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古代法究竟是“家族本位”還是“國家本位”?專家學者們往往見智見仁#65380;各執一詞“家族本位”是“國家本位”的起源和基礎,“國家本位”是“家族本位”的發展和變異#65377;“家族本位”起源和發展于父系氏族至春秋時代,“國家本位”崛起和壯大于戰國秦漢之后#65377;“家族本位”與“國家本位”的關系在春秋戰國時期表現為儒法斗爭,漢武帝以后表現為禮法合一#65377;中華法系的典型代表《唐律》是“家族本位”與“國家本位”充分融合與統一的產物#65377;
關鍵詞:家族本位;國家本位
1 中國古代法“家族本位”的形成和原因
前資本主義時代全人類各個民族的法大多呈現“義務一團體本位”,是法的發展規律的普遍性的表現#65377;但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告訴我們:普遍性寓于特殊性之中#65377;古羅馬法就以其“法大于權”與私法特別發達等性質而呈現出“個人一權利本位”的特點#65377;中國古代法雖然在總體上屬于“義務一團體本位”,但是所謂“團體”這個概念,在“質”上面來講是明確無誤的,然而在“量”上面來講卻是含糊不清的#65377;小的“團體”可以小到一夫一妻的個體家庭,大的“團體”可以大到整個民族#65380;整個國家,同樣是“團體本位”,但是這個“團體”在“量”上面的大小卻是至關重要的,甚至足以影響和左右法的發展和整個社會發展的方向#65377;
中國古代法的“團體”落實在父系大家族這一級社會組織結構上,呈現出“家族本位”的特點#65377;從中國古代法的起源到清末修律,“家族本位”自始至終是中華法系的最重要的基礎和組成部分,并與后來居上的“國家本位”分庭抗禮#65380;利益均沾#65377;對此我們必須予以充分的認識和重視#65377;
所謂法的“家族本位”也好,“國家本位”也罷,實際上講的是法反映的是哪些人的意志,保護哪些人的利益的問題,是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問題#65377;
自從有了人類就有了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65377;
荀子說: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65377;”
《呂氏春秋·恃君》說:“凡人之性,爪牙不足以自衛,肌膚不足以捍寒暑,筋骨不足以從利避害,勇敢不足以卻猛禁悍,然且猶裁萬物,制禽獸,服狡蟲,寒暑燥濕弗能害,不唯先有其備,而以群聚邪?群之可聚也,相與利之也#65377;利之出于群也,君道立也#65377;故君道立,則利出于群,而人備可完矣#65377;”
這里都提到和強調了“群”,早期的人類是依靠“群”的力量才能夠在惡劣的自然環境中生存和發展起來的#65377;然而他們都沒有提到這個“群”里面有沒有家庭#65377;
這個“群”究竟是由一個個獨立的個人組成,還是由一個個家庭組成的呢?這是個至關重要的問題#65377;
恩格斯說:“在家庭緊密結合的地方,群只是一種稀有的例外#65377;反之,在自由的性交關系或多偶制盛行的地方,差不多是自然地組成了群……為了使群能夠組成,家庭的紐結須要放松,個體須要重新自由#65377;
……動物的家庭和人類的原始社會是兩不相容的東西;脫離動物狀態的原始人類,或者根本沒有家庭,或者至多只有動物中所沒有的那種家庭#65377;一種沒有武器的象正在形成中的人這樣的動物,即使互相隔絕,以成對配偶為共居生活的最高形式,就象韋斯特馬爾克根據獵人的口述所斷定的大猩猩和黑猩猩那樣,也還能以不多的數量活下去#65377;但是,為了在發展過程中脫離動物狀態,實現自然界中的最偉大的進步,還需要一種因素:以群的聯合力量和集體行動來彌補個體自衛能力的不足#65377;”
人類社會最早的社會組織是由三四十個人組成的“整個一群男子與整個一群女子互為所有”的沒有家庭的“原始群”#65377;科學共產主義是“自由個人的聯合體”,原始群是“個人的聯合體”,或許從這個意義上講,原始社會又可以稱原始共產主義社會#65377;由于生產力的極其低下,個人的利益甚至生命必須依靠群體才能實現,由于利益的高度統一,因此整個原始群團結得象一個人#65377;如果我們談法的本位,這時的法本位絕對是“原始群本位”#65377;這里必須強調說明:原始人的高度團結的原因不是思想覺悟或者道德觀念,而是個人利益,為了個人利益必須首先維護群體利益,群體強,個人興,群體衰,個人亡#65377;這種個人利益與群體利益的高度統一的根本原因是生產力的極其低下,是因為個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馬”的自然結果#65377;
