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好的老漢,怎么說走就走了!昨天傍晚,他還幫我拎菜呢!”張大娘吵吵嚷嚷,搖搖晃晃進了院,手里的拐杖敲得磚院子嘣嘣響。滿院的人又都抹一把淚,讓出一條道。我攙扶她到東邊家坐下。
張大娘掏出粗布方巾,捏一把鼻涕,擦一把淚,啊呼呼一長換一口氣,而后問道:“壽衣、壽被都預備好了嗎?給老漢置個高枕頭,他駝背,枕高點,躺著舒服。”南圪塔上的人沒了,主事入殮都聽張大娘的。遇到七嘴八舌,張大娘說句話,一錘子定音。
姨姐抹抹眼淚,哽咽著說:“打發人去買了,只是沒想到高枕頭。我再打發人去。”
張大娘說岳父駝背,我怎么沒有覺察?岳父長什么模樣,當女婿的應當清楚呀!
1971年古歷正月初三,我跟介紹人登門相親,一人騎一輛自行車,從南關進縣城,往西邊小巷一拐,再往北邊的胡同一拐就到了岳父家。院門坐西朝東,簡易的青磚門樓,漆黑的兩扇木門,藍地白字的門牌上寫著南圪塔68號。擰開鈕子,推門進院,門撞得鐵鈴當啷啷響。磚院子不大,沒有柴草豬圈,焦炭放一個磚池,煙煤放一個磚池,整齊有序,干凈利落。迎面靠北有間小飯廈,供熱天做飯用的。北面五間瓦房,寬寬敞敞。西邊家一門兩窗,門開在正中間。東邊家一門一窗,門靠西邊開著。墻是土坯做的,底半截座了七行磚。窗戶又寬又大,全都裝的玻璃,明晃晃耀眼。窗臺上擺滿瓶瓶罐罐,還有幾只大大小小的燒杯。那時這樣的格局與鄉下的房子大不相同。
岳父聽到門響,急忙弓腰迎接。他身著深藍色中山裝,兩只袖子挽過手腕,頭戴黑色呢子帽,沒有一點點農民氣,不見半些那樣的味兒。他滿面笑容,邊走邊點頭,點頭的幅度很大,近似鞠躬的樣子,特別平易近人,和藹可親。
他接過自行車,支在院子里,順手從正房門上取下布條條制成的撣子,給我倆一一打土。進了屋拎起暖水瓶就倒洗臉水,而后再讓座讓茶。寒暄過后,他去切哨子、搟面條,備酒備菜。岳母陪介紹人說話,談的大多是他們學校里的事。
我吃飯愛出汗,第一次在岳父家吃飯越發地出汗。越出汗越著急,越著急越出汗,筷子也不夾菜了,巴不得趕快吃完。岳父眼尖沒吱聲。起身給我拿過一條熱毛巾,點點頭,笑著說:“擦把臉,消消汗,踏踏實實地吃。小伙子,得吃飽。”毛巾白白的,帶著檀香味。熱乎乎的毛巾捂在臉上渾身舒坦,所有的神經都恢復自如。我抬頭仔細端詳岳父,他端坐在小板凳上,身板倒也挺直,并不因飯桌低矮而彎曲,比我高出一大截。
出了門,介紹人問我行嗎,我說行。介紹人說,我該告訴你的都告訴你了,你可掂量好了。我點點頭,很堅決。我說掂量好了,不知是被妻子那張漂亮的臉蛋迷住了,還是讓岳父一條熱毛巾俘虜了。
都說岳母疼女婿,其實,岳父見我比岳母還要親。我每每回家,鐵鈴當啷啷一響,他就出屋相迎,點頭、致笑,接車子、遞撣子、倒洗臉水,讓座讓茶,這套程序從不減少一個環節。岳父不只對我這般好,見了哪個女婿都一樣。我們幾個女婿碰到一起說這事,心里都有些不自在。岳父做事顛倒,好像他虧欠我們什么。慢慢的時間長了,我們也就習以為常了。現在岳父突然走了,我不敢想象,以后再回妻家會是怎樣的情景?
