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山東堂邑縣窮苦人家的孩子,姓武,無名,因排行被人稱為武七。武七羨慕富人家的孩子可以讀書,于是他就去私塾偷聽讀書聲卻遭到塾師呵斥。八歲時父親病死,姐姐給人家做童養媳。九歲時武七跟著母親到處要飯。按梁啟超先生傳記說法:“家貧,行乞度日,飲食必先奉母,人稱孝乞……晝行乞,夜績麻,得一錢,即儲之,日惟以兩錢市粗饅自養?!蔽淦?5歲時在姨夫家做童工,17歲時給地主李廩生做長工,飽受人間白眼。他身材肥短,一說話嘴角即現白沫,大家給他取個諢號“武豆沫”,尤其是因為不識字而多次被人毒打被騙財被訛掉工錢。他給李廩生做工三年分文未得,反而被打得頭破血流趕出家門。無望之際他在一破廟里昏睡三天。三天之后他起來。他沒有憂憤而死,而是如癡如癲半呆半傻,既不回家也不再給人家做長工,并手舞足蹈地到處要飯做零工。這個大字不識的文盲經過三天昏睡一下子明心見性才華橫溢,跟阿Q截然有別。武七在很多地方像阿Q,但阿Q在廟里夢見的是人生享受,武七在廟里三天卻改變一生。那一年武七21歲。他依然窮苦,一頓飯吃罷就得尋找下一頓,但他卻從此出口成章念念有詞,隨時可以應對人們的詢問、嘲弄、拳打腳踢。他立下的志愿乃是興辦義學:“扛活受人欺,不如討飯隨自己,別看我討飯,早晚修個義學院。”
武七到處吆喝著出賣苦力:“出糞,鋤草,拉砘子來找,管黑不管了不論錢多少。”為多掙錢,他把自己的長辮子剃掉換得京錢一吊做為他興辦義學的基金。他沒有工做的時候就到各地去要飯。因為他總是嘮嘮叨叨“義學長義學短”,鄉鄰以為他患什么“義學癥”,就又把“義學癥”做為他第二個諢號,他無動于衷:“義學癥,沒火性,見了人,把禮敬,賞了錢,活了命,修個義學萬年不能動。”他行乞時把要來的錢都積存起來,要來的干糧自己只吃碎爛的,好的完整的拿去賣,變成現錢積存下來作為義學基金,他甚至撿菜根、芋尾來吃以節省他要來的菜和飯。他說:“吃得好,不算好,修個義學才算好?!薄笆巢烁?,食菜根,我吃飽,不求人,省下飯,修個義學院。”“吃芋尾,吃芋尾,不用火,不用水,省下錢,修個義學不費難?!睘榉e攢錢他在山東、江蘇、河北、河南一帶行乞并做過各種各樣的農活、雜耍、手藝……積來的錢被姐夫騙去后他就打聽當地可以信任的士紳,跪求那些住在深宅大院里的舉人、進士,求他們幫自己存款。就這樣經過三十年的努力,在50歲時武七覺得有力量辦學,他跪請進士楊樹芳先生,一位急公好義的紳士來替他籌劃興辦義學。楊非常驚喜,但以“不孝有三”來勸武七成家,武七說:“不娶妻,不生子,修個義學才無私。”楊表示愿意出面幫忙,并向當地的富紳募集缺口資金。武七搬磚買木料親自做工,在楊樹芳等人主持下不到一年時間崇賢義塾就開辦起來,并于1888年春天開學#65377;從21歲立志到51歲親眼看到義學開學,過程整整三十年。武七親自勸說窮苦人家孩子上學,七十幾個學生分經學、蒙學兩班。武七跪請楊樹芳為學董,主持義塾一切。但他并不放松,跪請睡懶覺的教師不要睡懶覺,跪求學生不要調皮曠課。
