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回去高冬池老家,蘇莓在包里多帶了幾包濕紙巾,僅此而已,她并沒在包里揣上酒精棉什么的。她沒那么各色,而且走前,她讀到雜志上有句話,“愛一個人,就愛他的全部,愛他被撞得青紫的膝蓋,愛他被風沙吹得粗糲的臉……愛他所有的來處和去處……”這話讓她很感動。
高冬池父母已過世,老家最親的人就是他大姐高秋月了,她對蘇莓很客氣,遠遠笑著說來了!快屋里坐!蘇莓按慣性思維以為她會把雙手伸出,爾后緊緊握住,就像農村親戚通常見到重要客人那樣,滿懷親熱,把對方的手用力地搖了又搖,直到客人頭暈才松開,蘇莓的一只手于是也起了個勢,但沒有,高冬池大姐把蘇莓讓進屋,并沒和她握手的意思。蘇莓想,她可能怕自己不習慣呢。
大姐年輕時想來是個美人,如今四十了眉眼還清爽,青衫黑褲,頭發用暗紅骨木簪子綰在腦后,干凈利索。第一頓飯很隆重,把沾得上些的親戚都叫來了,在院里擺了兩桌。桌上的碗筷頗新,白瓷圓口,像院里廣玉蘭樹上的花朵落到了桌上,蘇莓就有些感動,她想大姐真客氣,本來,她并沒打算扮演那種捂著鼻子降尊紆貴來鄉下的城市大小姐——其實只要與丈夫高冬池有關的事物,對她就有了幾分親。
飯菜也可口,不是鄉下通常的寡淡又油膩的大魚大肉,就說一碗盛在青花碗里的燴雜素,肉皮金黃,鵪鶉蛋潔白,配上油綠青菜簡直有幾分詩情。高秋月和那些男人一樣倒了碗谷酒,酒是頭年加了冰糖吊的,度數不高后勁卻足。她的酒量看來不小,每口下去都不是抿而是扎實地喝,蘇莓想,還真看不出她這么個文秀女人這樣能喝!高秋月招呼蘇莓吃菜,給她盛雞湯,蘇莓才發現湯沒像通常酒席那樣盛在大碗里裝上來,供眾人洗滌筷子,而是在鍋邊擱了把公用湯勺,蘇莓喝了一口,“真鮮!”她是真心贊美,陽光照著樹葉,她心情很好,盡管空氣中飄蕩著牲畜排泄物的氣味,但她還是感到心情愉快,從高秋月的清爽勁她能感覺出這家人的自尊——來前,姐姐蘇蘭說,找個老家在農村的就怕煩贅,把城里兄弟當成大樹靠,蘇蘭還說,你可別沾上這些麻煩!我們同事劉紅娟的鄉下妯娌就難纏,年年進城幾回死磨白要,一會兒侄子上學,一會兒嫂娘腰病犯了,攫住點東西就不撒手!
晚上睡側廂房,床單枕套都是新的,散發著新鮮漿洗味,蘇莓對高冬池說,你姐真客氣。高冬池笑了一下,他說睡吧,坐了半天長途車真累了。蘇莓睡不著,她翻來覆去,又激動又新奇,聽見院里有細細的水聲,她趴到窗前撩開一小角兒,是高秋月在洗頭,頭發打散快及腰了,四十的人了從背影看一點都不像,腰身還是有收有放的。
她洗得很仔細,漂了好幾道,蘇莓想肯定是今天炒菜的油煙都粘她頭發上了。洗完了,她立在院中梳頭,月光打在她頭發上像匹發光的綢緞,蘇莓忽然想到高冬池的母親,高冬池很少談到他母親,她只知道,他母親是個很有心性的女人,當年從城里下放到這兒,結了婚,逝得很早。蘇莓想,高冬池母親的背影一定也是這樣的。
高冬池是蘇莓在圖書館認識的,姐姐蘇蘭就在圖書館上班,蘇莓常去找她借書,有回蘇蘭帶她去借本書,管理員說剛被人借走,并朝一個男人努了下嘴,就是他!常來,小伙子老清爽的!蘇莓就打量了下那人,留了幾分心——她覺得蘇蘭那位上海籍同事“清爽”這個詞用得有些特別,這年代,當得起這個詞的男人似不多,不是腰圍血脂不清爽就是趣味品格不清爽,說來蘇莓也二十五六了,別人也介紹過幾個,但都不合意,撩一眼就知道沒可能合伙過的。
在圖書館轉了一圈,出門時她又碰見了這個白衣黑褲的男人,蘇莓忽然就有了點異樣感覺,在要擦肩而過時,她不知哪來的勇氣,“你好,這書看完能告訴一下我嗎……我剛才也想借……我怕下回又被人借了。”七八天后,她接到他電話,他們在圖書館門口又見了面,作為感謝,蘇莓請他喝茶。
高冬池斟茶的姿勢使人覺得那具茶盞仿佛與他生來長在一起,是他身體的一個延伸。蘇莓就有了幾分動心。一個粗壯男人打桌邊走過,西裝筆挺,頭發油亮,可不知為什么就是有種不潔感,讓人聯想他內衣襪子若干時日未換,他像是為了襯托高冬池的清爽特意出現的。
高冬池給她添水,她注意到他袖口很白,手指細長干凈,只需焚香便可奏琴似的,蘇莓的心就又漣漪了一圈,由高冬池的清爽她想到自己,趕忙審視了一下,連衣裙是蘇蘭從上海出差帶回來的,頭回穿,裙子的領和袖繡了小花,頗雅潔,坡跟白涼鞋,傍晚才洗過的長發用藍手帕系著。蘇莓才松口氣,就看到了自己的手指,前兩天剝核桃時指甲折斷了,禿禿的,余下的幾只又尖又長,還有些垢。她窘了一下,把手拳了起來,后來就一直那么拳著。
回家,蘇莓才忽然想起她甚至沒怎么注意高冬池的相貌,仿佛是清淡的眉目,清淡到她不怎么記得了,比他相貌更強烈的是他的氣息,有些草木味,還有股淡薄荷的氣味——這個夜晚,蘇莓腦子里閃過兩句詩,“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需梅”,是啊,因何而得偶,有幸不需媒!她相信某種緣分來臨了,這夜,她翻來覆去地失眠了。
蘇莓母親對女兒的戀愛持不贊成態度。她是小學老師,但在選女婿這事上與市井街巷那些當媽的愿望是完全一致的。把女兒養大嫁人,這是家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要么一榮俱榮:比如她同事周老師的女兒找了個美籍華人,做父母的把女兒養大的一切辛苦就都有了回報,并且是超值回報,像把一株花苗育成后高價賣出了;要么一損俱損:像數學組于老師的女兒嫁了個“文化傳媒公司總經理”,聽起來蠻體面,其實是承包了兩家辦不下去的刊物,編些下半身的內容抄襲名刊包裝騙些廣告,一年都被查處幾回了,傳出來于老師是有苦說不出。
有了周圍一些熟人的經驗和教訓,蘇莓母親對自己兩個女兒的婚嫁就格外上心兼警惕——可這是她能警惕得了的事嗎?大女兒蘇蘭前年就結婚了,老公是高中校友,和蘇蘭在學校就好了,水利廳的普通科員,升遷跡象像股市回升那樣令人毫不樂觀。那么,家里就指著小女兒蘇莓了。在蘇莓母親眼里,她長得比周老師那單眼皮小塌鼻子的女兒強多了!蘇莓不漂亮,可白凈,五官都各就其位,一米六一的身高,找不著美籍華人也有望找個港澳同胞吧!蘇蘭卻給母親潑了冷水,她說媽不是那么推理法,虧你還教數學!照你這么說那些女明星不得找個火星籍的才不虧?人家美籍華人就認準了周老師女兒是華籍美人,氣死你?
