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宿命的人生悲劇

小說中的“父親”想逃離現實的困境卻在無意中陷入了更加殘酷的困境，最后卻不得不回到現實中來。主人公宿命的人生悲劇正如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加謬所言：荒誕是現代人普遍面臨的基本生存處境，現代人被拋在這種處境中無處可逃，他唯一可做的是如何面對荒誕并在荒誕中學會生存。

“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其意是說，不同年齡層次、知識背景、人生閱歷的人對哈姆雷特的認識是不一樣的。哈姆雷特作為一個經典的文學形象，不是扁平的、靜止不動的，相反，他隨著悠悠歲月的流逝，在人類的審美活動中已經成為了一個立體的、常說常新的典型。如果我們把這樣一種對哈姆雷特的真實的審美感受用來形容小說《河的第三條岸》中的“父親”，那是再恰當不過的了。作為一部有著巨大思想張力和闡釋空間的小說，《河的第三條岸》給我們讀者留有太多的困惑。比如：小說中的“父親”為什么會突然離家出走呢？小說中的“父親”為什么總在河上漂來漂去，不肯上岸呢？生命在廢棄和空寂中流逝，“父親”為什么一點都不在意呢？小說的標題名為“河的第三條岸”，“河的第三條岸”指什么呢？小說中“父親”的小船為什么要用含羞草特制，并恰恰只供一人使用呢？在他兒子看來，他的“父親”為什么像一條被遺棄的船，孤獨地、毫無目的地在河上漂流呢？“我”一直都希望見到“父親”，可為什么有一天當“父親”真的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卻害怕地逃走了”呢？兒子病倒后“父親”為什么從此在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呢？

從這一系列擺在我們面前的困惑來看，那個讓人不解的“父親”始終是小說敘述和讀者關注的中心人物，他突然地離家出走，在河上漂來漂去不肯上岸，這一舉動最讓人不可思議。他為什么要這樣？細讀小說，我們便隱隱約約地可以感覺到小說的主人公“父親”肯定在尋找他想要的一種東西。他這樣固執，難道是在現實生活中碰到了不如意的事情，還是失落了什么嗎？帶著這個疑問讀下去，我們就會發現，小說中的另一主人公“我”曾這樣說：“我從未考慮過結婚，我留下來獨自面對一生中的困境。”可見，當初那個和兒子一起生活過的“父親”所處的社會處境和家庭環境是多么的不如人意。妻子的專橫、嘮叨，還有他自己的沉默（內心壓抑的象征），一切都已然成了他選擇“逃離”的真實原因。小說中的“父親”最后確是選擇了“逃離”，他想要尋找一種真正屬于自己的生活。而這種生活到底是什么，他本人也不太清楚。于是，呈現在我們讀者面前的“父親”只得在河上漂啊漂啊，他是那么的彷徨，又是那么的堅定，生命在廢棄和空寂中流逝，他毫不在意。自從他離開的那一天起，他就選擇了自己未來人生的道路。在這條通向目標的路上，擺渡用的“船”就成為了他實現目標用的工具，“河”象征著他到達理想去處的必經之路，“河的第三條岸”則喻指他所要尋找的目標或夢想，它是與現實的河岸相對的，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精神上的歸宿（或人的精神家園）。另外，從這一有悖常理的指稱中，我們也有理由判定，小說中的“父親”所要尋找的決非物質層面上的實體。相反，它應該屬于人的精神、人的心靈。小說中的“父親”一旦踏上了“河流”，其實也就意味著開始了自己的精神漂泊之旅、尋夢之旅，那個恰好容納他一人的小船也許就是他借此來保護自己獨立的精神空間，保護自己的靈魂不受傷害的港灣，船用含羞草木特制可能隱喻著他所要尋找的那樣一種生活是浪漫的帶有詩意的。

