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為止,北京協和醫院依然是中國醫學界的珠穆朗瑪。但是,有多少人知道在這座醫院里那些為醫學而奉獻了一生的人的名字?楊秀玉是中國協和醫科大學復校后的第一屆畢業生,在她念書的時候,絨癌還是一種高度惡性基本無法治愈的婦科腫瘤,當時國際上一位知名的腫瘤專家曾這樣談論這種疾?。骸胺彩墙q癌一定治不好,凡是能治好的,一定不是絨癌?!?/p>
絨癌的全稱是絨毛膜癌,是一組叫做滋養細胞腫瘤的惡性腫瘤中的一種。一直到20世紀50年代初,絨癌患者的命運還幾乎是無一例外地死亡于絨癌,絨癌被稱為“癌中之王”,但是現在,腫瘤專家們在一起聚會,開玩笑的時候,有時會有人幽默地說:“如果人的一生注定要得一次癌,我愿意是絨癌。”理由很簡單,絨癌的治愈率已經達到80%以上。而從完全不可治到可以完全治愈,不能不提到一個名字:“宋鴻釗”。他在國內首創了大劑量化學藥物治療方法,使絨癌的治療取得決定性突破——根治絨癌,即,通過化療為主的治療手段,使絨癌患者獲得治愈的效果。而這一工作不僅為化學藥物治療惡性腫瘤樹立了成功的典范,而且宋鴻釗教授在研究過程中所提出的臨床分期,1986年被世界衛生組織采納,成為滋養細胞腫瘤的分期標準,是為“宋氏分期”,這對于一個把醫學當做畢生事業來追求的人而言,是莫大的成就。正是由于他的杰出成就,宋鴻釗教授成為中國工程院成立后的第一批院士。1996年,宋教授被英國皇家婦產科醫師學院授予院士,他是享此殊榮的第一位亞洲人。
跟隨這樣的前輩攀登醫學高峰,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究竟是幸運還是太過艱辛?北京協和醫院滋養細胞疾病診治中心首席專家、中心主任楊秀玉是宋鴻釗教授的弟子,她從1977年開始跟著宋鴻釗教授研究絨癌,到現在已經歷經三十年之久,從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到衛生部甲級醫療成果獎,從醫科院醫療成果一等獎到首屆陳嘉庚醫學獎,乃至全國醫藥衛生成果金杯獎,獎項接踵而來。人們說她很幸運,因為她在那樣年輕的時候就那樣幸運地遇到一個泰斗級導師,如果要說這些話的人,照著楊秀玉那樣的生活方式重復一遍,不要說三十年,就是三年,他們也未必肯。
一位協和醫科大學的畢業生,當住院醫的時候,輪轉到楊秀玉手下,一個月以后,她下定決心把自己學了八年的專業廢掉,從此金盆洗手不做醫生。問她,她說:“因為我沒有楊大夫那樣的境界。我做不到像她那樣,把醫學把病人當做生命中的頭等大事,所以,我注定不會是一個好醫生,在醫學方面,也注定不會有她那樣的成就,所以我不如趁早放棄,去干別的,好有工夫享受青春享受生活享受安逸。”
這件事情,楊秀玉當時并不知道,很多年以后,旁的人告訴楊教授那位學生放棄醫學的真正原因時,楊秀玉吃了一驚,因為她知道,對于一個學了八年醫學且在協和醫科大學獲得博士學位的年輕人來說,放棄是多么可惜,但是當她知道那位學生因為轉行而生活得安逸輕松時,她什么都沒有說。因為她在協和干了一輩子,她太知道這中間的艱辛了——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如果他(她)希望安逸和輕松,學醫以及做醫生,確實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是那山谷的風吹動了我們的帳篷
楊秀玉至今依然非常清晰地記得,影響她做出一生最重要的職業選擇的那堂課。那是林巧稚教授第一次給他們上課,林大夫的第一句話是:“受精卵比米粒還小得多,在母體內遨游一周,就長成一個孩子出來,這里面有多少奧秘需要探索?!?/p>
那一瞬間,楊秀玉決定了,要去婦產科。
林大夫的一句話,激起了一個年輕女子對生命的好奇,協和醫科大學要讀八年,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楊秀玉是醫大六年級學生。
實際上,這并不是楊秀玉人生的第一個決定。對于楊秀玉來說,她最早的理想與一首曾經廣泛流傳的歌曲有關——《地質隊員之歌》:是那山谷的風吹動了我們的帳篷……
高中時期的楊秀玉,和那個時代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既單純又充滿熱情,他們可以因為一首歌,而做出影響自己一生的選擇。在楊秀玉印象中,她所就讀的福建第一女子中學。考大學那年,一個班的同學竟然有十個報考了地質大學,其中有一位同學后來犧牲于為祖國找礦。
那是一個激情燃燒的年代,人們渴望把自己的一生投入到艱辛而偉大的事業中去,就此度過坎坷曲折但卻驕傲而光榮的一生。那個時候,無數年輕人把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抄寫在自己的日記本上:“人的一生應該是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既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這樣當他生命結束的時候,他就可以自豪地說,我把一生都獻給了人類最壯麗的事業?!?/p>
而就在那個如火如荼的年代,楊秀玉卻因為肺結核,體檢不合格,連續兩年不得報考大學,那是她最難過最失意的時期,既自卑又傷感,每天做一份簡單的工作,她那時想也許一輩子就這么平凡地過去了,那些壯麗而艱苦卓絕的事業再也跟她沒有關系了。那個時候,她經團委介紹到福建省政府的支前委員會上班,做統計員。與她后來所從事的職業相比,這是一份安逸的工作。但她卻不開心,覺得自己一輩子只能做一個統計員,沒有什么大出息,而這顯然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1956年,楊秀玉19歲,那一年,國家號召有志青年報考大學,為祖國努力成才。當時楊秀玉所供職的省政府的年輕人都去報名,她的單位有8個人要去考大學,全都脫產學習。
楊秀玉也動了心思,這個時候她的肺結核已經康復,但她連想都不敢想考大學這件事情。因為當年她來省政府工作的時候,組織科長曾找她談過話,談話內容很簡單,即使統計員是一份簡單的工作,但國家為了培養一個合格的統計員,也需要短期訓練3個月。組織科長希望楊秀玉能夠保證在這個崗位上安心地做下去,不要辜負這3個月的短期培訓。楊秀玉當即做了保證。
有一種人對自己的承諾看得非常重,不管當時是在什么情況下做的承諾,也不管后來形勢發生什么變化,承諾就是承諾,楊秀玉就是這樣的人,她照樣每天去上班,絕口不向組織提任何要求。那個時代優秀的青年都是這樣,他們完全不懂得如何開口去要自己想要的東西。
直到有一天,大家在一起過組織生活、談心。楊秀玉說了真心話,在她看來既然組織生活要每個人說真心話,她說說也無妨。她說她羨慕那些能夠考大學的同志們,但她只能把羨慕壓在心底,因為她跟李科長(組織科長)保證過,她要守住自己的工作崗位。
那個時候離高考只有一個月時間,已經五月底了。組織上一考慮,覺得應該響應國家號召,鼓勵有為青年成為祖國的棟梁之才。于是團委書記來找楊秀玉談話,核心思想是你想考大學,我們支持,我們給你報名,但是全脫產可能有困難,因為你的工作沒有人接,所以我們只能給你半脫產,就是每天你要有半天時間上班工作。楊秀玉立刻答應——只要能報名,只要能有機會參加高考,楊秀玉已經很興奮了。她一路飛奔回家,把這個特大喜訊告訴了家人,誰知道她媽媽聽了,第一個反對,母親想事畢竟周到,她對楊秀玉說:“你怎么不想想,萬一考不上,工作又丟了,你可怎么辦?省政府的統計員,這樣穩定踏實的工作上哪兒找?”
