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4月17日,巴金在致冰心的信中說:我“有時忽發奇想,以為從此自己可以摘掉知識分子的帽子,空歡喜一陣子。可是想來想去,還不是一場大夢?!不管有沒有‘知識’,我臉上給打上了知識分子的金印,一輩子也洗刷不掉了。可悲的是一提到知識分子,我就仿佛看見了我家的小包弟。它不斷地作揖搖尾,結果還是給送進了解剖室”。1995年,季羨林在論及中國知識分子的歷史特征時說:“干知識分子這個行當是并不輕松的,在過去的七八十年中,我嘗夠了酸甜苦辣,經歷夠了喜怒哀樂。走過了陽關大道,也走過了獨木小橋。有時候,光風霽月;有時候,陰霾滿天。有時候,峰回路轉;有時候,柳暗花明。金榜上也曾題過名,春風也曾得過意,說不高興是假話。但是,一轉瞬間,就交了華蓋運,四處碰壁,五內俱焚。”
這兩位學界泰斗、文化大師,當代中國公認的最杰出、最典型的知識分子,在躬逢改革開放盛世、知識分子時來運轉之時所發出的感嘆,與新中國成立后我們黨對知識分子階級屬性的認定艱難曲折的歷程息息相關。他們的心態,則正是這一曲折歷程中的縮影。
建國初期對知識分子屬性的雙重認定
這里所說的建國初期,是指黨史上通常所說的前七年,即1949至1956年。在這一時期,黨對知識分子階級屬性的認定存在著兩重性,即一方面認為知識分子屬于工人階級或勞動人民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又從世界觀問題出發認為其是資產階級的。這種認識的兩重性,有時交織在一起,有時則是某一方面占據了明顯的主導地位。
新中國建立前后,毛澤東等黨的領導人對知識分子的階級屬性就有過論述。毛澤東在黨的七屆二中全會上說:“無產階級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要求我們黨去認真地團結全體工人階級、全體農民階級和廣大的革命知識分子,這些是這個專政的領導力量和基礎力量。”在這之后不久,周恩來在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上的政治報告中旗幟鮮明地提出:“文藝工作者是精神勞動者,廣義地說來是工人階級的一員。”他明確地把民主革命時期解放區的廣大文藝工作者和國民黨統治區的革命文藝工作者,看作是工人階級的組成部分。而對這個問題論述最詳細的是李立三。1949年10月30日,李立三以中華全國總工會副主席的身份在北京市教育工會成立大會上說:“就工人階級的廣義來講,凡是靠工資薪水作為生活來源的勞動者,不管是體力勞動者也好,或腦力勞動者也好,都是屬于工人階級的范疇。教育工作者包括教授、講師、助教、教員、職員等,他們和工警一樣,都是靠工資薪水來維持生活,都是雇傭勞動者,即都是屬于工人階級。因為工人階級也和其他階級一樣,有許多層次。其中產業工人是工人階級的基本階層。其他如商店店員、手工業工人以及腦力勞動者包括教授、工程師等等,雖然生活方式、思想意識與產業工人不同,但他們是靠薪水來維持生活的勞動者,所以他們也屬于工人階級”。同時,李立三還不同意那種把個人成分和家庭出身畫等號的做法,他認為,一位大學教授的家庭出身可能是地主或資本家,但只要他的生活來源是自己的薪水而不是仰賴家庭,他依然是一個薪資勞動者,依然是工人階級。這些認定,是完全正確的、科學的,完全符合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完全符合馬克思劃分階級的方法和標準。
在此基礎上,1950年8 月中央人民政府頒布的《關于劃分農村階級成份的決定》中,對知識分子階級屬性做出了正確的判定。文件認為“凡受雇于國家的、合作社的或私人的機關、企業、學校等,為其中辦事人員,取得工資以為生活之全部或主要來源的人,稱為職員。職員為工人階級中的一部分。”凡受雇于上述部門的高級知識分子,如工程師、教授、專家等,“稱為高級職員,其階級成份與一般職員相同”。根據這些規定,絕大多數知識分子毫無疑問屬于工人階級的一部分。
但是,對知識分子階級屬性的這一正確的認定,卻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在隨后而來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中,反而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運動,大約從1949年10月就開始了。在這一運動過程中,黨對知識分子政策的主要內容是“團結、教育、改造”。這一政策的出臺基于兩方面的考慮:一是知識分子的大多數曾不同程度地參加了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在新中國的建設事業中,他們作為一個有文化的群體,將發揮更為重要的作用,所以,必須團結、使用他們。二是認為知識分子的政治立場和世界觀基本上是資產階級的,難以適應黨領導下的人民民主政權建設的需要,因而,必須進行教育和改造。這一政策隱含著這樣一種思想傾向,即黨內許多人從知識分子的世界觀基本上是資產階級的這一判斷出發,實際上將他們歸入資產階級隊伍中。
