時候在牛欄,哪里有你的自由?撒尿后面都有人站著。那就越撒不出來了。只得不撒了,可不撒出來就更疼,尿脹到背上,膀胱都要撐爆炸了。可還是撒不出來。這日子簡直是一分一秒地熬的,每過一秒,尿都脹一分。我央求他們放我去看醫生,他們說,我是資本家狗崽子,不讓看。還說我這是資產階級腐朽生活造成的病。他們說得也有道理,我成分不好,沒有女人肯嫁給我,可是我又想,我只能憋著。誰叫我有這欲望呢?他們說,既然是資產階級的病,就要用無產階級的辦法來治。于是他們讓我去洗廁所。這倒是個好差事,上廁所方便了,趁他們不在,我就站在尿槽前慢慢等,等尿出來。有時候出來了,渾身一陣輕松,真是人生最快樂的事!你聽說人生四大快樂嗎?久旱逢春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這不是久旱逢春雨嗎?你如果說不是,那還有四小快樂:拉急屎,噴急嚏,燙水泡靈巴,修耙掏耳屎。這總可以算了吧?
李杜曾聽過這種說法。這四小快樂,毋寧是受罪之下產生的。這與其是快樂,毋寧是變態。變態!李杜應。
變態就變態。老王不急,點頭稱是。他繼續演講:好景不長,很快地他們發現了我的……變態!老尿泡故意用了李杜的話,溜了他一眼。他們就不讓我洗廁所了,改成批斗我。他們讓我戴高帽,掛牌子,上面寫著:流氓分子陳開舉。鄙人叫陳開舉。又拿了破鑼,讓我敲著自己喊:我是流氓分子陳開舉,我在廁所里耍流氓,我有罪!起初,我不肯喊。我這怎么叫耍流氓呢?撒尿時間長,算耍流氓嗎?但是他們說:你動不動就露陰,不叫耍流氓叫什么?那種情況下,有他們說的,哪有我說的?還打我。我就只得叫了。開始叫得很小聲,他們不滿意,就逼我叫得大聲。人圍了很多,反正大家也都看到我了,看到我牌子里的字了,我已經沒有臉了,我不如死了算了。但是他們哪里能讓你死?我也就索性大聲叫了:我是流氓陳開舉!打倒流氓陳開舉……我甚至還叫得惡狠狠地,倒好像是在糟踐別人,流氓分子陳開舉是哪個烏龜王八蛋!也奇怪,我這么叫著,想著,居然不覺得尿憋了。原來先前那么難熬,就是你太把尿當回事了,其實并沒有什么尿,只是有尿感。你去感覺它,才受不了。
李杜承認,他也這么想過。老尿泡又說:但是尿畢竟還是有的。他們批斗我,又是游街,又是開批斗會,根本不給我撒尿的機會。真的尿滿了,他們也不讓去。我憋不住,就撒在褲子里了。后來他們嫌我臭,就給我個塑料袋,掛在這里。他比畫著襠下。我告訴你,早在三四十年前,我就掛過尿袋了,現在這要科學多了。他哈哈大笑了起來。
大家也笑了。小多看老尿泡做著戳雞雞的動作,也哈哈大笑了起來。老尿泡被鼓勵了,就要去解褲子,亮尿袋給大家看。女人們尖叫著躲起來。王妃罵道:別不要臉!你還真是流氓!
流氓?不要臉?老尿泡說,我要臉,行嗎?人家給我臉了嗎?
李杜道:那是非常時期!
老尿泡道:對,非常時期。說得好!那么“四人幫”粉碎了。他抽了一下嘴角,一笑??梢粤税?他問李杜,我被平反了,我可以看病了。到醫院泌尿科,醫生說,要做肛門指檢,取前列腺液。這是前列腺檢查必經的步驟。醫生說:把褲子脫下來!
大家又笑,說,這有什么?打個針都要扒褲子。女人都得扒呢!女人還生孩子呢!