在學校,周老師同蘇莓母親的關系是較好的,正因為好,就使她更有股子不甘之氣堵在心里。兩個女兒,總得有個爭口氣吧?不想蘇莓偏喜歡上了高冬池!無權無錢不說,也不像人家女婿里里外外那叫一個殷勤!再有那身板,蘇莓媽瞧著就不放心,高冬池頭回上門吃飯,不怎么動筷,一碗飯就擱了筷子,本來蘇莓媽對自個兒的烹飪手藝就不自信,她燒菜無甚章法,在美觀性上顯見不足,而高冬池的態度愈顯著桌上的肉粗魚蠢似的,并且,這次直至結婚,他上門來吃飯的次數屈指可數,來了也沒兩句話,更別說和丈母娘套套近乎!兩個女兒都落了空,蘇莓媽就有些氣惱,她跟蘇莓說,這樣飯都吃不爽氣的男人能指望他將來幫干點體力活?指著他今后撐起一個家?!蘇莓說,媽,那照你的意思我最好找個搬運工!
蘇莓還是繼續了她的戀愛。她學的是財會,但對戀愛這件事上仍保持了中文系的浪漫態度。她想找個自己真正喜歡的男人,而不是男人的身家錢袋什么的,但什么是她真正喜歡的男人,她也說不清,直到碰到高冬池,這喜歡一下水落石出,云開日散,她跟他在一起,心就靜下來,其他男人就好像沒什么稀罕了。他不是個魁實男人,從身板到錢包,但他的氣息把她視線心里都占滿了,這感覺讓蘇莓很感動,一個女人能找著愛情是多么幸福啊,況且這愛情對她也表示了繼續發展下去的意思,這就成“兩情相悅”了,多好!
兩人通常去茶館,S大附近那家叫“雅竹居”的,門楣鐫一聯“聚此同好,詩書禮樂看經典;散時莫忘,古曲香茗品春秋”,座旁有扇竹制屏風,繪著蘭花的燈罩垂掛下來,光影投在茶杯中,這種時刻讓蘇莓心醉神迷,盡管開場白后便常常冷場,但比熾熱談吐更讓蘇莓感到一種氛圍,沉默中,隱匿著許多東西,對面這個男人的情意都在茶中,在意中了,不是嗎?一個不懂和女人套近乎的男人又是多可貴!他說得越少,蘇莓越覺得他的內斂。
她知道他有過一次刻骨而失敗的愛情,對方是江南人,他的大學同學,家境優越,據說對方母親有心臟病,以死相逼兩人才分的手。蘇莓想,時間是最好的涂改液,有什么不能淡忘的呢?
坐著,蘇莓很想說些什么,但無論說什么似乎都有饒舌之嫌。古琴響著——“同聲若鼓瑟,合韻似鳴琴”,還需說什么呢?高冬池衣服總是白,茶褐,褚藍,都是些地老天荒的顏色。茶喝多了有點尿急,蘇莓想上洗手間,可她寧肯憋著:在高冬池面前,仿佛身體排泄這個功能的存在有些羞恥。
茶館離蘇莓家不算遠,兩人走著,仍不說什么,蘇莓卻是愉快的,她的臉頰很燙,手有點冷:因為內急。走到院門口,空氣中有辦喜事的氣味,地上撒了閃亮的紙屑,散著鞭炮的硫黃味,忽然,蘇莓想,跟身邊這個男人結婚會怎樣?這念頭嚇了她一跳,也讓她心旌搖蕩,她的心猛烈地跳了那么幾下,女人都要結婚的,嫁給人海中的某個男人。她的肩膀無意地挨著了高冬池,一種暖流傳遍了全身,直至指尖。
27歲的蘇莓結婚了。婚禮上她哭了,又笑了,因為幸福,有人起哄要她介紹戀愛經過,蘇莓想了好一會兒,說,也沒什么,我們喝茶……眾人笑,喝茶也算嗎?蘇莓自己也笑了,但他們好像真沒什么更浪漫的舉動,而且,老實講,她覺得她比高冬池更主動,有陣子她成天打聽哪有清雅些的好茶館;第一次接吻,也是她把臉靠攏的,高冬池遲疑了一下,他的吻就顯得有些像友情贊助,但蘇莓想這才是正派男人,他對她是負責的。如今想占女人便宜,吃吃豆腐的男人真是太多了,她的女友小馬和一個男人見第三回,那男人就把手伸進她胸部去了,不光手伸過去,腦袋也湊上去了——小馬很氣憤,“你說,現今男人怎么都跟得了母愛缺乏癥似的!”
有了這些對照,她就更覺得自己找對了男人。她喜歡他,像她很喜歡的那首王菲的歌《矜持》,“雖然你從來不曾對我著迷/我總是微笑地看著你/我的情意總是輕易就洋溢眼底/……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任憑自己幻想一切關于我和你”。
婚后,蘇莓沉迷在新婚喜悅中的同時,對高冬池的“清爽”有了更深刻的體會。家里水聲總在響,高冬池不管摸了什么都要洗一遍手,買回的菜蔬要用水泡上半天。有一次用沖壺裝水時,蘇莓食指不小心浸進了水中,高冬池沒說什么,可等蘇莓再進廚房時,發現高冬池把水倒了正在裝另一壺。無論怎樣,講衛生都不是一個壞習慣,蘇莓一點不反感男人的干凈,倒是對男人的邋遢很反感。她上大學時最怕上男生寢室,那股臭襪子以及更復雜的混合氣味常使她透不過氣。如果這就是男人的氣味,她想寧肯她不結婚。也因此,在后來幾次戀愛中,她一直對男人的氣味很敏感。
有一次行業開會時她認識了個頗倜儻的男人,就在她對他的好感逐步升溫時,他們一起去一位朋友家玩,從進門起她就被他腳上散發的味道弄得險些背過氣,那氣味是如此摧枯拉朽,她立即打消了和他發生些什么的念頭。后來有人給她介紹了位在農行當副科長的男人,各方面條件都適合作為婚姻對象,就在蘇莓考慮要不要發展時,有一次下雨他打車送她回家,坐得近,車窗又閉著,蘇莓聞見了一種很難描述的氣味,大蒜、隔夜發酵過的飽嗝混雜著點腥氣,他一開口,這氣味撲面而來,在這味背后,好像可以想見庸碌的一團亂麻似的日子。蘇莓呼吸變得緊迫,盡管是冬天,盡管在下雨,蘇莓還是把車窗搖了下來。
從某種程度,蘇莓覺得氣味可象征一個男人,當然,她以前并未意識到這點,但高冬池使這點明朗了起來。他的氣味有些涼,蘇莓能夠由此聯想一種清潔有序的生活,她愿意與一個男人過這樣的生活。對這樣的生活她一直經驗匱乏。蘇莓父母作為兩名稱職的中學教師,對家務事的熱心遠遠比不上對升學率的熱情。蘇莓從有記憶起,家里就亂糟糟的,教案摞著票據,沙發堆滿衣物,襪子總是兩地失散,極少有團圓之日,床鋪疊得七歪八扭,有時索性不疊,碗柜里的盤子摸一把總油膩可疑。如果換季時要找一件衣服,那一定要從衣櫥的最深處往外扒拉。蘇莓本以為任何家都是這樣,但有一次她到同學家玩,同學父親是胸外科醫生,蘇莓看見了一個一塵不染的家,東西井井有條,床單雪白平整,而且,餐桌上竟然插著一瓶花——不是塑料的,是采來的小雛菊,生機勃勃地開放著,蘇莓很驚訝,家原來還可以是這個樣子?!相比,她的家只能叫作“窩”。午飯時,同學父親給她舀了碗菠菜蛋湯,溫和地招呼她吃菜,14歲的蘇莓忽然就臉紅了,從那次起,她對清潔的家和清潔的男人就有了滿懷敬意的好感。
蘇莓在工行儲蓄所上班,一個月除了四天輪休,成天手頭都有忙不完的事,下班了人就想往哪一歪一倒,讓那軟的、松垮的地方承托住。在家務事上她和高冬池雖未明確,但有個大致分工,高冬池燒飯洗碗,她買菜灑掃,衣服誰有空誰洗,高冬池對自己分內事履行得很好,可蘇莓漸漸就有些失職,一天班上下來她頭昏腦漲,而且從她兩百度的近視看去,家,完全是看得過去的。她分內的清潔工作就逐步有了破綻,比如睡衣記不清是洗過還是沒洗過,床下有了餅干屑,浴室下水道塞了頭發,不過整個家看來還是整潔的。蘇莓有時甚至覺得這些破綻反倒使家更像個家了,因為有了日子的密度和生氣——不過,她想也有一半是為自己懶而找的借口吧,她當了主婦后才知道要保持一個像胸外科醫生那樣潔凈的家有多不易!
