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神共舞的村莊

對于“儺”，我曾經(jīng)十分陌生。這種戴著面具驅除疫鬼的儀式，離我非常遙遠；甚至見到這個生僻的字眼，我竟長時間躲著走──不知道該如何與它打招呼。在我心里它是屬于古代的，最多在偏僻落后的南方還留有一點遺跡，與我們北方不搭界。后來，我知道自己錯了，錯在對中華文明的無知和孤陋寡聞。其實這也不是我一個人的錯，“中原無儺”似乎是學界的共識──直到在河北武安市固義村發(fā)現(xiàn)了儺戲《捉黃鬼》。專家對它評價甚高，稱其“規(guī)模最大，群眾參與最廣，演出藝術形式最多，場面最宏大，最為火爆”，是儺文化研究的活化石。我也被這顆新發(fā)現(xiàn)的藍寶石的光芒晃得頭暈目眩。《捉黃鬼》的湮沒無聞，也實在是因為它演出的稀少和不確定性：新中國成立以來，僅僅演出過寥寥幾次。

聽說今年固義要“起社”，春節(jié)過后的正月十三，我剛剛結束了云南怒江大峽谷之行，來不及休整就迫不及待地直奔這個與神靈有著某種默契的地方。固義村東距古城邯鄲55公里，地處太行山向華北平原過渡的丘陵地帶。從外表看，這個3000口人的村子并無特別之處；尤其是在蕭索的冬日，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看不到一絲的靈醒。然而一走入狹窄泥濘的老街，卻仿佛陡然進入了一個散發(fā)著古文化芳香的大氣場。與司空見慣、已經(jīng)被現(xiàn)代化磨平了棱角的北方農(nóng)村不同，時間的流動似乎在這里停滯了。進村必先經(jīng)過一座石拱門洞，門洞上面是灰瓦起脊的閣樓，里面供奉著不同的神祗。村民稱它為“閣”。這樣的閣原來有6座，現(xiàn)存4座。以前村里修房蓋屋都在6座閣的包圍里；夜間閣門一關，整個村的門戶就關閉了，成為一個森嚴的堡壘。村民行走、車碾馬踏的已有數(shù)百年歷史的街道，狹窄、曲折，街石油光發(fā)亮，倒映著歲月的滄桑。閣下的石板古道，更被碾下兩道深深的車轍。街道兩旁屋墻離地半人高的地方，不時可以見到有圓孔的石頭凸出墻面，是舊時的拴馬石，為狹窄的街道省出了一塊拴馬樁的地方。古人的這種匠心巧思，在技術發(fā)達的現(xiàn)代建筑里是難尋蹤跡了。幽深的古井仍在沿用，舊日的車馬店、飯店、買賣鋪面的遺跡依稀可辨，可以想見從前這條通往山西的大道是多么繁忙。

固義是一個古村落，其歷史的源頭已無可追溯。但《武安縣志》記載，村北的佛堂寺早在后周的顯德年間已有僧人住持。而明代由山西洪洞縣遷來的移民，也不在少數(shù)。在71歲的劉奎昌老人家的大院里，我們見到了一棵有著幾百年樹齡的古槐，更見到了他們自明代遷徙開始的祖譜。祖譜土布彩繪，年深歷久，中間已有幾個破洞，然而其始祖的面目仍清晰可辨。保存完好的李家祠堂，是社火活動的一個重要場所，大部分的演員在這里化妝、出發(fā)，《捉黃鬼》中的幾個重要角色也在這里休息、取暖。其大門對面的屋墻上鑲嵌著清代的石刻福祿壽星圖一幅，兩側有對聯(lián)云：福來同姓沾利，祿到合族享榮。橫批：壽無疆。佛堂寺坐落在全村的最高處，曾被隔壁的學校占用。寺內(nèi)供奉著釋迦文佛、延壽藥師和阿彌陀佛塑像，佛像雖為新塑，卻逼真精致，讓人疑為舊時文物。墻上道光年間雕刻的大肚彌勒佛，笑口常開，已被歲月?lián)崦霉饪设b人。