因此,思想改造運動對知識分子采取了自我批判、群眾批判、“洗澡”過關的運動方式,使知識分子承受了巨大的壓力。違心之論成為知識分子檢討過關中的普遍現象。這場運動不但嚴重地損害了知識分子的公眾形象,傷害了知識分子對執政黨的感情,而且也使得黨在知識分子階級屬性方面的正確認識受到忽視或者說其應發揮的作用受到限制。這場運動結束后,知識分子是“資產階級”或“小資產階級”的判斷,似乎成為黨內的共識。
1955年,隨著社會主義改造的即將完成和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即將全面鋪開,人們愈來愈感到新中國建設人才的匱乏,感到知識和知識分子的重要性。這時,中國民主同盟在中央宣傳部部長費孝通主持下,整理了關于高級知識分子情況的一批材料,送給中共中央統戰部。這批材料經統戰部分類整理后,把存在的問題概括為“六不”:“估計不足,信任不夠,安排不妥,使用不當,待遇不公,幫助不夠。”隨即,統戰部部長李維漢向周恩來作了匯報。
1955年11月22日,曾在年初就有過召開知識分子問題會議設想的周恩來,向剛從外地回到北京的毛澤東匯報了有關知識分子問題的情況,并陳述了自己的意見。
11月23日,毛澤東召集中央書記處全體成員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云和中央有關方面負責人會議。經商討,決定在1956年1月召開一次大型會議,全面解決知識分子問題;同時,會議決定成立由周恩來負總責的中共中央研究知識分子問題十人領導小組,下設強有力的辦公室進行會議的籌備工作。
1956年1月14日至20日,知識分子會議在北京召開。在京的中央委員、候補中央委員及各省市負責人等共1279人參加了會議。周恩來代表中央在大會上作報告。他在報告中著重傳達了毛澤東關于“向科學進軍”的重要指示,充分肯定了知識分子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的巨大作用,闡述了黨對知識分子的政策等等一系列問題。他強調指出:“我國的知識界的面貌在過去6年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他們中間的絕大部分已經成為國家工作人員,已經為社會主義服務,已經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彭真在會上講話說:今天我們在知識分子問題上的最主要障礙,是我們一部分同志對于知識分子的宗派主義情緒。他們居功自傲,輕視知識分子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的作用,看不見他們的巨大進步和變化,不承認他們是勞動人民的一部分。周恩來和彭真的講話,受到了廣大知識分子的熱烈歡迎。
1956年2月14日,中共中央發出了《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指示》。《指示》進一步確認了周恩來的《報告》中對知識分子問題的分析和有關政策。在周恩來的過問和指導下,這以后,針對黨內在知識分子政策上所存在的6個方面的問題,中共中央、國務院陸續發出有關解決知識分子問題的指示、規定、通知以及典型材料。
這年四五月間,中共中央先后轉發了中央組織部《關于在知識分子中發展黨員計劃的報告》、《關于高級知識分子中一部分人社會活動過多和兼職過多問題的意見》等文件。7月20日,國務院轉發了由研究改善高級知識分子工作條件小組提出的《關于高級知識分子工作條件問題的情況和意見》和關于這個文件的《通知》。《情況和意見》就有關知識分子工作條件的14個問題(圖書、資料、情報、學術交流、儀器、試劑、試驗用地、研究經費、工作時間等),提出改進意見和措施。國務院《通知》除規定由新成立的專家局“負責研究有關高級知識分子工作條件問題”外,還開列了一個應由有關單位辦理有關事情的目錄,要求有關單位在規定的期限內作出工作進展情況的報告。
同時,中央知識分子問題十人領導小組會同國務院專家局,在本年內有計劃地檢查了高級知識分子較為集中的中國科學院和國務院10多個部委解決知識分子問題的工作進展情況,并深入到這些部門若干有代表性的單位,通過同高級知識分子座談、對他們進行訪問等形式了解了情況,總結了成績,找到了差距,明確了方向。以上工作,有力地推動了全國范圍的全面解決知識分子問題工作的開展。
但是,不幸的是,由于受舊有意識慣性的影響,以及當時國際政治風波的消極影響,周恩來關于知識分子“已經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的思想,在我們黨內未能獲得穩定的持久的支持。
