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長期偏安于西部,介于北方過于正統的儒家文化與江南過于軟靡的士林文化之間,有文化的氤氳圍繞,卻不像齊魯大地那般出所謂的圣人,從而多假正經;但文化又沒深到像江南那樣扼殺擁有野道的程度。所以巴蜀的人,介于文野之間,野道的身上有點文氣,在文氣的同時卻有點野道,因之袍哥中不乏軍師型的智取人物,也不乏絕不“拉稀擺帶”的硬漢。
流沙河先生在回憶起1949年前袍哥的積極作用時曾說,袍哥監督政府,使政府在某種意義上不敢胡來。
打入巴蜀袍哥的心臟
袍哥們是一群有組織的特殊人物,他們像蜘蛛織網,先打大框架“地基”,再織幅,接著再織中間的圓心“休息室”,最后往外擴張,從而織成一幅讓各類昆蟲無處逃逸的大網。事實正是如此,袍哥正是利用“與子同袍”,以及“袍”與“胞”同音所帶來的兄弟之感,織就了一張籠罩巴蜀人生活的大網。
袍哥入幫嚴格,要求嚴厲,不能出賣兄弟。告密于他們來說,是絕對不能允許的罪惡行徑,否則你不僅自身不保,而且連家人也命懸一線。像這樣的組織當然很多,但我只說其中主產于巴蜀而蔓延于周邊省份的袍哥。1949年前,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大到軍隊國家,小到家庭父子;左至打著為窮人旗號的革命家,右至彼時國民政府中的要員;內及國人,外至洋人(希臘人巴巴達就是個在重慶“嗨”了四十年的洋袍哥,在1949年前夕倉惶逃回希臘。此人最有意思的則為開巴蜀電影放映之先河,此是另題,以后再談);公開如軍閥,暗行如土匪;通都大衢到邊鄙小邑;公共場所如茶館碼頭,運籌策劃的密室等等,無不與袍哥有深刻的瓜葛。據1949年的統計,整個四川含重慶有職業及半職業袍哥1700萬人,成渝兩地的公口、分社、支社加起來1500多個,而重慶的職業袍哥多達10萬之眾,真可謂無處不“袍”,“袍勢”無處不在。
彼時的中國是個人與人之間嚴重缺乏信任感的國家,民眾特別是政府缺乏誠信——這當然不只是個道德問題,制度建設在其中所體現的作用,無論怎樣估計都不過分——所以整個社會特別強調誠信之重要。一個著名的悖論:我們說得越多的問題,越表明我們對它缺少了解;我們強調得越多的東西,越表明它的稀缺。袍哥作為一種黑社會組織,也是彼時畸形的社會現實生活的縮影與反應,無論他們怎么強調誠信,強調不準“放水”與“反水”,強調不準“放黃”以及“不認黃”,也明令禁止出賣自己的兄弟,倘有犯規者,其懲罰也可謂嚴厲到歹毒的程度,但這類事情總是層出不窮。這些層出不窮的違犯事件,便是不按袍哥規矩辦事,便是“不依教”。“不依教”當然可謂不按教規辦事,亦可謂不依教化,意義雙關。按袍哥規矩辦事謂之“落教”,也可以反過來說明,一“落”了“教”,你就得按規矩辦事,不可胡亂來。“落教”與“不依教”,在今天依然是我們巴蜀地區的人評價一個人可不可交的一個直接標準。
與此同時,巴蜀長期偏安于西部,介于北方過于正統的儒家文化與江南過于軟靡的士林文化之間,有文化的氤氳圍繞,卻不像齊魯大地那般出所謂的圣人,從而多假正經;但文化又沒深到像江南那樣扼殺擁有野道的程度。所以巴蜀的人,介于文野之間,野道的身上有點文氣,在文氣的同時卻有點野道,因之袍哥中不乏軍師型的智取人物,也不乏絕不“拉稀擺帶”的硬漢。
陳原在《語言社會學》(我懷疑塵元《在語詞的秘林里》也是他的續作)里曾非常精到地探討到語言的社會屬性,語言作為社會生活方式的載體,其間的演變,以及語言對我們生活潛移默化的影響。我認為巴蜀的俗語、諺語、口頭禪中都不乏與袍哥切口相關的語匯,而這些語言的意義依舊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運用不斷。這便是袍哥在巴蜀人文地理中的重要作用。對于袍哥的介紹性著作如趙清的《袍哥與土匪》、王純五的《袍哥探秘》等,可謂不少,但純粹從社會語言學乃至巴蜀人文地理來研究袍哥的著述卻不多見。但王純五的《袍哥探秘》對袍哥的語言及切口已有一定涉及,如參加袍哥謂之“嗨”,而如今操老大者也可謂之“嗨老大”。今之“天棒”、“抽底火”、“繃勁仗”、“撿腳子”、“扎起”、“跑灘”、“打平伙”、“吃欺頭”、“鎮堂子”、“下粑蛋”、“擱得平”、“結梁子”等,都還流行在我們的生活之中,為大家所熟知。總體說來,這些語言非常口語化,非常有野氣,自然不是“語文體”,更不是印刷體,堪稱活著的“袍哥史”。現在我以“水”與“黃”二字在袍哥語境中的意義,來作個小麻雀之解剖,以見袍哥對巴蜀地區文化影響之一斑。
“放水”與“反水”
