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啊麥子

失心者，必成瘋；失信者，必成魔；不瘋魔，不成活。

——題記

我叫李常勝。我這輩子最風光的事發生在18歲那年的夏天。那天下午，村長風塵仆仆地趕到我家，后面跟著一攬子父老鄉親，大伙兒喜氣洋洋，吆喝聲炸開了鍋：“常勝考上了！常勝考上了！”

那時，我正半個屁股倚在炕上給我娘喂藥。我娘在炕上已經躺了三年。三年前，我娘還生機勃勃地在地里撅土，腰彎得像一只半滿的弓。我燒好飯叫娘回家，我娘頭也不回說，不急，馬上就翻完哩！說完把腰埋得更深。我只得拿起鋤頭跟我娘一起把活拉開來，我那時已經比我娘高，力氣也比我娘大，翻起地來呼溜呼溜，一點也不含糊。我正翻得起勁，卻聽得前面“咕咚”一聲，我娘一頭栽了下去，人事不省。醒過來的時候，我娘癱了全身都動彈不得。醫生說我娘活不過三個月。我和娘抱頭痛哭，我哭我娘半輩子勞苦，黃屎尿布把我拉大，沒享過半天清福；我娘卻說，她死了誰來管教我上學，家里少了個勞動力，以后怎么供我念書。我哭得更厲害，我說，娘，我不上學出去打工掙錢給您治病。我娘一下子噎住了哭聲，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突然直起身子，橫著就是一巴掌，淚眼猩紅地罵道，你個沒出息的東西！你要不考上大學，娘死也不瞑目！我低下頭，眼淚簌簌地流，那是我娘最后一次打我。那一次，她用光了后半輩子的力氣。

我爹當時正在城里工地上賣苦力——挑石板。家里出了這么大事，我估摸著應該告訴我爹把他叫回來，醫院要錢，家里也需要人。令人驚訝的是我娘出事的第二天晚上，我爹就披星戴月地出現在鎮醫院門口，一瘸一拐。我問我爹是不是村長找人給他捎的信兒。我爹搖搖頭說，那天他在工地一早就覺得心口堵得慌，做事心神不寧，抬水泥板的時候，水泥板突然斜著從繩子里滑出來，“哐”一聲砸到了他的腳趾頭。我爹立刻覺得大事不好，也顧不得疼痛，匆匆包扎下傷口就往家趕。我聽得將信將疑，可我知道我爹從不說謊，算了算時間，我爹腳板受傷的時候，我娘正好一頭栽在地頭。我爹的腳傷好得很快，我娘在炕上奇跡般躺了三年。三年里，我娘老得很快，耳聾眼花，連現在外面壩子里的人聲嘈雜也聽不見。可我能聽到，我沖到壩子里，壩子里聚著許多鄉親。

