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朋友聽說我沒有工作,很是憐惜我的清貧,覺得我還不是一無是處,就應該充分發揮我的一技之長。盡管我的文字很少在紙質媒體上發表,他們還是盡其所能向我約稿,希望我能寫一些可以公開的話題。有一位編輯朋友就爭取到自己的報紙版面上開辟“往事”專欄,興沖沖地告訴我說,這你總能寫吧。這讓我覺得很好玩,我真的只有靠往事為生了嗎?我因此固執地拒絕寫稿。
但這個情由卻在我心里活下來,至于今天它生成自己的世界,一個念想成就一個世界,理想主義仍是值得尊敬的。是的,雖然我自覺年輕,至少正當壯盛年華,卻也有不少可堪或不堪一類的往事。我已經在心里,或者說,我精神的絲縷已經牽系著逝去的時光。我想到最多的是我喜歡的作家茨威格《昨日的世界》,他以自殺的方式選擇告別這個世界之前回想的世界是那么有意義。我的昨日跟他的似乎可以一比。
說起來,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往事。當年讀《昨日的世界》一書是我借讀的,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我還是一個出校門不久的青年,在京城尋找自己的活法兒。我那時不認識什么名人,僅僅由于一個初中學生陳肩的提攜(他認識的人多極了如臧克家葉嘉瑩錢鐘書等),我認識了舒蕪先生。在陳肩到廣州謀生后,我就一人偶爾到舒蕪先生家聊天兒。有一年,是1992年的冬天,我看到他的書架上有剛出版不久的《昨日的世界》,他也竭力說好,我就借回家。那本書我一口氣讀完,對茨威格的文字很是服氣。印象深的,除舒蕪先生在那上面劃不了少記號外,就是茨威格展示的歐洲世界,那個黃金時代及其后的文學藝術、社會思潮和政治科學等進展情況,真是精彩絕倫。
但“借回家”的“家”其實不成為家,我那時無心教書,學校里六平米的鐵皮屋我已經很少住。我找了個“第二職業”,因此在外面住了一段時間。對書的態度也就很隨意。到春節的時候,舒蕪先生催要書,我才發現書已經不翼而飛。經過一段時間的尋找,我只得寫信向舒蕪先生解釋,道歉。舒蕪先生不理。他的女兒告訴我,她的父親非常生氣,因為那本書有他閱讀的心血,我居然弄丟了我還是讀書人嗎?
這事讓我羞愧難當。我想買本新的都不能夠彌補損失。很久以后,我回老家才發現我的姐夫哥到北京來時“順”走了難怪我當時找翻了天都找不到,而那本書已經看成了“麻花”,書頁卷了起來。我真不知道怎么跟舒蕪先生說這件事。
這件事如今在編輯朋友的“往事”提示下不斷翻滾。我對茨威格的世界也在回憶中清晰起來,是的,他提到過歌德,他羨慕那個在當時唯一活著的受歌德目光注視過的老婦人;他見過列寧,他說他后來一點兒也不奇怪這個人在俄國的暴力革命,用我們的話說,他們都預想到這個人會“攪得周天寒徹”;他遇到過弗洛伊德的逃難,他對這個道德高尚的人充滿敬意。歐洲世界的最有精神密度的年代他都親歷過。我還記得,他對巴黎的感受,那個歐洲的文化中心,當時各路人物云集;他住在巴黎,在街道上走走就能碰到后來為我們驚若天人的大師們。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說喬伊斯,茨威格在一個廣場上閑逛,遇到一個抿著嘴專注往前噔噔直走的男子,別人告訴他,那就是喬伊斯。茨威格評論說,誰能想到這個貌不驚人的中年男子內心有一個絕大的世界呢?十年了雖然我再沒讀過《昨日的世界》,我還是能想象喬伊斯在巴黎街頭的表情。
這件事翻滾的結果是我回憶起我在北京遇到的文化人物。十年過去,我也從當年的小青年長大,我們社會在九十年代極為壯闊的社會思潮我也看見。據說,北京這樣的城市集中了全國精英的大半,在北京走走就能遇到他們中間的一個兩個甚至更多,他們在這個城市里生活、研究、創作、交流,爾后以自己的努力來參與改變我們社會的演進風貌。這一現象是真的,我就很有幸地遇到了不少專家學者和思想家們。在《看張的人和看張的社會》一文里,我講過在建國門遇到美國有名的中國問題專家李侃如的事。實際上,在建國門我還遇到沈昌文先生,我們這些后生小子都叫他“沈公”,那一天,我在建國門附近等人,抬眼一看,看見沈昌文老先生騎著自行車飛快地往前沖,我趕緊招呼,沈公看到旁邊有人招呼,看一眼車速慢了下來,又看了兩眼趕緊下車,我們聊了幾句,他也就又上車赴約去。這種巧遇讓人覺得生活明亮了許多。
