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聲的精神分析

一

群眾出版社出版的《古拉格群島》上卷第６９頁記載有一個熱烈鼓掌的典型案件。在莫斯科附近一個小城召開區黨代表會議，小城要人們均參加這一盛會。便衣警察像習慣性的雪渣一樣滲入到大廳里群眾之中。眾多演講之后進入晚會高潮：朗讀致偉大領袖斯大林的效忠信。提到斯大林的名字全體起立熱烈鼓掌，掌聲持續不斷達三四分鐘，人人都知道便衣警察在監視掌聲，誰也不敢停止鼓掌，六分鐘，八分鐘……由于不停地鼓掌，老年人心臟跳得厲害。九分鐘，十分鐘過去，大家害怕起來，沒人知道這情形該如何結束。在持續到十一分鐘時，造紙廠廠長鼓起勇氣停止鼓掌坐下。好像發生奇跡似的，寧靜降落在整個大廳里，現在可以不鼓掌啦。當晚造紙廠廠長以“別的理由”被逮捕，并判刑十年。審判結束后，偵察員要他記住：永遠不要第一個停止鼓掌！

鑒于鼓掌這個動作已脫離馬拉松性質正在向永動機靠近，索爾仁尼琴試圖回答“那我們怎樣停下來呢”，這就不是依靠達爾文先生物競天擇原理可以完成的，這必須要到靈魂深處尋找答案。羅伯斯庇爾自視為人民公仆和人民道德的化身，作報告時他通常這樣來區別誰是人民誰是人民敵人：“給我鼓掌的是人民，是不幸者。如果有人指責我的話，那一定是富人是罪犯。”這并不是特殊道德坐標，因為詩人馬雅可夫斯基說過：“誰今天不是跟我們同聲歌唱／誰就是／反對／我們！”在如此清晰的路線面前人們很容易區分“敵我”。

在《顧準傳》里記載有一個細節：那個時期蘇聯老大哥在中國的地位如日中天，任何人不敢有絲毫怠慢，連蘇聯文藝團體來演出票面上都印著“請鼓掌至少三遍以上”，作為一種受到教育的回報，掌聲和由此激發的歡呼是聽眾唯一可以奉獻的精神產品，而且從掌聲中可以迅速甄別當事人的身份，盡管這個身份需要一定體力作基礎，但努力而為之三鼓而竭再鼓之，就給人一種雖體力不支但仍然繼續熱愛和擁護的良好印象，不能去學那個造紙廠長。后來讀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卡內提在《群眾與權力》中的結論：“手真正偉大之處是它的耐性。”因此每當在電影《新聞簡報》里看到權威人物，在開始階段總有老師帶頭起立高舉雙手猛烈拍打空氣。老師往往把手掌彎成掬捧狀，如此發出的聲音就獲得一種類似空氣動力學的能量，像紙盒被車輪碾癟爆破聲此起彼伏。學生們在這個示范動作里明白自己的義務，迅速全場起立椅子立即嘩啦啦倒下一片成為啟動掌聲的先奏。什么時候停止？自然是等到畫面切換到無關的事情上去時……我的這番結論是否“過時”？２００６年１１月１５日《廣州日報》上有篇文章很有意思。張安妮是位小“海歸”，幾周前廣州市舉行少先隊建隊５７周年紀念活動，她參加活動后寫了篇感受深刻的日記：“我們進行鼓掌練習，練得我的手臂都發酸，我不明白為什么鼓掌還要練習？不是拍拍手就行嗎？”顯然，鼓掌絕對不是“拍拍手就行”。小“海歸”不懂，但被掌聲哺育起來的幾代人都懂。

六七十年代掌聲比較單調，就跟那時藍螞蟻制服一樣，掌聲大致有急風暴雨式或整齊劃一式。權威人物在聲音的海洋里乘風破浪。他們紅光滿面保持恒久的微笑，雙手也自然地鼓掌。當然權威是斗智不斗力的，是斗在其中而其樂無窮的，他們斜張左手呈４５度斜面，中規中矩具有指路人的造型，右手食指與中指反復按擊左手掌心從另一個側面看過去很像是在拍發摩爾斯電碼。權威人物鼓掌自然是為感謝密集的掌聲并不是自我表揚。隨著摩爾斯電碼的連續拍發，群眾是十分感動的。日理萬機啊，領導怎么還感謝我們呢？這一感動掌聲就很自然成為“雷鳴般的”或“暴風雨般的”。這兩個約定修飾詞是不能更換的，你不能說成是“驚雷般的”或“晴天霹靂般的”，也不能換成“狂風暴雨般的”或“冰雹般的”，盡管在比喻上后者更接近實質。因此動用氣象領域的現象用之于掌聲，更暗含人定勝天、問鼎命運的隱喻。這就意味著掌聲的打擊力度與鼓掌人的身份成反比：越是具有優越感的族類，掌聲就越發文雅。他們已經習慣“于無聲處聽驚雷”！