“老漢人真好,滿世界找不到他這樣好的人。”張大娘長嘆一口氣,把昨日的真實變成今日的回憶。“不管見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用的沒用的,老遠就笑呵呵給你點頭打招呼。滿圪塔上上下下,沒人能說出老漢半個不字來。過了臘月二十三,老漢就搭上紅紙寫對子,挨家挨戶地送。送到家里,把卷好的對子展開,告你哪幅貼院子門上,哪幅貼屋里門上,哪幅是上聯,哪幅是下聯。一一交代清了,再把對子卷好,用繩繩繃上。煙不抽你一根,水不喝你一口。你送他,他都不讓你邁過門檻。”張大娘滿眼淚水順著縱橫交錯的皺紋,溢滿溝溝岔岔,滿臉一片汪洋。
姨姐匆匆過來問張大娘:“枕頭買啥樣的好?是買洋枕頭,還是圓枕頭?”洋枕頭也喚“洋枕”,同“洋火”、“洋釘”的來歷一樣。“洋枕”多用白布做,寬和長差不多,上下兩片,四周縫合,外加裙邊裝飾。枕頭正面有繡花圖案,背面留口裝枕芯。圓枕頭也就是中式枕頭,兩頭堵頭方方正正,四角裁成圓弧狀,上面描著彩繡著花,四面用黑布縫制,里面裝滿麥草,圓鼓鼓的。
張大娘用方巾擦擦淚,語氣肯定地說:“就買圓枕頭。人老歸天,枕個圓枕頭,一輩子圓圓滿滿!”
我給張大娘倒杯水,張大娘擺擺手,沒心情喝,繼續悉數老漢的好處:“這些年有錢了,家家戶戶都翻蓋門樓,到巷子里走一走,看一看,哪家門樓上的字不是老漢寫的?你幾時要,老漢幾時寫,碰上吃飯,立馬放下碗,碰上掃院子,隨手放下笤帚。一寫寫好幾幅,讓你拿回去挑。老漢人好的沒法說,有時候反把你弄得著急哩!”
子善進來拿東西,接上話茬補充道:“大街兩邊的牌匾,好多是老漢寫的。”
張大娘說得滿屋子人點頭如搗蒜,她說的這些事大伙兒都知道。其實岳父還有許多好,從來不讓外人知道的。有一回我倆說到什么事,他打比方教育我。門邊有個姑娘常到他家自留地里偷西紅柿,有人看見悄悄告訴他。岳父說,早就知道了,她家里窮,沒菜吃,摘就摘去吧。這事千萬別聲張,姑娘往后還要嫁人呢!
門外哭聲撕心裂肺,一邊哭一邊訴,我側耳一聽,是大姑來了:“仁娃,你咋就這樣命苦呀,死都死到姐前頭。”我趕緊跑出去接大姑。大姑手拎深灰色布包,包里鼓鼓的,沉沉的。我伸手去接,大姑沒松手。她直直奔向西邊家,坐東頭炕上,守在岳父身邊,晶瑩的淚珠滾過風韻猶存的臉龐,手里的布包緊緊揣在懷里。
岳父小名叫仁娃,曾用大名郝怡仁。他自小沒了爹和娘,大姑背著抱著把他拉扯大。1938年初,小鬼子逼近縣城,他毅然放下書本,偷偷參加犧盟會。犧盟會好似一塊“兩面板”,閻錫山應名當會長,是白色的,薄一波暗里掌實權。應屬紅色的。薄一波想讓誰當縣長,犧盟會就報告閻錫山讓誰當縣長。閻錫山才不傻,鬼精靈,腳踩三個雞蛋跳舞,明里跟著國民黨,不說“抗日”說“抗敵”,暗里拉攏共產黨,防備國民黨和小日本。有這樣的縣長便有這樣的縣政府,說它是白色的也是白色的,說它是紅色的也是紅色的。岳父加入犧盟會,跟著縣長當了官。
1938年3月,小鬼子占領縣城,縣政府撤離到北山,領導抗日打游擊。岳父印發《告全縣同胞書》,其中有四句詩,流傳很廣,我上學前就會背,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嶺連嶺,山連山,山山嶺嶺緊相連,男女老少手挽手,眾志成城抗敵頑。”岳父膽子小,離槍遠遠的,正好槍也少,想配也配不上,于是,縣長對他說,你那支筆就是一門小鋼炮。
北山冰天雪地,岳父沒有棉鞋穿,岳父腳后跟凍出裂口,血痂痂粘住襪子,脫都脫不下來。用水先浸泡,一盆水變成一盆血。口子又深又長,沒辦法愈合,把松香弄成末,一點一點填進去,再在火上慢慢烤。松香見火就著,噬噬冒黑煙,疼得滿臉流虛汗。
在北山打游擊的日子,大概是岳父最舒心的歲月。空閑的時候,他常常站在院子里,兩手叉腰,遙望北山,眼里充滿欣慰。當民族處于危難之際,作為一個普通國民該做的事他做了。
“仁娃,你就不能再等一等,等著看到那一天呀!是姐害了你,讓你一輩子受冤屈……”
姨姐在一旁勸大姑:“大姑,你別再責備自己,多虧你救了他,不是你哪有我們今天呀!”