在這次會議結束后由中央正式下發的《中共中央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指示》中就沒有沿用周恩來的結論,取而代之的是“知識分子的基本隊伍已經成了勞動人民的一部分”這種提法。不僅如此,在同年9月召開的黨的“八大”上,反而又在知識分子階級屬性的認定上出現了倒退,恢復了原先所使用的“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提法了。中共八大《政治報告》提出“要繼續貫徹執行團結、教育、改造知識分子的政策”。《報告》所提出的僅僅是“運用”他們的力量,而不是“依靠”他們來“建設社會主義”了。這就說明,在1956年那個時候,在黨的領導層中占主導地位的觀點仍然是把我國的知識分子看成是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周恩來提出的“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一部分”的觀點仍然孤掌難鳴。這在很大程度上與我們對社會主義條件下階級斗爭形勢的錯誤估計有關。
1957年3月12日,毛澤東同志在《中國共產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又明確地說:“現在的大多數的知識分子世界觀基本上是資產階級的,他們還是屬于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同年4月10日,毛澤東在一次談話中說:現在的知識分子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他們的靈魂依舊在資產階級那方面。無產階級給他們錢,讓他教書、辦報,做文藝工作,這時贖買他們,要他們轉到馬克思主義方面來。不過,對資本家可以公開這么說,對知識分子不能公開這么說。5月25日,毛澤東在同伏羅希洛夫談話時又說:現在“資本主義臭了,在社會上資本家臭了,但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還有影響”。
在毛澤東看來,知識分子中只有少數人,大約10%,屬于馬克思主義者;大多數人,約為80%,屬于接受社會主義制度,但世界觀還未徹底轉變的人。
1957年 “反右派”斗爭后,隨著階級斗爭擴大化錯誤的出現,知識分子便被明確劃到資產階級的隊伍中。在發動“大躍進”運動的過程中,黨的知識分子政策更加偏“左”。1958年3月, 成都會議作出我國存在兩個勞動階級和兩個剝削階級的論斷,把知識分子劃入了資產階級范疇。這個論斷又被寫進5月舉行的中共八大二次會議的工作報告并經代表大會通過。在批判“白專道路”、拔“白旗”、破“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等運動中,許多知識分子被扣上“資產階級”、“右傾保守”等政治帽子,受到批判、斗爭,嚴重損害了黨與知識分子的關系,挫傷了他們為社會主義服務的積極性。
為知識分子脫帽加冕的廣州會議
50年代末60年代初,是我們黨歷史上的調整時期。在調整國民經濟方針的同時,也涉及到對知識分子政策的調整。中央一方面為一部分知識分子摘掉“右派分子”和“右傾分子”的帽子,另一方面又于1961年開始先后制定并頒發了《工業七十條》、《科學十四條》、《高教六十條》和《文藝八條》等條例。中央在頒發這些條例的批語中指出:“近幾年來,有不少的同志,在對待知識,對待知識分子的問題上,有一些片面的認識,簡單粗暴的現象也有所滋長。必須引起嚴重的注意,以端正方向,正確地貫徹執行黨的政策。”
為了給知識分子摘掉資產階級這頂帽子,周恩來利用知識分子政策調整的機會再次呼吁。1961年6月19日,他在文藝工作座談會和故事片創作會議上的講話中,除了重申他1956年關于知識分子已經是工人階級一部分的結論外,他還對當時在對待知識分子問題上的各種簡單粗暴現象進行了系統的批評。他說:“幾年來有一種做法:別人的話說出來,就給套筐子、抓辮子、挖根子、戴帽子、打棍子。”“一來就是‘五子登科’,這種風氣不好。”
繼周恩來之后,薄一波于1961年9月10日在廬山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上也提出了知識分子的階級地位問題。他在對提交給中央討論審議的《工業七十條(草案)》所作的說明中指出:“過去每一次運動,有不少的企業總是把這些人叫做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或者叫做舊人員……不能籠統說舊的技術人員都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更不能說我們培養出來的青年技術人員也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如果說薄一波的講話只是針對工業企業而沒有涉及其它行業的知識分子問題,那么在事過半個月以后,陶鑄的講話就涉及到了所有行業的知識分子。
