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代表監督國資流失

四川省兩百多名人大代表5年監督，數億元國有資產失而復得。代表們的執著被吳邦國委員長獲知，他對案件進行了批示……

核心提示：

■“港商”林少華與成都紡織品公司合資后，通過偽造董事會決議等手段，向銀行貸款2億多元。

其中數千萬元轉入他的娛樂公司，他還串通官員，侵吞了屬于成紡公司的近7畝土地。

■43名人大代表聯名，對成都市一權力部門發起嚴厲詢問——這個部門與林少華合作成立了娛樂公司，并在公司中占有15％的“干股”；

■在人大代表們的建議下，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刑法室原副主任、最高法院刑一庭原庭長、最高檢民事行政檢察廳原廳長、公安部十三局原局長等人，對林少華等人是否涉嫌刑事犯罪進行了論證。

■代表們的報告引起四川省委高度重視，成都市國土局局長李大地違法操縱土地等行為被曝光，四川省國土資源系統33名官員被判刑入獄。

一個陰郁的下午，幾十名剽悍的男子圍住了姜翼。“就像電影里的黑社會。”姜翼摸著左臉回憶說，“洪挺冷笑著，在這里狠狠打了一拳。”

剛就任成都紡織品公司(下稱成紡)總經理的姜翼，即將面對一個持續8年的官司——四川商人洪挺瘋狂的“追債”。而這樁數億元的國有資產糾紛，又波及公安、國土、規劃、法院等部門以及200多名人大代表，博弈由此展開。

溯源：“港商”鯨吞國有資產

成紡的前身，是民國時期的“寶元通”。解放初期，它成為中國第一個轉變為公有制的私人企業。

作為招商引資的重點對象，1992年，港商林少華被引入成都。他與成紡成立了兩個合資企業：友誼屋業開發公司(下稱屋業公司)、友誼商店公司(下稱商店公司)。屋業公司負責開發“友誼商店大樓”的二期工程——合資前，成紡剛剛建好了大樓；而友誼商店的經營由商店公司負責。林少華出任屋業公司總經理，并承包了商店的經營權。

林少華又與川商洪挺，以及成都市某職能部門合伙成立了娛樂公司。娛樂公司占據友誼商店大樓的3個樓層，經營桑拿、夜總會及飯店，是當時成都最豪華的娛樂場所。

這個林少華名為“港商”實為巨騙。此前，林少華在遼寧鞍山、廣東深圳同樣以合資為名，詐騙、侵吞了數億元國有資產。

掌控了屋業和商店公司的權力后，林少華又聯合洪挺，通過偽造董事會決議等手段，向銀行貸款2億多元。其中數千萬元轉入他們的娛樂公司。另外，他串通成都市某些官員，侵吞了屬于成紡的近7畝土地——成紡共有12畝土地。

1996年，深圳詐騙案案發后，林少華逃往境外。此前，他與洪挺簽訂了一系列非法協議——屋業公司、商店公司莫明其妙地“欠”了娛樂公司數千萬元。而林少華委托洪挺，作為“債權公司”的代理人。

洪挺拿著“協議”，開始向友誼屋業公司和商店公司的中方股東——成都紡織品公司——追債。“他多次帶著打手沖入辦公區，毆打甚至扣押我們的領導。”一位職工說，“成紡主管局的負責人也曾被暴打。”在黑勢力的威脅下，成紡總經理李恕人被迫辭職。

1998年6月，年屆不惑的姜翼接任成紡總經理。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是查賬。由于商店公司的賬目被洪挺控制，姜翼帶十幾個員工才將賬目拿到。紙終究包不住火。10天后，林少華抽走注冊資金、騙取貸款、隱匿收入等黑幕浮出水面，共涉及資金數億元。

查賬行為惹惱了洪挺，他帶人圍攻姜翼，于是出現了文章開頭的一幕。

“4#8226;4”詢問案啟動

被打后，姜翼向成都市公安局報案，指控林少華涉嫌假投資、真詐騙。而洪挺“代表”娛樂公司，向成都市中級法院提起訴訟：要求商店公司的中方股東——成紡，歸還巨額“債務”。

而在此時，成都市檢察院技術中心出具了部分查賬報告。認定林少華抽逃注冊資金664萬美元，并把詐騙貸款1億多元轉到了娛樂公司的賬戶里。同時，林還侵吞商場大樓租金2000萬元。“我非常感謝檢察系統的相關人士。”姜翼說，“他們把最有力的證據交給了我們。”

報告震動了成紡。以姜翼為首的成紡領導層，以黨委名義，多次向成都市委、市政府舉報。同時，他們把問題反映到了四川省人大機關，得到了省、市相關部門的高度重視。時任省人大常委會主任的謝世杰、省政法委書記王景榮及成都市委書記王榮軒相繼批示：希望有關部門和法院慎重調查，采取有力措施保護國有資產。