大姑搖搖頭,狠狠拍打著布包:“是我害了他,讓他一輩子抬不起頭……”大姑的哭訴全是淚,隔著窗戶,把人的心浸寒了,泡酸了。
北山那段歲月似流星,劃過天空一閃即逝。1939年末,閻錫山發動晉西事變,大肆捕殺地下黨和犧盟會干部。一天夜里,縣長主持召開秘密會議,警察局包圍了會場,岳父小腿負傷被俘,縣長掩護撤退被擒。二人關進縣監獄,等候宣判槍決。大姑得知信息,又賣房子又賣地,重金賄賂警察局長。警察局長帶著護衛,把岳父蒙了眼,捆了手,趁夜黑,騎快馬,踏冰過河,扔在黃河西灘。第二天,縣長被五花大綁,幾把刺刀頂在腰間,從東城游到西城,末了押赴刑場一槍崩了,尸體爛在荒坡上,沒人敢去收。大姑說警察局長是她花五百塊大洋買通的,外人都說大姑用了美人計。此事關乎掉腦袋,光花錢能買通?大姑人稱“月里娥”,誰見誰流涎水。警察局長“老騷狐”,都在背后戳指頭。
岳父養好傷,打算去延安。大姑說你算了,不能去。你和縣長一塊進去的,縣長崩了,你跑了,人家不說你是叛徒才怪哩!你得隱姓埋名,躲在小地方,老老實實過日子。岳父昏睡三天三夜,起來就成了郝建功。他自己給自己取的名。岳父睜開眼,閻王爺也睜開了眼。閻王爺取過花名冊,在郝怡仁旁邊打個括號,批上郝建功,他在小鎮街頭打餅子,賣饅頭。過日子過媳婦。他娶過媳婦,生個女兒就死了。
剛解放那會兒,鋪子里來了個陌生人,買完餅子還不走,盯著兩眼看岳父,岳父反過來也看他,看著看著,兩人就抬起手,相互指對方你是……你是……話沒說出口,緊緊抱在了一起。那人曾是地下黨,在北山帶過游擊隊。那人說你在這里打餅子賣饅頭太屈才,跟我到擁軍學院去教書,我是校長,我說了算,眼下正缺少你這號文化人。那人本是回鄉探親的,摟草打兔子——意外得驚喜。
這樣的好事像做夢,岳父就從夢里走進革命隊伍里。從此,郝建功像個郝建功模樣,白府綢襯衫扎進藍咔嘰西庫,站在講臺抑揚頓挫,給那些獻出胳膊獻出腿的軍官們教生字,講運算,遒勁的粉筆刷刷刷瀟灑在黑板上。這就是命,這就是運。命運還安排他到長沙去進修,在那里娶個媳婦也是教書的,身邊帶著三個孩子。
夢里的好事不長久,大姑把岳父的未來看透了。大姑懂古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岳父是“疑人”,用他就得出問題。1956年肅反查歷史,怎么縣長崩了,他跑了,家庭又是富農成分,其中肯定有大問題。專案組左查右查沒結論,沒結論不等于不懷疑,懷疑就得有說法。于是,1938年那樣的縣政府就姓了閻,岳父那時的官就是閻氏的官,它和他都成了“白色”的。白色的歷史糊成黑色的帽子,上面寫著五個大字——“歷史反革命”。從此,岳父撲簌撲簌的眼淚灑別紅色的講臺,返回本已遙遠而陌生的家鄉。臨別那天,老天下著雨,下著雪,雨和雪攪在一起,沙沙打在臉上,似針刺生疼生疼。火車開了,校長出現在站臺上,遠遠站著,揮了揮手。
16年過去了。16年前,岳父黑布蒙眼離開這座小縣城,16年后,他戴頂黑帽子回來了。他沒有走正街,正街應當從南關進城。他走的西街,那是他熟悉的地方。
西街南面有一排整齊的門面,柜臺上擺滿百貨日雜。這里過去是他家的蒸饃鋪、餅子鋪,他曾踩著小凳在案板上團面團,捏面人。
再往前走,過去的私塾變成了當今的藥鋪。此刻,耳邊響起兒時朗朗的讀書聲,四書五經從這里走進他的記憶。