雖然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馬”的狀況或許永遠不會改變,但是生產力的極其低下的狀況卻在慢慢地發生變化,隨著生產力的逐漸提高,大約在一萬年前左右人類開始進入到農業文明#65377;農業生產的出現是人類歷史上翻天覆地的巨大事件,對它的評價怎么樣高也不為過分,它的意義甚至超過了人類對火的使用#65377;
農業生產勞動是真正意義上的生產勞動#65377;農業生產勞動以前的人類的采集和狩獵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生產勞動,同一般動物從自然界里覓食沒有什么本質上的區別,都是獲取自然界現成的東西#65377;農業生產是質的飛躍,是發明,是創造,“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農業生產不但使得人類的食物來源得到了徹底解決,而且有了剩余#65377;剩余財產造就了私有制,私有制造就了一夫一妻制家庭#65377;
父系氏族是由若干個體家庭組成的,它(父系氏族)不再是“個人的聯合體”而是“家庭的聯合體”,一個新的社會實體出現了——家庭——它必須有自己的特殊利益和權利#65377;家庭利益和權利的起源是對氏族利益和個人利益的分割#65377;緊接著又產生了另外一個新的社會實體——父系大家族——它不是生產力發展的結果,而是一夫一妻制家庭自然而然的結果,當然它也必須有自己的特殊利益和權利#65377;這樣從過去“個人——原始群”的基本社會關系格局就演變成為現在“個人——家庭——父系大家族——氏族”的基本社會關系格局#65377;我們簡單把它稱為“三級四方”權利實體#65377;在這“三級四方”權利實體中,哪一個權利實體能夠占據優勢成為最基本的權利單位呢?這就要看它在當時的農業生產中的地位和作用#65377;
打開世界地圖,我們會發現;所謂的四大文明古國:埃及#65380;巴比倫#65380;印度#65380;中國,竟然呈帶狀排列在北緯30~40度之間的亞洲和非洲的大陸上#65377;這難道僅僅是一種巧合嗎?
處于北緯30~40度之間,這說明什么問題?說明四大文明古國都處在北溫帶地區#65377;人類是從原始農業開始進入文明,進入國家狀態的#65377;農業的產生和發展不僅需要土地和灌溉,還需要合適的氣候和溫度#65377;北溫帶地區有四季變化的氣候,有高于寒帶底于熱帶的溫度,因此特別適合原始農業的產生和發展#65377;所以四大文明古國都處在北溫帶地區是完全可以理解的#65377;
中國的黃河流域不僅處于氣候合適的溫帶地區,而且土質松軟#65380;肥沃#65377;用簡單#65380;落后的石器工具就能夠耕田#65380;播種#65380;收割#65377;而古希臘的山土就無法用用簡單#65380;落后的石器工具進行農業生產,必須等到鐵器工具的發明后才能進行農業生產#65377;
但是,任何事物都具有兩面性#65377;中國的黃河流域雖然在石器工具時代能率先進入農業生產,率先進入文明,使中國成為四大文明古國之一,這是事物的一個方面;但是,石器工具畢竟簡單#65380;落后#65377;中國的石器文明,決定了中國的農業生產是生產力非常落后#65380;低下的原始農業,它不是我們通常所了解和想象的一家一戶#65380;男耕女織#65380;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65377;而是必須由許多人組成一個基本單位進行集體勞動,在一塊土地上,必須投入大量的勞動力同時協作勞動,才能進行有效的農業生產#65377;而且投入的勞動量大,收獲卻很少#65377;
這種石器工具的落后的農業生產,決定了勞動組織形式必須是集體為基本單位,這就使得“個人本位”和“家庭本位”首先被淘汰出局,剩下的是“家族本位”與“氏族本位”的角逐#65377;因為是父系氏族,世系是根據男性家長來計算的,外家族的人被看作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外人,而本家族的人是血緣親人,人與人關系的基本原則是“血濃于水”#65377;那么,同樣是集體,同樣具備了能夠適應石器工具的落后的農業生產,父系大家族以它在血緣關系上的優勢,最終取得了這場角逐的勝利,成為當時農業生產的基本單位,并且確立了中國古代法的“家族本位”的地位#65377;這時的社會基本格局是“許多父系大家族的聯合體”#65377;