9月28日,根據中央關于討論和試行《科學十四條》和《高教六二條》的要求,廣東省委召開了有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高級知識分子中的全國人大代表和全國政協委員參加的高級知識分子座談會,陶鑄在會上發表了在黨內外引起強烈反響的講話:“十二年的時間不算短,知識分子可以說已同我們結成患難之交。幾年來的物質條件比較困難,沒有豬肉吃,大家還是積極工作,沒有躺倒不干。酒肉之交不算好朋友,患難之交才算。‘疾風知勁草’,‘歲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現在的問題是團結高級知識分子不夠,對他們的信任不夠。……今后對于思想認識問題,只能采取關心、傾談、切磋、誠懇幫助的辦法,要把思想問題與政治問題嚴格區分開來,今后不能采用大搞群眾運動的辦法來解決思想問題。……對于過去批判搞錯的,應該平反、道歉、老老實實認錯。‘等價交換’。在什么場合戴的帽子,就在什么場合脫帽子,不留尾巴。凡是三年來斗爭批判錯了的,我代表中南局和廣東省委向你們道歉、認錯。……同時,我還建議:今后一般不要用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個名詞,因為這個帽子很傷人。其次,凡屬思想認識問題,一律不準再搞思想批判斗爭會。第三,不準用‘白專道路’帽子。”
10多天后,陶鑄在主持召開中南地區高級知識分子座談會上則更明確地說:“我們不能老講人家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我看要到此為止了。現在他們是國家的知識分子,民族的知識分子,社會主義建設的知識分子。因此,我建議今后在中南地區一般地不要用‘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個名詞了,那個名詞傷感情。誰有什么毛病,實事求是,是什么講什么,不要戴這個帽子。”
陶鑄的講話,雖然在知識分子中引起了熱烈的反響,使他們歡欣鼓舞,但這僅僅是對中南區而言的,用通俗的話說,是“地方糧票”。況且,這個講話在黨內還引起了很大爭論。不僅其它地區有的領導人反對陶鑄的講話,就是中南地區有些黨政領導也不贊成,更沒有得到黨的高層領導的認可。
1962年初,主持全國科技工作的聶榮臻在廣州主持召開全國科技工作會議,目的是想制定一個全國性的科學發展規劃。會議期間,知識分子情緒低落,顧慮重重的現象引起了他的重視。他把情況向周恩來總理匯報,周恩來決定到廣州向到會的知識分子發表一次講話。
周恩來的廣州講話是很動了一番心思的,他深深地感到,要想為知識分子摘掉資產階級這頂帽子,僅僅一般地提出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這個觀點還不行,還必須從理論上加以說明,才能從根本上說服黨內的不同意見。于是他在3月2日的講話中著重從理論上闡明了知識分子屬于工人階級一部分的道理。他說:“知識分子不是獨立的階級,而是腦力勞動者構成的社會階層。一般地說,這個階層的絕大部分人在一定的社會條件下是附屬于當時的統治階級并為其服務的。”周恩來這段話的用意很明顯:其一,知識分子既然不是獨立的階級,有人硬要把他們說成是資產階級,這就完全沒有道理;其二,既然知識分子一般都依附于當時的統治階級并為其服務,建國后知識分子依附的已經是無產階級的國家并為其服務,那么他們當然就應該是屬于無產階級了。
繼周恩來3月2日的廣州講話以后,陳毅又于5、6兩日在廣州的科技大會上發表了著名的給知識分子“脫帽加冕”的講話。他情真意切地說:“有些人說:‘我們跟共產黨走了十二年,共產黨總是不相信我們,還是把我們當成外人看待。’這樣下去怎么行呢?這個問題必須解決。經過反復的考慮,昨天我對科學家講話時,講得很尖銳。周總理前天動身回北京的時候,我把我講話的大體意思跟他講了一下,他贊成我這個講話。他說,你們是人民的科學家,社會主義的科學家,無產階級的科學家,是革命的知識分子,應該取消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帽子。今天,我跟你們行‘脫帽禮’。”陳毅的講話受到與會知識分子的熱烈歡迎,在整個講話過程中,知識分子們鼓掌達60多次。