但此時法院已判洪挺勝訴，且由于判決已經生效，友誼商店大樓被查封了。它即將被洪挺收歸名下，代還成紡“拖欠”娛樂公司的債務。

成紡再次發出緊急呼吁書。2001年8月中旬，四川省人大常委會給省高院發函，要求其依法保護國有資產。省高院執行局調查后，認為成都中院執行的做法“不妥”，兩次以嚴厲語氣下達督辦函。2001年年底，執行被撤銷。

另一方面，在省人大常委會的督促下，省公安廳已經認定：港商林少華確系假投資、真詐騙。

但友誼商店大樓仍被洪挺的公司占據，成紡能不能收回來還是未知數。

“我們決定加緊追究林少華等人的詐騙行為——這本是刑事案件，因為長期沒有查辦，才有這樣的后果。”姜翼說。

這位總經理開始向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反映情況。而對方體現出來的熱情和力量，超乎想象——代表們通過視察等方式，弄清了諸多事實。于是，著名的“4#8226;4”詢問案開始了。

2002年4月4日，時值四川省人大常委會召開會議。43名人大代表聯名，對成都市某職能部門發起詢問——就是這個部門與洪挺合作成立了娛樂公司。“中央三令五申不準你們介入娛樂經營，你們為什么違規？”面對省人大代表周仙蘭的單刀直入，該部門的一位負責人搓著雙手，難以回答。

后經查實，此部門在洪挺的娛樂公司占15％的“干股”，一位負責人兼任公司副董事長(后被免職)；另有人任董事、副總經理，他們每年從該公司獲益不少。一名人大代表拿出賬本，上面記載著某某某在里面拿工資、分紅利，某某某簽單消費，吃喝十幾萬元……

詢問案被全程記錄在四川省人大常委會的公文里。2002年5月，成都市審計局公布審計報告，更詳盡地描述了林少華的詐騙行為。按照市政府的決定，審計報告可作為刑事偵破和民事糾紛的依據。天平再次向成紡傾斜。

而此時，友誼大樓的歸屬仍是懸疑。一方面，它很可能作為抵債的資產，被洪挺收走；但是在另一起涉及該大樓權屬的案件中，成都中院又判決該大樓歸成紡所有。事情就這樣僵持著。

2003年1月17日，四川省十屆人民代表大會一次會議開幕。關注此案的九屆人大代表，鄭重地將卷宗移交給本屆代表。于是，由省人大代表羅為群領銜，27名代表，包括一名副市長、一名監察局副局長聯名提出建議：應采取措施制止國有資產流失。

常委會代表們的執著，引起了省委書記、省人大常委會主任張學忠的重視。在他的關注下，省公安廳回復省委，成都市公安局已“進行調查取證工作”。但由于種種原因，案件進展困難重重。

33名官員被判刑

一封催促案件進展狀況的材料，再次寄到四川省委。起草人羅為群、羅懋康、陳舒平，均為省人大代表。省委信訪辦將其批轉成都市委、市政府，要求成都市處理并上報結果。之后，代表們又聯名向最高人民法院反映洪挺等人涉嫌詐騙。四川籍的全國人大代表周屏等人，進京找到最高人民法院相關負責人，陳述案情。

一波接著一波的監督起到了作用。最高人民法院發文，要求四川省高院復查此案。同時，人大代表建議進行專家論證。

2003年9月7日，司法部預防犯罪研究所所長武延平教授召集多名權威人士——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刑法室原副主任李淳、最高法院原刑一庭庭長甘明秀、中國人民大學教授楊立新、中國警察學會秘書長劉煥林等人，在國務院第二招待所就林少華、洪挺是否涉嫌刑事犯罪進行了論證，結果一致認為林、洪涉嫌詐騙。“這個案子很簡單，我們根本沒發生任何爭議。”參加這次聽證會的一位專家說。

論證起到了關鍵作用。10月，最高法院再次發文，要求四川省高院查明真相。

2004年1月，成都市公安局出具調查報告，認為林少華涉嫌職務侵占。半年后，公安局終于以林少華涉嫌侵占、合同詐騙，向檢察院移送起訴，這個“港商”被判刑13年。隨著林少華的入獄，成紡欠娛樂公司的“債務”終于勾銷。

然而土地問題仍是懸疑。2004年2月，成紡再次以黨委名義，向四川省、成都市兩級黨委和人大常委會反映那塊近7畝土地被侵吞的問題。此時土地的價格已極速飆升到1000萬元一畝。成紡認為：在這個過程中，國土主管部門有袒護洪挺之嫌。