我迎面撞上了村長，村長笑得漲紅了臉，拍拍我的肩膀，然后像以往宣布任何一件黨的政策一樣，鄭重其事地說，鄉親們，咱們村總算出了一個大學生！常勝考上了！大家齊刷刷轟然鼓掌，老村長像書里給士兵頒發勛章的將軍，將錄取通知書顫悠悠地遞給我。這時，我爹也扛著撅頭回來，我爹瞇縫著眼，我看得見他眼瞼下跳躍的火花，我把錄取通知書給我爹看，我爹扔下撅頭反復端詳，然后眼神飄在我身后，我若有所悟地說，爹，我去給娘看看。我跟我爹走到我娘的床頭，我以為我娘看不清聽不真，可我娘什么都知道。我娘劈頭就問，真的考上了？我說，娘，我真的考上了！我娘嘿嘿地笑，那笑聲像噴出的火苗，竄得滿屋子都明亮起來。笑著笑著我娘竟嗚嗚地哭起來，仿佛要把這許多年的等待與辛苦哭得干干凈凈。我爹不說話，轉身走到門外默默地抽起了煙。我爹是實在人，見不得大喜大悲的場面。那天，村長組織大家伙兒敲鑼打鼓，連鎮長也捎來了一封表揚信。許多人敬我爹酒，我爹也不推辭，一口一個底朝天，他平時滴酒不沾，狂飲之下，很快就醉意醺醺，人一醉話就多起來。我爹抹了抹嘴說，這些年不容易！我早些年走南闖北，干的是力氣活，苦是苦，累是累，可錢多！后來常勝他娘生了病，家里要人不是？地也不能白白荒著。咱們是莊稼人，天生的窮苦命。這幾年收成不好，可再窮也不能耽誤了孩子！這日子還得熬！這書啊還得念！如今終于盼到了頭！我爹說得滿臉通紅，燈光之下竟有些老淚縱橫。我聽我爹一口氣說了那么多知冷知熱的實心話，心里翻地一樣難受，別過臉去，不想讓人看到我的眼淚。當晚大家都醉了，我爹，村長，和所有的鄉親。我一夜沒睡好。我爹說這些年不容易，那就是真的不容易，我爹從不在人前服半句軟。我想到我娘一跟頭栽到地里，我爹一瘸一拐立在黃昏的村口。耳邊隱隱響起我爹的話，如今終于盼到頭，我不禁熱淚盈眶。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叫到我娘床邊，我娘氣色出奇地好，兩只眼睛轉得從未有過的明亮，連說話的聲音也流暢起來。我娘說，常勝，趁著天氣好背娘出去走走吧！看到我娘身體好起來，我也高興，連忙俯下身子，把我娘攬到背上。清晨的陽光糾纏在蒸騰的霧里，空氣中透著淡淡的麥香。我背著我娘，一直沿著山坡走，坡路不算陡，坡下有野花，坡上有麥地。麥地豐滿，麥子一樁貼著一樁。我娘看到我家麥子長勢良好，不禁嘖嘖贊嘆。我娘無限歡快地說，多好的麥子，看著都甜，今年可是個好收成！我也笑，說，娘，我背您過去看看吧。說著便往坡上走。我走得很快。我娘趕忙說，常勝，你慢著點，別累著。我說，娘，我不累。心里卻涌起一陣難受，我娘的身體輕得就像地里曬干的一捆麥穗。我就這樣背著我娘站在我家的麥地里。麥葉已經很青很綠，葉肉里可以看見透明的經脈。我娘兩只手緊緊搭著我脖子，幽幽地說，常勝，你考上大學也算光宗耀祖，娘啥也不擔心，就怕你出去學壞。外面的世界，可不比這地里的莊稼，青就是青，綠就是綠。你可是村里唯一一個大學生，答應娘，一定努力念書，不給村子丟人。娘沒啥好活的，只盼你跟你爹以后都能過上好日子，娘也就安心了。我娘說到后來竟嘆息起來。我心里一急，說，娘，我答應您，您放心我會努力念書的。您身體好著，一定長命百歲！我說著說著，心里隱隱生出一絲不詳的預感，稀里糊涂地哭起來。長命百歲？我娘呵呵笑了兩聲，嘴里重復著這四個字，聲音卻越來越小，最終淹沒在清晨的陽光里。我感到我娘搭在我肩上的手直直地垂了下來，搖搖晃晃，像風里的兩根麥桿，一下著了慌，流著淚說，娘，您是不是睡著了。我娘也不理我，軟軟地癱在我背上，一聲不吭。我娘死了在我得到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我背著我娘走過山坡，走過麥地，我娘趴在我背上死了。我娘說，我沒考上大學，她死不瞑目，如今我考上了我娘卻真的合上了眼睛。這個夏天，我得到了一份錄取通知書，卻永遠沒了娘；我享受了生命里最風光的一天，也熬過了最悲傷的時刻。最后，我娘葬在了這塊麥地里，我娘一定也想守著這塊山坡，這些麥子。麥子照長，夏天也被拉長。

