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三歲的奧斯卡無意中發現母親和表舅布朗斯基偷情,又目睹納粹勢力的猖獗,便決定不再長個兒,寧愿成為侏儒。從此在他的視野里,社會和周圍的人都是怪異和瘋狂的。他整天敲打著一只鐵皮鼓,以發泄對畸形社會和人世間的憤慨。父親或老師惹了他,他會大聲尖叫,震得窗玻璃和老師的鏡片稀里嘩啦地變成碎片。他還以此來“擾亂”社會秩序,給納粹分子集會造成麻煩。盡管他個子不高,但智力超常,聰明過人。面對他的洞察力,母親羞愧憂郁地死去,父親成為納粹軍官,表舅在戰亂中斃命。鄰居女孩瑪麗亞來照顧他,兩人發生性愛,懷孕后她卻嫁給奧斯卡的父親,生下庫爾特。奧斯卡隨侏儒雜技團赴前線慰問德軍,三年后回到家中,蘇軍攻占柏林,父親吞下納粹黨徽身亡。埋葬父親時奧斯卡丟掉鐵皮鼓,同時親生兒子庫爾特用石子擊中他的后腦勺,使他倒在墳坑中流血不止。不過他就此開始長個兒,尖叫使玻璃破碎的特異功能也隨之消失……小說以黑色幽默的虛構故事展示著德國那段最黑暗的歷史。
[德] 君特·格拉斯 上海譯文出版社
獲獎理由
瑞典文學院在頒獎公告中說,授予君特·格拉斯諾獎理由是“其嬉戲之中蘊含悲劇色彩的寓言描摹出人類淡忘的歷史面目。”
關于君特·格拉斯
君特·格拉斯,德意志聯邦共和國作家,1927年生于但澤市。父親是德國商人,母親為波蘭人。1944年尚未成年就被征入伍,1945年負傷住院。戰爭結束時落入美軍戰俘營。戰后曾從事過各種職業,先當農業工人,學習過石雕和造型藝術,后成為職業作家、雕刻家和版畫家。他的創作活動從詩歌開始,從1956年起發表三部詩集《風信雞之優點》、《三角軌道》等,同時創作有荒誕劇《洪水》(1957年)、《叔叔、叔叔》(1958年)、《惡廚師》(1961年)等。其中反響較大的是關于1953年柏林事件的《平民試驗起義》(1966年)。他最主要的成就是小說。1959年問世的長篇小說《鐵皮鼓》使他獲得世界聲譽。此外還有《貓與鼠》(1961年)、《非常歲月》(1963年),合稱為《但澤三部曲》,成為一幅描繪德國社會生活的畫卷。長篇小說《鰈魚》(1977年)和《母鼠》(1986年)都繼續使用怪誕諷刺的手法,將現實、幻想、童話、傳說融為一體。《蝸牛日記》(1972年)則為一部紀實體的文學作品。他是當代聯邦德國的重要作家,語言之新穎,想象之豐富,手法之獨特使他在當代世界文學中占有一定地位,曾多次獲獎,幾次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1999年他成為20世紀最后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備受爭議的君特·格拉斯
1999年9月30日,君特·格拉斯接到從斯德哥爾摩打來的電話,得知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他正在家里畫一幅水彩寫生,并預約了牙醫準備下午去看牙。聽到這個等待了20年之久的喜訊,他對他的小狗卡拉說:“咱們拿到諾貝爾文學獎了!”隨后他仍然按約定去看牙。在他看來,這可以平靜一下他激動的情緒。
和他一起分享這份喜悅的當然不僅僅是小狗卡拉,很快德國政界要人、文化名流、各大媒體都通過各種途徑向他表示祝賀,甚至連格拉斯的“文壇宿敵”、德國文學批評泰斗萊希·拉尼茨基也稱格拉斯是德國當前唯一一位有資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他難以想象其他德國作家可以獲得這一文學的最高獎項。
對格拉斯來說,這種異口同聲的夸贊和歡呼十分陌生,他從來就是一個有爭議的人物,他常常稱自己是一個處于各個派別之間的獨行者,總是提出一些“不合時宜”的見解,招來的批評往往多于贊揚。
