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最后一刻是和我在一起的。盡管他已有身孕的女人正在門外不停地抽啜,他卻絲毫沒有讓她進來的表示。他緊緊握住我的手,讓我不禁聯想到老虎鉗咬斷鋼條的情形。橘紅色的夕陽透過病房巨大的玻璃窗涌進來,頗有人情味地給他慘白的臉添上些色彩。柔和的秋風試探性地輕輕掀著窗側的藍布簾。
“哥,我要夭折了!”
“不,你都三十啦,早過了夭折的年齡,你就不能說你行將就木么?或者干脆說你要死了嘛。”我糾正道。我跟他對話的模式早在童年時期就成型了,即使到了生離死別的關頭,也無法改變。
“是啊,我要死了。哥,我到死也沒有說過一句像樣的話。”
“不,雖然大多數時候你的話不是笑死一個連就是毒死一個團,但也不乏例外。”是的,他曾在黃鶴樓上說,長江的水就像被金錢腐蝕了的女人的心,越來越黑了。那個女人的不辭而別促使他有感而發,而他的這句話,成全了我的第一篇小說。
“哥,老家,镢頭草,有一種,你還記得嗎?”
我一愣,忘了幫他調整語序。
不久之后,他的女人撲到他身上嚎啕大哭的時候,他生命最后一束光消失了。
令人不解的是,我并不悲痛,卻感到一陣奇異的憂傷,那是一種流水一去不復返的憂傷。他憂郁的臉龐讓我長久地惆悵著,也為我日后無止境的失眠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弟弟生下來沒有哭聲,村里人都以為他是個天生的啞巴。父親為此長吁短嘆,母親則常常偷偷落淚。三年之后那個舉國哀痛的日子,他清晰地叫出了那位剛剛離世的偉人的名字。他的聲音沉郁響亮,讓身邊的人都嚇了一跳。總之他幾乎是莫名奇妙地沉默了幾年,然后奇跡般地開口了。
然而這正是命運不懷好意的作弄———他學會了說話,卻總是無法正常地表達。確切地說,他對漢語以詞序為重的語法幾乎一竅不通,對詞語的理解和使用也匪夷所思。到了上學的年齡,他對理科類學科的天賦很快顯現出來,完全無師自通。但是他的書面語和口語一樣糟糕,他寫出的諸如“1986年的第一個春天”之類的句子現在看來似乎個性十足,在當時卻讓人頭疼不已。他理所當然地沒有拿到高中畢業證,因為會考的時候他的語文成績一如既往地沒有及格。不過他數理化三科都拿過奧林匹克獎,這使他順利地被一所重點大學錄取了。
畢業之后他從事物理實驗室科研工作,這樣沉悶封閉的生活雖然正好適合他,但并不意味著他已經徹底地從語言障礙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他甚至無法寫出一份完整的實驗報告,在他交給我修改的住房申請上,依然布滿“尊貴的領袖,您們好……生活好,就像住房好,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這樣不倫不類的文字。他長相不俗,年薪高達二十萬,卻從來沒有女人相中他。按照我給他介紹的一位校友的說法,“一想到和一個成天沒話的人生活一輩子,我就不寒而栗。”至于他被驗明胃癌晚期前幾個月那位突如其來的女友,據說是因為她的父親身患絕癥急需大筆錢。
不久前的一個筆會上,有位作家慷慨陳詞,怒斥英語四六級考試。他重述了一個學界很早就有的共識:侵略者最大的罪行并非屠殺,而是消滅地方語言。當地詩人悲憤地怒吼“還我民族語言”,可悲的是這聲怒吼也只能用英語發出。我突然想到弟弟提到的镢頭草,孩提時代我用暴力強行讓他承認它之所以叫镢頭草,是因為它的葉子扯斷之后呈镢頭形。我壓制了他自由發言的權力!這與如今層出不窮的等級考試制度有相通之處。
我又想起了弟弟留在人間的最后一個聲音,它緩慢沉重,字字珠璣,與他此生說的第一句話相得益彰:
語言是世上最可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