老尿泡說:那算什么?生孩子被看做神圣的,你們到樓下產科去看一看,哪個產婦覺得難堪的?沒有吧!但是你去門診男科泌尿科去看一看,哪個男人不鼠頭鼠腦的?不只是因為扒褲子。醫生叫你上檢查床,不是讓你躺著,而是讓你跪著,把屁股翹起來,像狗一樣的。然后。醫生把手指戳進你的屁眼。你知道這是什么感覺嗎?他故意把手掩在嘴里,湊近李杜,說:雞奸!
李杜渾身不自在了起來。剛才只想著死。感覺很單一,現在他感覺細微了起來。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他聽見老尿泡在說:很痛呢!很羞恥呢!醫生為了讓你流出前列腺液,要狠狠地捅。你感覺很痛,你想掙起來,可是醫生的手插在你的肛門里,你立起身,還是插著。再說,你立起來,想不做嗎?不做,這病怎么治?你又只得趴下去,忍受著。你忍著忍著,忽然產生快感了,好像要射精,可是你射不出來,好像隔著一堵墻,就是射不出來。醫生問你:出來了沒有?他問的是前列腺液。沒有出來。他就一次一次地狠捅。你簡直羞恥極了??墒悄阍绞切邜u,越是有心理障礙,越是射不出來。你只能讓自己去感受快感。一邊羞恥地抵制著,一邊又迎合著。你有過欲生不能、欲死也不能的感覺嗎?
李杜一愣,看王妃。王妃不服氣叫:為什么死也不能,又沒人攔你!是你自己不想死吧?
是,是我不想死!老尿泡承認,病被治好了啊!又要指檢,復查。想不做,但是病已經好容易治好了呀,所以好歹也是歡喜做了。忍受,做了,真好了。然后高高興興地享受活著的滋味,于是又犯了,說是因為性生活沒節制。治病期間要戒,治愈后要節制。結了一次婚,人家知道你這樣,跟你離了。就再沒有人要跟你結婚了。沒有人,就自己做吧,但是那樣并不會讓你有滿足的感覺,反而覺得失落,就又會去做,反而做得多了。做多了又病。我的前半輩子都是這么折騰過來的。你說絕望嗎,它又會好;你說它好了嗎,它又會再犯。好容易管住自己了,不去想那檔子事了,再也不做了。只在做指檢時還會被刺激起來,不瞞你們說,我已經純粹只有舒服了。但是這念頭要不得,我過后馬上把它掐了。病總算好了,但年齡也大了。卻又來了個前列腺增生!還說,國外研究出來,青壯年時做得太少了,老了容易增生!哈哈!怎么辦?還能怎么辦?再治唄!導尿的痛就不用說了,有時想不如不撒這尿!電切、剜除手術,不能解決。最后是切除了算了,反正老了,也沒什么用了。可是又外括約肌損傷,真性尿失禁!就成了這樣了……
那你現在還可以去死呀!王妃仍然道。
老尿泡這下沉下了臉:我不死!我受了這么多罪,我為什么要死?我付出那么多苦,享受的那么少,我還沒把本討回來呢!
那你就不要在這訴苦了!李杜也說。
我不苦!老尿泡道,聲調猛地抬高了。我尿有得排,我不苦!掛個尿袋怎么樣?我照樣吃,照樣睡,照樣玩,照樣說笑,照樣活,我活得蠻好!再苦也沒有病苦。到你有病時就知道無病就是神仙了。倒是你,好端端的一個神仙不過,年紀輕輕,什么病沒有,卻要造病!
李杜叫:我神仙?你知道什么?
老尿泡道:我知道什么?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四肢完好,你還能走,還能跑,還能跳窗,還能吃,還能睡,還有老婆,還有孩子,對了,孩子有后遺癥,但這算什么?你看他,截肢;你再看他,胃癌;他,腎衰竭,要活就得透析,透析了才能活;你再到樓上去看看,中風半身不遂的比比皆是。你這算什么?對了,還有就是你沒錢。我看你這樣子,也不至于沒錢到什么程度,一副紈绔子弟的樣子!我看你是活得太滋潤了!說白了,你是精神毛病! 李杜想:哈,這就是人們的邏輯。他們都把自殺者當作精神錯亂,要不就應該賴活著。沒有理由自己跟自己的生命為敵。所以有不少人贊成把強奸化成順奸的,既可以免遭無謂的犧牲,又可以享受一下快感。那種被強奸后去自殺的人,恐怕也會被看做精神問題了。李杜覺得跟他們沒法對話了。他索性嚷道:我就是精神病,你把我當精神病好了!
