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子寒大學畢業分配到鎮政府才三個月,在辦公室做文字工作。子寒的家在朱村,每周末回家可以坐鎮長的順風車。殷鎮長是殷家橋村人,與朱村相鄰。從鎮里到殷家橋村,是上好的水泥路,到了殷家橋村,子寒便要下車,走一段尚未通車的小路,還要穿過一片墳地。
傳說,殷家橋村有一老翁突然昏厥,家人都以為他死了,過一會兒又醒過來,說剛才已走到殷家橋了,忽聽有人叫他:“勿過橋!”便往回走,就醒過來了。大家只聽說陰間有望鄉臺、奈何橋什么的,怎么也有一個殷家橋呢?見大家不解,老翁說,“在陽世,叫做殷家橋。在鬼魂那里,是通往陰間的路,就被叫做陰家橋了。”
此后,村人皆視殷家橋為不吉。殷家橋在村北,一條小溪從橋下淙淙而過。橋南里許便是殷家橋村,以殷姓人居多,故名;橋之北,是一大片墓園。
子寒也曾聽人說過殷家橋不吉的事,先還不怎么在意,后來每過墳地,總有些怯怯的。他本不相信鬼神之說,但說的人多了,心里油然地蒙上了一層陰影,每次走過那片墳地,一有風吹草動,還是忍不住有些緊張。他總想,要是有一天自己也當了鎮長,第一件事就是把那段路修好。
今天是周末,子寒又該回家了。可惜殷鎮長病了,連順風車也搭不上了。正巧來了幾位兄弟鄉鎮的同志,鎮政府辦主任對他說:“鎮長病了,你同我陪陪幾位客人吃飯吧!”
子寒善飲,最多喝過八兩未醉,同事們皆呼之為“朱八兩”。現在主任要他陪陪客人,也不好推辭,一行人便說說笑笑去了酒店。
席間,幾位客人問及殷鎮長,主任說:“我下午才去看過,病得很厲害,怕是不行了。”說罷,搖了搖頭。
鎮長的近況,子寒是知道的。一周前還是好好的,聽說有人給縣委寫信,說他一年前與一位名叫映雪的女子關系曖昧,讓其懷孕殞于流產。繼后,又奸污了一名女教師,致其死亡。信里反映,鎮長還有受賄和瀆職等行為。縣紀檢部門已準備著手調查,鎮長卻生病了,而且越病越嚴重,醫生已經讓其家人準備后事。
酒罷,天色已晚,子寒有些醉了。只覺得有人在扶著他走,他想,家里一定等著他,母親會倚門而望,就是再晚也要回去,便扯了扯主任的衣襟。
主任望望他,似已會意,說:“回去吧,回去吧!”頓了頓,又說,“回去睡一覺就好了。”
子寒沒有聽清楚主任后面的話,以為這就讓他回去。
昏昏沉沉中,子寒覺得自己是在往家里走,走著走著,他就到殷家橋了。看見月色極佳,幾顆星星斜掛在天空,不時眨一眨眼。這時,他覺得有些頭暈,便揉了揉眼睛,剛一睜眼,忽然雪花飄飄,星月都藏到雪的后面去了。
子寒急步下橋,便見橋北一幢嶄新的屋宇,木柵欄,欄中花團錦簇。他想,上周末從這里過,還是一片荒冢,才幾天,誰家就在這里建起了新房。此時大雪彌漫,道路盡失,子寒未及多想,便跨過柵欄,到檐下避雪。
這是一座不錯的宅子,一座很好的鄉間別墅,裝飾極為考究,城市家居陳設應有盡有。
往門里一看,有一婦人著居家服,圍一條白色紗巾,從樓上下來。那是實木的梯欄,頗富現代氣息。子寒能夠感覺到暖色的燈影里,散著空調的微溫。一個女孩子,像舊家庭里的丫環,正備菜置酒,似有客來。
可惜子寒只看得到婦人的側面,婦人睫毛卷而長,輪廓美極,只聽她吩咐道:“阿紅,空調的溫度要高一點,先生是怕冷的。
“知道了,映雪姐姐,映雪夫人!”阿紅扮了扮鬼臉兒。
二
子寒聽到映雪這個名字時,覺得似曾相識,他搖了搖頭,想讓自己鎮靜一些,努力想了想,還是沒有想起來。但聽她們的口氣,這主仆二人相處得還不錯。
映雪又道:“阿紅你幫我想想,你說先生來,會不會就不走了?”