面對“父親”這一特立獨行的做法，鄰居們都猜想他瘋了；他的妻子也為他這一行為感到羞辱；他自己也異常地彷徨和猶豫——他老是在那兒劃來劃去。此刻他可能還不知道自己未來的路在何方，他可能還躲避不開世人異樣的目光。種種因素都加劇他內心深處的孤獨，唯一能夠和他進行溝通的就只剩下小說的另一主人公“我”（他的兒子）了，遺憾的是他的兒子由于年幼無知，還無法真正走進“父親”的內心世界，他的兒子唯一所能做的就是把食物放在堤岸的一個小石穴里，供“父親”食用。真正讓他的兒子迫切地想靠近他，是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時光流逝之后，那時，他的妻子還有兩個子女都遠遠地搬走了，離開了他。小說寫這幾個人物的抱怨、不理解，更加襯顯了“父親”的孤獨、無助。唯一被留下來的小說主人公“我”便成了“父親”與現實溝通的唯一橋梁。小說幾次提到“我”老是想：“父親”“為什么要這樣？”“他的身體怎樣？”“河水泛濫時，他又怎么能幸免于難？”這一切已表明小說的主人公“我”正試圖走進“父親”的內心世界和他進行精神的交流。而真正有一天，當小說中的“父親”接受了兒子的提議，想把尋找人生夢想的重擔讓他的兒子接過的時候，兒子卻害怕了，選擇了逃離，并從此病倒了。他的兒子為什么因害怕而逃離呢？從小說的敘述中我們可以知道，“我”一直在面對人生中的困境，在這個現實的世界中，有太多讓人不解和難以承擔的困境了。更何況“父親”當初選擇“逃離”這一困境的時候，卻在無意中走上了一條漂泊（找不到夢想只能漂泊）之路，在這條路上他有太多的茫然，太多的孤獨，太多的世人的不解，這一切在還未成年的“我”眼中看得是那樣清楚：“他像一條被遺棄的船，孤獨地、毫無目的地在河上漂流。”所以有一天當小說中的“父親”答應了他兒子的時候，一種從他兒子幼小的心靈上還沒有完全自覺開來的巨大的陰影和恐懼，此時此刻就像一只無形的手把正要走向“父親”的兒子拉了回來，盡管他在情感上是那樣的傾向于他的“父親”（他老是惦念自己的“父親”）。小說中的“父親”最初選擇“逃離”人生的困境，卻在無意中陷入了一種更加殘酷的困境之中。他兒子的逃離，其實也是害怕自己進入人生另一種形式的困境，走上“父親”悲劇的人生道路。他的逃離既是他的“父親”對夢想作出退守的開始，也是他試圖與“父親”進行溝通的徹底失敗，徹底終結。

小說中的“父親”在他的兒子病倒后，從此在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他也像他的兒子一樣病倒了嗎？亦或是在他的兒子病倒后孤獨地死去了？我們認為，小說中的“父親”既沒有病倒，也沒有死去，而是失望地向現實“回歸”了。也就是說他重新回到了現實中來，和世俗的人融為了一體。那個被世俗的人所界定的“瘋瘋癲癲”的、與眾不同的“父親”，自然也就在人們的視線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因為從整部小說來看，主人公的兒子是他潛在的唯一的精神支柱，主人公一方面要尋找屬于他理想的“彼岸”，另一方面又無法擺脫“此岸”的牽引和束縛，他再怎么不上岸（象征著他與現實的隔離與決絕）也終究需要食物啊！而兒子就是他食物來源的唯一提供者，兒子的病倒也就意味著他沒有了食物來源。更重要的是，在他內心深處，兒子是他尋夢的唯一接班人，他也許希望有朝一日他的兒子真正走向他。所以，當初，他的兒子無比興奮地問“爸爸你會帶我上船嗎”，他卻以沉默的方式拒絕了，這一結果并不難讓人理解。因為在他看來，那時的兒子還小，不可能和他進行真正的溝通；而當多年過去后，兒子有了些許人生的歷練，還有兒子堅決的等待，才讓他真正看到了希望，真正看到了一個在精神上正走向他的兒子。所以，當他的兒子大聲地叫著：“爸爸，你在河上浮游太久了，你老了，回來吧，你不是非這樣下去不可，回來吧，我會代替你，就在現在，如果你愿意的話。無論何時，我會踏上你的船，頂上你的位置。”他聽到這樣的話后，才會毫不猶豫地接受兒子的提議。只是遺憾的是，兒子突然的逃離讓他剛剛從心底升起的希望，徹底地歸于幻滅。那個唯一能和他進行精神溝通的兒子的逃離，意味著他從此失去了精神和物質的雙重支柱，最終他只得無奈地向現實作出妥協。

小說中的“父親”想逃離現實的困境卻在無意中陷入了更加殘酷的困境，最后卻不得不回到現實中來。主人公宿命的人生悲劇正如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加謬所言：荒誕是現代人普遍面臨的基本生存處境，現代人被拋在這種處境中無處可逃，他唯一可做的是如何面對荒誕并在荒誕中學會生存。小說中的“父親”看似非常荒誕的行為，小說中的“我”在家人紛紛離開后莫名其妙地被留下來獨自面對一生的困境，如此種種，不正是那個不合情理、不合邏輯、不可理喻的社會真實的隱喻嗎？小說中的“父親”在這個荒謬、冷酷的處境中感受到痛苦，他用實際行動勇敢地進行“自由選擇”——選擇了“逃離”，他以尋找自己的夢想這一形式同這個荒謬的現實展開了默默的抗爭，然而不幸的是，他始終無法擺脫這個沒有來由的荒謬世界的懲罰，他就像小說《城堡》中那個努力地試圖接近城堡的K，種種努力，種種追尋，終究歸于徒勞。他最后向現實無奈地“回歸”這一舉動，不正是無法擺脫荒誕之后，被迫在現實中學會生存的真實體現嗎？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們說，小說《河的第三條岸》以其荒謬離奇的故事情節和豐富多彩的象征意蘊，揭示出了人生的虛幻和荒謬，對看似正常實則混亂的世界及人類自身進行了深刻的剖析和層層的追問。小說講述鄰居們對主人公“父親”的不理解，他的妻子、兒女由于不理解也紛紛選擇離開；講述他的兒子試圖接近他、走向他，而終歸失敗，這不正是存在主義哲學所預言的“人類注定孤獨、空虛，人與人之間注定隔離”的真實體現嗎？