高冬池先是從沙發靠墊后攫出了只蘇莓的絲襪,再是翻一本書時摸了一手灰,他蹙著眉,蘇莓有些心虛,因為諸如這樣的小事正越積越多,洗碗布與抹桌巾的混用,衛生間拖把與臥室拖把的弄亂……蘇莓沮喪地發現從娘家帶來的一些習慣正頑固顯現。
婚后三個多月,蘇莓和高冬池發生了第一次爭吵。太陽好,高冬池買早點去了,蘇莓把枕巾床單搓了頭道統統拿洗衣粉泡了一大盆,高冬池洗臉找不著毛巾,看見泡在盆里叫了一聲,他把毛巾拎起來,你怎么能把毛巾跟這些泡一塊兒?
不都要洗要曬嗎?蘇莓有點委屈!
高冬池看了一眼蘇莓,那你還可以把襪子抹布也一塊兒泡進去!
蘇莓意識到自己在洗滌分類上的不夠嚴謹,她想說下次我注意,但高冬池看她的那一眼使她感覺到一種莫大的輕蔑,她說出的話就成了:至于嗎?!
高冬池去櫥柜里取了塊新毛巾,放水洗臉,蘇莓被晾著,想著自己起了個早,弄得腰酸背痛還沒落到好,心里火就大了。
這次過后,蘇莓因為賭氣就更有些玩忽職守,她心里有委屈,不想就此妥協。她覺得高冬池盯她的那一眼不僅是針對她把一條毛巾泡在了盆里,而是針對她整個人。
因為這些別扭,蘇莓的幸福就有些打折,她想高冬池不會是“潔癖”吧?她咨詢了一位在醫院工作的熟人,熟人說高冬池可能患有輕度潔癖癥,這是種強迫性神經官能癥,重者整天關注的就是病菌,無暇顧及其他,也沒什么業余愛好。從這點來說,高冬池應算正常范圍里,因為他還是有業余愛好的:看書,看碟,還有把晾著的濕衣服一件件仔細撫平,包括每個褶皺——如果這也算愛好的話,以保證它們干時平展。而且他的強迫癥表現并不明顯,比如他洗手并非無緣無故,他也沒將其當作必要儀式。熟人說,沒事!只是愛干凈過了點頭。人嘛,生活背景和習慣不同,沒什么奇怪的。
讓蘇莓梗在心里又難以言說的還有和高冬池的夫妻生活。
他們是婚后才有的實質關系,其實在此之前,如果高冬池有什么作為,她也不會反對,但高冬池一直表現得像個謙謙君子,他們的親密只到摟抱親吻為止。新婚之夜,蘇莓擁住高冬池散發著薄荷氣息的身體與他融匯在一起的時刻哭了。黑夜里,她環抱的這個身體清瘦而有韌性,像春天的竹子,他們就要在彼此的汁液里開始新生了,就要開始靈與肉交融的婚姻生活了!
她看慣了父母同志般的相處,她有時真懷疑父母是怎么把她和姐姐蘇蘭弟弟蘇竹生出來的,他們像革命同志般地生活在一個屋檐下,蘇莓從沒見他們有過親熱些哪怕是握下手、摟下肩這樣的舉動。他們兩袖清風一身正氣,從四十歲左右相互就以“老蘇”和“老劉”稱呼,他們談論工作,煤貼,加班費,領導的調任,鄰居子女的出息……蘇莓初中時,父母就分房睡了,說便于對孩子的管理。父親和弟弟蘇竹住,母親和蘇莓蘇蘭一間。
盡管父母志同道合,人生觀一致,但蘇莓覺得他們的婚姻仍是欠缺的,像是鐵線筆勾出來的,線條生硬。她不想自己的婚姻這樣。她想要婚姻有更柔軟的填充物,像《我儂詞》里那樣的,捏兩個泥人,一個是我,一個是你,把泥人打破再塑兩個,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樣的好法才是真的好,是有熱氣的貼心貼肉的好。
婚后不久,蘇莓就發現高冬池并不像通常新婚男人那樣熱情澎湃。他要求不多,遵循規律,他幾乎從沒那種即興的、狂放的、不管不顧的沖動。蘇莓聽閨中好友說起和老公在廚房在浴室在露臺的歡愛,對他們來說簡直壓根兒不可能!還有那些女性時尚雜志樂此不疲地教導的種種床笫伎倆,對他們來說不啻于高難雜技!當然,如果高冬池表現出極富興趣,愿意嘗試探索,蘇莓也會配合,老實說,她甚至有些好奇——她對自己的身體其實也陌生,那些表層的山川流向她熟悉,但深層的地質對她是未知,那里潛伏的是海洋還是火山?她渴望有人和她一道探索發掘,這人當然只能是丈夫高冬池,但她怎么開得了口呢?難道她能聲泛春波,玉體橫陳,像A片中女人那樣直哼唧:“我要!我還要嘛!”她可不想自己在他眼里成個蕩婦。有時她也會從女友那借有些情色畫面的碟(當然絕不下流,比如《包法利夫人》、未剪輯過的《鋼琴課》之類),或把時尚雜志配了火熱圖片的性愛頁裝作無意地翻開著,但似乎高冬池從不為所動,一點沒被撩撥之意。
還有就是完事后,高冬池總立馬沖洗或洗澡,無論寒暑,這當然是個優良的衛生習慣,但蘇莓心里有些說不出的滋味,沖洗的水聲令她感到自己身體的不潔,他似乎不愿她身體的任何蛛絲馬跡殘余在他身上,他要迅速處理干凈現場,恢復事發前——他就不能擁著她說些親昵的話再去嗎?
和蘇蘭逛街,她吭吭哧哧把兩人夫妻生活的事講了,她問蘇蘭,“你說他是不是討厭我?”蘇蘭笑,說,怎么會,他比起明初那個叫倪云林的畫家算是好的!那個姓倪的愛潔成癖,連院里梧桐樹也要命人早晚挑水揩洗干凈。還有一次他看中了一歌姬,又怕她不干凈,叫她好好洗個澡,洗畢上床,用手從頭摸到腳,邊摸邊聞,還不放心,要她再洗,洗來洗去,天都亮了,啥都沒做成!蘇蘭咯咯地笑著,“高冬池他總和你做了是吧,說明他對你還是有沖動的。愛干凈有什么不好,像你姐夫成天一股子汗味臭襪子味,聞聞什么都不想和他做了!”