楊秀玉兜頭被澆一盆冷水,整個人清醒過來,又飛奔回單位,見了領導,氣都沒喘勻張嘴就問:“我要是考不上大學,你們還要不要我?”
領導哈哈大笑,給楊秀玉吃了定心丸:“你要是考上,我們送你上大學,考不上,你就安心在我們這里做統計員。我們還要你?!?/p>
楊秀玉有的時候回憶過去,想到這一段,會哈哈大笑。那個時候,她只有19歲,那樣年輕,那樣單純,甚至有一點點天真。有人說,其實這也是那個年代所成長的知識分子的特有品質,這是一種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人文品質,因為這種品質,他們可能在現實生活中也遭遇到種種我們常人所謂的麻煩和不如意,但他們卻始終相信人應該有一顆單純無私的心,始終認為應該把他人的利益放在私人的利益之上。他們看不起世故,看不起為了一點蠅頭小利而蠅營狗茍,他們愿意襟懷坦蕩,愿意把自己的個人命運和一項宏大的事業聯系到一起,投身其中,義無反顧一他們認為唯有如此,才不辜負自己的青春和生命。
楊秀玉17歲高中畢業,因為肺結核耽誤了兩年,現在終于可以填寫報考志愿了,她立刻興奮地給那些已經上了大學的同學寫信,詢問他們的意見。楊秀玉內心的想法是學醫,她希望為更多的像她那樣因為身體原因而不能考大學或不能實現自己人生理想的人服務,但很快她的理想被另一理想替代——她的同學們紛紛告訴她,她應該去學生物遺傳。
楊秀玉的同學們之所以建議她去學生物遺傳,是因為當時的一部非常著名且轟動一時的蘇聯電影,講述的是生物學家米丘林的故事。在那部電影中,美麗的果園,每天在果園里工作的科學家,科學原來可以如此詩意!在當時的大學生中,“米丘林”和“改良品種”這兩個關鍵詞,即代表了最浪漫和最有意義的人生選擇。
楊秀玉立刻做出決定——去做一個米丘林那樣的生物學家,將一生奉獻給品種改良。實際上,她在做出這個決定以后,選擇就很少了,準確地說,只有三個選擇,因為當年的生物系只有三所大學招生:北京大學、復旦大學、廈門大學。楊秀玉首先pass掉了廈門大學,她生在福建,從來沒有離開過福建,倘若念一個大學還在福建,她覺得不夠“壯麗”,不符合她對自己人生的要求。所以她其實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北京大學,一個是復旦大學。
家里人對她說,還是復旦吧,北京太遠,而且她是南方人,身體又不好,如果去北京讀書,生活上氣候上都不見得適應。她自己想了想,折中一下,挑選了上海。而人生恰恰是充滿了未知和偶然,復旦大學生物系一共要讀五年,她讀到三年級的時候,趕上協和醫科大學復校,國家決定從北京大學和復旦大學生物系分別挑選一批學生,一共30人。楊秀玉就這么陰錯陽差地到了北京,仿佛冥冥之中命運替她安排好了一樣——如果她不是肺結核,她就不會耽誤兩年考大學;如果不是耽誤兩年,她就不會去學米丘林的生物而是唱著“是那山谷的風吹動了我的帳篷”為祖國找礦,如果是那樣,她就不會恰巧趕上協和醫科大學復校,而如果沒有上協和,她的一生會怎樣度過呢?
激情燃燒的歲月
楊秀玉從來不吃任何動物肝臟。她這個毛病是當年參加江西血防醫療隊落下的。當時他們在江西整整待了一年,她什么都做,跟外科一起切脾,那些脾臟一切開,全是血吸蟲,從此楊秀玉就再也不沾豬肝、鵝肝、鴨肝,不管是什么肝,不管是多么高級的酒店,只要那個菜沾“肝”,她連碰都不碰。
那個時候,醫生經常要出去巡回醫療,參加醫療隊到貧苦山區送醫送藥,有的時候還要幫助當地老百姓蓋房子。楊秀玉參加江西血防醫療隊那年,她的兒子才三歲多,她是真的舍不得。但還是服從組織決定,去了一年。
許多過來人回憶當年的醫療隊生活,都會不同程度地談到“艱苦”,而江西血防隊是公認的艱苦中的艱苦。
楊秀玉他們去的地方叫永紅公社,是一個非常偏僻的地方,沒有交通,報紙一個星期才能看到一次,因為血吸蟲病流行,當地水被污染,老百姓說的方言他們根本聽不懂,也沒有什么食物,大家在那里只能吃到醬油米飯南瓜。有一天早上,一位同事激動地宣布“好消息好消息”,所有人都豎起耳朵聽,那位同事說:“我們一屋子的南瓜終于吃完了!”
所有的人都歡呼雀躍面露喜色,以為這下總算熬出頭,可以吃點別的了。但不到中午,又來了滿滿一卡車的南瓜。
在血防隊的一年之中,發生了很多事情,其中有兩件事和楊秀玉有關。第一件事是“吃豬蹄”。當年醫療隊下去之前,是有規定的,不但要治病救人,還要和農民同吃同住,不能搞特殊化。有一次,一個瀕于死亡邊緣的病人,經醫療隊全力救治——全體醫護人員守了三天三夜,最后病人蘇醒了,脫離生命危險。整個醫療隊高興啊,大家都是年輕人,激動、興奮、歡呼,感覺應該慶賀一下,于是就買了豬蹄,二毛四分錢一斤的豬蹄。這事兒放到今天就不算是個事,但是在當年,卻遭到了隊領導批評,理由是沒有和農民同甘共苦。“豬蹄事件”讓楊秀玉氣得要命,在她看來,吃個豬蹄有什么要緊?何況還是自己花的錢呢。再說,如果不吃豬蹄,醫療隊工作又那么辛苦,身體是革命工作的本錢,身體壞了怎么辦?