十字路口那棵古槐長粗了,他和伙伴們上去掏過鳥窩,暖暖的草窩里有五只小鳥。小鳥離開窩,當天夜里全死了。他到地里挖個坑,把小鳥掩埋了。
過了十字路口,坐北朝南是縣政府,而今還是縣政府。他站在大門中央,把懷里的孩子往高里抱了抱,周身奔涌著興奮與激動——“嶺連嶺,山連山,山山嶺嶺緊相連,男女老少手挽手,眾志成城抗敵頑。”這是他半夜在煤油燈下哈手寫成的。
縣政府斜對面聳立一座高門樓,門前有一對青石獅子。他站在門口不用往里看,便知那是兩進院落,東西南北四面房檐等齊,檐下橫罩鐵絲網,網上懸掛大銅鈴。這就是他的家,“土改”時他劃定“富農”,院子歸了公,門口掛上縣教育局的牌子。三個孩子呆呆地望著獅子,手指木然摳動獅子嘴里的石蛋蛋。院子里走來一伙人,把門的趕緊把兩扇門開圓,沖他們虎著臉吼道,快走開,這里哪是你們隨便玩耍的地方?大姑拽拽岳父的衣角,兩腳極不情愿地離開了。
岳父眼里有淚流不出來,迷蒙蒙俯視腳下的泥水。他不再尋找,不再奢望,沒有目光會同他相接,所有的驚奇、疑惑和冷漠統統印在背上。岳母挽著岳父的胳膊,并排走過彎曲坎坷的青石街巷,步履穩重而堅定。拐進小巷不遠。墻豁豁閃出一間破廈廈。大姑從墻豁跳過去說,先住這兒吧。這是張大娘家原先住的地方,土改時她分到好房子搬了家。
紙幡扎好了,低垂在門樓上。我到門前看了看,挺滿意的。扎紙幡的說,老漢人緣好,給扎大一點。那紙幡就比平常的大了好幾層。我好生感激,好生感慨,為那幾層紙。
岳父放下行李,找治保主任去報到,他苦笑著點點頭,雙手呈上遣返介紹信。治保主任佝僂在一張單桌子后面,抬抬屁股接過信,眼球觸到那五個字,脫口啊了一聲,隨即瞪大眼睛,像雷達一樣在岳父身上搜索來搜索去,仿佛能夠搜索出異樣的信號來。然而,漸漸地,漸漸地,圓睜的小眼瞇瞇上,斜斜地瞅著桌子上散亂的煙卷,兩片厚唇黏合住,不漏一絲兒縫。岳父憨掂著臉,期盼治保主任再說些什么。畢竟合伙掏過鳥窩,畢竟好多年不見了,畢竟往后要常打交道,畢竟……就在這時,跟他腳后跟進來的那個人,立馬上前一步,伸手遞上一根紙煙,把剩下的多半盒放在桌子上,然后在悠然的煙霧里,把要辦的事三言兩語說妥了。岳父在外營生近十年,哪能看不出這點門道。但是,岳父不抽煙,身上也不帶煙。只得再次微笑,哈腰,點頭,那意思便如同敬煙一般。治保主任還過一些些沒有肉笑的皮笑,挺一挺胸脯說,仁娃,回就回來吧,先找個地方安頓下,日后找社里劃塊院基,蓋上幾間房子。岳父再次笑得更自然,腰弓得更深了。
吃公家飯兩個肩膀抬張嘴,干莊稼活得自己攤家什。岳父剛回來,要啥沒啥,割草得借鐮刀,鋤田得借鋤頭,送糞得借小推車,有時借三家五家才能借得到。岳母常跟岳父開玩笑。岳父說我去東家借什么東西去,岳母說你去化緣吧。岳父說我去求西家辦什么事去,岳母說你去化緣吧。大姑在一旁嘆口氣,說你就到處化緣吧,現在運動一場接一場,往后還少不了。岳父聽了,笑咧咧的嘴驟然無聲,肉愣愣僵在臉上。
岳母和大姑說岳父去化緣,如同流水有源頭。岳父天生不會笑,長到三歲還不會笑,任憑怎么逗也不笑,胳肢他胳肢窩都不笑。祖母也沉不住氣,抱著他到大佛寺去求佛。住持見母子倆進來,上前搭語,阿彌陀佛,貧僧等候多時了。說完,轉身把母子倆帶到布袋羅漢塑像前。據傳布袋羅漢成天背個大口袋,串東家走西家,走到哪兒笑到哪兒,人還未到笑聲先到,從早到晚笑得合不上嘴。他人緣好,好化緣,披著星星回廟時,布袋總是鼓鼓的。面對布袋羅漢,住持垂下眼簾,念念有詞,賜名“郝怡仁”。祖母點點頭,心領神會,分明要兒子當一個好人。岳父跪下去是個悶葫蘆,爬起來成了嘻嘻媽,滿寺里瘋跑,樂得屁顛屁顛的。此后,有誰舉手打他,他就做個鬼臉,嘿嘿一笑,躲了過去。