蘇莓卻并沒輕松起來,“我覺得高冬池……好像……根本不愛我。”
“瞎想什么,他不愛你跟你結婚干嗎?哦,他臟了吧唧的和你做那事就是愛你了?”蘇蘭用過來人的眼神看著蘇莓,“你這就是新婚癥狀!等有了孩子你就不會這么較勁了!那時你腦子里就只有孩子,哪騰得出閑工夫琢磨什么愛不愛!”
學園林專業的高冬池在省環保局不愛扎堆,不勤走動,對誰都淡淡的,當然,這也使他成為一個中立派,沒惹什么是非恩怨,具有一定“群眾基礎”。誰都知道他就那性格,不討好群眾,不取悅領導,獨來獨往,但又不“孤傲清高”,他性子溫和,見了同事笑一笑,點個頭——物以稀為貴,他點到即止的笑比起那些泛濫成災的笑容,反讓人如坐春風,覺著真誠,可靠,他的性格也就成了一種優點——這至少表明他無所欲的一種政治姿態,不然他干嗎不扎堆,不走動,不四下逢迎呢?無論哪派對高冬池就有了好感,他代表了他們所達不到的一種境界:要知道,熱衷是非基本算得上人性里的一種癖好,在一個群體里呆著的人,少有人能超之度外,不去制造或摻和些事非,高冬池做到了。對他,工作就是工作,不帶有其他他撥弄、中傷、較勁等附加功能。他越這樣,越使人覺得送他些什么也沒多少不甘,因為對高冬池來說那不是他非要不可的,他甚至沒表現出興趣,相反,那些暗中使勁的人如果要些什么,就立馬會引來不平與氣憤,他不是那么想要嗎?假使要到了那便是成全了他,憑什么?!憑什么要成全他?
提拔副處的人選于是變得相對簡單,高冬池在所在的“環境管理處”里最具民意,因為處里其他幾人相互都不服勁,暗地擰著,擰著就擰出了諸多矛盾糾葛。高冬池淡成了菊,反從那些爭斗中跳了出來。人事處老馬就受領導之托找高冬池談心了,想先聽聽他對此事的意思,沒想到高冬池堅辭了,他的辭不像別個,是欲擒故縱半推半就,是最后拿捏一下姿態。高冬池的辭是實在的,他說我不適合,真的不適合,擔任不好反耽誤工作。老馬試圖說服他,高冬池笑笑,一副拿定主意的樣子。
老馬住蘇莓隔壁樓,下班碰到蘇莓,他感慨道,你們家高冬池可真高風亮節啊!有官不當讓給別人,換了別人,這塊餡餅搶都搶不贏!高冬池的淡泊名利激起了老馬真心實意的敬佩,搞人事工作這些年,他看多了奮力往上爬的身手,碰上高冬池這樣的還真稀有。他對蘇莓說,我再找黃處長給他做做工作。
黃處長是環境管理處的正處長,是共青團省委調過來的,以前在縣教委呆過,是個很有出場的女人,鏗鏘卻又不乏風情,充分體現了曾經作為新時期女干部的風采,能做報告能講段子,善飲會唱,尤其拿手“樹上的鳥兒成雙對”,還有“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喲你心上的人兒就會跑過來喲嗬”什么的,都是非常適合和處級以上領導干部們對唱的經典歌曲。這也使黃處長的仕途還不止目前這個位置,提拔就是近年的事。她一提拔,副處自然就得升正處,這是件多么前景光明的事!換了別人早奔著那光明舍生忘死地跑下去了。
蘇莓回家問了高冬池半天,聽到一個讓她不知該說什么的答案。高冬池說他不想當是真的,處里那些人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那些亂七八糟的關系處理起來夠頭痛的,還有一個理由,如果他提了副處就得搬到處長辦公室,而他不想和黃處長一個辦公室。
為什么?
高冬池沒吭聲,停了一會,我受不了她身上那股味。
什么味,香水?蘇莓知道他討厭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除非淡到若有若無。
不全是,是種說不出的味,再加上那股子刺鼻香水味,我一聞就想吐。
為了這個味你有官不當?蘇莓說,你不應該呆在機關,應當出家去廟里當和尚。
蘇莓想這事說給誰誰信?多少人為了向上爬命都豁得出去,別說只是股味兒,就是讓在動物園里待上幾十宿也樂意呀。
你就不能克服一下?要不把你那些香點到辦公室去?
高冬池喜歡香,枷南香,沉水香,隔上一兩個月就去南大街那個印尼華僑開的“沉香屑”店里買一些。香一點上,滿屋就都彌漫著股清幽之氣。高冬池不抽煙不喝酒,錢都費在香上了。蘇莓有次同他去買才知道這香一點不比好煙酒便宜,香里添了種精油,和一般檀香不可同日而語。
我又不和她誦經頌佛,點辦公室去干嗎?再說她那味,再好的香都得串味了。
一口氣堵在蘇莓胸口,她都不知該說什么了!說實話,她不是特別虛榮的女人,但哪個女人不巴望丈夫混出些名堂,在別的女人面前也好胸脯挺得高些?昨天在單位,她對桌的同事朱莉還說她老公吃頓飯都不能安生,才舉筷子硬被客戶請出去了!朱莉嘴上說煩死了當點小破官成天不著家!臉上卻一點不煩,明擺著得意。
但蘇莓也知道高冬池的性子,他拿定主意輕易不會改,他最煩人家勉強他做不愿的事。年初,高冬池單位元旦聚餐,局長為表明與民同樂,很親切地選中了高冬池坐他身邊。冷菜后,接著上了道紅燒甲魚,馬上有人殷勤地把肥美的裙邊夾到局長碗中,很注重養生的局長因為膽固醇高,一直對飲食很注意,于是把這番好意轉讓到高冬池碗中。高冬池急得面紅耳赤,說不不不,局長還是您來……局長親切地說,小高就不要爭了!這桌數你身材最苗條,平時工作也辛苦,正好補補。你不吃可就是不給我面子。高冬池還想說什么,但大家都說,這體現了局長對咱們職工的關愛啊!你就代表我們吃了吧!高冬池面露難色,支支吾吾,對這道經過了兩雙筷子的榮幸他直犯惡心。他想先擱著,但偏這道局長親自夾給他的菜大伙都很關注,都想看著他代表大伙把這榮幸無比幸福地咽下去。局長也望著他,目光慈祥。裙邊覆在高冬池碗上,他夾了幾次都沒夾起來,同事說,激動的,冬池準是激動的!在眾人殷殷注視下,高冬池好容易夾住了裙邊,但他的表情就像吞一塊燒紅的煤球,在他把裙邊快舉至嘴邊時,手不知怎么一抖,裙邊掉在了地上。
蘇莓想起這事就對黃處長身上的氣味對高冬池的壓迫多了些理解。吃進去的東西可以吐掉,氣味總不能每時每刻屏住呼吸吧?可是,這么好的一個機會難道就要隨黃處長那股味兒飄走了嗎?高冬池啊高冬池,讓我說你什么好呢?!蘇莓又急又無奈,在心里嘆了一百回氣,在幾次勸說無效后,她說,高冬池,你不該待在氣味齷齪噪音超標的城市里,你應該像北宋隱士林和靖那樣,在西湖邊過梅妻鶴子的日子!