另一件與楊秀玉有關的事情,是她的肺結核。由于條件太艱苦,她的肺結核復發,隊領導這次倒沒有要求楊秀玉“輕傷不下火線”,而是很體諒地允許她回北京休養,但被楊秀玉拒絕了。她說什么都一定要留下,怎么都不肯回來?,F在問楊秀玉這件事,她說:“那時候特革命,說好是去一年,怎么能提前回來?再說我們去之前,是總理接見過的?!?/p>
楊秀玉到底還是留在了血防醫療隊,但作為一個特例,她的生活被允許和農民稍微不一樣:她可以買雞蛋。因為她有了這個特權,所以她可以拿飯盒煎雞蛋,和隊友一起吃,而這不算搞特殊化,也不算不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
如今再跟楊秀玉說到當年的那些事,她會說:“當年大家都這樣,也沒什么可說的。再說,這就是價值觀的問題。當病人需要你的時候,你卻躺在家里享清福,這不是我的價值觀,也不是協和對我的教育。那個時候,協和醫院產科大夫值夜班,晚上就在產科庫房里睡覺,根本沒有正兒八經的床,人就躺在庫房的貨架上。值一個夜班,第二天照樣精神抖擻地上班,36小時不休息,只要急診一個電話,病房一個電話,馬上跑過去。那種生活確實艱苦,但如今回憶起來也有許多樂趣?!?/p>
楊秀玉印象最深的是1970年云南地震。地震發生時間是1970年1月5日凌晨。當天夜里,她正好在醫院值夜班。那個時候醫院和社會上許多單位一樣,經常要“練兵”,即半夜前后動不動一聲哨響,緊急集合,所有的人必須馬上打好背包,背包里有衣服被子,負重走上30里地,回來第二天接著上班。因為這種“緊急集合”如此之經常,所以年輕的醫生們都自作聰明,沒有人真的打背包,背包是早就打好的,里面就是一點報紙什么的,專門用來應付“負重訓練”。結果云南地震當天,真的“緊急集合”卻被楊秀玉他們當做是“狼來了”,大家輕車熟路拎上做過手腳的背包就跑去集合了,而且婦產科還是第一個集合整齊的,和往常略有不同的是,這次領導挑了幾個大夫,其中有楊秀玉,讓他們背著背包上車。
漆黑的夜,一輛車帶著楊秀玉他們疾馳,楊秀玉在車上還跟同事開玩笑,說:“這次挺像真的。”
車一直開啊開啊,停下的時候已經在機場,所有人都傻了。那是楊秀玉第一次乘飛機。她被要求第一,保密。不能告訴家人自己去哪里了,干什么了。第二,寫遺囑。
然后,飛機起飛。
楊秀玉他們一行人去的地方是彝族自治區,飛機一落地,他們就參加到抗震救災的隊伍之中。從扒尸體到提著馬燈做手術,什么都干,沒有人講條件,那個時代,大家都這樣。
如今楊秀玉已經70歲了,當被問及那種生活對她的意義是什么的時候,她會說:“我媽媽認為我一輩子過得值了,草棚地鋪也睡過,五星酒店也住過,很豐富?!?/p>
楊秀玉和很多吃過苦的人不一樣,大部分人對于自己經歷過的苦難生活耿耿于懷,但楊秀玉卻總是回想到那些苦日子中最浪漫最有趣的部分。她說他們這批協和大夫是第一批飛到云南抗震救災的,由于耍小聰明,所以幾乎沒有人帶衣服和被子。她自己的背包里只有一件外套,其余的都是爛紙團,連錢都沒帶。當然即使有錢也沒有用,因為是災區,災區哪里還有東西賣?于是只好將就著,一件衣服穿了一個月。實在穿不下去了,就像少數民族婦女那樣,跑到河里,女孩子們圍一圈,把衣服洗了,人躲在河里,洗好的衣服平攤開來,鋪在岸邊的鵝卵石上曬太陽。如果要上廁所,就找四把傘一圍……
楊秀玉還記得一位兒科教授,現在也是著名專家了,把棉毛褲脫下來洗了以后挑在竹竿上,跟著醫療隊翻山越嶺,竹竿一晃一晃,走到半道,一回頭,大叫一聲——棉毛褲不知道什么時候丟掉了,只剩一根空竹竿。返回去找是不可能的,地震的時候是一月份,天氣還是挺冷的,但那也沒有辦法,結果就只好一直穿一條單褲,真正是跟災民“同風雨共命運”了。
問楊秀玉那樣的生活苦不苦?她說當時也不覺得。那個時候,覺得醫生就應該這樣,應該去幫助最窮苦的人,最需要幫助的人,這叫白求恩精神。雖然在科學上,單憑熱情,單憑覺悟,不見得能有所成就,但是如果沒有一點點奉獻精神,也是不可能成為真正的“大家”,更不要說對醫學會有什么突出的貢獻。
對于大多數沒有經歷過那段歲月的人來說,也許無法理解楊秀玉這段話的意義,但她是跟隨宋鴻釗教授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在那種醫療條件極端落后的情況下,他們卻取得了絨癌治療方面的突破性進展,以至于到現在,在國際醫學界只要提到絨癌,就不能不提到“宋氏分期”,至今為止,絨癌的化療藥物中還有一款的名稱叫“更生霉素”,據說是由于這款藥物誕生于我國“艱苦奮斗、自力更生”的年代。
談到宋鴻釗先生,楊秀玉永遠肅然起敬,語氣之間充滿欽佩。也許楊秀玉最初決定到婦產科的時候,并沒有想到要去絨癌組。1959年,婦產科成立了專門治療絨癌的??撇》?,這個病房由宋教授負責。楊秀玉憑直覺就知道這是一件充滿挑戰的事,因為她還在婦產科輪轉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婦產科只要死人往往就是絨癌組。但是當她真正到了絨癌組,真正在宋教授的領導下從事絨癌研究的時候,她才知道那中間的難度有多大——其中一項就是醫療條件的落后以及研究環境的簡陋。
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現在所有藥店甚至超市都有售賣的早早孕試紙,其懷孕自測的工作原理是檢測尿中的hCG。hCG即人絨毛膜促性腺激素,這種激素為胎盤的滋養細胞分泌的一種糖蛋白激素,其臨床意義在于:妊娠(無論宮內孕、宮外孕抑或葡萄胎)以及滋養細胞腫瘤時。hCG會增高。換句話說,絨癌的研究離不開hCG值的測定。但在楊秀玉跟隨宋鴻釗大夫攻克絨癌難題的時候,根本沒有辦法像現在這樣,僅靠一張試紙就能夠方便地測試到hCG,因為當時國內醫學還沒有發展到這個程度,那么怎么辦呢?只能進行蟾蜍試驗,把患者的尿打到青蛙體內,然后通過觀察青蛙的反應間接測定hCG?,F在可以對hCG值定量測定,但那個時候只可以進行半定量測定,而且春季青蛙還有假陽性,需要隔離一個星期才能做實驗。他們就是在那樣的實驗室條件下,攻克了世界性難題。有的時候,連楊秀玉自己也會覺得這是一個奇跡,如果不是親身參與其中,也許她自己也無法相信,在那么簡陋的條件下,他們竟然走到了世界醫學的最前沿。
楊秀玉的電腦里珍藏著一張珍貴的照片。這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婦女是一名普通的機床工人,絨癌患者,發現的時候已經腦轉移,她躺在病床上,而化療藥物卻掛在2米5的高度。這是宋教授的一名病人,在接受頸內動脈插管治療。
今天醫學院的學生都知道什么叫做動脈泵,那是一種為了克服動脈壓而將藥物輸到動脈中去的醫療設備,可是在宋鴻釗他們那個時代,根本就沒有動脈泵,怎么辦呢?楊秀玉是親歷了那個階段的,當時他們的做法就是將滴器掛高,用三卷繃帶連上,一直連到房頂上,這樣才有足夠的壓力。換藥的時候,護士要跟圖書館借梯子,爬到2米5的高度去換藥,而由于是開放式滴器,一旦有空氣進入,患者就會有生命危險,所以必須24小時盯著。但就是這樣,最后這個患者治好了,康復了,照樣做車工,照樣操作精密儀器。
也許,只有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才能真正體會到楊秀玉所謂的“精神”——正是由于有這種精神,很多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可能了,而奇跡也是這樣發生的:原來凡是絨癌基本必死無疑,后來早期患者能夠有11%在切除子宮后幸存下來了,到再后來,不僅可以保留原發器官(子宮),而且還能在治愈之后生兒育女。楊秀玉親身置身于這一醫學進步的過程之中,這之間的每一分成就的取得,不僅凝結著宋教授的畢生心血,而且也有著所有白衣戰士的無私奉獻一那個時候,絨癌組的護士由于長期接觸化療藥物,白血球都偏低,但是她們誰都沒有說過什么。大概正是因為有這樣一支團隊,這樣一種精神,才能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下,攀登上醫界高峰吧?