1995年格拉斯發表了長篇小說《曠野》,書中展開19世紀末德意志帝國和1990年統一以后的德國這兩條線索,交叉敘述,表達他對德國統一的另類思考。他書中對前民主德國的溫和筆調和對德國統一后的批評言論引起一場軒然大波,當地媒體和批評界幾乎是眾口一詞地對他大加撻伐。這種經歷對格拉斯來說其實已經司空見慣。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決定中就提到格拉斯在一個理性疲倦的時代仍然高揚啟蒙精神的旗幟,德新社的報道中也稱格拉斯不忘一個公民的職責,始終用批評的眼光觀察時代的各種現象,但卻并不以“民族的良心”自居,在許多當代的社會熱點問題上都能夠聽到他的聲音。
德國的失業率長期居高不下,而德國政界和企業界卻總是光談論德國的競爭力危機,要求進一步削減各項福利政策,格拉斯對此毫不掩飾他的厭惡,他指責這些人的高談闊論根本無視五百萬失業者的苦樂。
在德國統一的一片歡呼聲中,格拉斯認為統一并沒有完成,他反對以民主德國加入聯邦德國的方式來實現統一,主張邦聯式的統一,他抨擊遷都中聯邦公務員的高額補貼,指責前民主德國經濟轉軌中托管局處理前民主德國企業的粗暴方式,并認為直到如今始終存在著德國東西部的差別。
德國統一后爆發了一場激烈的文學論爭,許多前聯邦德國的批評家抨擊前民主德國著名女作家沃爾夫,這些批評不是以文學為標準,而是強調政治的角度,格拉斯站出來,為沃爾夫辯護,他稱這些批評家扮演了法官和劊子手的角色。當英國作家拉什迪受到死刑的威脅時,德國一些文化人士組織聲援活動,但是柏林藝術科學院拒絕為這一活動提供場所,為此格拉斯憤然退出柏林藝術科學院。
格拉斯作為名人常常在各處發表講演,不過他從來不是一個“好先生式”的人物,1997年10月法蘭克福書展期間,德國圖書協會將和平獎授予土耳其作家亞薩爾·凱馬爾,格拉斯致授獎詞,在授獎詞中他宣布:“我為我的國家感到羞恥,這個國家的政府為帶來死亡的貿易(指德國將前民主德國的軍事設備賣給土耳其,用于對庫爾德人的戰爭)大開綠燈,同時卻拒絕給予受迫害的庫爾德人避難權。”在他看來德國將四千多名無辜者拘留在遣送營里,將他們遣送回國,而這些人在回到故鄉以后就立即失蹤,這對一個文明國家來說是一個恥辱,這是倒退到了野蠻狀態。
在科索沃戰爭期間,他在支持軍事干涉的同時強調,西方國家對這一危機的形成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尤其是德國,在南斯拉夫解體時期,德國率先宣布承認克羅地亞和斯洛文尼亞。格拉斯當然意識到自己常常發表不受人歡迎的見解,他曾自嘲地稱著名作家和批評家耶斯、哲學家哈貝馬斯和他自己是“最后的莫希干人”,“三個上了年紀的火槍手”,或者“三個別無所能的恐龍式人物”。反對者則稱他們是“三個總是生活在昨天的人物”。
在得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接受媒體采訪時格拉斯表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不會改變他的生活。顯然他的常常令不少人感到不快的聲音不會因此而變得溫柔悅耳圓潤動聽,因為他認為這是他作為一個公民的義務,同時這也是從德國歷史中得出的教訓:魏瑪共和國的衰落和納粹德國的興起就是因為這種聲音過于稀少,過于弱小。
耶穌受難日的菜譜
兩相矛盾,這個字眼或許可以用來形容我從復活節前的星期一到耶穌受難日之間的心情。一方面,我為那個石膏做的童子耶穌不愿敲鼓而生氣,另一方面,我又為這面鼓如今歸我一人所有而高興。一方面,我的聲音失靈了,未能唱碎教堂的玻璃窗,另一方面,鑒于這神圣的彩色玻璃,奧斯卡保留下了對天主教的殘存信仰,而正是那點殘存的信仰,還將給他灌輸許多令人絕望的褻瀆神明的靈感。
可是,兩相矛盾這個字眼的含義還不止這些。一方面,從圣心教堂回家途中,我試驗性地唱碎了一個頂樓上的玻璃,另一方面,我覺得非常奇怪,為什么我的聲音對世俗的目標能夠奏效,可是在教會的范圍內卻失靈了。兩相矛盾,我自言自語道。這道裂痕一直存在,無法彌合,至今猶與我同在,盡管我既不是住在教會范圍內,也不是住在世俗的地區內,而是住在離開這兩處的一家療養與護理院里。