岳父去犁地,扶犁扶不穩,粗一犁,細一犁,深一犁,淺一犁。驢拉犁一下子輕,一下子重,輕了往前傾,重了拉不動,不一會兒,驢脾氣上來,四蹄定住嗷嗷叫。他可嗓子瞎吆喝,快走、快走,再不走打死你!驢根本不懂他這話,依然站著不挪步。他用鞭子趕,鞭梢纏在鞭桿上。后面人催他快一點,他掂過鞭桿抽打驢屁股。驢猛地尥蹶子,踢在他大腿上。他掄起鞭桿正要猛打,后面的人趕快擋住說,你千萬不敢這樣打驢,想挨批斗呀?地主李登科打了牛一鞭桿,連著批斗了他三回,回回都得學牛叫。
岳父整晌撅個嘴,回到家土不打,臉不洗,飯不吃,水不喝,拿根鉛筆畫布袋羅漢。他畫一張、撕一張,畫一張、撕一張……臨了紙屑掃了一簸箕。打那以后,岳父有事沒事畫畫布袋羅漢。他畫的布袋羅漢千姿百態,有微笑,有大笑,有傻笑,有苦笑……畫完了,捧在手里,瞇起眼左看看,右看看,看夠了,笑夠了,劃根火柴給燒了。好像聽岳父講過,只有一張沒有燒,岳母執意留下了。
院子里擺滿花圈,一個摞一個,只能看到落下款的那一條。北屋長長的房檐下,鐵線從最東頭拉到最西頭,疊成一條條的挽幛,豎著密密麻麻掛滿整個鐵線。
老治保主任病在炕上起不來,打發兒子送來花圈。那花圈個兒真大,一墻多高,從門里抬不進來,只好對著院門放在街巷里。
有人挨著細細看了一圈,嘴里吸溜吸溜地對大伙兒說:“挨著我死了,能有老漢這兩下,我就蹦著去見閻王爺。”
另一人撇撇嘴:“想得倒美,誰敢跟老漢比?”
又有人掃了大伙兒一圈,唾沫星子亂濺:“像老漢這樣是全縣頭一份。縣長他爹死了,花圈送得再多,禮送得再多,那都是假的。”
大伙兒低頭,定眼,看天,思想跑得老遠老遠。
“老漢一輩子好人沒脾氣。”我去西廂房拿白紙,張大娘還在不停地夸老漢,“他擔茅糞在前面走,一群孩子跟在后面鬧,爭著往茅罐里投磚頭瓦塊,屎花子、尿點子,黃黃綠綠,密密麻麻,臟兮兮濺了他一身。他放下擔子,轉過身,點點頭,笑一笑,對娃娃們說,好娃,別濺了,小心把茅糞濺你身上,回家要挨打哩。說完了,又擔起擔,貓著腰,嘿嘿往前走。”
張大娘說這些,仿佛是揪我的心。新婚那夜,妻子捂在被窩里哭,她說我是“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隊員,政治要求一定很嚴。她家是富農,父親歷史有黑點,她“黑五類”會連累我“紅五類”。我說我知道,不嫌棄。嘴上這樣說,淚在心里淌。一年前,組織決定發展我入黨,我填表在備注欄里說實話。組織知道了,派人去調查。調查回來,找我談話,說我現在沒結婚,影響不太大,以后結了婚,會是什么樣,誰也說不好。組織要慎重,決定推遲發展,讓我經得住長期考驗。后來盡管拿到黨票,但是,那道傷痕時而隱隱作痛。
壽衣買回來了,裹了兩大包袱。姨姐喚張大娘到北屋去檢點。張大娘抱起枕頭,瞇縫老眼看仔細,一頭繡的南山不老松,一頭繡的東海長流水。看過了,又半握拳頭捶打捶打,挺瓷實的,口中連連贊道:“好人好枕頭,好!好!好!”