固義是個神靈匯聚的地方，除了上面提到的，還有供奉觀音菩薩的卷棚、東閣，以及河神廟、泰山奶奶廟、關帝廟、胡爺廟、玉皇廟、龍王廟、火神殿、土地廟、老爺廟、五道廟、呂祖廟、三教堂、仙殿等十幾座小廟。廟不在大，有神則靈。而供奉在鵲娥山下奶奶廟里的白眉三郎，則是固義村獨有的神性英雄人物。他與固義村的儺戲有著不可分割的淵源。傳說春秋時秦莊王的十三太子游歷到晉國，路見不平打死作惡多端的晉國惡少“攔街虎”。為避晉兵追捕，來到順德府唐山縣（今河北省隆堯縣）鎮(zhèn)殿村，正在表演、娛樂的村民以臉戲（面具）相救。后來十三太子病倒在固義村南的鵲娥山，村民為他延醫(yī)請藥，救得一命；只是眉毛變白，頰部也留下了白痕。因此村民稱他為白眉三郎。他為感謝救命之恩，為這一帶的百姓做了不少善事。固義村的村民就為他雕了木像，供奉在鵲娥山下的奶奶廟里，并且把唐山縣鎮(zhèn)殿村的臉戲、彩衣角色和節(jié)目學來，在村中演出。明朝中葉，《捉黃鬼》由蔚縣小五臺山一帶傳入，據(jù)說也是固義人丁端在病夢中得到了白眉三郎神諭的結果。

固義的儺儀文化活動從正月十四的迎神開始，十七送神結束，主要有隊戲（包括臉戲即面具戲）、賽戲、花車、旱船、舞龍、霸王鞭、武術等，正月十五的《捉黃鬼》演出為高潮。祭祀和社火儺戲演出，由村里4個莊戶的社首負責，與村級政權無涉。從秋后決定起社，到正月的演出，有許多的準備工作，其花費和物資由村民捐募：有錢出錢，有物出物，有人出人；不足部分由社首分攤。整個活動中，參加演出的600多人，加上各種輔助人員不下1000人。除了“黃鬼”，所有的任務和角色都由本村村民承擔，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參與；并且角色相對固定，父傳子承。每逢起社的年頭，凡是有演出任務的人，即使在外地工作，也要在春節(jié)趕回來參加演出。他們認為不參加祭祀演出，本人和家庭在新的一年里不吉利，不順暢。春節(jié)年年過，卻不是年年都起社。全民上陣的社火儺戲在村民心中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其分量，實在是超過了春節(jié)的。

《捉黃鬼》是一出沿街表演的啞劇。黃鬼是洪澇、干旱、蟲災、瘟疫等災異的象征，更是目無綱紀、忤逆不孝、恃強凌弱、無惡不作者的代表。其形象突出了搶眼的黃，僅穿一個黃色短襖、褲衩，全身涂成黃色，四肢各有一把砍入肉中的效果假刀，鮮血淋漓。捉拿他的是陰曹地府閻羅王的三個鬼差：大鬼、二鬼和三鬼（又叫跳鬼）。三個鬼差誘迫緝拿黃鬼，黃鬼畏縮、躲閃不肯就范。三個鬼差縛住黃鬼，帶到判官和閻王臺前審判；最后黃鬼被押到斬鬼臺抽腸剝皮。北方的正月里春寒料峭，捉黃鬼的活動早從凌晨開始。大鬼、二鬼和20名手持柳樹木棍（據(jù)說柳樹棍可以避邪）的村民，將村里村外踏走三遍以驅除邪祟，是謂踏邊；騎著高頭大馬的兩個探馬，在黑暗中出村迎接各路神靈，是謂迎神。黃鬼上午7點才出場，不時在三個鬼差和幾十名手舉柳木棍的村民的簇擁下，走街串巷，做著勾逗表演；中午，黃鬼被押到審判臺執(zhí)行極刑。最后是各種演出隊伍進街表演，舉村歡慶捉鬼勝利。