最重要的是興辦義塾后武七仍自律苦行。義塾創辦之初他準備豐盛的筵席招待教師,請學董和熱心贊助的紳士們作陪,他自己并不入席而是站在客廳外面向來客磕頭致謝。他說:“我不敢同老師和諸位先生們坐在一起,我站在門外覺得心安覺得快樂?!彼鷮W生們一樣分得一斤饃饃一碗大鍋菜,但他仍舍不得吃跑到莊外磚窯上換幾塊新磚,自己仍吃殘菜剩飯。義塾成立后雖然已經實現他的心愿,但他依舊過著漂泊無定的流浪生活到處去要飯,仍舊住破廟。學生們勸他別再要飯。他說:“我辦義學的目的不是為個人生活享受,完全為我們這群窮孩子有機會念書!我過的生活自己并不覺得苦,只要你們努力學習我比什么都快樂?!鄙綎|巡撫張曜知道武七事跡后邀見他,見他瘋瘋癲癲以為他害過什么病。他說:“我不瘋,我不病,一心只害義學癥。”一面跟巡撫談話一面還不斷捻著線頭。張巡撫大為感動,資助他二百兩銀子作為義學基金,并下令免征義學田錢糧和徭役。他的事跡甚至感動佛門中人。在他53歲那年,館陶縣楊二莊了證和尚因為景仰他的精神而把自己香火錢和部分廟產捐出來,想為窮孩子辦第二所義塾,武訓聽說后主動找到了證把自己義學基金奉獻出來,一起創辦館陶楊二莊義塾。武訓精神還感動當時教育部長,在他56歲那年學部侍郎裕德到山東視察學務,武訓攔轎向他募捐。裕德捐給他二百兩銀子。加上自己舊存,武訓在臨清創辦第三所義學:臨清御史巷義塾。在第三所義學創立那年武訓已經58歲。他長年苦行至此耗干精神,當年五月武訓患上重病。他住在義塾里休養,躺在屋檐下邊不肯占用一間房子。最初幾天他不吃飯也不吃藥,每天只喝幾口開水。據說,只要聽見學生們朗朗的讀書聲,他那病弱的臉上就有著無限愉快的神情。
光緒二十二年(1896)4月23日,武訓病逝于御史巷義塾。根據《清史稿》記載:“(武訓)病革,聞諸生誦讀聲,猶張目而笑。”武訓含笑離開世界,享年59歲。出殯之日,堂邑、館陶、臨清三縣官紳全體執紼送殯,遵照武訓遺囑歸葬于堂邑縣柳林鎮崇賢義塾東側。各縣鄉民自動參加葬禮達萬人以上,沿途來觀者人山人海,一時師生哭聲震天,鄉民紛紛落淚。據說當時即有人相互低聲議論:“誰說武訓沒有兒子?”在武訓辭世50多年間,他的事跡感動一代代人。1903年山東巡撫衙門為他修葺陵墓建造祠堂。1921年民國大總統徐世昌贈給武訓“熱心公益”匾額。1932年山東省主席韓復榘建造“武公紀念堂”,并在紀念堂兩側建造兩個“武公紀念廳”。1934年臨清縣武訓小學發起武訓97周年誕辰紀念活動。1945年12月陶行知等又在重慶興起紀念武訓誕辰107周年活動,郭沫若、鄧初民、柳亞子等人參加紀念會。陶行知在四十年代物價飛漲、教育經費緊張時期曾在全國提出“跟武訓學”口號,要求大家做“集體武訓”,艱苦辦學。
1950年以前,武訓興學事跡還被列入學校教科書。全國共有七省三十多處學校以武訓名字命名。特別是“大量辦義學,急務此為最”的馮玉祥于1932年至1935年間在山東創辦十五所武訓小學。全國甚至出現武訓出版社、武訓街這樣的名稱。江蘇南通一所師范學校還將武訓像與孔子像并列。山東民眾甚至直呼武訓為“武圣人”。在國外武訓被稱為“無聲教育家”、“平民教育家”。1950年以后武訓被埋進歷史。新天新地的國家不需要他,新天新地的人民也把他遺忘。直到三十年后他才被人們再次想起,按照胡喬木高超的漢語言政策水平,他在1985年如此說:“解放初期,也就是1951年,曾經發生過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這個批判涉及的范圍相當廣泛……我可以負責地說,當時的這種批判是非常粗暴的,因此這個批判不但不能認為完全正確,甚至也不能認為基本正確?!钡钱斀裉烊藗儼l現武訓時也同時發現談論武訓的全部困難。我們當代歷史轉型已經失去武訓所歸屬的傳統中國厚重的文化土壤,武訓人生超出我們今人貧乏可憐的想象。當今天人們多在抱怨自己一年不吃不喝難以買到一平方米房子時武訓卻以三十年努力創辦三所義學。這是個什么樣的人?這是個決非吃完上頓愁下頓、心為物役的小民,而是有著非凡智慧的行者、圣者。據說他省吃儉用三十多年間乞討所得經營所得貢獻給義學的相當于清政府年財政收入的八千分之一,相當于當今800萬至1000萬元。