你還嘴犟!老尿泡突然大聲喝道,唾沫掛在嘴角上。精神病就該打!我這么大年紀,當你爹還不止了,我可以管教你!他叫大家:把他綁起來,看他還去死不去死!
大家愣住了。老尿泡從來沒有顯示出這么大的魄力。大家平時只看見他癩皮狗一樣地這里說笑,那里說笑的。他自己先過來要扳李杜的手臂,他的力氣可真大,豁出全身力氣殊死戰斗似的。大家覺得老尿泡也過激了,李杜已經不再有什么危險舉動,為什么要綁他?似乎他是在發泄,剛才那些回憶讓他不平了。大家就勸老尿泡。老尿泡就是不松手。王妃尖叫著撲了過去,救丈夫。她叫:你這是干什么?你這個無賴,你這個老無賴!可是她也掰不開老尿泡。她于是反身出來,也攀上窗戶,叫道:好,你攔!你攔得了嗎?我也要去死!你攔得了嗎?
大家全愣住了。
7
醫院害怕他們出事,快快把小多處理一下,敦促他們出院。
因為護理孩子,他們不得不湊在一塊。于是就又吵。小多就在吃飯時,奪過父親的筷子給母親夾菜,奪過母親的湯匙給父親舀湯。李杜對王妃口水沾過的湯匙沒有感覺,王妃更是討厭李杜筷子沾過的菜,兩個人就齊聲呵斥孩子。
過后也覺得過分了。而且這似乎說明小多并沒有后遺癥。孩子照樣很機靈的。這讓他們感到寬慰,倒珍惜起來了,居然也覺得挺滿足。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吧!李杜想。有一天,他忽然想去嘗試一下老尿泡兜著尿袋的感覺。他也拿個塑料袋,裝上水,扎了口子,掛在襠下。它居然不像想象的那么礙事。他做各種動作,它也并沒有讓他難受。他甚至有一次還裝上了尿,仍然沒太大感覺。他把它兜在襠下蹲了蹲,它柔韌地扁了扁,而自己的身體也像彈簧一樣地收了收,把它含了進去。他站起,它又新生兒般地滾了出來。他驚奇自己身體的富有彈性,原來并沒有什么是絕對受不了的。所以那么多人也都可以過下去,所以他們也會樂陶陶,結婚,生子……就像我當初那樣。他猛地警惕了。于是就惡毒地拿老尿泡開涮,夸張地模仿老尿泡惡心的樣子,竭力作踐。王妃就啐他:你別笑人家了,你連他都打不過!
李杜應:我打不過他,我死得過他!
有一次帶孩子去復檢回來,李杜把孩子背上樓,背得氣喘吁吁,回到家里靠在椅子上半天起不來。王妃就又罵:你有什么本事?背個孩子也這么勉強!王妃想起“坦克”背她過河的情形。她的心又裂了。
李杜問王妃:你真的這么討厭我嗎?
王妃答:是。
李杜又問:你就是忘不了他,是嗎?
王妃心里一跳。李杜這么了解她!她答:不,我已經恨死他了!我要變成女鬼去抓他!王妃說得咬牙切齒。
李杜問:你真能變成女鬼嗎?
王妃答:能!
李杜問:你這么肯定?
王妃說:我就能肯定!我要讓他后悔!
李杜笑了。你都死了,你怎么知道死后的事?再說,他再后悔,你都死了,對你又有什么意義?
王妃反問:那你為什么還寫詩?
李杜一愣。是啊,現世不要你的詩,你為什么還要寫詩?如果只相信現世,那么你就沒必要去寫詩;如果因為不能感知就否認得到,那么人就只是動物,還有什么高貴可言?如果世界上沒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那么這世界還有德性嗎?他沒想到王妃會那么問他。他驚訝地發現她是理解他的,而且是唯一理解他的人。也許是因為都到了這種境地的緣故。李杜說:所以我也要死!