四川人用“水”來指稱人事時,便是指這人說話辦事不嚴肅,不守信用,不值得信賴。不按時到達指定地點,說話不算數,乃至物品的質量很次等等,都是四川人對“水”的理解。在這里,“水”已經脫離自然層面,進入人文社會生活層面。現在通行的《成都話方言詞典》(羅韻希等編)和《四川方言詞語匯釋》(繆樹晟編著)二書里,與“水”有關的詞匯,有不少是對為人做事不守信用的道德評判,如“水起”、“水垮垮”、“放水”等等。看來水這種流到何處便是何處,隨物賦形的至柔特點,被我們借用為對社會生活中一般人事的評說了。事實上,水是至柔至剛的混合物,它對生命可謂作用雙重,既可滋潤亦可毀滅。換言之,一定摸透水至柔至剛的脾性,才能造福于人類
“放飛鴿”、“放黃”、“放筏子”、“放水”固然不對,因為這些都違背人類生活中要講信用的普遍原則而“自絕”于人民,“放水”固不好,是不是就要逆著來“反”它亦即“反水”呢?恐怕未必。對四川人的社會生活深有影響的袍哥組織在自己的行規中,最重的懲處就是針對“反水者”。反水便是背叛、告密,投靠仇家,這是為袍哥者的大忌,更常用的切口叫“點水”。如果發生這樣的事,要是被組織內的兄弟拿住,一定是萬劫不復的,最具道德性的肉體消滅法,便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如果你連死的勇氣都沒有,不敢挖坑活埋自己,那就是袍哥們最瞧不起的人,是“拉稀擺帶”的草包慫人。你要當真死了也就罷了,要是“拉稀擺帶”后尚且茍全于世,那么你自絕于你的袍澤便是確鑿無疑的了。
現在我們明了,四川人的社會生活中對“水”的態度,是既不能“放水”,也不能“反水”。那么四川人對“水”的態度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那就是一個“順”字,亦即四川俗語中說的“順著毛毛抹”。“順著毛毛抹”,當然是一種無為的態度。“順”并不是說,純任自然之力,完全放棄人為的努力。順當然是前提,但“抹”也是很重要的。這就體現人在自然中既非奴仆亦非征服者的特殊地位。這是個講究分寸和把握尺度的特殊位置,縱觀古今中外,凡是錯位者,無不終將遭致天譴。
“放黃”與“不認黃”
盡管袍哥已遠離我們半個世紀,但不僅從四川方言中未脫盡其間的氣息,就是我們現在流行之“雄起”、“假打”、“踩扁”、“挨球”等體育運動中的詞匯,與袍哥的語匯也是一脈相承的。“踩扁”有時也只是“繃勁仗”,“挨球”當然不是真挨球之打,而是“傻×”的代名詞。“假打”就類同于“放黃”,“不認黃”則有點“雄起”的意思,當然更近于“不依教”。與“黃”字組詞,而又與“放黃”與“不認黃”有點關系的,即有“黃的”、“喊黃”、“黃話”、“黃幫”、“黃腔黃調”、“開黃腔”等等。著名作家李 人是活用四川語言的大師,比如他在《死水微瀾》里就用過“我看你們都是黃的”。
查《現代漢語詞典》里有關“黃”字及相關詞語之釋,非常之多,但與“放黃”、“不認黃”有點瓜葛的,也就只有兩個條目,一為“黃賬”,也是作方言用的,即收不回來的賬,這在巴蜀地區流傳也較普遍;二為“黃魚”,其中一義為輪船水手、汽車司機為撈外快私下帶的人。此即不系正規旅客,大抵也沒有正規座位,故名曰“黃魚”。“放黃”近乎“喊黃”和“放水”,都是不守信用,故意爽約之意,這就是不“落教”,也是“不依教”,不依教當然會受到相應的懲處。一為袍哥內部的懲處,二為在江湖上行走缺少信用可言,在聲名可以傳播的圈子內便失去相應的信用。失去信用,哪怕在江湖上有過硬的“響片”,買賬的也可能不多。而“不認黃”則是變相的“雄起”,不踩事,不怕事。不認黃既是來硬的,也是“不依教”,不按規矩辦的意思。四川話中的“黃”故有黃顏色之意,間亦涉及到性之所謂“二黃二黃”的一說。所謂“二黃二黃的”即系少兒不宜,但與真正的毛片尚有一定的距離的,也就是黃得不夠正宗。所以川語中的“黃”字的普遍用義,大抵多是由不夠正宗演化而來。由不夠正宗,則變為不守規矩,不守信用。
此“水”非常水,此“黃”非常黃。“放水”與“放黃”相對,“反水”與“不認黃”相應,都表明不守誠信,不守規矩,是袍哥組織中會被重處的惡習。其實一個社會性組織,不管是合法還是非法,人群合作都存在一個交易成本的問題。倘使沒有規矩,大家胡來,必然亂套,增加扯皮的成本,便無法使大家獲益。一個組織如果缺乏繼續存在下去的獲利機制,并且沒有前進的動力,更沒有健康良好的誠信激勵機制,不管他使用什么樣的好詞麗句,大言欺世,都無法維持太久。
巴蜀地區的人對一個人的最高獎賞,便是說這個人耿直,落教,不耍花花腸子,這些都是袍哥帶給我們遺產。袍哥有渾、清之別,前者與打家劫舍的土匪一般無二,這當然應該鄙棄;而后者則扮演著鄉紳的社會角色,扶危濟困,維持鄉村秩序。在某種意義上講,這些鄉紳相當于在小民百姓與常常瘋狂暴怒、容易出錯的國家機器之間,形成一種制衡力量,不至于讓小老百姓不通過臭氧層而遭太陽的直接烤曬。流沙河先生在回憶起1949年前袍哥的積極作用時曾說,袍哥監督政府,使政府在某種意義上不敢胡來。雖然用袍哥監督政府并不是一種一勞永逸的制度力量,但在沒有良好的制度制衡的情況下,也不失為一種幾得其便的權宜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