周恩來從廣州回到北京以后,在為第二屆人大第三次會議準備政府工作報告時把知識分子問題寫進了政府工作報告。3月28日,在周恩來向二屆三次人代會所作的政府工作報告中,有這樣一段話:“我國的知識分子,在社會主義建設的各個戰線上,作出寶貴的貢獻,應當受到國家和人民的尊重。我國知識分子的狀況,已經同解放初期有了很大的不同。新社會培養出來了大量年輕的知識分子,他們正在沿著‘又紅又專’的道路成長。從舊社會來的知識分子,經過十二年的鍛煉,一般地說,已經起了根本的變化。知識分子的絕大多數,都是積極地為社會主義服務,接受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并且愿意繼續進行自我改造的,毫無疑問,他們是屬于勞動人民的知識分子。我們應該信任他們,關心他們,使他們很好地為社會主義服務。如果還把他們看作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顯然是不對的。”
這就表明,廣州會議對知識分子的“脫帽加冕”,已經不只是中央幾位領導人的共同意見,而是經過中共中央和全國人大同意了的正式意見。
關于知識分子階級屬性的黨內高層爭論
周總理和陳毅在廣州以及周恩來在政府工作報告中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講話在全國引起了軒然大波。一方面是知識分子們的喝彩聲,一方面卻在黨內引起了激烈的爭論。柯慶施就下令上海市不準傳達陳毅的講話。當黨內不斷有人對周、陳二人的廣州講話提出責難時,周恩來當面要毛澤東對知識分子的階級屬性表個態,毛澤東卻沒有說話。1962年8月9日,當有人在北戴河中央工作會議中心小組會上提出“摘掉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帽子是否合適”時,毛澤東說:“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有些陽魂過來了,但是陰魂未散,有的連陽魂也沒有過來。”8月13日毛澤東又說:“從意識形態來說,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還存在。”9月11日,他又當面批評陳毅說:人家請你講話總是有目的的,總要沾點光,沒有利益他不干。我對總司令講過,你到處講話要注意。”
在1962年10至11月舉行的全國宣傳文教工作會議上,陸定一明確指出:“這些年來知識分子政策有些亂,一‘左’一右。‘左’發生在一九五七年,一九五八年,一九五九年的下半年和一九六○年的上半年,表現為拔白旗,寧‘左’毋右的那個綱領。提升職稱的那個文件。右表現為脫帽加冕,知識分子都成了勞動人民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只有兩種: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和無產階級知識分子,按世界觀來劃分。勞動人民知識分子的提法不確切,模糊了階級界限。出身于農民、小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不附屬于無產階級,就附屬于資產階級。在社會主義時期,知識分子,不附屬于無產階級,就附屬于資產階級。在社會主義時期,知識分子中的統一戰線,包括無產階級知識分子和資產階級左派、中間派的知識分子,團結的范圍一直要伸展到中右的知識分子。用這樣一條界限來防‘左’防右。”
11月26日,在中央書記處會議上,陸定一匯報了會議上的不同觀點。周恩來聽后明確表示:“對知識分子,說我們提勞動人民知識分子是沒有階級分析。我是代表黨作的報告,是黨批準的,不是我一個人起草的,……我不認為我在廣州會議上講勞動人民知識分子有什么錯誤”。
時任總書記的鄧小平支持周恩來的觀點。在聽了陸定一向中央書記處的匯報后,他當即說:“恩來在廣州報告沒毛病,對知識分子問題應照總理講的解釋,請定一查一查,澄清一下,講清楚。關于知識分子問題,下次會議還要討論,統一解釋口徑,還是按總理在人代會上講的為準,把那一段印一下,那是中央批準的我們黨的正式語言,今天正式決定。”他還說:“上次在主席處談了,這次宣傳會議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討論,不下傳。”
但是,由于當時黨內對知識分子問題意見分歧較大,而且占主導地位的意見仍然把知識分子看成是資產階級,這就使得黨內部分領導想要為知識分子摘去資產階級帽子的努力又一次落空了。
此后,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內亂中,知識界首當其沖。1971年《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紀要》作了所謂的“兩個估計”,竟說建國后的十七年教育戰線是“黑線專政”,我國大多數知識分子還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兩個估計”,像兩塊巨石壓在廣大知識分子身上。大批學有成就的知識分子被誣為“反動權威”、“臭老九”,慘遭迫害,給我國社會主義事業造成了令人痛心的巨大損失。