小多在一旁玩出了聲響。他們不約而同地扭頭,又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目光詢問彼此:那孩子怎么辦?
這個問題又被提出來了。但現在是冷靜地提出來的。托付給誰?給李杜的哥哥?托付給誰孩子都受苦。孩子本來已經活得夠苦的了!李杜數著:一個沒有好的家庭背景的孩子,一個讀書讀得一塌糊涂的孩子,一個已經走上邪路的孩子,再加上沒爹沒媽……
想到孩子將來會更苦,王妃哭了。其實小多還是蠻乖的,王妃說,他盜竊,也是情有可原。只是我們做父母的太沒本事。這世界上,我們都只能自己顧自己,自己都顧不來,哪里有本事顧別人?小多,王妃把孩子叫到跟前,說,是媽媽不好,媽媽沒資格做你的媽媽了。媽媽沒法顧你了,媽媽要走了!
小多問:媽媽,你要去哪里?
王妃道:媽媽要去很遠的地方。
小多問:去哪里?
王妃道:天堂。
小多問:爸爸也去嗎?
李杜說:爸爸也去。
小多說:我也要去。我要跟你們一起去天堂!
李杜跟王妃一愣,對視。他們從對方眼里看出肯定的回答來了。
可是,孩子他知道去天堂是什么意思嗎?他怎么會到了需要去死的地步呢?他本來是沒必要活的,但我們父母把他生下來了。我們生他時,沒有跟他商量?,F在想起來,當初生小多,似乎只是因為想做愛。李杜覺得用安全套不爽,王妃也怕安全套摩擦了痛,而且射精時沒有了那種滾燙的感覺,就沒有用。生出小多來,完全是他們的不負責任。小多是給我們還債才來到這世界的,現在又要把他弄死,我們有什么權力擅自決定讓他死?
李杜摸著孩子的頭,無限溫柔地說:小多。跟爸爸說實話,你真的喜歡去天堂嗎?
小多問:那里好玩嗎?
你說呢?李杜反問。
我不知道嘛!小多說。
你不是已經去過了嗎?李杜想這么說。但是他沒有說。他怕引起孩子的恐懼,那畢竟是一次傷,有傷痛。他想起電視里曾經表演過死亡游戲。他就說:要不要試試好玩不好玩?
好!小多應。
李杜說:不用怕,很舒服的。就用手掐小多的脖子。起初小多覺得有點難受,掙扎。李杜說:很快就會舒服起來的,非常舒服非常舒服!小多被誘惑了,不再掙扎了,忍著,期待著爸爸說的那種情形到來。他果然聽到了耳朵里有種奇怪的聲響,是很空的那種,沒有別的聲音。腦子里一片空白,好像進入了很幽深的洞,但是里面很亮。他感覺不到自己了……李杜手一松,他又感覺到了。他眨巴著眼睛回憶著夢里的情景,說:我去天堂了嗎?
李杜點頭。
小多說:我要去天堂!
李杜心中竊喜,但是他嘴上說:還是別去了吧……
小多嚷:不,我要去天堂!
李杜自己感覺是無可奈何了,他搖搖頭,好像平時小多不聽話時那樣。他瞅了王妃一眼.好像在說:你看,這孩子,沒辦法!
小多機靈地又跑去央求他媽。媽,我要跟你們一起去天堂!他說。
王妃眼里閃現著狂喜,讓李杜不敢看。那不是正常的神情。李杜心中又沒底了。他又把孩子拉過來,問:去天堂了,要是不好玩,那怎么辦啊?
小多說:不會不好玩的!
李杜又說:萬一呢?
那就再回來!小多回答。
李杜苦笑了。孩子什么也不懂?,F在,他又后悔自己怎么去問這個問題了,簡直是自找麻煩。王妃恨恨啐他:哎呀你這人真啰嗦!孩子已經說了嘛,還啰嗦什么呀!小多,要去天堂就要去死。王妃猛然說出“死”這個詞來。
那就去死!小多答。你想去死?對呀!小多點頭。但他忽然又問:去死,疼不疼呀?