二

１９２７年，馬雅可夫斯基寫下“向著陌生的而親如骨肉的中國苦力”鼓掌的《最好的詩》，他刻畫越過烏拉爾山脈而來支持的掌聲：“手掌心里／揉洋鐵皮，／歡呼的聲浪／不斷高漲。／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雅羅斯拉夫在鼓掌……”文字的樓梯猶如檢閱臺前的方陣，方陣齊邁鐵蹄，具有排山倒海的氣勢。沒有人能夠佇立在聲浪沖擊中巋然不動。人不是礁石。聲音總會打穿堅硬的外殼，讓那些脆弱的東西暴露出來接受聲音的撫摸。在摩爾斯電碼拍發過程中，權威心率總是激越的，他們煥發出來的儀態不怒自威，血往上涌使得罕見的潮紅占領額頭和耳根。

二頭肌與三角肌緊密配合左右對稱用力，不是嗎？二元對立是一元論表現形式，使得熱身運動主體獲得一種均衡而單純的激情，對即將開始的講話是互利互惠的。權威不但活動身體，也逐步讓思維獲得預熱的機會，對廣大聽眾來說手指與聽力的聯動態勢勢必為即將展開的正式節目做好充分準備。我們可以目睹大量有關資料，無論是文字的還是音像的，但比較有意思的是一邊閱讀文字記錄一邊聆聽鋼絲錄音的實況。聽鋼絲錄音聽多了我對掌聲產生一些怪異聯想。后來看到單位秘書在起草長篇年終總結講話稿時他把“掌聲”一同算做寫作內容，用括號括起來。文件提前下發，大眾一邊聽一邊看，眼到手到金戈鐵鳴萬眾歡騰。個別調皮的青工喜歡“鼓倒掌”或提前引爆掌聲，讓還停留在課文朗讀中的領導很不高興。怎么搞的？我話還沒講完嘛。他不是責怪鼓掌者，而是愚蠢的秘書。

從聲響系統角度看，掌聲其實與噪音構成完全一致。或者說掌聲是一種最典型的噪音。它所構成的氣場就像一套繁復的禮節所包裝起來的光源。這就使鼓掌者和被歡迎者一同被置身于這緊密的包圍圈里，他們在這個壓縮的空間里不但可以擁有團結緊張的親和力，而且還可以讓參與者盡力吸收權威的熱量從而達到醉酒中的顧盼自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法國當代學者賈克·阿達利在《噪音：音樂的政治經濟學》（上海人民出版社，２０００年版）一書里指出：“由于噪音是權力的根源，它總是讓當權者聽它聽得入迷。”因為從本質上講，“噪音是一種武器，而音樂在最初的時候，幫助這武器生成將之馴化、儀式化，成為儀式化殺戮的一種擬像。”所以賈克·阿達利結論是“噪音仍然是殺戮的一個暗喻。”

前不久，我參加一個必須參加的慶功會。猛然覺得鼓掌這種熱身運動對開懷痛飲比較有幫助。它使一種精神性的癮癖在掌聲中被啟動，以一種發癢的方式產生進一步尋找熱淚的光榮感和傾訴感。塞奇·莫斯科維奇在《群氓的時代》（江蘇人民出版社，２００３年４月第１版）里轉引哲學家勒邦的設問：羅伯斯庇爾為何使女人著迷？因為他會使集體著迷，所以集體就是女人！像女人一樣，集體歷來是喜歡權威的。那么奉獻所有的歡呼給權威，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但從另一個立場來看需要大劑量的歡呼來激發權威的斗志。按照奧地利精神分析學家賴希的觀點，過于仰仗集體歡呼的心理是一種政治性無能的表現。就仿佛一個８２歲的老人癡迷地希望與２８歲的女人共赴巫山。但他是冷水泡茶，企圖指望通過漫長的唾沫分泌和小動作將冷水燒開，直至皺紋和脂肪逐漸被激活的血液占領。可以想象這個無力回春的努力仍然是一些人繼續奮斗的根源。