阿紅說:“我想啊,你是先生四個相好里最相好的一個,他要是來了,肯定就舍不得走了。映雪姐您就放心吧!”
“還是阿紅懂我的心事。”映雪說罷,又心事重重地嘆息了一聲。
子寒這才看清楚婦人,只見她面色蒼白,艷若冰霜,就想,那位先生大概也是一位不俗的人物。
片刻以后,又聽映雪問:“今晚的雪真大,先生會不會不來了?”
“怎么會呢,就是雪大,他才可能來呀。”
“嗯。”映雪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里面沉寂了好一會兒,聽得到空調微微的噪音。子寒望著漫天大雪,不時輕輕地向手心哈著熱氣。
“像是要到了?”是阿紅的聲音。
映雪顯得很驚喜,側耳聽了一陣,說:“是的,來了!”
子寒即刻緊張起來,但覺一陣清風吹來,便見一人立在他的面前。
那人定了定神,看著他,有些遲疑,問:“子寒,怎么你也……”
這時,屋里的人也迎了出來,剛要和來者說話,突然看見多了一個子寒,茫然不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子寒這時也看清楚,來者是殷鎮長,便說:“周末回家,不想遇上大雪,在這里避避,鎮長不見怪吧?”
“唉,到這里還帶一個人呀?”映雪說。
“他不是我帶來的。”鎮長搖搖頭,說罷,又介紹道,“這是鎮政府的小朱,朱子寒。唉,既來之,則安之,進去坐吧。”
子寒有些奇怪,鎮長怎么能夠像風一樣就到了這里?可這時,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便跟著進屋,屋里還是冷,好像比外面還要冷。
鎮長說:“子寒是能喝酒的,喝幾杯暖暖身子。”
阿紅便添箸加杯,鎮長則殷勤勸酒。
子寒憑著嗅覺,杯里無甚酒味,像涼開水,惟見鎮長舉杯盡飲,意似無窮,就什么也沒說。剛欲舉杯,只見映雪在向他搖手,似為婉阻,便放下酒杯,望望映雪,又望望鎮長。
映雪道:“先生請吃菜,山野之間,一時準備不及,只有蕨菌之類,好在阿紅頗善烹調,味道不錯。”
鎮長便夾菜,入口細嚼,贊道:“嗯,不錯不錯,子寒也吃一點。”
子寒剛要動筷,又覺映雪在向他使眼色,看映雪的意思,這菜好像不合他吃。便放下筷子,說:“我剛陪兄弟鄉鎮來的幾位同志吃過了,還不見餓。”說到這里,子寒依稀記得鎮長病了好些日子了,又問,“鎮長的病?”
鎮長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并未正面回答:“聽說上面要查我的什么什么,弄得滿城風雨,我現在是想通了,查吧查吧,我都到這里來了,看他們還能把我怎么樣?”
聽了鎮長的話,子寒好像明白了一點什么,可是他又總想不清楚,只覺得今天遇上的事有些離奇。
三
這時,一陣風起,又一美婦立于席前,面色蒼白,冷冷地逼視著鎮長。
鎮長在那種目光下,顯得頗不自在,映雪亦頗慌張。
美婦道:“不錯嘛,有佳人美酒相伴,你到了這里還是那么逍遙自在?”
鎮長說:“萌萌啊,我喝過酒,正要去你那里坐坐的。”
被呼作萌萌的美婦冷冷一笑:“是嗎?”說罷,又盯住子寒,問,“哪里來的小年輕,到這里湊熱鬧來了?”
子寒有些害怕,聽了他們剛才的對話,估計萌萌大概是鎮長的另個一女人。他想,這女人多了,也很麻煩。
這時,映雪說話了,語辭懇切:“萌萌,過去了的事,就別再提了!”
萌萌的臉上擠出了一絲慘笑,說話的聲音很高:“可是,他當初是怎么占有我的,你還不清楚嗎?害得我到了這里,入不了冥籍,只能做一個孤魂野鬼,好不容易盼得他來,豈能……”
映雪沒有馬上回答,想了想,幽幽地說:“是呀,我們都是做孤魂野鬼的命呀!你今天就是勾了他的魂去,也不能讓你復生啊!”