王妃愣了。這倒是沒有想到的問題。之前只知道去死,上吊也可以,撞汽車也可以。跳樓也可以,要到了被繩子窒息了、被車撞倒了、摔在地上了那剎那,才會產生痛和后悔吧,但那時已經晚了,也就死過去了。但是現在先把這問題提出來了,倒不好辦了。死當然是會疼的,想想,生命就像越吹越大的氣球,能量越來越大,要壓破它,就越要用很大的殘忍。所以身體健壯的死刑犯被處死時是會備受折磨的。所以過去行刑前,都要給死囚喝酒,讓他沉迷下去。小多也曾有過昏迷的時候,為什么當時要把他救出來呢?他們現在非常后悔。
現在,他們不得不想,怎樣的死才能不痛。說是為了孩子,其實他們自己也怕疼。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痛就是給生命加的保險閥。因為怕痛,我們去保存自己,我們在死亡面前望而卻步,我們的生命得以延續下去了。當然王妃和李杜當時未曾意識到這一點。他們想:最好是沉迷著死去。吃安眠藥!對,而且能夠保證同步死。別的辦法是難以做到的。
他們于是去買安眠藥了。但是藥店不賣,說要醫生處方單。王妃去找一個熟人開處方。熟人說:要自殺啊?王妃嚇一跳,說:你說什么呀!我干嗎要去自殺?
熟人笑了:我看你也不像會去自殺。
王妃想:是啊,現在誰還為愛自殺?早都活得世故了,感情早磨得粗糙了。
孩子又聰明,老公又沒下崗。對方又說。
就是沒本事。王妃笑道,為了讓氣氛顯得正常些,她故意這么說。
什么沒本事?對方說,老牌大學畢業生,不比現在,大學畢業是垃圾。
王妃想:也是。假如丈夫不寫詩,也許是的。
你又年輕……那熟人又說。
我年輕?王妃應,你沒看我這救生圈!
她惡毒地說,把自己肚皮一捏,簡直自虐地。那人說:那是富態,生活安逸了,發點胖,值得。
也是一番道理。這是個深懂生活哲學的人。王妃想,跟他沒什么好說。好在他不懷疑自己會去死,好歹給我開安眠藥了。但是對方只給開兩片。這兩片當什么用?還不夠填牙縫。對方說,不能多開,會違反規定的。磨破嘴皮也沒用。你吃完了再給你開吧!他最后說。王妃無望了,甩下處方單走了,還啐了對方一句。這熟人關系不要也罷了,她不需要了。
我就不相信這么嚴格!李杜說,貪贓枉法,胡作非為,這個世界什么罪惡沒有發生,就這安眠藥就會管得這么嚴?他們分頭去找了。果然有一家私人小藥店,不要醫生處方單,而且可以整瓶賣。他們欣喜若狂,好像瀕臨死亡的人找到了神藥。他們買了三瓶。李杜居然感激地對藥店說:你們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可是他們卻是相反著要結束自己生命的。李杜覺得很荒謬。
8
現在,只剩下把這些藥吃下去了。然后,躺下,死。
李杜忽然想到要做一件事:把母親托付給哥哥。這段時間他太亢奮了,幾次自殺,居然把母親給忘了。母親很老了,沒幾年的人了。李杜留一封信給哥哥,讓他照顧母親,對他的死,能瞞就瞞吧!當然他也對無法還哥哥的錢,表示歉意。
寫完信,他忽然又想,應該給這個世界留個遺言。對死去的人,人們往往有著亂七八糟的猜疑,或者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一概說好話。那都不是他的愿望。他要說明,自己不是被逼著去死的,而是自己選擇去死的,更不是那種死到臨頭了還茍且偷生,逃跑著,哀求著,哭號著,耍賴著的人,最后還是被籠子里的雞一樣被逮著去死。這些蠅營狗茍的靈魂,到最后不會后悔嗎?既然總要死。李杜說起上個世紀中期古巴革命后,被判死刑者可以提出最后的愿望,許多人選擇了由自己向行刑隊發出命令:開槍!