媽媽賠償了左側祭壇的損失。復活節生意興隆,盡管店鋪在耶穌受難日沒有開門,因為馬策拉特是新教徒,他堅持不開門營業。平時媽媽一貫獨斷專行,但是每逢耶穌受難日她就讓步,店鋪關門,停止營業。不過,她又反過來根據天主教的理由,要求在基督圣體節殖民地商品店歇業一天,并把櫥窗里的貝西爾肥皂粉的盒子和哈格牌咖啡的樣品,換成電燈照明的彩色小圣母像,還參加在奧利瓦舉行的天主教士與教徒的列隊游行。
我們有一塊硬紙板。一面寫著:耶穌受難日,歇業一天。另一面寫著:基督圣體節,歇業一天。過了那個既無鼓聲也無唱碎玻璃聲的星期一,耶穌受難日接著來臨,馬策拉特把硬紙板掛進櫥窗,寫著“耶穌受難日,歇業一天”的那一面朝外。吃完早飯,我們就乘電車去布勒森。兩相矛盾這個字眼也適用于拉貝斯路的景象。新教徒都上教堂去了,天主教徒在家擦玻璃窗,在后院拍打所有的毯子一類的東西。他們拍打的勁頭真大,回聲四起,讓人聽了真以為在每幢公寓的院子里,都有《圣經》上的兵丁把有分身法的救世主釘到十字架上去。
受難節的地毯拍打聲遠遠地落在我們背后了。媽媽、馬策拉特、揚·布朗斯基和奧斯卡,這久經考驗的一組人乘上九路電車,穿過布勒森路,經飛機場、舊練兵場、新練兵場,在薩斯佩公墓附近的道岔旁下車,等候從新航道駛往布勒森的電車。媽媽利用等車的機會,微笑著發表了厭倦生活的觀感。在那個廢棄的教會小墳場上,畸形的沙灘矮松下,上世紀的墓碑歪歪斜斜,雜草叢生,媽媽卻說那兒很美,浪漫而又迷人。
“如果那個公墓還有人管理的話,我真想將來在那兒安息。”她懷著愛慕之情這樣說著。但是,馬策拉特卻認為那兒的土沙性太大,還挑剔說那兒到處長滿了飛廉草和野燕麥。揚·布朗斯基講了他的顧慮,這個地方本來倒真是一塊樂土,可是,從飛機場傳來的噪聲以及在公墓附近調頭的電車都會破壞那兒的寧靜。
開來的電車在我們身邊調頭,售票員按了兩次鈴,我們上車。電車離開薩斯佩和它的公墓,朝布勒森駛去。布勒森是個浴場所在地,那時節,將近四月底,景象卻相當荒涼。飲食鋪釘上板條,療養院大門緊閉,海濱散步小道上不見三角旗,游泳場上,二百五十個帳篷空空蕩蕩地一字兒排開。寫天氣預報的黑板上,還留著去年寫的粉筆字痕跡——氣溫:二十度;水溫:十七度;風向:東北;天氣形勢:晴轉多云。
起先,我們要徒步去格萊特考,后來,大家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上了相反的方向,朝防浪堤走去。遼闊的波羅的海懶洋洋地舔著沙灘。直到夾在白色燈塔和有航標的防浪堤之間的入港航道為止,一路上不見人影。昨天下的一場雨,在沙土上留下了規則的印痕;踩掉它們,換上自己的腳印,真是件開心事。媽媽和我都脫掉了鞋襪在沙上走著。馬策拉特揀起銀幣大小的磚頭碎片,輕輕撤出去,讓它貼著綠色水面接二連三地跳躍,想逞一逞能。揚·布朗斯基手法不靈巧,在扔磚頭片的間歇中,尋找琥珀,而且也真的找到了一些小碎片,其中一塊,有櫻桃核那樣大小,便拿來送給了我媽媽。這時,媽媽正同我一樣,光著腳在奔跑,她不時地回頭看看,像是愛上了自己的腳印。太陽謹小慎微地照射著。陰涼,無風,清爽;遙望天邊,可見一條灰帶,那是赫拉半島。還有兩三道逐漸消失的黑煙以及時而躍出地平線的一艘商船的上層建筑。
我們四人,有前有后,間隔的距離不等,相繼來到寬闊的防浪堤基部的花崗巖石上。媽媽和我又穿上鞋襪。她幫我系鞋帶時,馬策拉特和揚已經在高低不平的防浪堤頂上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向空蕩蕩的大海蹦去。壩基隙縫里散亂地長著一叢叢蓬亂的海草。奧斯卡真想用梳子給它們梳理一下。但是媽媽攙著我的手,我們跟在那兩個像小學生似的亂蹦亂跳的男人后面走去。每走一步,鼓就撞一下我的膝頭,然而我不愿把它取下來。媽媽穿一件帶覆盆子色翻邊的天藍色春大衣。花崗巖凹凸不平,她穿著高跟鞋走起來非常吃力。