全國科學大會再次重申: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
十年動亂結束后,從1977年開始,特別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黨在撥亂反正、徹底糾正“左”傾錯誤的過程中,嚴肅地檢討和審查了在知識分子問題上的嚴重失誤,恢復了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一部分的科學論斷,重新確立了正確的知識分子政策。
在這方面,鄧小平作出了開拓性的重要貢獻。早在1977年5月,還沒有恢復領導職務的鄧小平,鑒于當時內亂剛剛結束,許多知識分子余悸未消的情況,就鮮明地提出:“一定要在黨內造成一種空氣:尊重知識,尊重人才。要反對不尊重知識分子的錯誤思想。”他又說:“‘兩個估計’是不符合實際的。怎么能把幾百萬、上千萬知識分子一棍子打死呢?”
1977年12月胡耀邦擔任中央組織部部長后,改變過去中組部只管高中級黨員干部不管知識分子的局面,成立專門管理知識分子的宣教局,而且以落實政策為發端,改變知識分子的社會地位。中央組織部在1978年10月10日到11月4日,專門召開了兩次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座談會,在兩次座談會的基礎上,中組部發布了《關于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幾點意見》。《意見》中指出:“在現有的知識分子中……絕大多數,已經成為工人階級的一部分。”“二十多年來,我國廣大知識分子,熱愛黨,熱愛祖國,熱愛社會主義,滿腔熱情地從事科學文化教育事業,就是在遭受林彪、‘四人幫’嚴重迫害,工作極端困難的條件下,許多人仍然堅守崗位,表現出很高的政治覺悟。他們不愧是工人階級自己的又紅又專的知識分子隊伍,是黨的依靠力量。”
由于知識分子廣泛分布于各個方面、各個系統、各個部門,只由中組部成立一個宣教干部局負責是難以適應需要的。1981年3月,在胡耀邦的建議和推動下,由中組部牽頭,中宣部、統戰部、教育部、文化部、衛生部等十三個單位參加組建了知識分子工作聯系小組,從5月5日起定期開會協調解決各種問題,把知識分子工作落到了實處。全國政協也專門成立了一個“落實政策辦公室”,派出幾個小組分赴各地,推動這項工作。這就使得長年在各地各部門堆積如山的許多問題,猶如冰雪遇到了春風,逐一得到了解決。
1978年3月18日,鄧小平在全國科學大會上莊嚴而又響亮地宣布:知識分子中的“絕大多數已經是工人階級和勞動人民自己的知識分子,因此也可以說,已經是工人階級自己的一部分”。從根本上糾正了對待知識分子的“左”的錯誤觀點,為在知識分子問題上撥亂反正拉開序幕。
此時已經復出的陸定一,對知識分子階級屬性的認定也有質的飛躍,他復出發表的第一篇文章,就包含這樣一段自我批評:“對于我國知識分子隊伍的情況,周總理也作了實事求是的估計。……我在這個問題上觀點,當時曾經是偏‘左’的,所以是錯誤的。我要努力向周總理學習。”
這表明我們黨在經過為期不短的痛苦的曲折之后,對知識分子問題的認識有了新的飛躍,并且已經形成了全黨的統一認識。
1981年6月27日,黨中央又在十一屆六中全會上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中再次重申:“要堅決掃除長期間存在而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登峰造極的那種輕視教育科學文化和歧視知識分子的完全錯誤的觀念,努力提高教育科學文化在現代化建設中的地位和作用,明確肯定知識分子同工人、農民一樣是社會主義事業的依靠力量,沒有文化和知識分子是不可能建設社會主義的。”
1982年,五屆人大五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莊嚴規定:“社會主義的建設事業必須依靠工人、農民和知識分子,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把知識分子在社會主義的地位和作用載入憲法。至此,在我國知識分子頭上戴了幾十年的資產階級帽子終于被摘掉了,他們的工人階級屬性終于得到了承認。這就使得我們黨內許多同志為之奮斗了幾十年、我國廣大知識分子為之盼望了幾十年的愿望終于實現了。
黨中央重新肯定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同工人農民一樣是建設社會主義的重要依靠力量,“政治上一視同仁,工作上放手使用,生活上關心照顧”,使黨的知識分子政策重新走上了正確軌道。