一個醫生的成就感
有一天,一個穿金戴銀的中年女子跑到協和醫院找楊秀玉,一見到楊秀玉就熱淚盈眶,她說她現在有錢了,要報答楊大夫。楊秀玉記性很好,凡是她治過的病人,她基本都能記住。她很快想起來了,這個病人是一個曾經給她惹過麻煩的病人——很多年前,她得了絨癌,丈夫陪她來北京治病,因為沒有錢,丈夫去北京站倒火車票,結果被派出所抓到。派出所民警倒也很人性化,給協和醫院打電話,找楊秀玉。
當時楊秀玉正在病房忙,聽說有派出所來電話找她,吃了一驚。派出所在電話里問她有沒有一個叫黃××的病人?她說有的。派出所說,她丈夫在我們這里,需要家屬來領。最后,是護士長到派出所把人給領了回來。按說這樣的交情,這丈夫不應該做對不起醫院的事情了吧?哪里想到,他對楊秀玉說他回家取錢,讓醫院先給他老婆治著,楊秀玉答應了。后來,他們給病人治好了,結果不但沒有拿來費用,而且病人還來了一出“金蟬脫殼”。當時正值過年,整個絨癌組的獎金都因為這件事情而受到牽連,院領導見了楊秀玉,對楊秀玉說:“你們的醫療水平是這個,”邊說邊豎起大拇指,接著這個大拇指一個掉轉沖下,說,“可你們的經濟頭腦是這個?!?/p>
事過境遷,多年以后,這位當年“金蟬脫殼”的患者重返故地,一見楊秀玉就對楊秀玉說,要把當年欠的住院費治療費藥費都還上,楊秀玉差點被她氣樂了,說:“你還,你怎么還?你以為醫院是我們家開的哪?”
當然,楊秀玉沒有告訴這位如今富貴的患者,她當年的不辭而別給自己帶來的麻煩,而這位如今富貴了的患者,也根本不知道,救她一命的大夫,到目前為止,每天還是要乘公共汽車上下班。
楊秀玉每周二早上八點鐘查房,她必須六點一刻出家門,這是經過她“反復試驗”最終找到的最佳出發時間。稍微晚一點,比如六點二十分,就有可能遲到,如果六點半,則絕對遲到。一些人對楊秀玉說,以您現在的名望,不必這樣辛苦,到外面那些私立醫院去,出一次門診1500元,輕輕松松,一個月不要多,去四次,你還用得著擠公共汽車?還不是想打什么車就打什么車?您一個享受政府津貼的醫學專家,上班要換兩趟公共汽車,單程時間要花一個半小時,一去一回至少三個小時。圖什么呢?
這些人根本不了解楊秀玉的脾氣。她似乎就愛干那些多費力少掙錢的活,比如,去支援西部,她去了,70歲的老太太,一馬當先。到了當地,人家把他們這批國寶級的專家當做上賓,請他們吃飯,招待他們游覽地方名勝,但他們這批“老古董”卻對人家說:“我們是來看病的,不是來吃飯的。我們來一趟也不容易,你們就讓我們多看好幾個病人,對我們來說,我們沒有自來,我們要是圖別的,也就沒必要到這里來,來就是為了被你們利用,你們把我們利用好了,我們的成就感也就被滿足了。”
他們說得確實是大實話,任何一個醫生都明白,到西部醫院去“送醫送藥”,是一件性價比極不合適的事情,尤其對于楊秀玉這樣的大夫,她在協和出專家門診,一個號就300塊錢,但是跑到西部去,那就純粹是奉獻。這個賬誰都算得過來,但對于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來說,他們的思維習慣不是那樣的。他們愿意把自己的知識和才華奉獻給最需要的人——他們認為那才是應該做的才是最有意義的,或者換句話說,假如他們不去、拒絕,他們內心深處會感到不安,似乎沒有盡到自己作為一名醫生的職責。
去年上半年,一位曾經就讀于協和醫科大學的醫學博士寫了一本暢銷書《醫事》,這本書不止在醫學界,乃至在整個社會都引起了強烈反響。
在那本書中,年輕的醫學博士寫了這樣兩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講的是她自己的親身經歷:“我在實習的時候,去婦產科門診跟著一位女教授見習。這位教授快人快語,大嗓門,急脾氣,說話常得罪人。我們進診室的時候,一個外地口音的中年男人正拿著化驗單,他愛人患了絨癌,剛拿到治療后的復查結果。教授看了看化驗單,立即說必須繼續化療。中年男人面色慘淡,摸遍渾身上下的口袋,找出一張皺巴巴的火車票,說:“家里瓦房都賣了,我們已經沒錢治病了,就剩這一張回程火車票?!迸淌诼犃耍觳阶叩皆\室的衣架旁,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沓鈔票說:“救人要緊,這是我剛發的工資,你先去取藥。”末了,用她那火急火燎的大嗓門對中年男子說:“記住一定要治,千萬不能耽擱!”不明就里的人聽著會以為她在訓斥病人。
第二個故事是她一位朋友的經歷。那位朋友因為無法忍受化療的痛苦而擅自決定出院,但卻被她的主治大夫斷然喝住。人在痛苦的時候往往失去理智,她的這位朋友對那位主治大夫說:“我的生命是我自己的,我不想治了,怎么就不行?”那位主治大夫站在她這位朋友的病床前,整整講了一上午,最后那位主治大夫對她說:“我干這行已經三十年了,這中間有很多成功的經驗,也有很多失敗的教訓,我希望在你的身上看到成功而不是失敗。你不要說你的生命是你自己的,你根本不知道生命意味著什么,也不知道失敗意味著什么,但我是一個醫生,我知道,失敗就是死亡,就是失去所有治療機會,你現在還有活的希望,為什么要放棄呢?”