我身穿金錨鈕扣的水手大衣,這是我的星期日和節日服裝。水手帽上的飄帶,繡著“皇家海輪賽德利茨”號字樣,那是格蕾欣·舍夫勒的紀念品。如果有風的話,它會飄舞的。馬策拉特解開了棕色長大衣的鈕扣。揚一向很講究,穿一件閃亮的天鵝絨領雙排鈕扣大衣。我們蹦蹦跳跳地來到防浪堤盡頭的航標處。航標下坐著一個年歲較大的男人,頭戴裝船工帽子,身穿棉上裝。他身邊有一條裝土豆的口袋,里面有什么東西在抽搐,在不停地掀動。這個男人——我猜他的家不是在布勒森就是新航道——手拿著晾衣繩的一頭。這根纏上海草的繩子,另一頭隱沒在莫特勞河入海口咸淡相混的水里。這里的河水依舊渾濁,雖無公海推波助瀾,卻不停地拍打防浪堤的石塊。
我們都想知道,這個戴裝船工帽子的人為什么用普通的晾衣服繩子釣魚,而且顯然沒有浮標。媽媽親切地開著玩笑問他,并叫他“大叔”。這位大叔咧嘴一笑,露出了被煙草染成褐色的殘缺的牙齒,也不作解釋,卻從嘴里吐出一長條嚼碎了的煙草渣兒,在空中翻了幾個筋斗,落在下面涂了瀝青和油漆的花崗巖石間的爛泥地上。吐出的煙草渣兒還在那里搖晃,最后飛來一只海鷗,靈巧地繞過石塊,在飛翔中把它叼走,招來了另一些海鷗,尖叫著在它后面追逐。
我們都想走了,因為防浪堤上很涼,太陽的照射也不能增添暖意。這時,那個戴裝船工帽子的人開始一把一把地往回收繩子。盡管如此,媽媽還是想走。但是馬策拉特不愿動彈。揚往常是不違背我媽媽意愿的,這一回也不支持她。奧斯卡反正走與不走都無所謂。由于大家都站著不走,我就注意地看著。裝船工均勻地一把一把拽著,每拉一把,便把繩上的海草持掉,并將繩子聚攏在兩腿間。與此同時,我注意到,那艘商船,在差不多半小時以前,上層建筑剛露出地平線,現在已經改變了航向;它吃水很深,正朝港口駛去。奧斯卡心中估計著:吃水這樣深,準是一條運鐵礦砂的瑞典船。
當裝船工慢吞吞地站起身來時,我也將目光從那條瑞典船上轉移過來。“好吧,現在咱們來瞧瞧是怎么回事。”他對馬策拉特這樣說。馬策拉特根本就莫名其妙,但卻對他頻頻點頭。“現在咱們來瞧瞧……”裝船工一邊拽繩子,一邊不斷地重復說著。這時,他更使勁了,并拉著繩子,從石堆上走下去,伸出雙臂,探進花崗巖石間咕嚕古嚕冒泡的小灣子里,摸著,抓到了什么東西(媽媽沒有及時地背過臉去)。他使勁抓住,拉上來,大聲叫我們閃開,接著把一個水淋淋的沉重家伙,一團活生生地扭動著的東西,扔在我們中間:一匹馬的頭,一匹剛宰的真馬的腦袋,一匹黑馬的頭,一匹黑鬃馬的頭。這匹馬昨天或前天肯定還在嘶鳴,因為它的頭沒有腐爛,也沒發臭,至多帶一點莫特勞河水的氣味,但是接著,防浪堤上的一切都染上了這股氣味。
那個戴裝船工帽子的人——此刻,帽子已經滑到后腦勺上了——叉開兩腿站在馬頭旁,淺綠色的小鰻魚像發狂似的從上面游下來。那個人費勁地抓它們;因為那些石塊又濕又滑,鰻魚游動得又快又機靈。隨即飛來了海鷗,在我們頭頂上亂叫。它們沖下來,三四只海鷗爭搶一條小的或者不大不小的鰻魚,轟也轟不走,因為防浪堤是它們的天下。盡管如此,那個裝船工一邊揮拳轟海鷗,一邊抓鰻魚,大約有二十四五條較小的鰻魚被他塞進了口袋里;馬策拉特幫他張著口袋,他一向樂于助人。因此,他也就沒有看見媽媽臉色變白,先是把手后來又把腦袋靠在揚的肩頭和天鵝絨大衣領上。
小的和不大不小的鰻魚統統被塞進口袋里去以后,那個裝船工——在忙碌中頭上的帽子已經掉了——動手從馬嘴里把更粗的黑鰻魚摳出來。這時,媽媽站不住了,只好坐下來。揚要她轉過臉去,但她不聽,而是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裝船工摳鰻魚。
