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于高山,我向來是仰止的。《詩經·小雅》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奉為圭皋。
九宮山也是高山,名山。明初文學家宋濂就曾著詩云:“九宮自是云深處,莫謂蓬萊隱更深。”可見其高,其大。至于名,恐怕就更響了。據北宋時的《大平御覽》載:“晉安王兄弟九人造九宮于此。”實際上早在南朝陳宣帝太建元年(公元569年),這里就已開始營建和開辟道場了。中國歷來名山僧道多,出名的有山西五臺、四川峨眉、安徽九華、浙江普陀這四大“佛山”和湖北武當、山東泰山、嶗山這三大道教圣山,其余的凡景致好一點的山上,也少不了佛家的梵音和道家的香火。九宮之名,也多半因此得來。最鼎盛的時期,還要數南宋淳熙年間,道士張道清挾皇帝之詔,在山上建成了三宮十二院,使九宮山香火日熾,“朝山者,日眾萬人”。半爿河山淪喪敵手,半個王朝偏安江南,這個淳熙及寧宗等七個皇帝倒是前仆后繼,一門心思發展道場事業,對張道清又是下詔又是敕封,其中的貓膩恐怕只有這個被皇帝封為“真牧真人”的張道士最清楚。李國文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說:“愚民之道,無非兩端,一曰禁錮,二曰造神。”看來這位張真人深諳此道,他大力興建道場,最對皇帝老兒的心思了,所以他死后的肉身仍在九宮被供648年,比只有百來年的南宋王朝要長得多。如果不是碰上不講理的太平天國(太平天國也最喜歡“造神”的,大概是造法與張道人不一樣),一把火燒了個精光,說不定張真人的干尸前還是萬人磕頭如搗蒜呢。現已坍塌頹廢的真君老殿前不斷的香火就是明證。
二
我進九宮山,絕不是因它的高峻和名彰。
十八歲那年,我師范畢業,分配至九宮半山中的九宮山小學教書。每日課余,憑欄遠眺,望見的就是它高大鐵青的背影。“任目光一千次飛翔,又一千次滑落。”我的心也隨著目光起起落落。那時畢竟年少,青春的熱血還在體內澎湃。我在日記本的扉頁上莊重地寫了八個大字:“韜光韞玉,藏器待時。”然后就裝作陶淵明先生那副“悠然望南山”的神態與九宮山遙遙相望。
望過了春,又望過了秋。
冬天里的一天,我信步來到了另一座山頭上的小學校,這里只有一個老師,也只有一座孤零零石頭砌的小屋。那天正下雪,原來那些崢嶸盡露的小山丘都看不見了,只有往日那遙不可及的九宮山老鴉尖高高聳立在眼前。老遠我就聽到了一陣讀書聲———那不是讀,簡直就是唱。這里的老師教孩子讀書,幾乎都是用唱腔的,每讀一句書,最后一個字總要拖音,節奏也要慢些。朗朗動聽的“唱”書聲就是從那座鋪著厚厚積雪的小石頭屋傳出來的,像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山雀滿落了漫山的玉樹瓊枝。
我輕輕推開門,不覺呆住了。只見屋中央燃一大堆火,一位頭發斑白的老教師和二十來個孩子圍著火堆坐成一圈,熊熊的火苗映著一張蒼老木刻似的臉,也映著二十多張如花的面容,老師領頭“唱”一句,孩子們就跟著“唱”一句。他們捧著課本,眼睛盯著課本上那些小蝌蚪一樣的文字,一個個全神貫注,目不斜視。只有柴火在噼啪燃燒,火焰在歡快跳躍。我悄悄掩上門,抽回腳退到門外,依著石頭墻,靜靜地凝視諦聽,我仿佛聽到了凍雪下千千萬萬根枝頭上,小小的葉芽正睜開惺忪的睡眼,小小的花蕾正悄悄地張開小嘴……
回去的路上,我仍不時地回頭望望這座小石頭屋,在這座小屋里,那位老教師整整呆了四十二年。屋子中的那堆火,也整整燃燒了四十二個冬天,明年,他就要退休了,誰的一雙更年輕的手來點燃這堆即將熄滅的火呢?
晚上躺在床上我還在想,那座石屋,石屋中的那堆火,不就是那位老教師的一雙眼睛嗎?就是這雙眼睛,與正對著小屋的九宮山巔,整整守望了四十二年!
在他與九宮山長久對望的目光中,我看到了我將來的身影。
三
世上的路有千萬條,但最終的路只有一條。人類的大智慧、大經驗都是相通的,所謂殊途同歸就是這個道理。在九宮山中遙望靜坐的日子里,我開始思考命運和命運之外的一些東西。我的心逐漸變得明朗、清澈,如九宮山巔的那輪明月,又如九宮山下的這條小溪,我在一首叫作《仰望高峰》的詩中寫道:
許多年來/某個神圣的時刻/總在你不留意的時候到來/如仰望高峰/你看見陽光閃爍/一瞬間的光輝/使我們渴望永恒……//而在我們攀上高峰的那一刻/我們所看到的/卻是被許多人所贊頌的長河落日……
這就是命運,這就是幻滅。這就是堅守,這也就是放棄,就像我這一生中,我堅守住山里的日子,也必然放棄山外的日子。這種感受在我看到九宮山的那一大堆黑色巖石的時候,越發沉重。
那是一堆怎樣的巖石啊!黑褐的、渾圓的巖石一個疊著一個,整個巖群就像一幅蒼老的歲月圖。據當地村民傳說,這堆巖石是許真君為了堵截孽龍放水淹江西時留下的。這位許真君的力氣太大了,籮筐繩子都承載不住,結果一擔石頭就落在這半坡上。傳說是最有生命力的,人類的史前文明不也是靠傳說一代代傳下來的嗎?但我總覺得這里以前應該有條河,一條清清的大河,而現在,河水干涸了,就把一道帶來的石頭遺落下來了。時光如逝水,但石頭仍堅守在這里。那種黑褐的巖石,讓你領受到沉默的力量,讓你感受到歲月的沉重。是的,這是一群被河水遺棄的巖石。而我們,也會不會讓時光給遺棄呢?
在九宮的那段日子,我時常到這里獨坐黃昏。斜陽,深褐的巖石上那長長的陰影,暗綠斑駁的青藤葉子,總有一種說不盡的滄桑和感慨。這不僅僅是個人的那種小家氣的感嘆。時序的更替,生命的輪回,乃至文明的興衰,都似乎刻印在這些無言的石頭上。大雅無言,大悲無言,人類已經經歷了太多的苦難,瑪雅文明的消逝,愛琴文化的失落,正如這些巖石間原有過的河流一樣,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種文明,都有其盛衰榮枯的過程。而當一種新的文明以一種新的面目出現的時候,那些舊的則隱在新的內核深處。就像面前的這堆巖石,誰又能料定,它的腳下不會重新出現一條大河呢?
告別九宮的時候,老遠都還望見這堆巖石在陽光中閃爍著一種叫人說不出的光芒。而我就曾經在這種光芒中,與九宮山遙遙守望了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