我在街頭最早遇到的名人可能是何家棟先生,那時他還想辦報紙,我在朝內大街辦事,走著走著覺得前方踽踽獨行的一個老頭的背影很熟,趕上去,果然。原來是何先生從家里拎著一大堆資料去報社,他已經是七十多的老人,用現在的話說,還能“與時俱進”,真讓人感動,何先生后來也確實寫出了像《中國的道路》那樣為人欽佩的文字。
有一次,我跑到三聯書店去附庸風雅,在地下一層書架之間翻書,翻著翻著居然又遇到王小東先生。他是我的朋友,是民族主義的代表人物,我們聊了一下他讀什么書。我知道他的興趣廣得很,也就經常問他有什么書值得看,他當時正在讀一些國外科學大師們寫的書。他向我推薦《楠溪江中游古村落》,我讀了以后卻有些失望。
北京真是“首善之區”啊。讓人不經意間與許多名人相遇,一睹他們的風采。我是在正則基金會頒獎的會場入口遇到汪丁丁、汪暉,我在一些研討會上遇到何懷宏、羅志田、何博傳、朱學勤、許紀霖、耿占春、趙汀陽等人的,可以說當今知識界的名人們我幾乎都照過面,很多人因此成為朋友。劉軍寧先生給人的外表是木訥而嚴肅的,好像整天都在為自由主義著急似的,實際上他是一個非常寬厚的人。重慶的王康先生也是寡言的,但他一開口則充滿激情。周孝正先生和劉力群先生據說是大侃爺,是最有名的“嘴力勞動者”,但我比較后卻覺得王炎先生在善談中有著深厚的文化氣韻。羅志田先生則以歷史作后盾,在妙語連珠里不無冷嘲熱諷。在這些人身邊呆著都是一件幸事啊。當然這并不是說,中國當代的文化精英我都認識,王小波先生辭世之前,我曾向人推薦過他,但自己卻無緣一見。有一次蔣子丹先生安排,讓我見一下韓少功先生,事不湊巧,使我失去了向韓先生請教的機會。在《讀書》雜志創刊二十年的紀念會上,我也跑去了,數百名中國知識界的精英聚會,我這樣的人只能在角落里看熱鬧,一大半人我都不認識。有一個年輕學人指點說這是誰誰誰那是誰誰誰,隨后跟我聊天兒時,不無惡作劇地說,要是有人在這里安裝炸彈,中國知識的演進歷程可能會出現斷裂。
回憶這樣的往事真是一件快事,九十年代作為世紀末的十年在我的印象里可以“狂歡”二字當之。用我的話說,那是四五一代知識精英向歷史交答卷的日子,那么多的頭腦、心靈、聰明才智競相發揮,我有幸目睹了那些場面。最有意思的是,這些社會一流人物的表達和聚會都跟飲食相關,或者說,他們經驗的,他們身心以赴的本來就是一場宴會。正則基金會頒獎是一場盛宴,讀書二十年紀念會是一場盛宴,長江讀書獎也是一場盛宴。當然,這樣的盛宴對參與者是一個考驗,競爭不說,飯并不好吃,至少比不上我們青春時代小酒館的恣意縱情自在。例如,讀書二十年紀念會給來賓上冷盤西餐,我遇到舒蕪先生時他正在用餐。我吃不慣冷餐,事后聊起,舒蕪等很多老先生跟我一樣沒有吃飽。雖然如此,我們年輕人還是以赴宴為榮,巴巴地趕赴文化人的聚會似乎我們確實在其中占有了席位。例如近年來自由主義者們覺得我有“憤青”情緒而冷淡我時,新左派的小左們聚會卻也不愿意讓我參加。我本來沒有席位,如今更失去了入席的資格。這就讓我對赴席有了恐懼,對更年輕的朋友利用手段地入席有了同情和悲憫。
我第一次見崔衛平是謝泳到北京時在一個小胡同飯館里吃飯,那時我知道這位可親可敬的“師姐”善飲,但第二次見面時她居然把我忘了。我在一個公司開設的會所里吃飯,卻碰巧遇到了林毅夫先生。跟王力雄先生聚會的飯桌上,我見到“潛規則”的作者吳思先生以及學者楊東平先生。我結識年輕的王怡先生也是在飯桌上。有一次,我跟劉曉波等人吃飯,在飯館里剛端起筷子,余杰夫婦也來到這個飯館,他們喧賓奪主,先把我們點的菜吃一點再去另一桌就餐,當然,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見余杰先生。海南的單正平先生在飯店里吃飯時想到我,打電話說你一定要來一趟,這里有一個人你不能不見,我去了后才發現不能不見的人是我熟悉的王康先生。我見到敬重多年的《南方周末》的鄢烈山先生則是在黨國英先生主持的宴會上。在國家海關附近的咖啡廳里我見到了四川的作家田雁寧先生。我還有幸參加過沈公主持的幾次小聚,認識了不少新老朋友。這樣的聚會數不勝數。
但我的回憶也不可避免地伴以傷感。這樣的熱烈不再有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雖然我近年來以無業之身幾乎閉門不出,但聽朋友介紹,似乎確實宴席已散。這是定數還是劫數,我們只能等待。需要新的人新的精神上場,但也需要繼承過去。誰說得清呢?我的世紀華宴之后是什么,世界冷冷清清地結束,還是壯烈地巨響?《昨日的世界》里那么多優秀的不世出的天才謝幕后是慘烈的世界末日,是億萬生靈的涂炭。那么我們今天所做的能如歌中唱的“明天更美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