安頓好我娘，錄取通知書上的學費讓我犯了愁，窮人家一下可拿不出幾千塊。我爹悶在墻角抽煙，他愁更厲害，卻從不吱聲，怕我難受。我爹最后實在沒辦法，就去找村長。村長說，國家現在政策好，給窮娃子都有貸款。我爹問，現在能貸嗎？村長說，不急。接著從貼身的褲衩里掏出厚厚的一疊鈔票。咱們村出個大學生不容易，大伙兒臉上都有光，這是全村人的心意，你自己再添點，估摸著今年的學費就夠了。我爹“撲通”一聲跪下，給村長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我爹是在我走的那天才把這件事告訴我的。那時，我爹正送我到村口，我從我爹手里接過沉甸甸的一疊錢，慎重地抄在最貼身的褲衩里。我爹依舊很沉默，最后只說了一句，你是村里唯一的大學生，好好念書，別負了你娘，別負了村里人。我忍著淚點點頭，卻發現我爹話里獨獨漏掉了他自己。

初入省城，我很不適應。樓房高大，人群密集，馬路寬廣，車流洶涌。城市忙碌得連夜晚都不安生，四處彌漫著燈紅酒綠。我無限懷念起村口雞鳴狗吠的夜，一抹黑，只有月光灑下鹽一樣的白。我的大學坐落在城市東郊，挨著幾塊麥地。我到學校第一件事情就是給鎮上郵局打了個電話，讓熟識的人捎個口信給我爹。沒想到，第二天，我爹就興沖沖打來了電話。接到我爹電話心里“咯噔”了一聲，這是我爹翻了二十里山路到小鎮郵局給我打來的！電話那頭我爹的聲音很大，常勝，你到學校了？我感動地說，到了，我這邊都好，就是想家想得慌。我爹聲音更大地說，到了就好，沒出息！好好念你的書！我還沒來得及多說，電話那頭已是一陣盲音。這是我第一次跟我爹通電話，我爹只說了兩句話就掛了電話，而為這兩句無關緊要的話，卻要來回折騰四十里山路。

我答應過我爹，也答應過我娘，還有村里的父老鄉親。我得努力學習。學習以外，我沒什么課余生活，唯一的休憩之地就是學校周圍那幾塊麥地。我常常靜靜地仰躺在麥地，隨手摘根秸稈咬在嘴里，嚼著嚼著我就笑了，麥子很高，秸桿很甜，天上流云朵朵，像戲班子甩出的水袖。我想我們村的麥子也一定有這樣高，這樣熟了，多好的麥子啊！我娘的墓地，我娘墓地的麥子。這么想著，我仿佛覺得自己從未遠離故鄉的村子，沒有遠離那山坡，那麥地。是它們搬過來，就住在我心里，我爹，我娘，鄉親，還有那些牛羊。我給我爹寫信，我說，爹，我不想家，也不想村子，大學其實跟咱村子一樣，村子里要種地，大學里要念書。我一定努力學習，給全村爭氣！我不知道我爹能否把字認完，但我想，村長會念給我爹聽的，村長還代筆幫我爹寫了回信。我爹的回信也很簡單，讓我好好念書，不要想家。我爹還說，我家山坡上的麥子是全村長得最好的。麥子熟了一季，轉眼迎來了期末考試。我學得更刻苦以為這次考試一定能取個好成績。然而，結果卻事與愿違。我的考試成績并不理想，雖然居于年級中上，可與我付出的努力遠不成正比，相反，那些平時貪玩的同學，成績卻遠在我之上。我開始猶豫要不要把成績告訴我爹，我不知道自己哪兒出了問題，大學里的考試跟從前的考試咋就這么不一樣呢？難怪我娘老早就跟我說，外面的世界，跟地里的莊稼不一樣，青不一定青，綠也不一定綠。可是，青又怎么可以成綠，綠又怎么能成青呢？我想不明白，越想越氣餒，越想越苦悶，腦子里像被糟蹋過的莊稼，亂成一片。從前的理想與出息，在一瞬間轟然坍塌，連當初我爹和鄉親們送我出村口的情景也變得不真切起來。恍恍惚惚之間，我又走到學校旁邊的麥地。麥地成了荒地，麥子早已收割，連麥樁也沒了蹤影，地里架起幾座起重機，一副快要大興土木的樣子。這時已是寒冬，刺骨的寒風刮過野地，卷起零星的枯草，讓人感覺像掉進了冰窖。麥地旁新修了一些房子，有茶鋪，有飯館，還有錄像廳。