黃鬼是一個人人嫌惡的晦氣角色，舊時都是乞丐或者傾家蕩產(chǎn)的“大煙鬼”扮演，演出后會獲得多少不等的報酬。而今年扮演黃鬼的則是來自鄰近的山西左權縣的青年農(nóng)民魏紅。這個樸實大方的小伙子，今年23歲，已經(jīng)結婚兩年有個男孩，曾在涉縣做木工，如今是在武安固鎮(zhèn)鐵礦做裝卸工。演出前，魏紅就住在村委會的一間閑屋里，和我們同吃“坐席飯”大鍋菜。去年臘月固義村定了起社后，想讓他演黃鬼；他起初不愿意，主要是聽人講當黃鬼不好，鬧病。后來他的女老板找他做工作，他這才答應下來。看得出他對女老板很信任。演出的500元報酬，也是由女老板捐助的。演出后，我問他的感受。他說就像文藝演出一樣，很高興、開心。問他以后的打算，他說還是去涉縣做木工。電視臺找他錄節(jié)目，他也很從容、認真地配合著。大家都很喜歡他，并給予了應有的尊重。數(shù)九寒天里，扮演四肢裸體的黃鬼十分辛苦，但苦慣了的魏紅毫不在乎；看得出小過了一把演員癮的他還有幾分興奮。真要有機會，說不定他也能成為一個不錯的演員。但舞臺上的戲終究是演出，人生的戲卻更要珍重。

萬物有靈，敬畏神明，是固義人的傳統(tǒng)。迎送神、祭祀、演出，村民都很認真、虔誠，沒有敷衍的成分。只要是和生活、生命有聯(lián)系的神祗，他們都真心供奉；生活中的一點兒順暢和歡樂，都讓他們感恩、滿足。他們不只是在表演、圖紅火、湊熱鬧，是真的把護佑自己的神靈請來，享受尊崇敬畏和美食歡娛。所有的演員都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他們不是靠演技，而是靠心靈的默契、感應進入情境和角色，與神共舞。他們的生活仍然不很富足，遠比不上靠開礦暴發(fā)了的遠鄉(xiāng)近鄰。但他們知足不怨，沒有放棄對神靈的敬畏和虔誠。一向被視為目光短淺的他們，超越了急功近利的誘惑。神明的有無，是一個形而上的大問題。或許有，或許沒有。但他們認為是有的，在山川草木間，在風雨雷電里，在每個人的心中。他們就是以這種獨特的方式和心態(tài)來安慰自己的心靈，應付生活中的慌恐和驚悸。現(xiàn)代科技早已生產(chǎn)出了毒殺害蟲的農(nóng)藥，雖然在毒殺害蟲的同時也在毒殺著自己，但他們還是乞求蟲蝻王不要降蟲災（真要有了蝗蟲，或許也少不得要噴撒農(nóng)藥）。無神不敬的生活，使他們的日子充盈起朦朧的詩意。科技發(fā)達、社會進步，神靈躲遠了，棲息在偏僻落后的遠方。物欲蕩滌了一切的現(xiàn)代社會里，盤踞在人們心靈的只有自己，早已沒有了諸神的位置；沒有了敬畏，感恩情結也就蕩然無存，剩下的就是無休止的巧取豪奪。于是整個社會成了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充斥著競爭、仇視、暴力，人越來越焦灼，越來越脆弱，越來越生冷，人生也越來越蒼白、干癟。人需要有一尊神棲息在心里，監(jiān)視著你的貪欲；沒有神明約束的人，實在和野獸沒有多大區(qū)別。

由眼前固義的儺儀活動，我不禁想到了剛剛離開的怒江大峽谷。想起了生活在“福音谷”中的傈僳族群眾，眼前浮現(xiàn)出教堂里他們那專注、虔誠的神情，耳畔又嘹亮起他們用傈僳語唱贊美詩的天籟之聲。那帶著清泉、帶著甘露，在峽谷里響遏行云的四個聲部的激情合唱，沖淡了生活的苦澀、艱辛，蕩漾著對自然和主的贊美與感恩。他們物質(zhì)生活是多么貧窮，而精神又是多么的富足和幸福啊！這一點，是聰明絕頂?shù)默F(xiàn)代人永遠可望而不可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