這兩個故事中的主人公:第一個故事中的女教授和后一個故事中的主治大夫都是楊秀玉——這些事情,如果不是親身經歷,也許很難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大夫。但熟悉楊秀玉的人,都知道楊秀玉就是這么一個人,從年輕的時候開始一直到現在。她永遠是這樣,她似乎很少為自己的事著急,凡是讓她著急的事,都是跟她八竿子打不著的,卻和病人治療有關的事。
楊秀玉是那種必須接觸以后,你才會感受到她的正直以及崇高的人。很多病人在剛開始的時候,都會認為她厲害,態度不好,其實她那不是態度不好,而是替病人著急,比如病人不肯做化療,她就會火冒三丈,對病人說:“態度好,假如態度好能治好病,我態度能比誰都好?!?/p>
性格即命運,也許她自己也知道,像她這樣做醫生不但很辛苦,而且有的時候還吃力不討好。楊秀玉感觸最深的是,有一次她看特需門診,一個外地患者由于婚后多年不孕,四處求醫,被以贏利為目的的私立醫院賺了二十多萬。那些醫院對她態度倒是很好,給她左查右查,一會兒說她這,一會兒說她那,后來這名患者慕協和盛名,找到楊秀玉。楊秀玉一看,對她說,你沒有什么毛病,就是內分泌失調。建議她先看看內分泌。哪里想到患者不干了,破口大罵,好像掛了一個三百元的專家號,就非得現場解決問題,非得看出點毛病來。當時楊秀玉很委屈,但后來一想,既然當年選擇了這條道路,那么她也只有像她的前輩一樣,唯有這樣,才能無愧于心。
楊秀玉這一生最佩服的人,是她的導師宋鴻釗教授。“文革”期間,宋教授被當做反動權威拉去批斗,站在高凳子上,一站就是幾個小時。但是批斗會一結束,馬上戴著口罩到病房。有一次,楊秀玉忍不住問宋教授,他們都批斗你什么?宋教授笑笑,說:“我也沒聽清楚,我光顧著保持平衡來著?!奔词故窃谀欠N情況下,宋教授還是保持了一個學者的風范和尊嚴。
“我光顧著保持平衡來著”給楊秀玉很深印象,她覺得作為一位學者,就應該像宋教授這樣,無論別的^說你什么,無論周圍的環境什么樣,你都要對自己有一個標準有一個交代要做到問心無愧。
也許楊秀玉自己也深知做一名好醫生是多么困難,所以她從來不鼓勵自己的親人去學醫,她女兒考大學的那年,楊秀玉正好在英國進修,等她回來的時候,女兒委屈地告訴她,她原本是想學服裝設計的,可父親一定要她學醫,說是女兒要向母親一樣,成為一名優秀的大夫。
楊秀玉說,如果她當時在國內,是斷然不會讓女兒去學醫的,不是說學服裝設計有多好,而是學服裝設計,最多就是一個好看不好看的問題,但絕對不會有性命攸關的大事。而做一名醫生,卻是與人的生命在打交道。與生命打交道的人,就必須要懂得奉獻,不僅要懂得奉獻,而且還需要掌握高超的本領,否則你光奉獻,可是醫術不行,不是照樣害人性命?沒有醫術卻心眼好的醫生,最多只能說是個“好人”,而好醫生則是“人好”+“醫術高明”,但要做到這一點,談何容易?
1965年,絨癌組有一位曹姓病人,呼吸沒了,只有心跳,那個時候沒有呼吸機,醫生就用麻醉機代替呼吸機,而這個代替的關鍵要訣就是醫生的手要“長”在麻醉機的皮球上,一分鐘捏16下,所有的人輪流捏,一直捏了72個小時,終于病人有了自主呼吸。后來這個病人康復以后,到甘肅當了赤腳醫生,成了當地的勞模,她覺得這條命是醫生給捏回來的——而事實上也是如此。什么叫好醫生?好醫生在1965年的標準,就是為了挽救一個普通患者的生命,連續72小時捏皮球。
1985年,協和醫院的第一例絨癌腦轉移開顱手術。楊秀玉記得那天她已經上了班車,班車馬上就要開了,這個時候急診護士跑來,告訴她來了一個重病人,在當地已經確診是絨癌。楊秀玉立刻下了班車,直接跑到急診室,這是當年協和的規矩,凡是急診病人,是哪個專業組的就通知哪個專業組。當時,病人已經因腦轉移、腦水腫而處于昏迷狀態。楊秀玉當即告訴病人家屬,必須要開顱減壓才有望爭取時間獲得治療時機。病人的母親問楊秀玉:如果是你的女兒呢?楊秀玉說,是我的女兒我也會這么做,否則發生腦疝就無法挽回了。
“那么開顱一定有救嗎?”
一般醫生不愿意回答家屬的這些問題,因為回答就意味著承擔責任。畢竟在此之前,沒有先例。楊秀玉對家屬說,絨癌的晚期治愈率有50%,如果不死于腦疝,應該有希望。當天晚上,外科就做了手術,那一夜楊秀玉和做手術的外科教授一起留在醫院。人家做手術,她等著手術結果。楊秀玉的這個毛病,家里人早都習慣。
這位患者后來不僅痊愈,而且還生了一個聰明漂亮的女兒。作為第一例腦轉移開顱手術且徹底康復的患者,她為自己感到幸運,因為她遇到了好醫生。只要有人問到她,什么叫好醫生,她就會說,一位好醫生,僅有水平是不夠的,還得肯承擔一定風險。她的想法如果換成楊秀玉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那就是作為一個醫生,一點風險都不肯擔待,那只能是一個平常的醫生。優秀的醫生除了水平高除了好心眼還得要有承擔風險的能力,如果是有八分把握兩分風險的事,你都不肯做,那你肯定成不了一位好醫生,不過,同樣道理,病人和病人家屬也必須承擔需要他們承擔的風險,否則的話,大家都做百分之百有把握的事情,醫學就沒有進步了。
楊秀玉直言不諱地表示,做醫生最大的成就感來自于患者對自己的認同??吹阶约河H手治好的病人能夠重新生活,是她最大的快樂。有一次,她收到一張嬰兒的照片,上面寫著嬰兒的名字:“念楊?!蹦鞘且粋€患者為了表示對楊大夫的感謝,特意給孩子起了這么一個名字。還有一次,一個農村婦女跑到醫院來找楊秀玉,對她說:“楊大夫,現在我發達了。我要感謝您當年的救命之恩。”那是80年代,她所說的“發達”是她種的土豆豐收了,她送給了楊秀玉一大袋土豆粉。那一段時間,婦產科絨癌組的護士鞋是最白的,因為楊秀玉根本不知道土豆粉是做什么的,護士長說用來擦鞋吧,擦鞋最好使了。
在同事的眼里,楊秀玉是一個大大咧咧心無城府的人,活了一輩子,單純得像透明的玻璃魚缸。她家就是請一個保姆,也會請出一個故事來。那個保姆實際上并不是要來做保姆的,她一直想找楊秀玉看病,但一直掛不上號,后來偶然得知楊秀玉需要一個保姆,就這么來了。干到第三天,保姆對楊秀玉說了實話,說自己結婚數年一直沒有孩子,看了好多醫院花了好多錢,后來聽人家說,楊秀玉是婦科專家,所以特意慕名而來。
這件事,但凡旁的人聽了,都會覺得楊秀玉被算計了,哪里有這樣的保姆?但是楊秀玉卻為了那個小姑娘在協和醫院跑上跑下,該做的檢查都做了一遍,而且還得倒貼醫藥費。她就是這么一個人,一件原本跟她完全不沾邊的事,一旦成為醫患關系,她立刻轉變角色——小保姆轉變成患者,而她成了醫生。在她的價值觀里,醫生是不能和病人計較的。
一位好醫生的遺憾
也許從某個角度看,楊秀玉投身于醫學,對于她個人來說,似乎是得不償失的。她的整個青春時代,幾乎談不上個人生活,直到今天,她的生活知識與她的醫學造詣相比成絕對反比,醫學造詣有多高,生活知識就有多低,幾乎就是一個不會生活的人,孩子一生下來,就交給老人,長年住協和醫院的集體宿舍,到1985年才從集體戶口轉回去,從來沒有周六周日,最多休息半天時間。尤其是臨床觀察,要用新藥制定新的化療方案時,更是白天黑夜都在病人跟前。
關于楊秀玉,同事之間有個笑話,大概是80年代中期的時候,有一天她在家待著,聽到有人敲門,她開門一看,是一個農村模樣的人問她要不要換雞蛋。那個時候,國家還發行糧票,城里人糧票有富余的,常常拿糧票換雞蛋,但是楊秀玉根本連聽都沒聽說過這回事兒,轉過頭去問丈夫,偏偏丈夫也是一“技術型人才”,一把將門關上,對楊秀玉說:這是犯法。
第二天到了醫院,楊秀玉跟其他同事說起這件事情,所有同事笑得前仰后合,有年輕人開玩笑說:你們兩口子的日子是怎么過的?