路過一家棋牌館的時候，我停了下來。里面有幾個認識的同學正向我招手，要是以前，我肯定是避而遠之，可現在我還怕什么呢！我的努力毫無用處！我有些不好意思，但終于還是走了進去。他們正圍著一張桌子賭撲克牌，幾十只眼睛齊刷刷盯著一副牌，大冬天里興奮得滿面紅光。我坐下看了一會兒，就懂了規則，也就一會兒，我也跟著興奮起來。旁邊同學見狀都勸我一起玩兩把，我想，反正賭資也不大，玩兩把就玩兩把唄！下不為例！很快我就加入賭局之中。一直玩到天黑，賭局才如鳥獸散。我居然贏了點錢！大家相約明天再來，我自然不好拒絕，唯唯諾諾地應和著，心里矛盾交加，既興奮又自責。原來學習之外還有這樣激動人心的娛樂，然而同時，我又隱隱意識到這娛樂有些不妥，但很快就被褲兜里剛贏的錢平靜了下去。我甚至安慰自己，沒準兒我還可以多贏點錢給我爹買件冬衣呢！很多事情，有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這后面的次數就多起來。賭，是這類事情的經典。第二天，我如時赴了賭約。一來二往，便熟識起來，大家在賭桌上是敵人，賭桌下卻成了朋友，賭博之余，我還染上了抽煙喝酒，我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你想想，賭博是多勞心傷神的一件事啊，賭累了這煙可提神；賭瘋了這酒可助興。那以后，我便天天跟這幫朋友混在一起，從不間斷。人一賭，心眼就多了；心眼一多，這世界就花了謊話就不自覺往外蹦！我給我爹寫信，我說爹，寒假我不回家，要留在學校認真學習。信末，我還許諾給我爹買件冬衣。我說得語氣誠懇，因為那幾天，我手氣正順，逢賭必贏！我爹很快就回信，倒是沒把冬衣放在心上，但明顯被我努力學習的勁頭感動。我爹破天荒夸了我一次，說男人應該以事業為重，還讓我安心學習。我爹讓我安心，我就真的安下心來。我沒有任何私心雜念，沒想到我娘，也沒想過我爹，就連村里的麥子都沒想過半點。我甚至沒問一下今年麥子收成如何。我一門心思全在賭上。假期既然沒了課，我便從早到晚都跟賭友混在一起。先前還只賭半天，后來整天都在賭，賭法也輪著花樣翻新，玩完撲克玩骰子，骰子完了搓麻將，賭資也越來越大，有現錢給現錢，沒現錢就記賬。假期完了的時候，大家終于統計了下債務。我沒給我爹撈成冬衣，反倒欠了好幾百塊錢的賭債。我心頭一涼，可轉念又想，這也怪不得別人，只能怪自己賭藝不精。下次贏回來就是。

債好欠，可不好還，幾百塊錢對我可不是小數目。無奈之下，我只得給我爹寫信要錢。可畢竟是大人了，多要錢總有些不好開口，我最后終于尋思了一個借口，我說爹，我的錢被人騙了，我本來打算假期打工掙錢給您買件冬衣的。可工作不好找，我只得去找了家中介，結果我的生活費被騙光。現在我每天還是借著同學的錢過活。我爹走南闖北，也知道外面世界險惡，騙子很多，可他萬萬沒想到，騙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親兒子，那個曾經風光全村的大學生。我爹對我說的話深信不疑，很快打來了錢，寫來了信。我爹信里說，常勝，你以后在外面要當心，別再被騙。現在莊稼錢不好掙，我也打算重新回到城里工地上干活，這樣錢多些，日子也寬裕。我讀著我爹的信，心里泛出幾絲內疚，我爹這么勞苦，這么相信我，我居然騙他。我覺得自己挺不是個東西！可欠的錢總得還！