現今人們談論武訓,最令人費解的是他那三天昏睡,我們甚至他自己也難以說清楚那昏睡的意義。也許那是天啟,那是中外歷史上無數圣哲們覺悟前的“高峰體驗”。他像阿Q一樣在破廟里睡著,但阿Q夢見的是“同去同去”,武訓找到的卻是個人人生道路。雖然人們多以為他是農民階級代表,他多次說過為窮苦孩子辦學,他也說過不要忘記窮人,但是在他三十年行乞生涯中最重要的不是血緣、階層、階級意識,而是他要做事的意識。換句話說他是立足于個人本位而非階層本位。這種立足于個人本位就是一種可示范的鏡子,照見自我的獨立不依?!昂纹谧孕?,本來清凈;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性?!币虼怂男蜗?、生存狀態所歸屬的底層并不真的懂得他,那個階層的人們至多把他理解成好人善人,反而上層士紳多從他那面鏡子中讀懂人生的可能意義。蔣介石說他“獨行空前”,汪精衛說他“廉頑立懦”,于右任說他“匹夫而為百世師”,蔡元培說“武訓先生提醒我們我國有普及教育的必要”,段祺瑞說“丐金以興學難于舍身以衛國是游俠傳之,雄而非卑田院之客億萬斯年式以民德”,馮玉祥說“特立獨行百世流芳先生之風山高水長”,楊虎城說“風興百代”。這個文盲像歷史上大字不識的天才教主慧能一樣頓悟成佛,那一道強光如醍醐灌頂更新成就肉身,肩負起人間大道。慧能是要開宗立派,為無數同胞尋找救濟解脫之道。武訓卻仍舊以身見證,他像大阿羅漢、使徒、圣愚、義人、俠客,自身清明卻回向塵世,為我們示范一種可能的人生。他強大的精神力量重構苦行的意義,苦行在他那里不再是悲慘生活的象征而是一種心靈、人格和精神趨于完善的途徑。
武訓曾被當作小農改良者的極端精神,比如特殊時期的一位偉人就這樣嘻笑怒罵地挖苦他:“像武訓那樣的人,處在清朝末年中國人民反對外國侵略者和反對國內反動封建統治者的偉大斗爭時代,根本不去觸動封建經濟基礎及其上層建筑一根毫毛,反而狂熱地宣傳封建文化。并為取得自己所沒有的宣傳封建文化地位就對反動的封建統治者盡奴顏婢膝之能事,這種丑惡的行為難道是我們應當歌頌的嗎?承認或者容忍這種歌頌就是污蔑農民革命斗爭污蔑中國歷史,就是把反動宣傳認為是正當宣傳。”
今天我們可以看到,他其實是專制社會的革命者和解放者,他以血肉之軀向我們論證真正革命者可與日月爭光的人格力量。自以為比武訓革命的革命者多走到革命的反面,變本加厲復制專制社會的威福玉食,武訓卻拒絕一切。這個在人性上有著革命覺悟的圣者拒絕塵世和未來一切物欲享受:“有你們人世的筳宴口腹之欲我不愿意去,有你們所謂的天堂我不愿意去,有你們所謂的黃金世界我不愿去?!边@個圣徒的精神猶如一個圣雄將會讓后人長久驚奇,如愛因斯坦所說:“在未來的時代,極少有人相信這樣一個血肉之軀曾在地球上匆匆走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