也許在今天的年輕人看來,他們那就不叫過日子,但對于那個年代的人來說,這樣的日子是最正常的。楊秀玉的愛人在空軍工作,說起來他們的認識還是充滿傳奇色彩的。
當楊秀玉還在福建做統計員的時候,她未來的愛人已經是一位有成就的空軍工程師了。1955年,福建成立支前委員會,楊秀玉未來的愛人——空軍工程師“空降”到當地協助機場建設,就這樣,認識了同在支前委員會的楊秀玉。第一次約會是以“組織談心”的方式進行的。當時流行“一幫一,一對紅”,所以當楊秀玉得知阮工程師要和她談話,也沒有多驚訝。那個時候,她除了上班就是回家,沒有任何社會交往,何況那是她最失意的一段,同學們都去上了大學,只有她因為肺結核而只得去做一份不痛不癢的統計員的工作,所以她平常很少說話,尤其不跟從北京來的工程師說話,有什么好說的?對于她來說,他們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
談心地點在福州的西湖。阮工程師到底是軍人作風,簡單明快開門見山問楊秀玉有沒有男朋友。楊秀玉看看眼前的阮工程師,又高又大,心想他應該早就結婚了吧?所以當時就說:“沒有啊。是你要給我介紹嗎?”阮工程師說:“不是我想給你介紹別人,我是毛遂自薦?!睏钚阌衤犃诉@話,當即撒腿就跑了回來。以后幾天,只要在單位碰到,能躲就躲,有一次,楊秀玉正要上樓梯,一抬頭看見阮工程師正好要下樓梯,楊秀玉趕緊轉身飛奔下樓換到樓里的另一側樓梯,結果人家也換到了那側樓梯,正好撞個正著。
三個月以后,機場建好了,阮工程師也回北京了。但他知道楊秀玉要考大學,特意從北京給她寄來復習提綱。楊秀玉也知道阮工程師的情誼,但她那時候有一個怪想法,認為學生談戀愛,沒出息,她要好好讀書,不想談。阮工程師比楊秀玉大9歲,卻非常沉得住氣,持之以恒等了她十年。中間,阮工程師的哥哥妹妹都急得不得了,勸他說你就非那么死心眼嗎?萬一人家讀完大學把你蹬了怎么辦?阮工程師說蹬了我就認了,總之當時無論誰給他介紹什么女朋友,他一概不見。很多年后,他告訴楊秀玉,自己就喜歡她那樣的性格。
楊秀玉光大學就讀了八年,畢業以后又下鄉一年,回來以后做小住院醫,整天圍著病人轉,等到終于結婚的時候,阮工程師不無感慨地說:“我見你一面簡直比登天還難。等你這么多年。如果用來搞科研,怎么也可以成功地搞出一項了?!?/p>
楊秀玉年輕的時候,天天泡在醫院,阮工程師倒是支持她,再說阮工程師自己的工作也很忙,且部隊系統,很多出差是保密的,楊秀玉能習慣,她一個人慣了,春節都經常在醫院值班,且從來也沒有因此對家庭有什么內疚。
阮工程師賺多少錢,她連問都不問,也不知道,她自己一個月工資是54元5角,后來漲到58元,總之每個月除了給家里寄錢以外,剩下的都自己花。楊秀玉還是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知道,她丈夫以前是清華的地下黨,解放后有保留工資,一個月170多元,后來阮工程師多次要求組織取消保留工資,經過反復要求,最后組織上終于同意把他的工資減到120多元。這樣的事情,是阮工程師的同事“多嘴”告訴楊秀玉的。
他們結婚這么多年,好像就一直這么忙碌著,體諒著,誰都沒有因為對方工作忙而有過怨言。直到1990年的時候,楊秀玉做開胸手術。當時懷疑是肺癌,楊秀玉第一次體會到一個患者的心情,也第一次深深地為自己的生活感到遺憾。她既沒有陪伴孩子一起成長,也沒有跟丈夫一起出去玩過,她的兩個孩子都是產后56天就吃牛奶,家對于她來說,就像是旅館,孩子都記不得她年輕時的樣子,因為她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總是已經入睡了。
楊秀玉在得知自己必須開胸以后,跟丈夫去了一趟香山。她記得是早上9點鐘去的,丈夫完全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工作狂老婆會突發奇想去香山?而且也不是逢年過節。丈夫一直在等楊秀玉對自己說什么,可是楊秀玉到底也沒有說實話,她只說自己第二天要住院做全面檢查。
但她私下里卻已經給小姑子寫好遺囑,主要是把兩個孩子托付給小姑子,當時楊秀玉的兒子在念大學,女兒才上高中,另外,她也對小姑子交了一個底,萬一自己有個什么三長兩短,阮工程師也需要人照顧,她要小姑子答應她照顧阮工。那一年,楊秀玉的母親又是第一次從外地來到北京,楊秀玉只好跟弟弟說了實話,她很有可能是肺癌,希望弟弟替自己說說瞎話,告訴母親她參加醫療隊到外地了,大概要很長時間,中間不能回來,也不能寫信。
幸運的是,手術開進去,不是肺癌,只是結核瘤,做了肺葉切除。那次手術之后,楊秀玉輕易不愿意再給絨癌病人做開胸手術了。她曾經做過闌尾炎手術,術后第二天就搶救病人,但是開胸手術則完全不同,手術后痛得上天入地,吃了無數的止痛藥,完全無濟于事,她那一刻居然想到她的化療病人——化療病人在手術后要馬上化療,那種痛苦要比她僅僅手術后的痛苦痛百倍。在那次手術之后,楊秀玉有了一個悄悄的轉變,她體會到一位前輩對她說的話:如果覺得病人確實無望,就沒有必要再增加病人的痛苦。有些手術,能不做就不要做了。
說起來有意思,阮工程師后來知道了全部情況,他對楊秀玉說:“我說你怎么會忽然有時間約我去香山!”知妻莫若夫,阮工程師根本就不相信楊秀玉能夠改掉她的“習性”——他為了跟她結婚,等了她十年,他太了解她了。果然,那一年楊秀玉正好晉升正教授,她手術還沒拆線,穿著病號服去作了述職報告,在她那一批中,她是第一個成功晉升的。阮工程師給她畫了一張漫畫,漫畫中的楊秀玉,每多寫一篇學術文章,腦門上就多一個道道。
事實上,楊秀玉真正感到遺憾的事,是在那次開胸手術之后的很多年。1990年楊秀玉開胸,那次的體會使她感受到人生苦短,但是當排除了肺癌之后,楊秀玉很快又回到以前的軌道上來,病人又成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直到去年,她去西部“送醫送藥”,結果80高齡的老伴在家摔倒,這一次,她才又一次重溫“遺憾”的感覺——她在西部的那些底層醫院,挽救了三名患者的生命,但是她自己的老伴卻摔出了毛病,現在一刻離不開人,有人跟她說,這是宿命。年輕的時候,你老伴追你追得那么辛苦,現在輪到你還債啦,也該你伺候伺候他啦。她想也許這是命運的安排吧,陪著老伴的時候,她想這不正是她自己年輕的時候所要的生活嗎——奮斗一生,將青春全部奉獻給最壯麗最值得付出的事業,然后到暮年的時候,與心愛的人一起回想過去。這不正是她自己所設定的“無悔人生”嗎?