高冬池提副處的事還懸在那兒,他大姐就到城里來了,同個女親戚來陪小姑子看病。小姑子得了“甲狀腺刺激素細胞瘤”,瘤子不算小,縣里醫生讓到省城來看。小姑子住了院,女親戚陪床,高秋月就住蘇莓家。
進門,蘇莓正要去接她的行李,她擺手,別,別!路上臟,灰大。她使勁拍打了好一陣才進屋。蘇莓把被套都換了新的,菜弄得少而精,剩菜從不擺上桌。高秋月沒說什么,不過看得出對蘇莓的用心是滿意的。高冬池這段日子單位忙,常加班,晚上就剩蘇莓和高秋月,一聊就聊到很晚。
高冬池母親原是杭州人,外公是留過洋的西醫,運動中被打成右派,因為認罪態度不好罪加一等,他外公不堪凌辱以西醫的精確手法割了脈。高冬池母親被下放到這個偏僻村莊一個月后才得知父親死的消息。精神打擊與繁重的體力勞動使她很快受不住了,每次出工前她都面色蒼白,好幾次在勞動現場暈倒。一年后,她接受了一個壯實男人的愛情,他是當地小學老師,他包攬了許多她分內的活,他們結婚了。她根本看不到一點回城的指望。婚后,她生活得并不快樂,這是誰都看得出來的,只有在洗澡時偶爾能聽見她小聲哼唱幾句,作為結婚條件之一,高冬池父親讓做泥瓦匠的叔公為她搭了間簡陋的淋浴房,還有個小廁所。婚后她依舊憂郁寡言,但并沒影響高冬池父親對她仰視的愛情。
從小,高秋月姐弟就被母親嚴格教導著,包括衛生習慣,這是她唯一能守住的東西了,除此以外,她和村里女人穿一樣衣服,吃一樣飯食,一樣養孩子過日子。有一次姐弟倆和村里的孩子去后山燒紅薯吃,弄了一嘴一身的泥,被她母親痛打了一頓,她邊打邊流淚說,總有一天你們要回去的!別像個沒教養的到時讓人看不起!!
高冬池6歲時,他母親被叫去村委會,說省里來了考察團,來了解當地錫土資源情況,高冬池母親形象是村里最整潔的,還有她的普通話,村委會要她陪著介紹下情況。那天,她聽到了許久未聽到的江浙口音——考察團里有個男人是杭州礦務研究所調來的,當他看到她時愣了一下。當她開口說話時,他更驚訝了,他用非常惋惜的口氣問,你是江浙人吧?一直……留在這兒?高冬池母親沉默了一下,點點頭。男人沒再說什么,但目光分明痛惜,像眼看一塊玉被埋在了臟灰堆。臨走,他送了她塊杭州產的絲質藍格手絹,說留個紀念吧,他碰到她的手,涼得讓他吃了一驚,分明正是炎夏。
那天回去,高冬池母親一直沒說話,流了一夜淚——高秋月后來聽父親說,那個男人長得很像母親當年在杭州的戀人,她下放后不久,他也被下放到江蘇一個偏遠農村,扒貨車來看過母親一次,分手時母親哭得快背過氣去。半年后她聽說他找了一個鎮革委會頭頭的女兒,他們斷了聯系。
考察團走后,她和往常一樣燒飯喂雞拾掇家務,一周后,她和高冬池父親說,想讓丈夫去縣城為她買件白襯衣,她說天眼看就熱了,她想穿件新襯衣,最好是小圓領的那種。高冬池父親很高興能為妻子做些什么,清晨他搭了輛農用車去縣城,傍晚回來,新襯衫便成了妻子的殮農。
中午,她去了村后河邊。順著河走,在靠山的轉彎處有大片濃茂的草,草的學名叫水丁香,村里人都喊它作水燈香,這花從春開到秋,父親帶冬池姐弟倆認過,根莖嫩葉都能當野菜吃,莖葉曬干了可煮茶,喝了清火。高冬池母親穿了條從杭州帶來一直壓在箱底的白裙子,腕上縛著那條藍手帕,從那片開滿黃花的草一直走向了水深處,像盞水上的燈,漂遠了。
那種叫水燈香的草,高家再沒碰過,無論是炒是曬干煮水,草上仿佛還殘余著高冬池母親身體的氣息。
蘇莓聽愣了,她沒想到會有這樣一段悲涼故事。高秋月嘆口氣,我媽死后,我爸得了場病,病后身體一直虛,家里境況就不行了,但他堅持供冬池念了大學,冬池是我們那兒最會念書的。可能是我媽去得早,這事對他……他話少。也不曉得怎么對人好,你多擔待。
蘇莓說,沒事,我知道。她還在高秋月講的故事里轉不出來,這些事情高冬池從未和她說起過,她有些失望:一個男人肯向女人袒露過去才是一種實心的交付吧——和一個女人有多親近,也許不在于兩人共享了什么榮光,而在能分享多少傷痛。可高冬池未說起過一點,當然,也許他不愿提及這些不愉快的往事,但蘇莓心里還是覺得了失落——結婚能讓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走得多近?她有些懷疑,高冬池是否還有秘密不愿與她提及呢?
蘇莓的婚姻生活到第二個年頭,不比人過得更好,也不比人更壞,是尋常三餐,餓不著,但也沒更多可反芻的。高冬池的溫度始終升不上來,她想和他好成一個人,但總隔著層什么。高冬池就像不易引火的材質,扇也沒用。蘇莓就有點灰心,她想怎么就焐不熱他呢?老自己剃頭挑子一頭熱算怎么回事呢?當然,高冬池對她也沒什么不好,但不是她想要的好,她想要能鉆到他心里去占著,翻筋斗撒嬌拿大頂,他拿她當媽敬當妹妹疼當女兒寵,蘇莓想這樣的愛情才夠勁!但高冬池,他的心像個陡坡,她上不去。
周末,蘇莓的媽來了,想讓高冬池為兒子蘇竹在市園林處謀份事,她說蘇竹再不找份正經事就快成流氓了!兩個月他換了仨女朋友,還有個是什么網友,描眉畫眼一看就不是個正經東西!聽說市園林處最近要招人,省環保局想必和市園林處熟,能說上話,她想讓高冬池找找人,打個招呼,給蘇竹安排一下。蘇莓知道母親這事自然找錯了人,高冬池哪會為這小舅子開口求人?況且蘇竹那副做啥事都長不了的德性!再說如今的招聘都走市場,都要正經考,光托關系哪行?但還好,高冬池沒當面拒絕,他說您先歇會兒吧,他用紙杯泡了杯茉莉花茶,茶燙,蘇莓媽在屋里四處走動看看,在臥室,她對床上鋪的亞麻提花床單發生了興趣。她說鄰居老米的老婆也買了這么一床呢!多少錢?蘇莓說,六十幾吧,蘇莓媽嘖嘖說貴了,貴了!老米老婆買才花了四十五塊!她在床上坐下來,仔細研究了好一會兒床單的面料手感又對屋內電視的擺放提了些建議。
蘇莓留她吃午飯,拿了瓶腌醬瓜出來給母親嘗,這是山東女同窗給她捎的,據說是用泰山南麓大白峪村產的一種還沒成熟的甜瓜醬制的,加了萵苣、花生桃仁等,吃來鮮脆清香,高冬池很喜歡。醬瓜還剩半瓶,母親一嘗之下也覺好,夾了五六回。吃過飯,蘇莓媽要走,高冬池將一個袋遞給她,什么?蘇莓母親問。
哦,醬瓜,剛才那瓶醬瓜。我看您挺愛吃。
蘇莓媽忙推辭,說嘗嘗就行,懶得帶了,高冬池卻執意要她帶上,在塞與推讓間,蘇莓忽然想到,方才她媽夾醬瓜時沒用公筷,直接用自個兒的筷子伸進了醬汁濃稠的罐里——反正剩的不多,吃不了三四回,所以她可能也懶得用公筷了。蘇莓就覺得了難堪,她想高冬池一定是因為這樣才執意把醬瓜送掉的!她還想到母親在臥室一屁股坐在床上時高冬池的臉色,明顯地陰了那么一下——一條到處行走的褲子使所有不潔的地方聯結了起來,這一屁股在他肯定認為,睡在床單和睡在公共汽車站沒什么分別!