“瞧瞧吧!”他問或哼出那么一句半句,“現在讓咱們來瞧瞧吧!”他用膠靴幫著掰開馬嘴,在上下顎之間撐進一根短棍,露出了完整無缺的黃馬齒,仿佛馬在咧嘴發笑。裝船工——現在我才看清,他的禿腦瓜活像一只雞蛋——用兩只手伸到馬的喉嚨里去抓,每次都拽出兩條至少有胳膊那么粗、胳膊那么長的鰻魚來。這時,我媽媽的上牙和下牙也分開了,把吃下的早飯全部吐了出來,結成塊的蛋白,夾在泡過牛奶咖啡的白面包團里拉絲的蛋黃,統統噴在防浪堤的石塊上。她還在嘔,但已經吐不出東西來了,因為她早餐時吃的就是這些。因為她體重超過正常標準,非要減輕不可,于是試了各式各樣節制飲食的方法,不過難得堅持到底——她偷偷地吃——唯獨星期二婦女同盟的體操她是非去不可的,誰也改變不了她的主意,盡管當她提著運動包出門時,揚甚而至于馬策拉特都譏笑她。她穿著發亮的藍色運動服,同那些滑稽可笑的女人們一起做棍棒操,然而體重仍不見減輕。
那天,媽媽吐在石頭上的東西充其量也不過半磅。她想盡量地嘔吐,但再也減輕不了分量了,除綠色的黏液外,吐不出別的來——海鷗卻飛來了。她剛開始嘔吐,它們就來了,盤旋著,越飛越低,肥壯而光滑的身軀直沖下來,爭食我媽媽的早餐。它們不怕自己變胖,也不怕別人驅趕——何況又有誰去驅趕它們呢?——因為揚·布朗斯基害怕海鷗,雙手護住了自己那雙漂亮的藍眼睛。
它們也不理會奧斯卡,雖說他已拿出鼓來對付這些海鷗,用鼓棒急速敲擊白漆皮來對付這些白東西。可是這也無補于事,至多只是使海鷗變得更白。馬策拉特則全然不顧我媽媽。他笑著,模仿那個裝船工,裝出一副神經堅強、毫不在乎的樣子。裝船工快抓完了。末了,他從馬耳朵里拽出一條又粗又長的鰻魚,并把麥糊似的腦漿也全部帶了出來。馬策拉特頓時臉色煞白,但是仍舊假裝若無其事。他用很少的錢向裝船工買了兩條不大不小的兩條粗的鰻魚,鰻魚到手后,他還要殺價。
我不由得稱贊揚·布朗斯基。他自己那副面孔簡直就要哭出來了,盡管如此,還是把我媽媽攙扶起來,一條胳臂摟著她的腰,另一條胳膊橫在她前面,領著她離去,那樣子十分滑稽。媽媽穿著高跟鞋踉蹌地在亂石間向海灘走去,一步一屈膝,但總算沒有扭傷腳踝骨。
奧斯卡還留在馬策拉特和裝船工身邊。裝船工重新把帽子戴上,指著那個盛土豆的口袋向我們解釋為什么要放半口袋的粗鹽粒。他說,鰻魚鉆進鹽里就死了,鹽還能去掉鰻魚皮上和體內的黏液。鰻魚鉆進鹽里后,仍不停地游動,直到死了為止,這樣,就把黏液都留在鹽里了。如果要做熏鰻魚的話,就得用這個辦法。雖然警察局和動物保護協會禁止這樣干,但也管不了。要去掉鰻魚上和體內的黏液,除去用鹽沒有別的辦法。去掉了黏液,再用干煤泥細心地把死鰻魚擦干凈,放進熏罐,掛在山毛櫸火堆上熏制。
馬策拉特認為讓鰻魚在鹽里游動是有道理的。他說,鰻魚不是也鉆到馬頭里去了嗎!裝船工說,它們還鉆到人的尸體里去哩!據說,尤其在斯卡格拉克海戰以后,鰻魚變得又肥又粗。幾天前,療養和護理院的一位醫生還對我說,有一個已婚婦女用一條活的鰻魚來搞肉體享樂。結果鰻魚咬住不放,她被人送進了醫院。據說,從此以后她再也不會生育了。
裝船工扎上裝鹽和鰻魚的口袋,熟練地扛上肩,把卷起的晾衣服繩子套在脖子上,踏著沉重的步子朝新航道走去。這時,那艘商船也往那個方向停靠。這條輪船大約一千八百噸,不是瑞典的而是芬蘭的,也不是運鐵礦砂而是運木材的。扛口袋的裝船工可能認識那條芬蘭船上的一些人,因為他在向那條生銹的船揮手并喊話。芬蘭船上的人們也向他揮手并喊話。可是,馬策拉特干嗎也揮手,也喊著毫無意義的“船上的,啊嗬咿”呢?我真是捉摸不透。他是個土生土長的萊茵蘭人,對航海一竅不通,至于那些芬蘭人,他一個也不認識。只能說,這是他的一種陋習,別人揮手,他也揮手,別人喊叫、大笑、鼓掌,他也喊叫、大笑、鼓掌。正因為如此,他入黨比較早,那個時候,根本沒有必要這樣做,也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處,僅僅浪費了他星期日上午的時光。
奧斯卡跟在馬策拉特、那個新航道人和那艘超載的芬蘭船后面慢慢走著。我不時地回轉身去,因為裝船工把那個馬頭留在了航標下,不過,現在已經看不到了。一群海鷗把它遮住了,像酒瓶綠的大海中一個閃閃發光的白窟窿,又像一片新洗干凈的云,隨時可以整潔地升到空中去。它們尖叫著遮掩了那只馬頭,那只不再嘶鳴而在尖叫的馬頭。
