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魯南山區的一個小村莊,有一戶人家誤吃了山里的毒蘑菇,全家只剩下一個16歲的姑娘。那個舉目無親的姑娘被鄰居林家收留,第二年就給比她大8歲的林家老二做了老婆。
這個女人就是我娘。
在我13歲那年秋天,我爹林成材被生產隊派出去修山里的公路。可出工不到半個月,他就被一個遲響的啞炮埋在了采石場。等我和我娘趕到的時候,我爹已被一同修路的社員們在亂石堆里摳了出來,可是他早已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了。
按當地的風俗,像我爹這樣“橫死”的是絕對不能進自家的墳塋地的。可我爹是為修通縣公路因公而死的,我大伯林成仁說:“俺弟是因公犧牲的英雄,俺才不管那些老規矩呢!俺要‘破舊俗’,俺不能讓俺弟孤零零地葬在外面,俺非得讓他進俺自家的墳塋地不可!”
他把“王七爺”的大紅棺材借了來,把我爹葬進了自己家的墳塋地。后來生產隊還出錢給我爹刻了一個墓碑。那墓碑立在墳頭,太陽把那幾個紅色大字照得分外耀眼,那上面刻的是:林成材烈士之墓。
那年過年的時候,大隊給我家送來了兩張年畫。
我是家中的大娃,這年妹妹山妮才10歲。我娘叫柳花,這年也不過才剛好30歲。我們家沒有別的親戚,我爹只有大伯這么一個親人,哥倆都是兩個孩子四口人。
那年月,整個大隊哪家都得缺上幾個月的糧。我爹一走,家里缺了一個好勞力,日子苦得更是沒法說。我大伯勸我娘:“為了孩子就再找戶人家吧!”我娘搖頭:“這年頭兒好勞力養活自己都費勁,誰還會要我們這個累贅!”
為了讓我和妹妹少挨餓,我娘拼命地干活,生產隊里什么活工分高她就搶著干什么,每天都起早貪黑的。活計太累,每天腦袋一挨枕頭她就會呼呼地睡過去。
第二年夏天的一個早晨,我娘還沒等起來就聽到妹妹山妮在睡夢里“哎喲”一聲。她忙一摸山妮的腦袋,燙得很。任憑娘怎么叫,山妮都沒有一點反應。
山妮被送到大隊的衛生所,沒到晌午就死去了。我娘哭得死去活來,后來她跪在地上怒問蒼天:“老天爺啊,你為什么搶走了我的爺們又來搶走我的山妮?為什么……”
半晌,我娘猛地起來,她緊緊地摟住我說:“兒啊,你可不能走啊,娘就剩下你了,你要是也走了娘就沒法活了……”
可是剛一入秋,我就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我是在頂著雨看完“批斗會”后病的。我當時只覺得渾身發冷,躺在炕上一直打哆嗦,后來昏昏沉沉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雷聲,而且越來越響。不,不僅僅是雷聲,還有我娘的哭聲。我努力地動了動胳膊伸了伸腿,只覺得渾身上下哪里都在痛。我使勁睜開眼睛,真的是我娘在哭,她正衣衫不整地坐在我身邊號啕大哭。
借著煤油燈的光亮,我看見她正用拳頭敲打著自己的腦袋:“兒啊,都是娘作孽呀!老天爺啊,你放過我的兒吧!要死就讓我去死吧……”
我娘發現我醒過來就是一驚,她那滿是淚水的臉上一下露出了笑容:“我的兒啊,你醒了?你真的醒過來了?!”她一下抓起衣裳披了上。她又忙碌著舀了點熱水,用小勺一勺一勺地給我喂下去。
我娘邊喂水邊告訴我,我已經昏迷了六天。她把我送到衛生所,又送到公社的衛生院,可是一連打了三天的針我都沒醒過來。家里沒了錢,我大伯給了點錢又打了兩天針,可我還是沒醒。最后大夫讓他們把我拉回家,大夫說能不能活過來就看我的造化。