子寒聽到這里,明白自己這是遇見鬼了,可只有這么一種意識,意識而已,置身事中,卻并無一點怕意。
萌萌狠狠地說:“那我也要拘了他的魂去,置之荒郊,讓他嘗嘗做孤魂野鬼的滋味。”言罷,手一招,就見鎮長化作了兩道重影,一為萌萌所勾,一留座上,做木偶狀,像定格的畫面。
子寒看見萌萌的手指尖而長,像是金子鑄的,鋒利無比。
萌萌正要攜魂離去,忽聽園子里傳來一聲暴喝:“且慢!”
就見兩個穿著一種奇怪制服的鬼卒,閃進門來,抖了抖手里的鐵鏈,一鬼自懷里掏出一紙公文,念道:“殷某陽壽已盡,但陽世所犯奸淫、賄賂、瀆職等罪不赦,飭受炮烙之刑,立拘!”
萌萌手一松,所拘之魂復與魄合。
鎮長望了望子寒,表情沮喪。
鬼卒并沒有使用手中的鐵鏈,而是掏出一副錚亮的手銬,“咔嚓”一聲,將鎮長銬了。
子寒想,自己是鎮政府的工作人員,有責任保護領導,便上前一步,未及說話,就聽一鬼卒喝道:“何人擅闖冥界,還不趕快回去!”
另一鬼卒望了望他,笑道:“一醉鬼耳。”
子寒立閉其口,噤若寒蟬,站在那里,看著鎮長被擄了去。
阿紅像是被嚇著了。
映雪追到門外,無助而返,招呼萌萌:“姊姊請坐!”
萌萌微微頷首,又向鎮長被擄走的方向望了望,表情頗復雜。
“這都是命呀!”映雪嘆道。
萌萌望了望她,未作聲,似已默認,只一眨眼間便撲地消逝,走了。
映雪似不在意,望著子寒,略懷歉意地說:“小朱,你都看到了,以后要是做了官呀,千萬不要像殷鎮長,那樣到了陰間也是不得清靜的。”
四
子寒一直覺得自己腦子好用,可眼下,他覺得自己很笨,鎮長、映雪、阿紅,還有萌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是怎么也想不清楚了。
映雪好像看準了他的心思,寬慰道:“我說的話,你可能一時之間還不能理解,不能理解沒關系,以后慢慢就明白了。”
子寒呆在那里,想映雪的話。映雪的語音非常好聽,像一位姐姐的聲音,是的,像一位姐姐的聲音。他抬起頭,望著映雪,好像這時才真的看清了她的臉。映雪非常漂亮,美而不妖,溫柔大方。子寒又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會兒,自覺有些不妥,便問:“可是,你和鎮長?還有萌萌?你們?”
映雪的鼻子動了動,似有幾多酸楚和無奈,問:“你想知道嗎?”
“嗯。”子寒輕輕地點頭,他覺得自己這時像一個聽話的孩子。
阿紅撤去了酒菜,為映雪和子寒捧來了香茶。
映雪說:“酒和菜皆是幽冥之物,你是不能吃的。這茶可以喝,是阿紅用北溪之水,自采的茶葉,與陽世無異。”
子寒喝了一小口茶,點點頭,像是有些明白了。
“你可能都知道了,我是殷鎮長的女人,準確地說是情人。我為他懷了孩子,在流產的時候,因為失血過多命喪黃泉。不過我沒有責怪他的意思,都說生死有命,責怪他也于事無補。可以這樣說吧,甘做情人的女子實在不多,但我是心甘情愿的,一不圖權,二不圖錢。他對我似也動過真情,就為這一點,我一直在這里等他。”
子寒又點點頭,不知道為什么,說話口齒不怎么清楚:“那,那萌萌……?她讓人很害怕!”