獨木不成林
作為宋鴻釗教授的弟子,楊秀玉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那就是為絨癌組找到新生力量。但這個任務卻不是那么容易完成,因為第一,絨癌組的收入是全科最低的,所以到絨癌組來的人必須要有奉獻精神;第二,絨癌的治療水平已經達到一個相當高的水準,再提高很難,所以到這里來的人,必須要能吃苦,善于鉆研。
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有一天,在樓上產科工作的向陽來找楊秀玉,表示想到絨癌組來,那年向陽32歲,他找到楊秀玉的機會很巧,正趕上楊秀玉在找一個接班人,畢竟宋教授的畢生心血應該有人繼承。就這么著,向陽到了絨癌組,緊接著,進入他人生的輝煌階段——1997年被批準為碩士研究生導師,2000年破格晉升為教授、主任醫師。2002年被批準為博士研究生導師。關于“陰道超聲在婦產科的應用”及“耐藥與危重絨癌病例治療的研究”分別于1998年及2000年獲得北京市科學技術進步二等獎。關于“產前診斷新技術的系列研究與臨床應用”于2005年獲得中華醫學科技二等獎。1999年被評為衛生部優秀青年科技人才。曾被衛生部共青團中央授予1999年~2000年度“全國衛生系統青年崗位能手”。于2004年獲得由人事部等七部委授予的“首批新世紀百千萬人才工程國家級人選”稱號。目前是婦產科主管科研的副主任,中華醫學會婦產科分會秘書。
很多人都說向陽運氣好,但楊秀玉的評價則很中肯,她認為每個人的成才都需要機會,但有些人是你給了他機會,但他不努力,或者抓不住,而向陽一方面是運氣好,但另一方面他確實有很多顯而易見的優點,比如說有才、能干,而且更難能可貴的是,向陽非常能吃苦。中午從來不休息,做事快,腦子靈活。
楊秀玉一直有一個看法:“獨木不成林?!彼J為,醫學作為一個學科,集體冠軍更重要,只有人才輩出,學科才有發展?;仡櫧q癌研究的歷史,除了作為領軍人物的宋鴻釗院士,楊秀玉還提到了積極協助、參與了絨癌研究工作的吳葆楨、夏宗馥、王元萼和唐敏一等教授,更有林巧稚大夫的高瞻遠矚和光輝榜樣。絨癌的研究已有半個多世紀,跨越了十年浩劫的艱難歲月。正是因為有這樣一位杰出的領軍人物和優秀的團隊,才能夠在過去那樣艱苦的條件下,取得了世界先進水平的優異成績。在絨癌研究的榮譽榜上,有一串長長的名字,那是一個杰出的團隊,領軍人物從宋鴻釗傳到楊秀玉,現在又落到了向陽的肩上。
現在的絨癌組,有了新的血液。除了向陽,宋鴻釗教授的關門弟子萬希潤博士也于前幾年回到了組里,還有從事絨癌研究的研究生、輪轉的主治醫和住院醫以及來自各地的進修醫等等。曾經赴香港及美國做過訪問學者的萬希潤,先后師從吳葆楨、宋鴻釗和楊秀玉教授,研究生期間曾經對于滋養細胞腫瘤的放射免疫顯像做過深入的研究,后來又對醫學教育和循證醫學有廣泛的探討,目前兼任醫院的繼續教育項目負責人和循證醫學小組的成員,先后數次獲得協和醫院和協和醫科大學先進教師的稱號,是北京市科技進步二等獎“耐藥與危重絨癌病例治療的研究”課題的主要成員之一。
“我們不但為絨癌組培養了接班人,也為醫院提供了優質的年輕管理干部”,楊秀玉在提到向陽和萬希潤分別都擔任了一定的行政職務時滿懷欣慰,“后繼有人啊。”
經過幾年的努力,絨癌組充滿活力的新團隊已經打造成形。國際滋養細胞腫瘤研究學會是國際間研究滋養細胞腫瘤的唯一專業組織,每兩年舉行一屆國際滋養細胞腫瘤大會,代表了國際滋養細胞腫瘤研究的最高水平,能夠參加會議者世界范圍內每屆不過百人左右。宋鴻釗教授曾經是國際滋養細胞腫瘤研究學會的第四任主席,并作為大會主席主持過在中國舉行的第四屆國際滋養細胞腫瘤大會。這些年來,每屆國際滋養細胞腫瘤雙年會都有向陽和萬希潤的發言,向陽還成為了國際滋養細胞腫瘤研究學會的執委。在這樣一個人數有限的極為專業的會議上始終保持話語權,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特別是在我們的研究條件和語言表達比外國同行更為艱難的情況下,始終保持了領先者的水平就需要更為杰出的實力做后盾。最近,下屆會議的主辦方日本又給向陽和萬希潤發出了大會發言的邀請函,作為世界著名的滋養細胞腫瘤研究中心,北京協和醫院的絨癌組可謂是薪火相傳,生生不息。這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團隊,向陽和萬希潤都剛剛四十出頭,還會有更年輕的新鮮血液補充進來。楊秀玉說:她現在可以體會到宋教授當年的心情,只要有年輕的人跟進來,投身于這一事業,你就會覺得踏實,覺得有希望,覺得自己過去的付出是值得的,因為醫學就是這樣進步的,你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后人站在你的肩膀上。
一個團隊有一個團隊的核心精神,絨癌團隊始終保持了它的核心精神——敬業。對于醫學科學的積極探索和對病人的認真負責。作為這個團隊的成員,除了每天面對繁重的臨床工作外,還承擔了大量的各級科研課題。這不單是一個在科研上領先的團隊,對于每位患者,他們也做到了個體化的精心治療與護理。每年,絨癌組總是婦產科里醫療投訴最少的專業組,常常是零投訴。這也是一個團結的團隊,每個人都各有所長,相互配合,相互謙讓,這在一個精英匯集的地方是非常難得的景象。
關于團隊,楊秀玉還常常提到,它其實還有個更為廣泛的范圍。醫學是一門綜合性很強的科學實踐,需要很多科室、很多人員的配合。都說“全國人民看協和”,為什么北京協和醫院有如此強大的號召力?關鍵就在于它的綜合實力,每個科室都有較高的水平,而且能夠相互合作與促進。“一花開放不是春,萬紫千紅春滿園?!本湍媒q癌的研究來說,如果沒有胸外、腦外等科室的手術配合,沒有放射科影像、介入的技術支持,沒有病理科的積極參與,沒有實驗室乃至基礎學科的促進發展,沒有很多其他學科的合作,是不可能取得如此成就的。在協和,無論你需要哪個學科的合作,你馬上就會獲得最高水平的支持,容易溝通,精誠無私。每當提起兄弟科室給予的支持與配合,楊秀玉總是滿懷感激與得意。
那么看著新一代的人成長起來,作為老輩人在欣慰之余會不會有失落感?