農業生產憑借經驗,有成功經驗的人理所當然地獲得人們的崇敬和擁戴,跟著這樣的領導才能衣食無憂,積累豐富生產經驗的只能是年長者#65380;父系大家族的家長#65377;所以家長權威的形成不僅僅是血緣輩分的關系,更加重要的是在獲取財富的生產勞動中的領導作用,經濟地位決定政治地位,“家長制”也因此產生和確立起來#65377;
家長不僅要領導管理生產,還要安排決定分配,以及協調大家族內部方方面面的相互關系,所謂“沒有規矩,不成方園”,家長對家族成員的管理不能是“隨心所欲”的而必須是“公正合理”的,家長對家族成員管理的“規矩”就是“家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認為中國古代最早的法律是“家法”也未償不可#65377;
自然血緣關系的家長權與生產管理分配的領導權相結合,形成家族成員對父系家長由衷崇拜和絕對服從的習慣和觀念,家長領導管理家族成員的方法規則之“家法”則成為中國最早期的法律的淵源,家族是社會基本生產單位和權利單位的社會存在也決定了中國“家族本位”和“孝”的法觀念的形成和確立#65377;
夏商周春秋時期中國疆域的諸多國家實際是由許多父系大家族聯合組成的宗族國家,“國”是“家”的聯合體,這些宗族國家的“國法”實際上是對當時的社會習慣與各個大家族“家法”的綜合與提煉,“家法”是“國法”的理論基礎,“國法”是“家法”的演譯和派生#65377;國家的政權由聯合體中的代表各個家族利益的家長(貴族)共同執掌,家族利益大于國家利益,忠孝不能兩全時,應該選擇舍忠取孝,在這種社會存在和社會意識的背景下,所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只是一句美麗的“童話”,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是子虛烏有的“鬼話”#65377;
孟子有一個寓言,大意是:假定舜當天子,皋陶當司法官,舜的父親——瞽瞍——殺了人,皋陶把瞽瞍抓了起來#65377;舜雖為天子,但亦不能公開阻止,可又不忍心自己父親受囹圄之苦,于是,拋棄天子之位,把父親偷偷地背出監獄,逃到遠遠的海濱住下來,快快活活地過一輩子#65377;
這是一個子虛烏有的故事,但從中可以窺見孟子推崇的“孝高于法”的精神#65377;
“孝”不僅高于法,而且高于“忠”#65377;
伍子胥為報父仇,叛國#65380;投敵#65380;弒君,簡直“十惡不赦”,但是在社會輿論上,在人民心目中,伍子胥是正面人物,是英雄#65377;因為“殺父之仇,不共戴天”#65377;
總之,從父系氏族至夏商周春秋時期“家族本位”既是社會存在,又是社會意識,“家族本位”是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的高度統一#65377;
2 中國古代法“國家本位”的后來居上
公元前770年,周平王被迫東遷洛邑,中國歷史進入春秋戰國時期#65377;這是一個劇烈動蕩與重大變革的社會時代#65377;從生產力到生產關系,由經濟基礎到上層建筑,整個社會的各個領域都發生了巨大變化#65377;
春秋戰國時期出現的社會大變革,其根本原因在于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的空前提高#65377;
一家一戶為單位的個體家庭成為獨立的經濟單位,必然要求自己的經濟利益和社會地位,處于爭霸戰爭#65380;兼并戰爭中的各個諸侯國家也迫切要求加強國家的權威,以求得戰爭的勝利,這兩方面都對代表家族利益的“家族本位”形成沖擊#65377;
戰國時期發生在各個諸侯國的“變法”運動實質上是代表當時先進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新興地主階級領導的一場社會革命,“變法”最重要的內容是“隆君”#65380;“重法”#65377;“隆君”就是抬高君主和國家的權威,變貴族(家族)共政制為君主專制,變“家族本位”為“國家本位”#65377;為了實現“隆君”就必然要打擊和剝奪貴族(家族)的權力和利益,而打擊和剝奪貴族(家族)的權力和利益恰恰符合個體農民的利益和訴求——打破套在他們脖子上的(族權)枷鎖#65377;于是,一家一戶的個體農民成為“天然的皇權主義者”,在強大的專制國家和全國農民的聯合打擊下,“家族本位”在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上都受到嚴重的創傷#65377;“國家本位”隨著“變法”運動崛起并日益壯大#65377;