高冬池少有的熱情讓蘇莓生怕母親看出什么破綻,但好在蘇莓媽對女婿的客氣有了另種理解:她認為高冬池不想幫小舅子這個忙,所以就拿剩的這點醬瓜打發她。她有些生氣,人家女婿鞍前馬后的只愁沒機會獻殷勤,高冬池倒好,求到他頭上還這副樣子,生氣了的蘇莓媽執意不要,推讓中,醬瓜砰的一聲摔在地上碎了!
蘇莓媽轉身下樓走了。
高冬池你……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媽又不是外人,你不就嫌她沒用公筷嗎?你讓她看出來多難堪!關上門,蘇莓再也忍不住。
你說話啊!她難得來次,你讓她自在點兒不行嗎?她去蘇蘭那吃飯比來我們這兒多多了,為什么?不就和你生分嗎?!不就覺得你別扭嗎?她是我媽!
我知道她是你媽!
你知道?我當你不知道!你上我們家吃過幾回飯?上回媽過生日你不是找了個理由沒去?哪回要你去都跟拿刀架你脖子上一樣!
這是個人習慣,我不愿去你家吃飯,有必要強迫我嗎?
我怎么強迫你了?是你太不像話了!
……
架就吵起來了,說實話,他們吵架次數不多,正因量不多,質上頭蘇莓每次都想夯實些,有分量些,況且每回她也都蓄了一腔子委屈。比方這次,她知道母親潦草,不注意小節,但畢竟是她媽!從戀愛起,高冬池和蘇莓家就一直不熱絡,談婚事時,蘇莓媽就彩禮酒席什么的和高冬池有過幾次談話,此后高冬池和她愈加話少——在蘇莓看來,他對她家的態度某種程度表明著對她的漠視,她就愈有種本能想捍衛她的家,或者說,捍衛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高冬池,我知道你頭回上我們家你就看不慣了!是不是?!那你為什么同我結婚?”
蘇莓的這腔委屈不是一天兩天了。她圖他高冬池什么呢?沒權沒錢,老家還不在城里。不就因為她愛他嗎?希望兩人親親熱熱地過日子!可婚結了,并沒怎樣的親熱,但老讓她覺得局促,像她是高冬池家的客,不留神就觸了什么禁忌。有時她家務做潦草了,高冬池也不說什么只重做一遍,這種無言的示范令蘇莓越發如芒在背。
從那次她把他毛巾和褲子床單泡在一個盆起,她就覺得他對她有了種輕視。為挽回這種輕視,蘇莓暗中做了不少努力,但收效甚微——在兩年的婚姻生活里,她發現清潔真是非一日之寒的內功,它是種血液里的東西,不是僅有向往或意愿就能達成的!她曾經瞧不上父母粗糙的生活方式,但婚后她才發現,這些東西不覺中,固執地對她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其力量大得超出她的想象,比如有時加班累了,她真想不洗臉不脫衣,痛快地倒頭先睡它一覺!有什么關系呢?難道病菌會一夜蔓延?她也不想成天像只小蜜蜂,手腳不停地把家收拾得那般精確——家不就是個放松的地方嗎?餓了端碗累了倒著!想赤腳就赤腳,想流汗放屁就流汗放屁,這才是家啊!她現在體會父母說的“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了!對他們來說,舒坦省心啊!
可她不行,她愛的人是高冬池,他討厭家里亂七八糟,就像討厭那些亂七八糟的人事關系,他喜歡的家是清潔雅致的,他希望的妻子是該擔當起這份義務的,單位和社會夠讓他煩倦了,家是唯一能讓他回避之地,他不愿家里亂哄哄的,他要目光所及之處都潔凈一片。但蘇莓覺得了吃力!日子無時無刻不在繁衍垃圾,滋生灰塵,要達到高冬池的要求就得每天與日子派生的塵土作斗爭。蘇莓想,偶爾邋遢——也未必不是種幸福吧?那說明他們水乳交融了,和日子渾然一體了,磨成塵世里的夫妻了!
還有對自己的收拾——第一次約在茶館,她想高冬池對她印象是好的,她有時想,甚至高冬池和她的婚姻就是建立在那晚的!高冬池實際是和那晚的她結的婚,那個長頭發用藍手絹系著,穿白裙的女人,因為害羞而少言,偏瘦的有青草氣的女人。高冬池喜歡白,蘇莓因此買了不少白色衣物,雖然,這并非她喜歡的顏色,她的膚色也并不頂適合白。她不敢放縱胃口,要知道,胖也是一種不潔,黏膩的不潔。許多女人就是婚后掉以輕心胖起來的,先是曲線的失守,之后便是愛情的失守淪陷。蘇莓想自己不能胖!她要和遺傳斗爭——她媽腰身不詳,小腹卻早一波三折,姐姐蘇蘭生孩子后也漸有把持不住之勢。蘇莓想絕不能胖!因為她還迷戀著高冬池身上的薄荷氣息,迷戀他月光般的溫度。她不想用一時的口腹之欲敗壞高冬池胃口。比她漂亮清新的女人有的是,或許哪天高冬池就愛上別人了呢?當然,她知道他可能在別人眼里也無甚稀奇,但愛從不是講理的事兒。從圖書館見他起,她心里便放不下,他的人里有她不熟悉的東西,這東西讓她心軟下去,像她聽過的一句歌,“我愛你,心就特別軟”——這歌詞說得真好啊,像此刻,她心里其實因為剛才那瓶醬瓜充滿憤怒,但幾個回合后高冬池就不吱聲了,他沉默地坐著,穿著他那地老天荒顏色的棉襯衣,蘇莓的火氣就像被淋了水。她心里升起些哀涼,做女人的哀涼,她想自己怎么這么不爭氣哪!她本想借著這瓶醬瓜痛快發一次火的,把心里抑著的委屈別扭不滿都發泄出來!但高冬池的沉默使她忽然什么都不想說了,她自己先覺得了爭吵的無趣,甚至理虧,她碰上的就是高冬池這么個男人,他又不是婚后才變成這樣的,難道她不知道嗎?
他是涼的瓷,她是溫的泥,還需說什么呢?
蘇莓的乳腺增生又犯了,連帶整個肩胛都酸痛。她看見鏡中自己的臉色蒼白,透著黃,蘇蘭勸她喝點中藥,說西藥治標不治本,有些中藥倒效果不錯。蘇莓想起家旁有家“莫伽布中醫診所”,似乎開了段時日,藍玻璃門上貼了兩行字,“藥圃無凡草,瑤山有妙方”,診所的燈常亮到很晚,這么晚還有人瞧病嗎?還是那個叫莫伽布的大夫在煎熬草藥,研讀醫書?她有些好奇,莫伽布,這名字有些特別,她或許真有從瑤山帶出的幾味祖傳草藥,蘇莓想,有空去診所看看吧。
高冬池的副處還是任命了——為避免激化更復雜的人事矛盾,領導們還是認為高冬池最合適,而且,他這種淡泊名利的精神值得全局上下學習!