映雪笑了笑,笑容有些慘淡,沉默片刻,才說:“我知道你的,你是三個月前才分配來的大學生,鎮里的事你不清楚。”
子寒好像并不奇怪映雪為什么知道得那么多,很認真地聽她說話。
“萌萌原來是鎮里小學的老師。學校的教室大都成了危房,還塌了幾間,有的孩子已經輟學在家。校長一直在爭取鎮里劃撥資金新建一座小學校,請先生——哦,不對,是殷鎮長。我和他好上以后,他一直讓我這么稱呼他的。學校請他去看了幾次,他都沒有表態,卻看上了學校的女教師萌萌。”映雪說到這里,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阿紅為他們續了水。
子寒望著阿紅,還想問一點什么,終未啟齒。
映雪看出了子寒的意思,說:“阿紅的事很簡單,我等會兒會講的。我到這里來以后,先生燒給我的衣祿很多,吃穿都不愁。他對我還是好的,在世的時候,他就給過我很多錢,每一次我都嚇得不得了,放在那里沒有動過,還讓他別那么貪。到了這里,冥官說我還算干凈,所以他燒給我的衣祿也才收得到。”
子寒聽了半天,也沒有聽清楚萌萌和阿紅的事,他想,也許這里的人說話就是顛三倒四的,聽的人一定要有耐心。
映雪也喝了一小口茶,繼續說:“阿紅的家里很窮,上到小學三年級時,她們班的教室塌了,就沒再讀書,有一天去山崖邊砍柴,摔到崖下,就到了這里。可是,她家里的人一直以為她偷偷到外面打工去了,至今也不知道,所以沒有衣祿,我就收留了她。”
子寒聽到這里,重又看了看阿紅,目光有些飄忽。
阿紅卻笑著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其實我在這里很好,比在家里好多了,這里有映雪姐姐對我好。”
子寒看著她無憂無慮的樣子,知道她說的是真話。
五
映雪搖了搖頭,說:“她還很天真!還是說說萌萌吧。校長看到先生對萌萌有好感,便在這上面用起了心思,把新建鎮小學的報告寫好,讓萌萌送到鎮長辦公室。你想想,這不是送羊入虎口嗎?我跟他那么久,知道他這方面的膽子很大的,在辦公室就把人家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給解決了。偏偏萌萌是個烈性子,回學校哭到半夜,怎么也想不通,夜里投塘做了溺鬼。”映雪的話講完了,屋里靜得有些怕人。
過了一會兒,子寒才囁嚅著問:“你怎么不?”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么不吃醋?”映雪反問道。
子寒點頭不語。
映雪幽幽地說:“那時,那時我已經不在了!”
子寒沉默著,他對這件事有些明白了,可還是沒有徹底明白,恍惚之中,隱約聽得一聲雞鳴。
映雪急道:“現在雪住了,小朱你回去吧,這里荒涼得很,不是你可以久留之地。”
子寒諾聲,道謝出門,便見陽光明媚,再回頭,屋宇已失,剛才避雪的地方,竟然是一座墳墓。他這才清楚地知道,自己是遇上鬼了,發足急奔,可怎么也邁不開步,喃喃道:“鬼,鬼……”
子寒突然覺得自己特別口渴,眼睛隱隱作痛,忽聽人說:“醒了!”子寒睜開眼睛,知道自己剛才是在做夢。他感到屋里的光線很強烈,用手擋了擋,過了一會兒,才看清是躺在自己的單身小屋里,他的女朋友小琴不知什么時候來了,守在床邊。
這時,他看見主任推門進來,問:“子寒你好一些了嗎?”
“我看見鎮長他……”子寒說。
“鎮長?”主任蹙著雙眉,有些不相信。子寒說:“是的,還有映雪、萌萌和阿紅。”
映雪和萌萌的名字主任知道,他愣了愣,問:“阿紅,阿紅是誰?”
子寒突然覺得,跟人家講自己夢里的事,有點荒唐,便說:“你不認識的。”
主任伸手碰了碰他的前額,說:“現在好多了,你這一醉,可把我給嚇了個半死,以為你做醉鬼去了哩。你知不知道,你這一覺睡了多長時間了?”說到這里,主任看了看表,“有十二個小時了吧,小琴?”
小琴笑了笑,說:“恐怕還有多哩。”看到子寒醒來,她顯得很疲倦,但很高興。
子寒望了望窗外,天色已明,知道這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了,便說:“真不好意思,主任,讓你為我操心了。”
主任說:“我半小時前接到電話,鎮長今天凌晨走了。”
“走了?”子寒有些不解。
“就是死了!”
“死了?”
“是的,你醒了就好了,我該到他們家忙去了。”主任說:“你好好休息。”說完,匆匆地走了。
子寒驚訝不已,又把夢里的遭遇仔細想了一遍,覺得真有些不可思議。
轉眼又是一個周末到了,子寒過殷家橋時,見夢里避雪處,確為一高冢。問村人,說墓里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名叫映雪。子寒呆立良久,怎么也想不清楚夢與現實之間有什么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