從此,忠孝不能兩全時,理論上應該選擇舍孝取忠#65377;“重法”就是抬高法律和制度的權威,變“禮治”為“法治”,變眾家族之“家法”為君主獨裁之“王法”,從此,“朕即國家,朕即法律”#65380;“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儼然成為不可置疑的絕對真理#65377;“六王畢,四海一”,秦始皇統一全國后,廢封建,立郡縣,更是把法家理論發揮到及至,“以法治國,以吏為師”,結果導致“赭衣塞路,囹圄成市,天下愁怨,潰而叛之”赫赫不可一世的秦帝國僅僅十幾年便分崩離析#65380;煙消云散#65377;秦滅漢繼,面對社會經濟凋敝,統治者理智地采用黃老學說作為治國的指導思想,“輕徭薄賦,無為而治”,社會經濟得到恢復和發展,出現了“文景之治”,
秦朝的“緣法而治”極大地強化了國家的權威,“分戶令”則必然地把個體小家庭從大家族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家族本位”的社會存在得到很大的改變,如果照此下去,中國歷史的發展很可能改道,然而秦朝的統治實在太短暫,隨著秦朝的滅亡和漢初的“無為而治”,漢武帝時期采納董仲舒的“獨尊儒術,罷黜百家”,儒家學說成為社會正統思想,儒家學說是以“家族本位”為理論基礎的,社會意識對社會存在的反作用是巨大的,在儒家學說的提倡和宣揚下,新的大家族得到迅速的發展壯大,到魏晉南北朝時代表顯貴大家族的門閥士族甚至發展到足以與皇帝朝廷分庭抗禮的程度#65377;“家族本位”的社會意識也重新與“國家本位”展開較量#65377;西漢法律“親親得相首匿”的刑法原則就是“國家本位”向“家族本位”的妥協和讓步#65377;
魏晉南北朝時代表顯貴大家族的門閥士族雖然發展到足以與皇帝朝廷分庭抗禮的程度,但是聚集了巨大物質力量的門閥士族并沒有能夠在社會制度上做出對專政皇權的有效制約,而且中國秦漢以來廣大的自耕農為社會基礎的社會存在更是從社會基礎上頑強地抵制“家族本位”的進一步恢復和發展#65377;以至隋唐時期大一統的帝國重新占據優勢,“國家本位”再次壓倒“家族本位”,宋太祖進一步加強皇權,明清兩代的皇帝們更是“乾綱獨斷”,將專制皇權運用到爐火純青的境界#65377;但是眾多家族利益的存在是古代中國社會的現實,國家利益與家族利益既有矛盾又有統一,其結果是“國法”與“家法”在“公法”與“私法”領域中各自“和平共處”#65380;“利益均沾”#65377;
3 中華法系是“國家本位”與“家族本位”的妥協和統一
從利害關系上看,“家族本位”與“國家本位”是矛盾和對立的#65377;豪門大族的存在發展必然形成對皇帝朝廷的分庭抗禮,而皇帝朝廷的興盛強大又必然形成對豪門大族的壓制摧殘#65377;春秋戰國時期儒法之爭的實質就是“家族本位”與“國家本位”的斗爭在思想理論戰線上的反映#65377;雖然春秋戰國時期儒法之爭曾經激烈到“你死我活”#65380;“水火不容”的程度,但是斗爭的結果卻幾乎是“兩敗俱傷”#65380;“同歸于盡”,西漢初期的“皇老思想”#65380;“無為而治”就是最有力的證明#65377;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65377;代表“家族本位”的儒家與代表“國家本位”的法家在長期斗爭的實踐過程中逐步認識到“家族本位”與“國家本位”既矛盾和對立的方面,又有和諧與統一的方面#65377;從漢武帝時期起,儒#65380;法兩家都開始由理想型轉變為務實型,儒家容忍代表“國家本位”的專制皇權,法家也容忍代表“家族本位”的宗法倫理,從而中國社會開始從強調禮法對立轉變為提倡禮法合一#65377;
對“國家本位”與“家族本位”的妥協和統一作出重大貢獻的首推漢代大儒董仲舒#65377;董仲舒一方面提出“君權神授”迎合和滿足了“國家本位”對神話專制皇權和強化中央集權政治體制的要求,另一方面又提出“春秋決獄”來達到“家族本位”向司法領域滲透,進而“引禮入律”徹底改造國家法律,使得國家法律“一準乎禮”來維護“家族本位”#65377;
《唐律》是中華法系的典型代表,“國家本位”與“家族本位”的結合在《唐律》的“十惡”中得到集中反映#65377;“十惡”中“謀反”#65380;“謀大逆”#65380;“謀叛”#65380;“大不敬”等四條是維護“國家本位”專制皇權和中央集權政治體制的,而“惡逆”#65380;“不孝”#65380;“不睦”#65380;“內亂”等四條是維護“家族本位”宗法倫理的#65377;在利害關系上矛盾和對立的“家族本位”與“國家本位”在《唐律》中竟然結合得如此水乳交融#65380;天衣無縫,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令人不能相信卻又不得不信#65377;
這就是中華法系,這就是中華法系區別于世界上其它法系的特殊性,這就是中華法系又被稱為“倫理法系”的根本原因#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