消息讓蘇莓頗高興,當然,她知道這對高冬池來說算不上好消息:他就要一個為他并不看重的頭銜忍受一個女人的體味了!還有那些多出的無聊事!因為自己的高興建立在他的難受上,蘇莓就有些愧疚,晚上早早洗了澡,她換了件新買的白色真絲睡衣,高冬池在看書,她溫柔地依過去,貼在他耳邊說,我們要個孩子吧!說出這句話時,她心里顫了一下,月光從窗外照進,那個未知的孩子令蘇莓感覺身體里有東西在奔涌,她的身子貼過去,高冬池擱下書,“今天累了,明天還要搬辦公室,睡吧。”
蘇莓的身子僵在那兒。一會兒,她起身倒水,絆了下茶幾,紫色玻璃水果盤摔下來,清脆的碎裂聲,蘇莓端著水走過去了。果盤是結婚時她逛了一個下午買到的,造型像枚十字科花朵。
一個下雨的黃昏,高冬池加班,蘇莓站在了莫伽布診所門口。一個穿淡藍襯衫的男人坐在桌后,“請問莫伽布醫生在嗎?”男人說你好,我就是。屋里漾著股暖熱的草藥氣息,蘇莓吃了一驚,你就是?
是,坐。他像早就知道蘇莓要來,蘇莓愣了下,莫伽布是男人?她從沒想過莫伽布是個男人!蘇莓坐下來,既然來了就看看吧,這個莫伽布看來不像個江湖游醫,診所有些亂,病歷醫書摞在桌上,還有一小瓶浸著丹參之類的藥酒,一紙包咸水花生、一袋豆腐干和一盤金黃春卷,他指了指花生,來,剝點,今天花生味道不錯,咸濕正好!蘇莓詫異了一下,她覺得他不像醫生,倒像個熟人,說來,她肚子真有些餓了,她剝了幾顆,“是不錯”,他笑了,拍拍手,把春卷推了推,“這是雜貨店呂胖才炸的,嘗嘗”,蘇莓知道雜貨店的呂胖,這個北方女人成天在街邊生只小爐子弄吃的,什么餡餅蘿卜烙,把路過的人弄得啥心思也沒有,停下看她弄,呂胖就抱怨,別看自己胖,身體不好!生孩子弄虛了!虛了的呂胖也是莫醫生常客,蘇莓常看她坐在診所門口跟人聊天。蘇莓咬了口春卷,問莫醫生,她吃藥效果怎樣?莫醫生指指桌上吃食,“這些東西比草藥對她療效好”,蘇莓笑了,莫醫生很誠實啊。
蘇莓咬著春卷陳述病情——這真是種奇怪的看病氣氛,她從沒這樣看過病,倒像在聊家常。莫醫生聽得仔細,在病歷上寫“脈細,舌赤,擬調沖任,扶正通絡,再擬安和……”他解釋說,“肝腎兩經與胸乳關系最密切,還有沖任兩脈。情志抑郁,氣滯不舒都會引起乳絡經脈不通。不通則痛。”
他接下來在處方箋上筆走龍蛇,“云苓12g,炒白術10g,柴胡5g,淮小麥30g,降香片3g,蓯蓉10g……”他建議她吃一段時間,輔以草藥熱敷,對改善整個內分泌都有效果。他抬頭望蘇莓,你反正住得近,不妨試一個療程。若效果不好,你就別來了。蘇莓說,你怎么知道我住得近?莫醫生笑了,我常看你從這條路上過,你好像很喜歡穿白。
蘇莓的日子里就多了股草藥味,每周去復診次,調整下方子。診所病人多是女人,得的多是些磨人的慢性病,她們在這兒按摩,藥敷,扎針,相互詢問病情,和莫伽布醫生聊天說笑——像這也是種有效診療。
蘇莓有點喜歡上這個地方,莫醫生的態度和氣,善解,他似乎很愿與她聊些病以外的東西,老實說,婚后蘇莓朋友越來越少,女朋友多半有了孩子,要抽個空得約上半年,真坐在一塊兒似乎也沒更多可聊。除了上班,蘇莓幾乎沒有社交。沒有社交的蘇莓在“莫伽布診所”找到了另一種社交:草藥和聲音的熱氣,女人們扯些瑣事以及道聽途說的偏方,病痛在這仿佛得到集體緩解。莫醫生有事出去時,女人們聊起他的事,說他祖父在瑤山地區行醫二十年,莫本人曾是南方一個小城的醫生,在所中醫學院進修時認識了他妻子,婚后三年她跟一個做醫療器械的浙江男人走了。莫醫生被一位同學叫來這個城市合開診所,一年多前那個朋友出車禍丟了腿,回了老家,診所就由莫醫生一人開了。
蘇莓不知道瑤山草藥在她體內產生了怎樣反應,但似乎她的氣色好了些,黃氣褪去了點,乳房也沒那么生痛。
高冬池開始履行副處職責了,誰也沒想到,他通過一位同窗很快為局里“產業辦”引進了與杭州一家上市公司的合作開發生態農業項目,如果操作成功,局里的效益將增長不少,這令局里人刮目相看,領導笑呵呵地說,年輕人還是要挑擔子,有壓力嘛!周末對方公司就要來人(包括那位同窗)洽談考察,高冬池全程陪同。
周五,借由一個從德國定居的同學回來,蘇莓有個同學聚會——生活里很久沒什么值得激動高興的事了,蘇莓有點興奮。席間,大伙推杯問盞言笑盡歡,有個在學校就很能搞笑的單身男同學分在招商局辦公室,長得不咋樣,但有搞笑特長,他說,想當年咱在學校那個慘勁……唉,我用一首小詩概括一下我當年的心情吧,他借著酒勁站在凳上高聲朗誦:“啊!啊!我愛的人名花有主,愛我的人慘不忍睹!不在放蕩中變壞,就在沉默中變態!茫茫大海啊,它全是水,單相思的傻瓜啊,他正咧著嘴!”蘇莓和幾個女同學全笑得蹲到地上去了,她真是很久沒這樣瘋過鬧過開心過了!他們敲著杯子唱起了歌兒,“烏溜溜的黑眼睛和你的笑臉……”后來就不知怎么喝多了,蘇莓驚異地發現——自己存心想喝多!天哪,真可怕,她居然存心想喝多!是的,沒錯,在酒注入她面前的杯子時她居然有種快感,她當然清楚酒精和她身體中和后的反應,除了醉,不會是別的,可她還是喝多了,并且允許一位男生敬酒時趁機捏了她的手,那個男生在學校時對她就頗有情意,但因為他當時滿臉的粉刺,她拒絕了,他說,今天喝高了!真是喝高了!然后就捏住了她的手,她笑著,她知道那個男生的酒量,就再多一倍也喝不高,但她還是同意了他的說法,她說,是,我們都喝高了!
