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過當北大學生的幸運,黃修己教授也不是我的業師。但我1982年大學畢業后,由于辦刊物,卻與黃教授有了編輯和作者的交往。我在心目中,一直把黃教授當作自己的老師,同時也是一位可敬可親的長輩和朋友。這種亦師亦友的關系持續了二十多年,盡管由于地域相隔,近些年音問稀了。因此,最近讀到黃教授新出版的散文集《我的“三角地”》,就倍感親切,一口氣讀完,又覺受到深刻的啟迪。
初讀《我的“三角地”》,很有讀張中行《紅樓點滴一~五》的感覺。都是北大學人談北大,談北大的“道統”、“學統”,談那些大師級的北大教師,談北大的學習生活、衣食住行,但因所談所憶的時代不同,其主題與內容,也就呈現出明顯不同的特色。就說這談老師,張先生的老師是蔡元培、劉師培、陳獨秀、辜鴻銘、胡適,還有顧頡剛、錢玄同、林公鐸等,黃教授的老師是楊晦、蔡儀、游國恩、林庚、吳組緗、吳小如、季鎮淮、王瑤、川島、高名凱、周祖謨、朱德熙、魏建功、王力、袁家驊、周揚……用林庚先生的話說,張先生的師輩是“讀書”的人,黃教授的師輩是“翻書”的人,而到了黃教授一輩也就是“摸書”的人(見《我的“三角地”》之《讀書·翻書·摸書》);再說學習生活與衣食住行,張先生說的是上個世紀三十年代老北大紅樓的生活,是沙灘的住,沙灘的吃,而黃教授他們入學時趕上了大躍進的年代,雖然因為“院系調整”,北大中文系集中了原北大、清華、燕京三校的學界耆宿,可謂盛極一時,但因政治的沖擊,學生們“實際上所得不多,十分可惜”;他們也搞過大批判,也煉過鋼,也編過“紅色文學史”。盡管有這些不同,但在堅持北大“兼容并包”、“民主與科學”的傳統上,在注重懷疑與實證、求真求實的治學精神上,張先生和黃教授的文章,以及許多北大人談北大的文章,可以說是薪盡火傳,一脈相承的。看過黃教授那些談老師的文章,就可以領悟到北大傳統是怎樣口耳相授,怎樣師承的。在《終身不忘,唯此一言》等文章中,黃教授描述了楊晦、林庚、蔡儀、王瑤、周揚等老師怎樣通過一些生動的例子傳道授業,學生們記住的往往不是老師講的長篇大論,而是那些吉光片羽的一言、一瞬以及從中體現的學業精神、治學方法以及人格魅力,正是這些使學生終身受益。聽金開誠轉述吳組緗師講“愛姑的腳”,使青年教師黃修已有了“茅塞頓開”般的頓悟,從而發現文學研究方法的一片天地,以至后來開辟現代文學方法論的先河。在《這樣的故事還要再講》中,黃教授講了季鎮淮師和“楊君”怎樣堅持學術標準,不給人情分的感人故事,以此與當下的學界腐敗之風形成鮮明對照。
然而讀黃教授的文章,還是有一種沉重之感。與張中行那一代北大人和“文革”結束后入學的北大人不同的是,黃教授的文章雖也有作為北大人的自豪與自傲,但同時有一種遺憾、無奈與自嘲。應當說這完全是拜時代所賜。
近讀華東師大歷史系教授許紀霖的文章,他把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分為六代,1949年以前三代,即前五四一代,五四一代,后五四一代;1949年以后也是三代,即前“文革”一代(或者叫十七年一代),“文革”一代(也叫“知青一代”),后“文革”一代。按這種劃分,黃教授他們屬于十七年一代。許教授把這一代叫做“無根的一代”,說他們“受到那個時候各種各樣的政治運動影響,強調要和過去的資產階級學術權威,資產階級的知識體制劃清界線。”“他們力圖要做的就是力圖在馬克思主義框架里面來做些研究,建立一套馬克思主義的學術規范。”因此,“有些人比較僵化”。讀《八十年代訪談錄》中陳平原的文章,他提出了一個“隔代遺傳”的概念:“八十年代的我們,借助于七八十歲的老先生,跳過了五六十年代,直接繼承了三十年代的學術傳統。”也就是說,“知青”的一代,隔過自己的父輩,直接與爺爺輩接上了關系。正因為學界有這些看法、這些估計,才有黃教授在本書中的一組文章《生于戰亂,長于動亂》《自言自語說自己》《沒有的一代》,以直面現實的勇氣,對他們這一代的心路歷程進行了一番回顧和梳理。