我是為尊嚴而死的,活著是件屈辱的事,敢于結束自己的生命,是真正的勇者。李杜這么說,有點讓自己青史留名的意味。
怎么把遺言發表出去?他不是名作家,沒有人要發表他的東西。他想到了網絡,聽說那里是隨便都可以貼文章的地方。他不懂得上網,向一個詩友問了幾個熱門網站,找了家網吧,在網吧里一個小年輕的幫助下,把自己的遺言貼了上去。他遮遮掩掩,但小年輕也沒有覺得什么,在網上,這樣的玩笑太多了。
他又在網上逛了好一會兒,他發現網絡蠻好玩。
晚飯時分,他回家了。剛到家門口,就聽到里面王妃在尖叫。她又在罵孩子:你這孽債,還不快死!你這死崽……原來她跟孩子說待會兒要吃藥,孩子一看這么多,就死活不答應。李杜覺得不該在最后的時刻這么對待孩子。他讓孩子提出條件來,什么條件都滿足他。孩子說,要吃肯德基。李杜說可以。到了這時候,還吃不起肯德基了?孩子又試探著說,還要給老師買金鏈條,當作告別禮物。李杜說:可以。
我要兩條!
可以。
三條……孩子得寸進尺,涎著臉。
李杜也答應。
我要讓全班同學都眼紅我!小多說。
李杜笑了,孩子什么也不懂。
孩子很高興,父親從來沒有這么爽快過。這么多好事,全齊了,他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他的話更多了。在肯德基,他很積極地出主意:爸爸媽媽,我們吃雞桶套餐,合算!那么一大桶才五十五元,要不然一個雞腿就要七元了,三個雞腿就是……
他精明地盤算著。李杜和王妃禁不住又想起他偷爆米花積卡片的事情來。李杜又想:如此對生有著設計的孩子,他真的愿意死嗎?但遺言已經發出去了!他馬上對自己說,已經不可能了!他用這個理由阻止住了自己。他感覺自己是身不由己,被推著滑向死亡。
王妃則謾罵起孩子來。不這樣,就無以抵制自己的柔弱,抹掉她心中對孩子的真愛。真感情總是在常態下靜靜佇立,默默流淌著的。她要在瘋狂狀態下把它攪渾了。
兩個人幾乎同時對孩子說:好,全依你,我們吃完回家!
回到家,他們打開了藥瓶,李杜給孩子拿藥,王妃就去給孩子倒水。小多很滿足,說到做到,就吃了。孩子吃一片,王妃就問:沒事吧?孩子搖頭。又吃了一片,王妃又問:沒事吧?孩子要說話,把藥片卡在嘴里沒吞下,就叫苦。王妃趕忙再給他一口水。下一次,等孩子吞下水后,她又問:真的沒事?孩子一動咽喉,水嗆了,咳嗽起來。李杜說:不要打岔吧,孩子吃藥,噎了。
王妃閉嘴了。孩子終于把藥吃完了,她忽然撲上去,摟住孩子狂吻。孩子嗷嗷大叫了起來。掙脫出來,孩子的臉已經被她親得青一塊紫一塊。
把孩子哄上床睡,夫妻兩人一直不肯離開??粗⒆铀氯?,他們感覺孩子像飄起的風箏,越飄越遠了,無法控制,那繩要斷了。他們要去推醒兒子,他們同時伸出了手。他們的手拽在了一起。她看他,他也看她,都冷靜下來,把手收回去了。
現在,剩下他們自己解決自己了。萬里長征走到了最后一步,無比的疲乏,但又微微有著興奮。他為她拿好了藥,也為自己準備了一份。她為自己倒了杯水,也為他倒了杯水。兩個人相敬如賓,像國王和王后那樣,那樣親近,又那樣冷漠。
燈關了。夜很靜,他們能聽到彼此喉嚨的聲音……
9
……李杜望見天花板上有個蜘蛛網,上面有只蜘蛛。它會動。他感到奇怪,它怎么會動呢?這樣一想,他發現自己是醒著的。他怪異地看周圍,看到了王妃。他霍地坐了起來。難道自己看到了鬼?