后來不知我娘又對我說了些什么,我又不知不覺地睡過去了。過了沒多大一會兒,我聽到娘又喊我,我睜開眼睛一看,那煤油燈還亮著。我娘的頭發濕漉漉的,她把一個小筐放到炕上,她從那筐里往出數棗。她數了一堆棗后,又把剩下的棗藏到了棚桿上。然后她坐到我身邊狼吞虎咽地吃那堆棗。我有些納悶,娘這是怎么了?她怎么連棗核都不知道吐呢?我抬起手向娘要棗,她把我伸出的手掖到被窩里,繼續吃她的棗。我問她怎么不吐棗核,她搖著腦袋不說話,還是不停地吃棗。一點一點地,我看清了娘那痛苦的臉,她的眼睛在淌著淚。每咽下一個棗,她都緊著鼻子再痛苦地伸一下脖子。我更納悶了,難吃你怎么還吃呢?我娘一句話不說,一氣吃完了炕上的棗。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眼淚又劈劈啪啪地掉了下來,她摸著我的臉說:“兒啊,這剛剛要熟的棗不好吃,娘給你熬粥去。”
我娘熬好粥時天已經蒙蒙亮了,外面的雨也不知啥時候停了。她一邊給我喂粥一邊說:“多虧吳天貴救了你,日后咱可別忘了人家。”我問:“他咋救了我呢?”我娘說:“別問了,不能說的。”印象中,這個吳天貴以前是村里“跳大神”的。后來他成了“黑五類”,他老婆就跟別人跑了。記得批斗他的時候,我們一幫孩子還往他身上拋過牛糞。
我喝下一大碗粥,精神了許多,身上也不那么疼了,我坐了起來。我娘樂得合不攏嘴。天大亮了,我娘說要把我醒來的消息告訴大伯去。可她還沒等出門就闖進來兩個人,來的人我認識,是我家后山公社棗園里看棗的人。
來人進屋就問我娘:“你偷公社的棗干什么?”
“沒——我沒偷公社的棗——”娘有些結結巴巴。
“還敢撒謊,這泥腳印都捋到你們家來了,還有什么可說的,給我搜!”他們到底還是發現了筐里的棗,他們罵道:“你這個饞婆娘,你偷人民公社的棗,你是社會主義公賊,我們要批斗你!”
我娘被他們帶走了。
我強挺著站起來,走出去,東一頭西一撞地到了大伯家。大伯看到我就是一驚,聽我說完我娘偷了公社的棗被人帶走了他更是一驚:“這還了得?再饞也不能去偷公社的棗啊!”
我大伯讓我呆在他家,他要到大隊部去看看。可是他還沒等出屋,就聽到大隊部那邊響起了敲鑼聲。我的心里一驚,莫不是他們讓娘游街?
大伯出去沒多大工夫就回來了,他氣得大罵:“死饞婆娘,連青棗都偷吃,這是怎么的了?真是丟死先人!”
我要去看我娘,大伯不讓。可沒多大工夫,鑼聲就響到了大伯家屋后。我聽到了娘的聲音:“我偷了公社的棗,我是賊婆娘,我是饞婆娘……”我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我看見娘光著腳丫在冰涼的泥水里走著,她后面跟著一大幫人,她的身上被甩滿了泥。我大哭大叫著撲過去:“娘——娘——”我娘一見我也哭了起來:“你快回去!俺是賊,俺不是你娘,你沒有這做賊的娘!”
大伯把我拖回了屋里。我不停地哭叫。大伯悶著頭坐在炕沿上一聲不吭,他一袋接一袋地抽煙。半晌,他才叫大娘去熬些粥,他讓大娘一會兒去大隊部給娘送些粥。
做好了粥,大伯逼著我喝。我不肯,我非要去看娘。大伯罵道:“剛好了病不吃咋行?林家還指望著你有點出息呢,不爭氣的東西!”說完,他又耷拉著腦袋抽起了煙。大娘去大隊部給娘送粥,不一會兒她就慌慌張張地跑了回來,那碗粥她又拿了回來,只不過已經撒得所剩無幾。她說他們正在審問娘,他們踹娘的肚子,娘痛得在地上打著滾兒嗷嗷叫。
大伯騰地站了起來:“打人干什么?偷了棗子咱們賠嘛!”大伯要出去,大娘一把拽住了他:“你不能去!二媳婦自己說她吃了81個棗子,棗核子還都吃下去了!那 ‘花臉’的棗子酸澀得很,她為啥還要吃?還下賤得連核子都吃掉了?人家說她八成是偷漢子懷上了孩子,現在正在逼著她交待懷上了哪個的種!還有人議論說沒準是懷的你的種呢!”