我看夠了以后,便跑步離開了海鷗和馬策拉特。我連蹦帶跳地跑著,一邊用拳頭捶鐵皮鼓,趕過了現在正抽著短煙斗的裝船工,來到防浪堤起點旁揚·布朗斯基和媽媽身邊。揚還像方才那樣扶著我媽媽,只是另一只手伸到她的大衣領子下面。媽媽的一只手也插在揚的褲兜里。可是馬策拉特看不見這些,他離我們還遠,并且正在用一張在防浪堤亂石間撿到的報紙,包那四條被裝船工用石頭砸暈了的鰻魚。
馬策拉特趕上來了,揮動著那一捆鰻魚,夸口說:“他要一個半,我給他一個盾就買下來了。”媽媽的臉色又見好了,兩只手擱在一起。她說:“你休想我會吃你的鰻魚。我今后不吃魚了,鰻魚更不吃了。”馬策拉特笑著說:“別裝模作樣,親愛的。人家怎么抓鰻魚,你可是知道的,過去你還不是照樣吃,甚至吃新鮮的。等我做好了,加上有花色的配菜,再來點色拉,看你吃不吃。”
揚·布朗斯基沒吭聲,他已經及時地把手從我媽媽大衣里抽了出來。我敲起鼓,讓他們別再談鰻魚,就這樣一直到了布勒森。在電車站上以及上了拖車以后,我還敲鼓,阻止這三個成年人談話。鰻魚也沒怎么動,比較安穩。到了薩斯佩,我們沒有逗留,因為電車已經停在站上。剛過飛機場,盡管我還在敲鼓,馬策拉特卻開了腔,說他現在餓得慌。媽媽沒有搭理,她的目光避開我們三人,望著別處。末了,揚遞給她一支“雷加塔”牌香煙,她才轉過臉來。揚給她點火,她把金色煙嘴塞進嘴唇中間去時,朝馬策拉特莞爾一笑,因為她知道,馬策拉特不愿看她在公共場合吸煙。
我們在馬克斯·哈爾貝廣場下車,不管怎么說,媽媽挽起馬策拉特而不是揚的胳臂,這個我已經料到了。揚同我并排走,攙著我的手,把媽媽抽剩的香煙吸完。
進了拉貝斯路,信天主教的家庭主婦們還在那里拍地毯。馬策拉特開寓所門時,我見到住在五樓的小號手邁恩隔壁的卡特太太正上樓梯。她右肩上扛著一條卷起的淺棕色地毯,用鮮肉色的粗壯胳膊扶著。兩個胳肢窩里被汗水腌咸并粘結在一起的金色腋毛在閃光。地毯的兩頭,一前一后地搭拉下來。要是她的丈夫喝醉了酒,她也會這樣扛他的;但是她的男人已不在人世了。她一身肥肉,穿著波紋綢罩衫,從我們身邊走過,難聞的氣味直沖我的鼻子:阿摩尼亞味,泡菜味,碳化鈣味——日子不同,味道也不同。
接著,我聽到從院子里傳來那種均勻的拍打地毯的聲音。它把我趕進屋里,仍緊追不舍,末了,我只好躲到臥室的衣柜里去,因為柜子里掛著的冬季大衣能起隔音作用,擋住復活節前那種噪音中最厲害的一部分。
我躺進衣柜里,不僅由于拍地毯的卡特太太的緣故。媽媽、揚和馬策拉特還沒脫掉大衣,就已經為耶穌受難節的菜譜爭吵起來。但是爭吵的內容已不限于鰻魚,同往常一樣,又把我給搬了出來,當然是我從地窖階梯上摔下去那個著名事件:全怪你,全怪你!——我現在去做鰻魚湯,別那樣裝腔作勢的!——你做什么都行,就是別做鰻魚。地窖里罐頭有的是。去拿個雞油菌罐頭上來!把活板門關上,可別再出什么事。——別再念這本經啦!這里有鰻魚,就是它了,加上牛奶、芥末、香菜和鹽水土豆,再來一片月桂葉,加點丁香。——不要!——阿爾弗雷德,她不要吃,你就別做啦!——你別管,鰻魚買來不是為扔的,我會收拾干凈,洗干凈的。——不要,不要!——咱們走著瞧吧!東西端上桌再看究竟誰吃誰不吃。
馬策拉特砰的一聲關上起居室的門,到廚房里收拾去了。他存心把聲音弄得很響。他在鰻魚頭部下面交叉劃了兩刀。媽媽的想象力也太豐富了,一聽這聲響就站不住,不得不坐到沙發榻上,揚·布朗斯基馬上跟著坐下去。不一會兒,他們兩人就手握著手,用卡舒貝話在那里竊竊私語開了。
當這三個大人分成兩處的時候,我還沒有躲進衣柜,而是待在起居室里。瓷磚面火爐旁有一張兒童椅子。我坐在那上面擺動兩腿,揚凝視著我,我知道自己妨礙他們,雖說他們也搞不出更多的名堂來。因為馬策拉特同他們只有一墻之隔,雖說看不見,但他像揮舞皮鞭一樣地揮舞著半死不活的鰻魚,顯然在威脅他們。所以,他們只能互相握著對方的手,捏著,一個接一個地拉那二十個手指頭,弄得嘎巴直響,終于使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從院子里傳來的卡特太太拍地毯的聲響難道還不夠嗎?這種聲響不是已經透過了一道道的墻壁,雖然沒有增加音量,卻越發逼近了嗎?