應當說黃教授對自己身處這一代的評估,是相當客觀和清醒的。這一代的處境,是“生于戰亂,長于動亂”,學養上,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調”,用“運交華蓋”來形容也不為過。因而黃教授痛心地自嘲:“我們這一代,雖說也很優秀,是歷史為新中國準備好的良材,只可惜缺少歷史機遇。這已成了永遠的遺憾。”“怎么概括這一代呢?‘豪情滿懷’的一代固然不妥,‘承前啟后’的一代,也不合實際。想來想去,想出了‘沒有的一代’來”。
然而,整整一代人的青春熱血,整整一代人的理想(乃至學術)追求啊,難道說沒有就沒有了嗎?這一代果真是“沒有”、是空白嗎?顯然不符合實際,也是令黃教授們心有不甘的。別的我不敢說,就說黃教授他們這“北大中文系55級”吧,有多少“良材”就出自這一級啊!他們中后來從事學術領導工作的,有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所長張炯,北大中文系主任費振剛;研究古代文學的專家,有張少康、陳鐵民、李漢秋、王水照、譚家健;現當代文學研究專家,有黃修己、謝冕、孫紹振、孫玉石;還有語言學家陸儉明、魯國堯;有轉行搞民國史而大有所獲的楊天石,有做編輯成績斐然的劉彥成、陳丹晨、吳泰昌;也有搞創作而享譽文壇的孫幼軍、溫小鈺……一個年級呈現出如此整齊、如此眩目的人才結構,據說北大中文系從建國至今,還沒有一個年級能夠在總體的專業水平和成就上超越55級的。有人把這概括為“55級現象”。試想中國當代文學界、學術界,沒有北大中文系55級會怎么樣?如此說來,我們還能說這一代是“沒有”的,是應當被隔過去的嗎?
當然也許有人會說,北大中文系55級是個特例。在整整一代的蒼白中,他們顯示出了一枝獨秀的輝煌。這也許有道理,對這個問題我沒有研究。但畢竟是有這么個“55級現象”,它確實是從那個特定的年代生長起來的。而且我相信,它雖特殊,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代表著這一代獨有的某種精神風貌。雖然由于歷史的原因,這種精神風貌并不被人看重,但現實和歷史將會證明它的價值,尤其是在社會越來越功利、學術越來越失范的今天。
要解讀“55級現象”,最好還是去看黃教授的《我的“三角地”》。作者既坦然承認這一代的不足,也實事求是地分析了這一代的優長。他們進校于建國之初,“身上有一股‘開國氣象’,一個國家新生之際那種興奮和蓬勃進取的干勁,大家都有一種獻身精神,從入了大學的第一天起,就認定要以我血薦學術”。他們幸運地直接受業于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成長的那一代學人,不幸的是很快就被政治裹脅著去搞大躍進式的集體科研,去編什么“紅色文學史”。然而我們看到,這批青年精英,即使在那樣的政治條件下也沒有完全喪失獨立思考,沒有割斷自己與上一代學者的血脈聯系。他們編了不足取的“紅色文學史”,但很快就在老師的啟發下修正錯誤,對備受吹捧的“科研成果”大動手術,實現了一次大幅、快速的自我超越;還要再接再厲,繼續貢獻了《中國小說史稿》《近代詩選》《漢語成語小詞典》等學術上有影響的作品。就是在大煉鋼鐵的舉國狂熱中,在“十年動亂”的文化荒蕪中,他們也沒有放棄讀書,沒有泯滅對學術工作的崇高感、神圣感。黃教授在“文革”中,有“三個館員陪他一個讀者的故事”,這就使他能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能以一人之力編出現代文學史,接續間斷了二三十年的個人編史的傳統。說他們“思想不解放”、“僵化”嗎?