于是，“鼓掌通過”很長時間來被作為一種法定的民主形式在歡呼；

于是，某個權威講話現場設置分貝儀，以記錄掌聲所達到分貝數來證明體現民意的精確程度；

于是，權威每一次鼓掌猶如紅燈高照的“寵幸”均被忠實記錄在案，作為考察某項決議是否成功發育的記分牌。

三

從漢字結構上說，“鼓”是一種圓柱形、中空、兩端蒙皮的打擊樂器。古代兩軍作戰，以擊鼓鳴金來指揮進退（擊鼓表示進攻，鳴金表示收兵）。古文字里的“鼓”字，像人手持鼓槌敲擊鼓面的形狀，其本意為擊鼓，引申為敲擊、拍打、彈奏、鼓瑟（彈奏琴瑟），再引申為振動、振作、激勵等，如鼓動、鼓勵、鼓舞、鼓足干勁……此外鼓形外凸，所以鼓字又有隆起凸出之意。因此鼓掌的身體政治在原始人類那里就得到體現，這就如同“文化布爾什主義”在原始社會末期就已產生一樣。順便說一下普通話里“耳光”是個來自吳語的兒化詞。它的原始形式是“耳刮兒”。我們知道很多時候“子”尾和“兒”尾可以互換，大家看一些北方作家的文學作品一定看見過“耳刮子”這個詞。同樣用“兒”尾來代替這個“子”尾，于是“光”就出現。另外耳朵嗡嗡作響，“光”也暗示感動和血涌面頰的微妙感受：由于臉頰受到突然沖擊，迅猛的熱力必然對靈魂構成“激活”振作之效。

某天我從一間會議室門口經過，突然聽見拍桌子、扇耳光的聲音。那清脆而干凈的聲音穿過房門，釘子一般盤桓在走廊上。我不是鴕鳥，應該去看看。推開房門，哦，原來是幾個人圓桌會議，大家臉放紅光，在歡迎新上任的局長。這個時候我突然明白一個事實：掌聲與耳光從生理機制來說其實是一致的。

為什么黑猩猩每次見到入侵者總會奮力擂打胸部？它們以這種沉悶的聲音來告訴對方：自己很壯實，很有戰斗力，不怕侵略。同樣的道理，鑒于人類胸部共鳴的單薄無法發出體格的強音，只好用掌聲來達到同樣的目的。但問題在于，無論從聲音、效果上看，鼓掌與摑耳光十分相似。因為人體沒有其他部位可以通過彼此擊打來獲得這樣的聲威和精神鼓勵。摑耳光同樣可以施加激勵、振作、鼓舞作用，在清脆的聲響中總能使被消解的自尊得到重鑄，從而獲得百煉成鋼的自信。看看那些權威，時不時地深入到民眾黝黑的縱深地帶，抱抱娃娃、看看面包是否有黃油可抹，還沒有忘記在小伙子肩頭猛拍幾掌，在半大姑娘臉上用力拍一拍，啪啪啪，半大姑娘臉紅脖子粗，不就傳遞出一種親切和愛民如子女的感情嗎？因此當馬雅可夫斯基說出“給庸俗的社會趣味一記響亮的耳光”時，我寧愿相信他其實說的是鼓掌。明白這其中情由的人是作家蒲寧。蒲寧攻擊馬雅可夫斯基是“文學史最末流的”，但他對馬雅可夫斯基朗誦的描述卻惟妙惟肖：他朗誦時一會兒提高聲音直到狂呼亂喊，一會兒又懶洋洋悄聲細語，結束朗誦后便平淡無味地對觀眾說“想挨耳光的人請按順序排好隊”。

我不想排隊等候。我非常清楚的一個事實在于，我真正在鼓掌的時候的確是在打蚊子。但是我總是無法將狡猾的蚊子殲滅。于是我不能不熱烈鼓掌。無數的意念被手掌打扁，手掌里有一股很干燥的皮膚味道，但是蚊子總是準確穿過我的指縫悠然而去。我妻子聽見我在書房里鼓掌，不斷伸進腦袋問：“什么精神又鼓舞了你如此激動？”我說：“是空氣。”在我說話的間隙蚊子穿過密布的掌聲，像一根釘子消失在光潔的墻壁……卡內基訓練中一篇經典文章指出：“掌聲可以使一只腳的鴨子變成兩只腳”。這句話形象生動地說明贊美的巨大作用。好啊，掌聲怎么使人長出第三只腳，的確不是不可能發生的奇跡。聽聽美好的歌聲《幸福拍手》：“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如果感到幸福就快快拍拍手呀，看哪大家一齊拍拍手。”如果我因此而揮舞雙手的話，那一定是我又看見蚊子……

（由于編者失誤，本刊2007年第一期《新專欄·身體政治》文章標題《身份到臉為止》在制作中漏掉，在此特向作家蔣藍和廣大讀者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