奧斯卡從小椅子上滑下來。他不想突然離去,免得惹人注目,便在火爐旁邊蹲了片刻,隨后,專心致志地敲著他的鼓,跨過門檻,溜進臥室。
我避免發出聲響,便半掩了臥室的門,并斷定沒人會喊我回去,因而很滿意。我還考慮了一下,奧斯卡究竟是鉆到床底下去好呢,還是藏進衣柜里去。我寧愿藏進衣柜,因為鉆在床底下會弄臟我這件過分講究的、海軍藍的水手大衣。柜子的鑰匙我剛好能夠著,轉了一下,打開鑲鏡子的門,用木棒把一件件套在衣架上再掛在橫木上的大衣和冬裝推到一邊去。為了夠著衣架,挪動這些沉重的服裝,我只好踩到鼓上去。柜子中央終于有了一道空隙,雖然不大,但是奧斯卡要爬進去,蹲在里面,那地方是足夠了。我費了一點力氣,甚至把鑲鏡子的柜門也拉上了,我在柜底找到一條女用圍巾,用它卡住柜門,留出一指寬的縫,既能透氣,又能在必要的時候當瞭望孔用。我把鼓放在腿上,不再敲,連極輕的敲擊都停止了。我坐在里面,木然地聽任冬大衣的氣味熏我,滲透到我的身上。
多妙啊!有這么一個柜子,又有這些沉重的、幾乎使人透不過氣來的衣服,讓我差不多把所有的念頭都集中在一起,扎成一捆,饋贈給想象中的某個人物,而他十分富有,莊重地接受了我的禮物,心中的快活卻幾乎沒流露出一絲一毫。
同往常一樣,每當我聚精會神發揮我的想象力的時候,我就神游布魯恩斯赫弗爾路那位霍拉茨醫生的診所,重溫每星期三就診時對于我最為重要的那部分內容。我所想的,不是那個醫生——他給我做的檢查,越來越繁瑣了——而是他的助手,護士英格。給我脫衣服、穿衣服的是她,給我量身高、體重以及做試驗的也是她,總而言之,霍拉茨醫生給我做的試驗,均由護士英格實際操作。她做得正確無誤,但總有點粗暴生硬,每次都不無嘲諷地報告說:失敗。但霍拉茨卻稱之為部分成功。我難得瞧一眼護士英格的臉,我的目光以及那顆時而被挑動的鼓手的心,僅安于領略她那身由于干凈而顯得更白的護士服,她當做帽子戴的輕飄飄的織物,以及一枚簡樸無華、鑲有紅十字的胸針。注視她那身護士服一再更新的褶裥可真有意思。她的衣服里面有肉體嗎?她那張臉越來越老,她那雙手雖然千方百計地保養,卻還是瘦骨磷峋,這都暗示,不管怎么說護士英格還是一個女人。當揚甚至馬策拉特掀起我媽媽的衣服時,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護士英格是沒有的,因此這證明她的體格與我媽媽的不同。她身上有一股肥皂味和令人困倦的藥味。在她給我這小小的、據說是有病的身體聽診的時候,睡意就向我襲來,這種情形經常發生。那是從她白衣裳的褶裥里產生出來的輕微的睡意,石碳酸味籠罩下的睡眠,無夢的睡眠,但有時候,她的胸針遠遠地變大了,變成了天曉得是些什么東西:旗幟的海洋,阿爾卑斯山的紅光,虞美人盛開的田野,準備起義,反抗誰呢?真是天曉得:反抗印第安人,櫻桃,鼻血,公雞的雞冠,大量的紅血球,直到占據了我的全部視野的一片紅色,構成一種熱情的背景。這種熱情無論當時或現在都是不言而喻的,然而無以名狀,因為“紅”這個小小的字眼不表達任何意思。鼻血同它無關,旗幟也會褪色,我盡管如此還是稱之為“紅”,紅色便唾棄我,把它的大衣里外翻了個個兒:黑色,廚娘來了,黑色,嚇得我臉色發黃,她騙我,說天上的藍色掉下來了,我不信藍色,她騙不了我,也不能使我變綠,綠色是棺材,我躺在里面吃草,綠色蓋住了我,使我不見日光變成白色,白色又染黑,黑色嚇得我臉色發黃,黃色騙我說是藍色。我不相信藍色是綠色,綠草地里開紅花,紅色是護士英格的胸針,她別著一個紅十字,確切地說,別在她的護士服的衣領上;不過,無論在衣柜里還是在別的地方,我的想象很少能停留在這種一切象征中最單純的顏色上。
各式各樣的喧鬧聲從起居室里傳來,沖擊我藏身的衣柜,把我從剛剛開始、奉獻給護士英格的半睡狀態中喚醒過來。我頭腦清醒、張口結舌地坐在各種大小式樣的冬大衣中間,鐵皮鼓擱在膝上,聞著馬策拉特的納粹黨制服的氣味,邊上是皮腰帶。帶彈簧鉤的皮背帶。但是,護士服的白褶裥我卻再也想象不出來了,我兩旁掛著的是毛料、精紡毛料和燈心絨,頭頂上是前四年各種式樣的帽子,腳邊上是大人鞋,小孩鞋,上蠟的皮靴綁腿,釘和沒釘平頭釘的鞋后跟。門縫里射進一道亮光,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奧斯卡悔不該在鑲鏡子的門中間留一道縫。