但是周圍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桌子、椅子、桌上的鐘和筆筒、掛衣架、王妃的怪怪的香水味道,還有被子的油膩味??墒?,這一切都已經跟他沒關系了呀!他驀地感到可怕。就好像災難般的高考已經過去了,突然又被抓回來重考。
他聽見有人在外面唱歌,是兒子!他唱得五音不全,但是很高亢。他幾乎暈倒。他明白了。那安眠藥出問題了。這時他又聽到了電話鈴聲。
他望著電話,躲避著。他不想去接,他不想接受這個現實。電話鈴把王妃吵醒了。她看到他,猛地跳下了床,驚駭地望望他,又望望電話。她也明白發生了什么了。
她記起自己剛才已經走到了天堂的門口了。她一路上還一直提心吊膽,會不會殺出個程咬金?會不會被拉回來?但是一切是那么順利。她簡直驚喜自己運氣這么好,從沒有這么好過。她甚至還回頭望了望人間,生出幾絲悲憫來。眼看著天門打開了,她卻掉了下來。
一路上她還留心有沒有痛。但是不痛。敢情沒有痛,就是不真實的。不痛是不可能的,夢中才不會痛。她恨自己為什么要怕痛?因為怕痛才去選擇安眠藥的。
小多跑進來了,問父母為什么不接電話。他把電話接了,自己跟對方大講了起來。他說:我剛去天堂了!
對方問:天堂?天堂好玩嗎?
小多答:一點也不好玩!也有老師逮著要你做作業。爸爸騙我!
李杜猛地感覺煩躁。這樣一感覺,人也全醒了。他喝令小多把電話給他。是一個詩友打來的。詩友早上看了網上的帖子,將信將疑,打來了電話。我就知道是假的!現在詩友說,哈哈笑了起來。
李杜說:不是,是真的!
對方說:得了吧!難道現在是鬼魂在跟我說話?這時代還有幾個海子?不過,還真有人在驚呼又出了個海子了!你上網去看看吧!你出名了,你還真出名了,真成功!比央視《歡樂英雄》上的“挑戰極限真人秀”還成功!這是你最好的作品,它的影響力已經沖出了詩界文學界……對啦,我給你網址,你自己去看吧!
李杜記下網址,立刻跑到了最近的一家網吧,打開網站。他看到了那個帖子:
[螞蟻]:又一個詩人自殺了!又出了個海子!
他心里一陣溫暖。他驀然想:假如我真的死去了,就感覺不到這溫暖了!他繼續看下去:
[王漾]:中國作家自殺的太少了,所以出不了偉大作品!
[寧波少帥]:魯迅先生說過:她用她的死,使茍活者失去了重量!
[diandaozhongsheng]:這不是魯迅說的,瞎掰!
[文學先瘋]:中國作家自殺的太少,在太少的自殺者中,也幾乎是詩人。小說家哪里去了?他們編故事去了。
[Worm]:請哪位朋友介紹介紹詩人李杜!我們視線低矮,對高處往往視而不見。
[恥]:我懷疑!因為我曾經試過。當然如果真有此事,我愿向死者謝罪!
李杜肩膀一縮,害怕說話的人看到了他。還有一個叫“小說家陳希我”的帖子:
要說試過,我講我自己的經歷吧!2005年初,某個事件幾乎把我擊垮了。一天。我從我所在的福建師大圖書館最高層往下望,我驀然覺到了吸力,死像旋渦一樣要把我吸下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的腳登上了唯一可登的柵欄橫杠,我的身體一半在柵欄上了。只消向外傾,我就可以翻下去??墒俏业纳眢w一向外傾到一定程度,就被扳了回來。又傾,又被扳了回來。好像身體里裝著平衡的水,不,簡直是古代的欹器,滿了傾覆,傾覆了又滿,滿了又傾覆……我又進攻性地向外撞,嗯——呀又反彈了回來,像撞上了橡皮墻。我聽到了一個聲音在對我說:小子哎,回去吧,我現在不收你!可是我身邊沒有人。這樓層的借書室全關門了,一個人也沒有。我回到了家,渾身冷透了,濕透了,躺床上幾天起不來。你可以戰勝得了活,但你戰勝不了死。我只能在寫作中戰勝死,讓一個叫李杜的詩人和一個王妃的情種去死。
李杜一愣,恍惚了。我死了嗎?他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責任編輯 寧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