可就是他們,以極大的勇氣,在“文革”中批判“文革”,留下了專制年代知識分子獨立人格的見證(《一場沒有勝方的辯論》)。談到這一代人的精神風貌,黃教授做了這樣的概括:“我們不但見過‘文革’之類的大動亂、大災難,也見過新中國如初升旭日的光輝燦爛;不但見到腐敗和腐爛,也見到廉潔和公正。所以,我們能用比較全面的眼光審視歷史,對歷史懷有‘溫情與敬意’”。這段概括相當精辟、準確,不禁使人想到王蒙。王蒙也是“十七年一代”的一位杰出代表,他的早期小說就充滿這種“開國氣象”,對歷史在批判的同時,也懷有“溫情與敬意”。我們看到與上一代對時代的“隔”不同,他們是相當“人世”的;與下一代對時代凌厲的批判不同,他們是溫和的,順應多于否定。作為二十世紀人他們對這個大時代充滿感情。黃教授說:“二十世紀這一百年,也許是我們民族歷史上變化最快,變動最激烈,于民族命運關系最大的時期。能在這個時期瀟灑或不那么瀟灑地走一回,盡管會遇到很多磨難、痛苦,也還是值得的。”
我是“77級”,屬于許教授說的“二十世紀第五代”。因為迷戀張中行他們那一代學人的行世風格和學術風貌,我也曾很贊同陳平原教授“隔代遺傳”的說法。但黃教授的書使我更加了解了我們的上一代,覺得輕言“隔代遺傳”是不夠慎重和嚴謹,對我們的父輩是有失公允的。就我個人而言,上大學時就曾聽過北大金開誠、孫玉石老師,人大葉朗老師和我校王景山等先生的課,對我們這些從知青入學的學生影響很大;畢業后,因工作關系,又接觸了袁行霈、謝冕、蔣紹愚、黃修己、柳斌杰、張傳璽這些北大教授,接觸了楊義、樊駿、何西來、林非、呂晴飛等社科院的研究員以及陳丹晨、孫幼軍等文化名流,他們都屬于“十七年一代”中的佼佼者,繼續用他們的學問和人品影響了我們。怎么能說他們是沒有的一代,是應當被隔過去的一代呢?應當說每一代都有自己獨到的價值,盡管我們的上一代有時代造成的種種遺憾和不幸,有“一種無法補償的永遠的幻滅感和失落感”,但他們“在很不利的環境里,掙扎,徹悟,經歷了波瀾,繞過了曲折,才有了一點創造的可能。”“在獻身學術、堅持實證、解放思想、獨立思考幾個方面,跟我們的老師接上了關系”,對于這種悲壯的努力,作為后輩的我們,不是應當給予充分的尊重嗎?
黃教授書中用了一個詞“弒父情結”。我們這一代是否有“弒父情結”呢?在許教授的“六代論”中,對前三代中的“五四一代”和后三代中“知青一代”評價最高,是從思想啟蒙意義上說的。這當然有一定道理,也是拜時代所賜。但同時我們也應當看到,要說優長與不足,是每一代都有的。我們這“知青的一代”,雖說在打破思想禁錮上表現不凡,但在學養上,在知識結構上,不也有“先天不足,后天失調”的問題嗎?如果說我們上一代是“摸書”的一代,那么我們呢?可不可以叫作“亂翻書”的一代?
黃教授書中還有一個引人注目的觀點,即“精神斷層”——“這些尚能保持住知識分子的良知的人,已經淡出歷史。”“他們認為值得不顧個人安危去保護的那些神圣、高尚的東西,已經被‘解構’得差不多了。”當前學界普遍存在的道德日下、學術腐敗,學術失范,這與我們急于翻過了“共和國的一代”,失去了某種道德的傳承;與世紀末的三信(信仰、信任、信心)危機是否有關呢?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在熱中“顛覆”、“解構”的同時,是否也應多看看我們的上一代,從他們身上汲取一些醫治社會以及學界病疴的營養。正如黃教授概括的,“沒有的一代”是“沒有賬本的一代”、“沒有聲息的一代”、“沒有憤怒的一代”,但同時也是“沒有垮掉的一代”。他們真的該是“沒有的一代”嗎?
(《我的“三角地”》,黃修己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3月版,2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