起居室里的那幾個,能給我看什么戲呢?也許馬策拉特撞見了沙發榻上那兩個,不過這不大可能,因為揚一直小心提防,而且不僅是在玩施卡特牌的時候。很可能是,結果也當真是,馬策拉特殺完鰻魚,剖腹,洗凈,煮熟,加佐料,嘗過味道,把加鹽水土豆的鰻魚湯盛在大湯碗里,端到起居室的桌上,而由于那兩個毫無就座的意思,便自夸鰻魚湯如何鮮美,又把加的佐料從頭到尾數了一遍,像吟誦祈禱文似的背他的烹調法。媽媽大叫大嚷。她用的是卡舒貝話。馬策拉特既聽不懂又難以忍受,但還得聽著,可能聽出一點她的意思;反正說是鰻魚,不會有別的;還有呢,就是我從地窖階梯上摔下去的事,媽媽每次喊叫,無非是這些。馬策拉特回敬了幾句。他們各自的臺詞,都背得滾瓜爛熟。揚插進來指責。缺了他,就沒戲了。接著是第二幕:砰地掀開琴蓋,沒有樂譜,背著彈,兩只腳各踩一只踏板,三個人前后不一地吼起《神彈射手》里的《獵人合唱》來:“世上何物相類似……”哼哼哈哈唱到半中腰,砰的一聲琴蓋蓋上,腳從踏板上抬起,琴罩罩上。媽媽來了,已經走進臥室,還瞧了一眼衣柜鑲鏡子的門。我從門縫中看去,見她橫躺到藍色華蓋下的結婚床上,放聲哭泣,十指朝天,一如結婚城堡床頭掛的那幅金框彩色畫上祈禱的從良妓女。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只聽見媽媽的哭聲、床發出的輕微的嘎吱聲以及起居室里傳來的含糊的嘟噥聲。揚安慰馬策拉特,馬策拉特請揚去安慰我媽媽。嘟噥聲逐漸消失,揚進了臥室。第三幕:他站在床前,看看媽媽,又看看祈禱的從良妓女,小心翼翼地坐到床沿上,撫摩臉沖下趴著的媽媽的背部和臀部,用卡舒貝話撫慰她,末了,由于光說好話已無補于事,便把手伸到她的裙子下面去,直到她停止啜泣。這時,揚的目光也可以從十指纖纖的從良妓女身上挪開了。這一場是非看不可的。揚干完差事,站起身來,掏出手帕,擦擦手指,隨后大聲地對媽媽說話。這時,他不再講卡舒貝話,而且一字一句地,好讓留在起居室或廚房里的馬策拉特聽明白:“來吧,阿格內斯,忘了這件事吧!阿爾弗雷德早就把鰻魚端走了,已經扔進廁所了。讓我們開開心心地去玩施卡特牌吧!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賭四分之一芬尼一點怎么樣?忘掉這些事情,恢復了和氣,阿爾弗雷德會給你做蘑菇炒雞蛋和油煎土豆吃的。”
媽媽沒有搭話,翻身下床,重新扯平了黃色床單,對著衣柜門上的鏡子理了理頭發,跟在揚后面離開了臥室。我的眼睛從窺視縫前移開去,隨即聽到他們在洗牌。謹慎而輕微的笑聲,馬策拉特簽牌,揚分牌,隨后大家叫牌。我想,現在是揚叫牌,馬策拉特是下一家,揚喊到二十三點他就不要了。媽媽接著,一直喊到三十六點,這時揚也不得不讓步了。媽媽總算打滿了三十六點,真險,差一點她就輸了。第二盤打紅方塊,揚穩穩當當地贏了。第三盤,媽媽打紅心三十點,僥幸贏了。
不用說,這場家庭牌戲一直玩到深夜,中間短暫地間斷過一次,吃炒雞蛋、蘑菇和油煎土豆。可是,接下去的牌局,我幾乎聽不見了。我又重新設法尋到護士英格和她的催人入眠的白色護士服。可是,在霍拉茨醫生診所里的情景卻仍舊相當模糊。不僅綠色、藍色、黃色和黑色一再來破壞紅十字胸針的紅色,而且今天上午發生的事情也摻了進來:通往聽診室和護士英格的門剛打開,呈現在我眼前的總不是潔凈而輕盈的護士服,而是新航道防浪堤上航標燈下那個裝船工,他正從水淋淋的馬頭上把爬滿的鰻魚抓下來。至于呈現為白色的東西,我本想把它同護士英格聯系起來,卻不料都是海鷗的翅膀,片刻之間,遮蓋了馬頭和馬頭里的鰻魚,直到傷口又迸裂,但流出的血不是紅色的,而是黑色的,像那匹黑馬。酒瓶一般綠的大海,給幻景增添一點銹紅色的是那艘運木材的芬蘭船,那些海鷗——可別再同我提起鴿子——像云一樣遮蓋了那個獻祭品,用它們的翅膀尖伸進去,拽出鰻魚來,扔給護士英格。她接著了,贊頌它,并且把自己變成了海鷗,不是鴿子,即使變成了圣靈,也不以鴿子的形骸顯現而以海鷗的形骸顯現,像云一樣,降落在肉上。慶祝圣靈降臨節。
我不再白費勁了,而要離開衣柜。我怒氣沖沖地踢開鑲鏡子的柜門,爬出柜子,在鏡子前照了照,依然故我,但畢竟很高興,因為卡特太太不再拍打地毯了。雖然耶穌受難日對于奧斯卡來說已經結束,但是他自己的受難日則要到復活節過后才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