他們去唱歌,在紅酒煽動下,包廂一時鬼哭狼嚎。午夜歌畢,那個對她曾有意的男生開了車來,車上塞了四個女同學,按路線,她可能會最后一個下,她猶豫了一秒,說了個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她最末放下的地名。余下的路她走回來的,比她想象的遠,腳發著飄,夜色里,她突然格外想高冬池,夾著憂傷,近乎對一個陌生人的想。他這段日子陪杭州來的客人,回得都很晚,她想在他回家前,她得把一身酒氣給洗了,想著她就加快了步子,進了家門,高冬池卻回來了,房里有股枷南香,他望了她一眼,進了房間。蘇莓忽然覺得香味真刺鼻,像一縷陰魂,她沖到洗手池邊吐了起來,嘔吐聲很大,聽起來撓心。
次日,高冬池說晚飯不回來吃,飯后還要陪杭州客人談些事。蘇莓應了聲,半小時后她打電話給他,說忘帶鑰匙,去他那取一下。高冬池說了個酒店的名字,要她到了打電話。
蘇莓問過前臺后直接站在了包房“聽竹軒”門口。推門進去,她看見高冬池正背對著給一個女人斟茶,女人白衣,細腰烏鬢,像株長在江南的梅或一柄絲竹樂器,其他三四個客人正鬧哄哄講著話一他們都只是虛化背景,只他們兩個是真的吧?蘇莓想起“琴瑟相諧”。她的到來讓高冬池吃了一驚,他起身為她介紹桌上客人,包括那個從杭州來的女人,他說,“這位是我同學小呂,哦,這次替我們聯系合作項目的就是她。”蘇莓說,你好!女人微微起身,沖她笑了一下,掠了她一眼,這一眼,讓蘇莓忽然想到,這一定是高冬池的同窗戀人,那個給他留下愛的深印,從未從高冬池心里離去的女人!只有家世優越的女人才有這樣的氣質與微笑,還有,隔著人群,她仿佛也聞見了股幽香一這段日子,她總覺得從高冬池身上聞見了這股陌生幽香,香氣盤桓不去,她想,為她的到來他一定等待多時了吧,當然蘇莓聽說她結了婚,但那有什么呢?她和高冬池間一定保持著聯系——至少是心靈的,并有一些不為她所知的秘密,而這次項目將使他們更多在一起的機會。
多雨的初秋,這個城市的女人們大多裹著樣式普通的秋衣,面色晦暗,目光空洞,而這個女人。她穿著那么精致的白,意態優雅,一件米灰開衫搭在椅背上。
蘇莓出酒店時,空氣中寒意又濃了,雨也密集起來。路過家“麻辣水煮”店時,蘇莓有些冷,她停下來,高冬池從不來這種地方,他說太臟了!看一眼可疑的各色丸子菜蔬飄在湯汁里就夠了!蘇莓走進去,在大鍋邊坐下。幾分鐘后,店主把一個套著袋的大碗擱在她面前,紅艷的湯水,蘇莓又舀了匙辣醬,她喝了一口,嗆得咳起來,真辣啊!也真過癮!那些丸子粉絲青菜裹著辣油,在她舌頭上撒著野!她舌頭都快燒著了!可她停不下來,她又叫了幾串丸子,現在,她知道那些人為什么吃得這么起勁了,因為湯汁里有讓人欲罷不能的東西,它們一引就著,在胃里轟烈地燒著!
很晚,高冬池還沒回來,她想打個電話,但她忍住,他該回就回了,或者,即便他回,卻只回了一部分,又有什么意義呢?
雨水噼啪打在窗上,蘇莓胃里發著燒,她忽然想起草藥吃完了,她往診所看了一眼,燈還亮著,她穿上外套,屋子太靜了,似新墳。剛要開門,高冬池進來了——倒像她候在門邊守他回來。雨水的氣味,還有,她聞見他身上那股淡的幽香。他沒問她去哪兒,進去了,是要找個地方來靜靜回味的神情:他睜著眼,眼里卻什么也沒有。
蘇莓下了樓。
“你來了”,莫伽布的口氣就像一直在等她,并知道她今夜必將到來。桌上有本攤開的醫書,一碟醬牛肉,花生,一柄小陶壺,“喝口暖暖胃?”他說著倒了杯,蘇莓不會喝酒,但她端起一口喝了。
“你臉色不大好,方子要調整了。”他給她搭脈,看著她的臉,燈光下,他的臉忽然顯得陌生,像包成分復雜的中藥,他的眼神讓她有喘不過氣的慌亂,他松開手,“今天不看病,隨便聊聊?”
莫伽布開亮了墻角的取暖器,把門帶緊了,順手拉上布簾,屋里立時有了暖的氛圍。和莫伽布聊天不是第一次了,蘇莓又往杯里斟了酒,她說,聊什么呢?
——她想起許多次,她想和高冬池聊聊,聊什么都行,兩人躺在床上,她的頭枕著他的胳膊,他的腿搭在她身上,就這么環抱著,瞎聊,聊到把以前他們不認識的時光都惡補回來!但好像從沒有過這個時刻。戀愛時在茶館,有一句沒一句,那時她以為他的話都在茶中,在意中了,后來發現茶在,意沒在——今天,他給那個女人斟茶時,眼里是有意的,潮濕的意,而女人亦是,微妙而激蕩的意,蘇莓想,她怎會看不出來呢?
你的衣服濕了。莫伽布說,蘇莓低頭,看見果真自己的衣服濕了,剛才雨水打濕的。他遞了條毛巾,暖而干燥,有草藥氣,她有些飄忽起來。她聽見雨水響亮地打在玻璃門上,像要闖進,這愈襯出屋子的暖,幽暗的,暈眩的暖。
他的手擱在她發上,她聞見他身上淡的酒味,還有熱的體味,這是一個男人的氣味,蓬勃的。他拿過毛巾,為她揩拭頭發,手掌的溫度擴散開。血流得快了,它們在蘇莓體內奔跑著,尖叫著,蘇莓戰栗著。“你冷嗎?”他問。“不,不冷。”可她的聲音聽來有些哆嗦,她想抑制這哆嗦,但不行,她好像哆嗦得更厲害了,他抱住了她。
你寂寞,是嗎?你第一次穿白裙子從門口走過去,我就看出來了。他說,我也一樣。最后這句他聲音低下去,消沉,悲傷,蘇莓的心抖了下,他的喘息響起來了,身體深處發出的熱,像發動機運行了百公里的灼燙!她從不知道自己體內藏著這樣一臺危險的馬達,它排放出濃重熾熱的尾煙,激起她破壞些什么的欲望。她覺得自己不是那個女人蘇莓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誰,正做什么!她想推開他,但是徒勞,因為她推拒得不堅決使他愈加抱緊了她!巨大,高漲的慣性,狹窄的治療床使他們交疊緊密,他抵達著一個她不曾更深入的地方,這里因逼仄而險要,因險要而詭艷……潮汛席卷而來,她艱難地喘息,不,不!啊!不!雨水稀釋了她的聲音,這聲音或許被男人莫伽布誤以為是一個女人對他絕望而親密的召喚:布,布!
蘇莓沖到家門口,才發現傘一直拎在手上,衣服濕透了。濕(失)身,這個雙關詞蹦進她腦子!它意味著陷落與不沽,戳進她心里,和雨水一起劈頭蓋臉澆灌下來。
她拎著傘進了衛生間,白熾燈映出她淌著雨水的蒼白的臉。她打開水龍頭洗澡,她要徹底地洗個澡。她脫下,不!幾乎是扯下了濕透的衣服,鏡子映出她的身體,有些淺紅牙印開在她身體上,她的乳房像兩枚四月的果實。她站在鏡前,像失足踩進一個夢境。剛才,在那個幽暗的過程里,她的身體竟并不痛苦,甚至歡愉,雨一般潮濕的歡愉。
水澆下來,她戰栗著,抖得像屋外雨中的樟樹葉子,她從頭發開始搓洗自己,然后是臉、脖子、下腹……水涼得出乎她的意料。
責任編輯 曉 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