“胡說八道!二媳婦不是那不正道的人!”大伯又狠狠地道:“該死的饞婆娘,你偷吃那澀棗子做什么?!”他氣得把煙袋鍋子往炕沿上敲得咣咣直響。可是他還是乖乖地坐下了,坐到炕沿上耷拉著腦袋繼續抽他的煙。任憑躲在炕旮旯里的我不停地哭叫。
過了不到一個時辰,大隊來人了。大伯一驚,大娘嚇得癱在地上,嘴里嘟囔著說:“莫不是她真的說是懷了你的種?”可是,來人卻告訴我們,我娘已經死了。
我們趕到大隊部時,院子里的人已是里三層外三層。只見我娘蜷著兩條腿側臥在地上,肚子大得像扣了一個盆,嘴里還在淌著血沫。我撲到娘身上大哭。大伯怒沖沖地問:“她咋還死了呢?”
公社已經來了人。公社的人說我娘是一氣吃了81個帶核的棗,棗核子聚到一起把她的腸子扎漏了。那人還說,她是偷吃公社的棗被棗核扎死的,說我娘是罪有應得。
那人見大伯滿臉哭相便惡狠狠地指著大伯說:“你要站穩立場,她是偷公社大棗的賊婆娘,是人民的公賊,是不值得同情的!她是你們林家的媳婦,后事就交給你了,你看著辦吧!”
我大伯愣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他一把拽起還撲在娘身上哭著的我道:“不許哭!她不是你娘!你沒有這做賊的娘!”他說著把臉轉向大家,向宣誓一樣地吼道:“俺們全家要和她劃清界線,她是賊婆娘,是饞婆娘,俺們林家沒有這樣的婆娘,俺絕不能讓人民的公賊進俺家的墳塋地,更不能讓她跟俺那革命烈士的弟弟并骨,俺要把她拋到爛死崗子上去喂野狗!”
我被大伯拖了回去。大伯不止一次地對我吼:“不許哭!不許想她!她不是你娘!你沒有這做賊的饞娘!”到家后,他找來一塊破炕席,卷成一個筒子夾著就走了。他又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見我傻子一樣呆坐在炕旮旯,他爬上炕一把將我攬進懷里,他放聲大哭……
打這以后,我就成了大伯家的一員。不論是吃的、穿的,大伯寧可讓自己的孩子不足,也得讓我管夠用。我要是在外面被人欺負了,他會攆到人家去罵祖宗。一次,幾個半大孩子圍著我罵,讓大伯趕了個正巧。一個罵我:“天下的婆娘誰最饞?當然是林娃子他老娘,偷棗被核扎破腸,被扔到山里喂了狼。”又一個罵我:“你是賊婆娘生的,饞婆娘養的,你自然是個沒有教養的賊崽子。”大伯氣得兩眼暴怒,他掄起趕馬的大鞭就打:“你們這些兔崽子!你們給我聽著,他是革命烈士林成材的種,走到哪都是根正苗紅!那做賊的婆娘不是他娘,哪個再敢這么欺負俺們,俺就用這大鞭抽爛他的皮!”