這么著，賭債還了，新學期開始，我爹也來到了城里的工地上。我爹的工地離我不遠，我要是愿意，隨時可以坐車跨過城區見到我爹，來回要不到一個小時。然而我就是不愿意。我害怕見到我爹。我還錢的時候，指天發誓，以后再不上賭桌。可一當幾個賭友來推拉幾回，我就坐不住了，心里實在癢得難受！于是咬咬牙，煙照抽，酒照喝，賭照賭。整日里過得渾渾噩噩，最后索性連課也不去上。我爹也從來沒主動要求過來看我，只是在周末的時候偶爾給我寢室打個電話，聽聽我近況。我爹說，他一天到晚都在工地上忙，灰頭土臉，怕我同學笑話我，怕給我丟人，所以才不好來學校。既然我爹不愿意來，我也樂得自在。就這樣，我爹在工地上沒日沒夜地干活，我在學校里沒日沒夜地賭錢，學校和工地都在同一個城市，學校和工地離得并不太遠，但我跟我爹始終沒見過一面。而最終見上我爹一面的時候已經臨近期末。那陣子我有點晦氣，賭了好幾輪大的，明明看好，卻都輸了。我一下累欠了別人一千多塊錢。久經賭場，錢里來，錢里去。習慣了輸贏，倒也沒覺得一千塊有多少錢。我只擔心，這錢從哪兒來。債主催得急，人為了錢，可啥事都干得出來。我想來想去，還是只得給我爹的工地打了個電話。

謊話是早已經想好了的，我在電話里說得很鎮定，我說我想在學校里報考一些證書，以后找工作會有很用，就是貴了點，可能要一千多塊錢。我強壓著心底深處的內疚，聲音一點都沒抖，一下就把話朗朗地說開來。我爹“噢”了一聲，然后就問我急不急。我說很急。我爹連忙說，那你等著，我這就把錢給你打過來，打完了錢我再給你電話個信兒。我爹干脆地掛斷了電話。然后我就一直等著我爹的電話。心里惴惴不安。我一邊罵自己不是東西，一邊想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等了很久，電話終于響了，指名道姓說是找我。我問，找我有什么事？那個聲音急了半天說，我是你爹的工友！你爹在工地出了事！你快來！我一聽，嚇得一愣，天呀！我爹出事了！趕忙掛了電話，匆匆忙忙出門坐車。一路上悔恨交加，我想起我娘死之前說只盼我跟我爹能過上好日子，想起我爹從村長手里接過錢時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不由地淚水漣漣。我到工地上的時候，我爹正壓在那塊大石板下，一動不動，血肉模糊。人形已經辨認不清。“爹啊！”我大叫，頓時昏厥過去。

我爹死了，死在了工地上。人們都說他是為了救工友死的。當時我爹剛向工友們東拼西湊借了一千塊錢，正準備給我打過來，可就在他離開工地的時候，上面的石板掉了下來，本來砸的不是他，可我爹硬是把身邊的人推開，那石板就重重砸在了我爹身上！我爹死的時候，還叫著我的名字，他大叫了一聲“常勝”。然后就整個被蓋在了石板之下。那叫聲一閃即沒，但很響很亮，附近的人全都聽到。我醒來的時候，我爹的遺體已經被洗干凈放在醫院。看著我爹的遺體，我嗚嗚地哭出來。有人給我塞過來一千塊錢，說是我爹身上的，錢上血跡斑斑，我胸口揪心一樣疼，哭得更傷心。是我害死了我爹！我是個混蛋畜牲！我騙了我爹！

我帶著我爹的遺體回到了村子，村長找來幾個人幫我抬。我說，村長，您就讓我送我爹最后一程！村長沒說話，我就彎下腰，背著我爹往村子里走。我說，爹，是我害了您，我騙了您！我不是個東西！我對不起您，也對不起娘，更對不起全村的鄉親。一年前，我背著我娘，我娘死在我背上，一年后，我背著我爹，我爹也死了。我把我爹背到了山坡，山坡的麥地依然寬廣，麥子依然茁壯，微風里蕩起一陣一陣的麥浪。我娘的墳長大了，墳上長滿了麥子，密密麻麻，隨著微風沙沙作響，我想，那是我娘在歡迎我和我爹呢！我把我爹葬在我娘旁邊。我知道，有一天我爹的墳上也會長滿麥子。我守在我爹和我娘的墳邊，涼了就喝點溪水，餓了吃點麥穗。村里人說我瘋了，可我知道我沒瘋，就像喝醉的人都知道自己沒醉一樣。我正等著我娘和我爹來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