人大代表們將材料遞交到時任四川省副省長蔣巨峰、成都市市長葛洪林手上，兩位領導迅速批示：一家國有企業舉報國土主管部門，究竟怎么回事？

市企業工委紀委書記寫出了調查報告，認定國土資源局存在舞弊行為。在這樣的背景下，錦江區法院一審判決成紡勝訴。此前，洪挺起訴了成都市房管局，要求撤銷給成紡的友誼商店大樓房產證。

這時，成紡的土地——包括友誼商店大樓對應的地塊——有兩個國土證：一個是成紡原有的國土證，一個是林少華另行辦理的國土證。但友誼大樓的房產證還沒有篡改，依然屬于成紡。

洪挺不服判決，上訴至成都市中院。人大代表們旁聽了中院庭審。姜翼說，“中院沒有認定國土資源局先給成紡辦理土地證，而是向市政府發出‘司法建議書’，要求政府說明這塊土地究竟是誰的。”因此，案件被中止審理。

至此，監督此案的各級人大代表超過了200名，他們決心持續監督，直到查清問題。10名代表被推舉出來，手持紅色代表證，到國土資源局、規劃局、外經貿局，一個個視察。

代表們拿出了林、洪二人違法獲取土地使用權的視察報告，建議政府收回國有土地，交還成紡公司。

報告引起了四川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視，并下令調查國土部門。不久，成都市國土資源局局長李大地違法操縱土地等行為被曝光，全國震動。四川省國土資源系統，包括省國土資源局副局長王新建等33名官員，最后被判刑入獄。這被四川省人大常委會列為2004年重大監督成果。

但在某些部門的高壓下，成紡的友誼商店大樓的房產證還是被撤銷了。幾十名省、市人大代表再次聯名向成都市政府遞交緊急意見。

2006年4月，在四川省人大常委會會議上，就成都市政府處理成紡公司的問題，多名省人大常委會組成人員提出了異議。成紡國有資產流失，及眾多人大代表不懈監督的情況，最終引起了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吳邦國的重視。根據吳邦國的批示，6月中旬，成都市委、市政府召開會議作出兩條決定：第一，要求成都市商務局介入此案，幫助成紡公司收回國有土地；第二，要求國土、規劃等相關部門成立一個處置小組，在法定期限內完成這項工作。

12月4日，成都市政府下發文件，確認那塊近7畝的土地屬成紡國有資產。“終于勝利了。”姜翼感慨地說，“如果沒有四川省委、省人大、省政府和市里的高度重視，如果沒有檢察院和審計部門的支持，這個事情不知道會是怎樣的結果。我還要特別感謝那些正直的人大代表。”

制勝武器：責任與法律

四川省人大農委副主任委員陳歷偉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認為，成紡一案取得目前的進展，人大代表們“起到了關鍵作用”。這個案子也創下了四川人大的幾個之最：監督歷時最長——5年，人數最多——200多名，案情最復雜曲折。

人大代表們何以對這個事情如此上心？四川省人大常委會委員羅懋康感嘆，案中所涉部門、責任人的違法行為，可以說是觸目驚心，而最終受損的是國有企業職工。在物價飛漲的10余年中，成紡職工每人每月只能拿到幾十元錢。出于人大代表的責任感，我們不能袖手旁觀。

在后期發揮重要作用的四川省人大常委會委員張世昌認為，人大代表也好，知識分子也好，最重要的就是首先要講人性、講良知。“說白了，不管在什么場合下，都要毫不猶豫地堅持真理。”

不少人大代表表示，監督過程中他們遭到了“常人難以承受的阻力和損害”。他們甚至不愿意回憶詳細情況。“當你追求良知、公正看得比自身利益大得多時，相信你會作出正確的選擇。”一位代表說。

人大代表們的另一個制勝武器是法律。綜觀四川省第九、十屆人大代表，知識分子的比重明顯增加。按四川省人大常委會機關一位同志的說法，知識分子出任人大代表的好處很多，除了有“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和使命感外，通常還具備豐富的法律知識，其中不乏法律專家，監督起來有理有節，看問題深遠、講究策略。他們還具備一個常人沒有的優勢：由于其社會地位受到尊重，能接觸到權力核心人物，并對他們實施影響。

這位負責人說，還有一個重要的制勝法寶——集體力量。數十甚至上百個人大代表，自然有一股強大的威勢。按照法律規定，若干代表聯名，可提出嚴厲程度不同的詢問案、質詢案，甚至罷免案。“涉及到官帽，哪個敢不重視？”

案件終于塵埃落定。然而，四川200多名人大代表監督的整個歷程依然令人回味，也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