打那以后,再也沒人敢喊我是賊婆娘的崽子了。可我卻始終忘不了我娘是一個做了賊的饞娘。我有些恨她!恨她偷公社的棗,恨她饞得竟然連棗核都吞了進去,害得我打小就沒了娘!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出屋,因為我怕見到別的孩子喊娘。我怕見雨天,一趕上雨天我就會想起娘光著腳丫子滿身泥巴的可憐樣。
我大伯從來不和我提我娘。我總想問,但我不敢問。
三年后,我被公社推薦到工農兵大學去上學。我大伯樂得合不攏嘴。臨上學之前,他領著我到墳塋地去燒紙上墳。在我爹墳前,他流著眼淚道:“二弟啊,咱孩子出息了,咱孩子被保送去念大學了……”燒完紙,我滿臉凄楚地看著墳塋地里的那一個個墳頭。大伯看出了我的心思,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拉了一下我說:“唉!孩子啊,咱還是走吧!”
又過了兩年,縣公安局到我們大學去挑人。我有幸被招進了公安局。公安局特意去車直接把我們從學校接走。我被分到了治安股,當天股長就從文件柜里抽出了一大沓卷宗遞給我,他讓我沒事時多看看,好學學怎么審案。
吃過晚飯,我帶著無比的好奇,帶著無限的憧憬去辦公室看那些卷宗。我翻弄那沓卷宗時,其中的一本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地址上的“躍進公社向陽大隊”不正是自己的家嗎?再看案犯的姓名,是“吳天貴”。這個吳天貴不就是娘曾經說過的那個救過自己的人嗎?我迫不及待地打開卷宗看。吳天貴是強奸犯,他把鄰村的一個女人拖到玉米地里給糟蹋了。我一頁一頁地看,看著看著我不僅瞪大了眼睛,吳天貴的訊問筆錄上竟然提到了我娘!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往下看著看著我便哀號起來:“娘啊,我的苦命的娘啊!!”吳天貴在交待余罪時供述:我娘把我從醫院拉回家后,走投無路的她去找他給我跳神看病。他不肯,他怕被人知道再受批斗。后來我娘就跪下來求他,他看中了我娘的美色,便答應夜深人靜時到我家給我看病。到我家后他嚇唬我娘說:“都是你這個掃帚星惹的禍!你的命太硬,克死了漢子和閨女,這回又要克死兒子!”
我娘嚇得像雞啄米似的給吳天貴磕頭:“求求你給俺想想法子吧,不能讓俺兒死啊!俺不能沒有他啊……”這正中了他的詭計,他拽起我娘說:“法子倒是有,但不知你愿不愿意。”我娘迫不及待地說:“愿意,愿意,只要能救俺兒,什么法子俺都愿意!”他便把我娘推倒在炕上:“你的晦氣太重,我請仙人附體給你沖干凈。”他扒光了我娘所有的衣裳……他說那時外面突然電閃雷鳴風雨大作。后來他臨走時對我娘又隨口胡編了一個更重要、對誰也不能說的秘法。他嚇唬我娘說,要是對別人說了我不過三天就會死掉。他給我娘出的所謂的秘法是用81個“平安棗”保我平安。他讓我娘一連三天在太陽沒出來之前一氣吃下九九八十一個棗,而且要連同棗核一起吃掉。他說我娘聽了他的話當夜就到公社棗園偷了棗,后來那些棗核扎漏了腸子,我娘便死在了大隊部……
打在我心里的一個死結解開了!我終于知道了我娘為啥要連核都不吐地一口氣吃下那些棗!我禁不住哭得滿臉是淚:“娘啊,我的娘啊,你現在到底在哪里啊?!”我跑出辦公室,我要馬上回家,我要馬上去問大伯,他到底把我娘丟到哪里去了!我抄近道走山路,一個勁地小跑。一路上,我想起驚雷把我震醒時娘正在我身旁放聲痛哭,我想起娘看到我醒來時淚流滿面的臉上露出的那絲笑,我想起娘吃那帶核的棗時痛苦不堪的表情,我想起娘光著腳丫滿身是泥地游街,我想起娘死時那無比的凄慘,想起大伯的怒吼——你沒有這做賊的饞娘,俺要把她拋到爛死崗子上去喂野狗……
“娘啊!你不是做賊的饞娘,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娘!”我的哭喊聲響徹山谷,一聲接一聲地回蕩。我的心撕碎了一樣地痛!我在心里不停地問:
娘啊,你吃那帶核的棗時你的嗓子卡得不痛嗎?