楊秀玉現在每周還要到科室來,年輕人都很尊重她,她看著那些年輕的面容,不免就會想到自己的年輕時代,當自己什么都不懂的時候,就愿意事事請教宋教授,但是當她懂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她就會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在楊秀玉的印象中,宋教授對她總是鼓勵的支持的,1986年7月~1987年11月,楊秀玉在劍橋大學人類腫瘤學系Chafing Cross醫院化療中心進修,回來以后,要在協和開展動脈插管化療,宋教授聽了,也是說:“好,你去試?!?/p>
那個時候,做動脈栓塞所需要的一個彈簧圈,如果從國外進口,光那個圈子就需要七八百元錢,這么高的醫療成本,很少有患者能承擔得起,楊秀玉就和放射科楊寧大夫一起設法用不銹鋼避孕環上的彈簧絲來自行制備替代,成本只有一毛錢,照樣成功。
楊秀玉自己是從這條路上走過來的,她清楚地知道,醫學上的做法沒有絕對對錯,尤其是對于西醫來說,醫學發展得這么快,一個醫生必須一輩子學習,沒有老本可以吃。在過去,婦產科只有婦科和產科,但現在卻有5個專業組,光是婦科內分泌就一輩子也學不完;還有抗生素,總是在推陳出新,永遠有新知。當然,楊秀玉也知道,做醫生是一個說好做也好做,說難做也難做的職業。如果僅僅把醫生當做一種謀生的手段,那么看看藥品說明書,也可以當一名醫生,但是那樣的醫生,病人只要自己認字,也可以當,何必要你醫生呢?
醫學是人學,是和人打交道,楊秀玉認為,醫生如果沒有人文情懷,就不要做醫生。在她看來,沒有醫德的醫生,根本就不是醫生。她不相信沒有醫德的醫生,能夠治好病人,能夠對病人有所幫助,也不相信沒有醫德的醫生,會有什么了不起的醫術,因為,一名醫生的醫術提高,是建立在“量”的基礎上,如果沒有“量”的積累就不會有“質”的突破。這就像一個外科醫生假如連普通的闌尾都切不好,怎么可能做好難度高的手術呢?
楊秀玉最受不了的事情就是一個醫生當著病人的面判病人的死刑。她認為一名醫生永遠不能對病人說的話就是:“你就這樣了,你的病沒有治了!”
也許在楊秀玉的從醫生涯中,她親身經歷了很多奇跡,很多從不可能到可能,所以她認為一名醫生必須永遠去努力。絨癌病人從無一幸免到能多活三個月,到多活半年,到今天80%的治愈率,就是這樣走過來的。今天沒有辦法,可能明天就有了,如果醫生不努力,那么醫學就不會再有發展。她認為一個好醫生,必須從每個病人身上體會,今天這里體會到一點,明天那里體會到一點,加以集合提煉。她舉了一個例子,說:所有人現在都知道,絨癌化療使用5氟尿嘧啶時,需要大劑量靜脈勻速滴注8小時。但是如何才發現的這個方法?實際上是非常偶然的一件事情。最初的時候,他們給病人做化療,用的都是靜脈推注,像打針一樣把藥水推進去,由于是靜脈推注,所以劑量不可能上去,同時病人的藥物反應非常強烈。后來,有一次查房的時候,一位患者無心說了一句:今天護士給她推得很慢,所以她感覺比較好,反應也輕多了。宋大夫立刻把所有的醫生護士叫到一起開會、研究、論證,最后把靜脈推注改成了靜脈點滴,又在點滴過程中,找到了8小時是最佳化療時間,副作用最小而效果最好,也正是因為把推注改成點滴,所以大劑量化療才最終成為可能。
楊秀玉始終認為一個好醫生必須要有好思想,不僅要愛病人,不能討厭病人,而且對自己還要有要求,對自己沒有要求的醫生不是好醫生。
在2005年的《中華婦產科雜志》上有一篇文章:《必須重視妊娠滋養細胞腫瘤的規范化治療》,這是楊秀玉專門針對化療方案全國推廣以后所出現的問題提出的新課題?!白源髣┝慷摊煶袒煘橹鞯寞煼☉糜趷盒宰甜B細胞腫瘤取得成功以來,絨毛膜癌(絨癌)和侵蝕性葡萄胎(侵葡)的治愈率顯著提高。絨癌的死亡率從89%下降為11%,侵葡死亡率從25%下降為1%以下。采用多途徑給藥,輔以適當或必要的手術治療的綜合療法,患者不但可達到根治,而且可能保留子宮并生育,開創了婦科惡性實體瘤保留器官功能的先例。迄今,國內外報道,早期惡性滋養細胞腫瘤治愈率達95%以上,而耐藥患者僅為30%~40%。因此,提高耐藥患者的治愈率,已成為研究熱點……”
實際上,楊秀玉真正要說的是,化療其實是很難的,但是現在,大家都把化療看得很簡單,而化療一亂做,結果就容易誘發耐藥,病人一旦耐藥,治愈的希望就大大降低。她希望她的協和同事們,能夠攻克這一難題——當然她知道這一點很難,任何的進步都很難,但她的想法是,假如別人能治的,你也能治,別人治不了的你也治不了,那么你協和憑什么是中心呢?你的領先地位又表現在哪里呢?
最近這段日子,楊秀玉想了很多事情——她1964年畢業于中國協和醫科大學醫療系。畢業后即在北京協和醫院婦產科工作至今。歷任住院醫師、主治醫師、副主任醫師、主任醫師、婦產科副主任及協和醫科大學婦產科學系副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享受政府特殊津貼。以上所有頭銜,沒有一個不是凝聚了巨大的心血。每當協和醫科大學新的一屆學生入學,宣讀希波克拉底誓言,那份莊嚴肅穆,常常讓楊秀玉心生感慨——這些接班人到底知道“希波克拉底誓言”意味著什么嗎?
“我愿以自身判斷力所及,遵守這一誓約。凡教給我醫術的人,我應像尊敬自己的父母一樣,尊敬他;我愿在我的判斷力所及的范圍內,盡我的能力,遵守為病人謀利益的道德原則,并杜絕一切墮落及害人的行為。無論到了什么地方,也無論需診治的病人是男是女,是自由民是奴婢,對他們我一視同仁,為他們謀幸福是我唯一的目的。我要檢點自己的行為舉止,不做各種害人的劣行?!?/p>
時代在變,人的想法在變,但是每個時代總有那么一些年輕人,他們渴望使自己的生命不那么平凡,他們渴望激情,充滿理想。悲觀的人往往會悲觀地看待世界,會悲觀的說,像楊秀玉這樣的大夫再也不會有了,現在誰還愿意把自己的一生投入到一項偉大的事業中去,病人和自己有什么關系?除非病人是自己的親人,或者是對自己有價值的人,但是當你跟協和的絨癌團隊接觸過以后,你就會知道——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把理想把精神看得更重,也正是因為他們的努力,所以許多看上去不可能的事情,最終成為可能,就像絨癌,從“凡是絨癌一定治不好,凡是能治好的,一定不是絨癌”到“如果人的一生注定要得一次癌,我愿意是絨癌”——這中間有多少艱辛和快樂啊?沒有經歷過的人,如何能體會得到攀登者的境界呢?就如同登山,對于常人來說,那有什么樂趣?山頂上有什么?為什么要上去?而且就是上去了又怎么樣?難道山頂不是風更大氣候更惡劣嗎?所以攀登者只能對常人說:你沒有攀登過,你就永遠不知道其中的快樂。
輝煌的巔峰從來都屬于那些不畏艱險肯于攀登的人,做一名醫生,也許意味著比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但是,生命屬于我們每個人只有一次,并不是說安逸清閑的一生沒有意義,而是對于熱愛科學,對于宣讀過希波克拉底誓言的人來說,那樣的人生太平凡太沒有難度,不是他們想要的人生……
責任編輯 曉 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