姨姐眼里噙滿淚珠子,緊緊握住張大娘的手,哽咽著說:“我爸生前常念叨,鄉親們對他太好了。那次,紅衛兵要到家里揪斗他,鄉親們知道了,立馬擁滿整條巷,愣把紅衛兵堵在巷口進不來。有鄉親們打掩護,十年大浩劫,我爸沒受過一絲沖擊和傷害,成天鉆到家里研制他那滅草劑。”
張大娘搖著姨姐的手說:“九九歸一,還是老漢人好,命好。”
大姑止住哭,抱怨道:“還說命好呢,世人都平了反,就他的案子翻不了。我這一包子的東西留著還有啥用?” 旁人附和著,是啊,是啊,老漢冤枉了一輩子。
張大娘有些憤然,塌陷的癟嘴一啟一合:“唉——人能是棍?用著時掄起來防身打狗,用不著就撅巴撅巴當柴燒,恨不得燒成灰。啥世道?”
棺材買回來了,八個小伙子齜牙咧嘴抬進屋,將它安放在北屋正中間。棺材是柏木的。兩幫、頂蓋和底都是獨板,中間沒有合縫。木頭三寸厚,沒有一塊疤結。大舅哥,二姨姐和小姨妹都在省城工作,正在路上往回趕。他們動身前打電報告訴家里,棺材一定要買最好的。大伙兒議論著棺材真好,不管從哪個方面講,都該給老漢使副好棺材。
棺材暫且放得很低,兩條板凳扳倒墊在底下,待人裝進棺材,再把板凳立起來放好。張大娘指使人掃塵,用掃炕笤帚將棺材里面細細打掃一遍,又拿指尖把木屑屑拈出來。墊紙墊了七層,一律用的細麻紙,張大娘說,墊紙最多墊七層。人死后“論七”哩,頭七、二七、三七……褥子鋪了三床,底下那床是白的確良,潔潔白白。中間那床是緞子面,刺著大花牡丹。頂上那床用黃棉布做的,上面繡了九條龍。鋪好褥子,張大娘吩咐人把枕頭擺好,她說讓老漢美美地歇著去。
岳母躺在北屋西頭輸液,聽說人要入殮,掙扎著要起來,大伙兒按不住。她左臂掛著吊針,挪到書柜跟前,從書摞里翻出一張人物畫像,叮囑姨姐裝到岳父上衣口袋。
姨姐展開畫像,上面畫的布袋羅漢。畫像跟大佛寺布袋羅漢的塑像像極了。難怪岳母一直保留到如今。看到布袋羅漢的畫像,我就想起大姑給我講岳父小時候的故事。我說大姑迷信,大姑說信不信由你,反正是真的。
岳母走到棺材前,看見里面的枕頭,示意姨姐拿出來。
姨姐疑惑,就看張大娘。張大娘擺擺手,不讓往外取。她說:“老漢喂牛,踩耙,擔茅子,啥重活臟活都干了,活活受了一輩子苦,該舒舒適適地歇了。讓他枕高點,又舒心,又圓滿。” 岳母艱難地抬起手,搖了搖,那意思很堅決。
張大娘急了,拐拐子嘣嘣地搗地:“誰入土不枕枕頭?我活七老八十了,還沒經見過。這么好的人……”
岳母沒有在意這些,語氣沉沉地告訴姨姐:“自打你爸遣返回鄉,夜里睡覺從來不枕枕頭。他說不枕枕頭好,腰桿能挺直。白天老彎腰,晚上再彎腰,會駝背的。”
張大娘手拎的拐拐愣怔在空里,不著地面。姨姐兩行淚珠凝固在臉上,宛如垂吊的珠鏈。全場瞠目結舌,沒有一點點兒響動。
我緩緩俯下身子,輕輕抱出枕頭。
岳父穿好壽衣,平平展展躺在棺材里,像熟睡一樣異常安詳。他得的是心肌梗死,閉著眼睡的,閉著眼走的,閉著眼服從老天爺善報的。
大姑將布包放進岳父頭旁,長喘一口氣,喃喃地說:“你把這些底稿都帶去,到了陰曹地府,交給閻王爺,我就不信閻王爺也不給你摘帽子?”
岳母用手捂住嘴,哇的一聲,眼淚濺濕半截袖子。她終于哭了出來,我輕輕松了一口氣。
要蓋棺了,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那張布袋羅漢的畫像,是不是也該從岳父口袋掏出來?我吃不準,沒敢提。
責任編輯 趙蘭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