娘啊,你喊自己是賊婆娘是饞婆娘時你的心里不痛嗎?
娘啊,你遭人毆打那棗核穿透你的腸壁時你不痛嗎?
娘啊,你為兒子寧死不說出吃棗的秘密,你背上了一輩子的罵名,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你沒后悔嗎?
我的娘啊,你為什么寧死也不把一切都說出來?!
八十里山路,我一口氣跑到家。到家時天剛蒙蒙亮,我的噪子已經啞了。我沒命似的砸門,大伯打開門嚇了一跳。我哭著說完一切,大伯不禁也痛哭起來。“你到底把俺娘丟到哪里了?你真的把她拋到爛死崗子喂野狗了嗎?”我急得吼起來。大伯止住哭聲厲聲說道:“孩子啊,你娘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這回我就是死了也得把她接回咱家的墳塋地,讓她和你爹并骨!”我馬上就止住了哭聲。大伯要讓全大隊的人都知道:我娘不是偷漢子的賊婆娘,她當年是為救兒子受了那挨千刀的吳天貴的蠱惑才吃了那些帶核的棗,才受盡凌辱寧死也不說出真相地死在了大隊部。
他找出幾塊大板,釘了一個裝尸骨的“火匣子”,又把村里的兩個喇叭匠請了來,他要像接新媳婦那樣把我娘的尸骨接到自家的墳塋地,讓她和革命烈士吳成材并骨!大伯把我們領進了離自家墳塋地很近的一個小山窩里。他在一棵大榆樹前停住了腳步。我一下子哭起來,我沒看到娘的墳頭,但我看到榆樹后面的那一大叢棗樹──那一大叢快要趕上胳膊粗的棗樹!我沖過去,我發瘋一樣地用腳踢那棗樹的桿,用手掰那棗樹的枝:“該死的棗樹——該死的棗——你這害死我娘的該死的棗——”這里根本就沒有墳頭,那叢棗樹下是齊腰深的蒿草。大伯扯住我,他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淌著眼淚說:“二弟媳婦啊,你怪就怪我吧!那時我也是沒有法子啊,要不咱全家都要受牽連,你兒子也不會有今天啊……”大伯用鐮刀把那蒿草打割干凈,又跪到地上緊貼著地皮把那該死的棗樹一棵一棵地鋸掉。他又拿起鐵鍬慢慢地鏟掉那層草皮。他告訴我,我娘的頭對著那棵榆樹。他還囑咐我,手要輕一點,不要傷著你娘的骨頭。
大伯不讓外人插手,我們兩個跪在地上用小鐵鍬慢慢地、一層一層地刮我娘身上的土。我首先看到娘的腿骨,我便扔掉鐵鍬用手指去摳那四周的土。摳著摳著,我又“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那一條條棗樹根像魔爪一樣,穿過我娘的脊柱、穿過我娘的肋骨,把我娘死死地鎖在那里!
我的心更是猶如刀割,簡直是痛得在流血。我一陣悲嘆:
娘啊!那九九八十一顆棗核在你肚子里生根發芽你該有多痛啊!
娘啊!你臨死連個棺材都沒撈著就被拋棄到這里你不覺得冤屈嗎?!
娘啊!你孤零零地躺在這里逢年過節從沒有人給你上過墳燒過紙你沒有怨恨嗎?!
娘啊!我可憐的娘啊!!!
我用小鋸一根根地斬掉那鎖住我娘的魔爪。我用手指一下下地摳去箍住我娘的那可惡的泥土。漸漸地我淚水流干了,漸漸地我十根手指磨出血了……
我娘和我爹終于并骨了。我把我爹的那塊墓碑摳了去,立上一塊更大的,上面刻的是:慈父慈母林成材柳花之墓。沒多久,那墳頭便長出了兩棵不知名的小花。那兩朵小花就像是牽牛花的藤,相互蔓伸著緊緊地纏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