知識分子政策的落實,在第六屆人大和第六屆政協會議中得到了具體的體現——大量知識分子當選為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在六屆人大代表中,具有大專文化程度的占44.5%;年富力強、德才兼備的科學技術、經營管理、教育、文化、衛生、體育等各方面的專業人才,占代表總數的41.5%。在六屆政協2036名委員中,文化知識界委員的比例是五屆政協的兩倍半。這么多的知識分子當選為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說明了黨的知識分子政策進一步落實,也說明新時期黨對知識分子的信任與期望。對此,一些知識分子感受很深地說:“‘文化大革命’以前,我們是‘座上客’;‘文化大革命’中,我們是‘階下囚’;現在我們成了‘主人翁’。”
與此同時,黨還把知識分子問題同黨的組織路線、干部路線更緊密地聯系起來。鄧小平在1980年的一次講話中說:“今后干部的選擇,特別要重視專業知識,我們都沒有重視,現在再不特別重視,就不可能進行現代化建設。”兩年后他又說:“實現干部的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是革命建設的戰略需要。”吸收大批德才兼備、年富力強的知識分子到各級領導班子,是黨的知識分子政策的重要發展。
十三屆四中全會以后,以江澤民為核心的黨中央在堅持新時期黨的知識分子政策實踐中,根據變化發展的新形勢,對知識分子問題進行新的探索,制訂了一系列有利于知識分子的政策。1990年8月14日,中共中央發布《關于進一步加強和改進知識分子工作的通知》,指出:“堅持黨對知識分子隊伍的基本估計和基本政策是做好知識分子工作的立足點”,“對此,必須毫不動搖,并在實際工作中不斷加以完善”。1992年,在黨的十四大報告中,江澤民進一步指出:“要努力創造更加有利于知識分子施展才智的良好環境,在全社會進一步形成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良好風尚。下決心采取重大政策和措施,積極改善知識分子的工作、學習和生活條件,對有突出貢獻的知識分子給予重獎。”關于知識分子的地位與作用,江澤民在十四大報告中指出:“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中掌握科學文化知識較多的一部分,是先進生產力的開拓者,在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中有著特殊重要的地位和作用。能不能充分發揮廣大知識分子的才能,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我們民族的盛衰和現代化建設的進程。”他根據世界科技革命的發展經驗,提出知識分子是“先進生產力的開拓者”的論斷,這是繼從階級屬性上肯定“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的重要思想之后,又從發展生產力的角度對知識分子社會地位和作用形成新認識,這是我們黨對知識分子地位與作用認識的一大突破。
十六大以后,以胡錦濤為總書記的黨中央對知識分子問題非常重視。2003年12月,胡錦濤在全國人才工作會議上強調,要堅持尊重勞動、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尊重創造的方針,要牢固樹立人才資源是第一資源的觀念,努力做好利用事業造就人才、用環境凝聚人才、用機制激勵人才、用法制保障人才。會后制定了《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進一步加強人才工作的決定》。黨中央的這一系列關于知識分子的政策,體現了對新時期知識分子工作的高度重視。
回顧建國以來黨對知識分子階級屬性認定的艱辛歷程,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能否正確認識知識分子的階級屬性、正確處理與知識分子之間的關系、制定正確的知識分子政策,關乎黨運之興衰、國運之榮昌。在世界經濟發展、科學技術突飛猛進和我國現代化建設不斷推進的今天,知識的重要性將日益突出,知識將成為最主要的經濟資源,知識分子的作用將越來越大。只有從現代化建設發展的戰略高度來認識知識分子政策,重視知識分子的地位和作用,才能推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不斷前進。
(本文參考了大量的資料,限于篇幅,發表時刪掉了引文注釋——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