巴西作家若昂·吉馬朗埃斯·羅薩的小說《河的第三條岸》自問世以來就引起了人們極大的關注和興趣，它簡單而又充滿懸疑的故事情節、通俗而又深邃的哲學主題，成為它穿越時空具有永恒魅力的最好見證。因此，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河的第三條岸》是一部走向世界的經典小說。

[作者單位：湖北鄂州二中]

[附]

河的第三條岸

若昂·吉馬朗埃斯·羅薩

父親是一個盡職、本分、坦白的人。在我的印象中，他并不比誰更愉快或更煩惱，也許是更沉默寡言一點。是母親，而不是父親，在掌管著我們家，她天天都責備我們——姐姐、哥哥和我。

但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事：父親竟自己去定購了一條船。

父親對船要求很嚴格：小船要用含羞草木特制，牢固得可以在水上漂二三十年，大小要恰好供一個人使用。母親嘮叨不停，牢騷滿腹，丈夫突然是想去做漁夫嗎？父親什么也沒有說。

離開我們家不到一英里，有一條大河流經，水流平靜，又寬又深，一眼望不到對岸。

我總忘不了小船送來的那天。父親并沒有顯出什么特別的神情。他像往常一樣戴上帽子，對我們說了一聲再見，沒帶食物，也沒拿別的什么。我原以為母親會大吵大鬧，但她沒有。她臉色蒼白，從頭到尾只說了一句話：“如果你出去，就呆在外面，永遠別回來。”

父親沒有吭聲，他溫柔地看著我，示意我和他一起出去。我們一起向河邊走去。我強烈地感到無畏和興奮。“爸爸，你會帶我上船嗎？”

他只是看著我，為我祝福，然后做了一個手勢，要我回去。我假裝照他的意思做了，但當他轉過身去，我伏在灌木叢后面，偷偷地觀察他。父親上了船，劃遠了。船的影子像一條鱷魚，靜靜地從水上劃過。

父親再沒有回來。其實他哪兒也沒去。他就在那條河里劃來劃去，漂來漂去。每個人都嚇壞了。從未發生過，也不可能發生的事現在卻發生了。

每個人都猜想父親瘋了。母親覺得羞辱，但她幾乎什么都不講，盡力保持著鎮靜。

河上經過的行人和住在兩岸附近的居民說，無論白天黑夜都沒有見父親踏上陸地一步。他像一條被遺棄的船，孤獨地、毫無目的地在河上漂流。人們一致認為，對于父親而言，食物是一個大問題，他一定會離開大河，回到家中。

他們可是大錯特錯了。父親有一個秘密的補給來源，那就是我。我每天偷了食物帶給他。父親離家的頭一天，全家人在河灘上燃起篝火，對天祈禱，朝他呼喊。我感覺到深深的痛苦，想為他多做點什么。第二天，我帶著一塊玉米餅、一串香蕉和一些紅糖來到河邊，焦躁不安地等了很久，很久。終于，我看見那條小船，遠遠的，孤獨的。父親坐在船板上。他看見了我，卻不向我劃過來，也沒做任何手勢。我把食物遠遠地拿給他看，然后放在堤岸的一個小石穴里，從此以后，我天天這樣。

后來我驚異地發現，母親知道我做的一切，而且總是把食物放在我輕易就能偷到的地方。她懷有很多不曾流露的情感。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生命在廢棄和空寂中流逝，父親卻一點都不在意。他從不踏上泥土、草地或河岸一步。從沒生過火，他沒有一絲光亮。僅僅拿走我放在石穴里的一點點食物，對我來說，那是不足維生的。他的身體怎樣？不停搖槳要消耗他多少精力？河水泛濫時，他又怎么能幸免于難？我常常這樣問著自己。

姐姐生了一個男孩。她堅持要讓父親看看外孫。那天天氣好極了，我們全家來到河邊。姐姐穿著白色的新婚紗裙，高高地舉起嬰兒，姐夫為他們撐著傘。我們呼喊，等待。但父親始終沒有出現。姐姐哭了，我們都哭了，大家彼此攜扶著。

后來，姐姐和丈夫一起遠遠地搬走了，哥哥也到城里去了。時代在不知不覺中變了。母親最后也走了，她老了，和女兒一起生活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留了下來。我從未考慮過結婚，我留下來獨自面對一生中的困境。父親，孤獨地在河上漂流的父親需要我。我知道他需要我，盡管他從未告訴我們為什么要這樣做。不管怎么樣，我都不會因這件事責怪父親。

我的頭發漸漸地灰白了。我到底有什么不對？我到底有什么罪過？我漸漸因年老而心瘁力竭，生命躊躇不前。同時，愛講到疾病和死亡。他呢？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終有一天，他會精疲力竭，只好讓小船翻掉，或者聽任河水把小船沖走，直到船內積水過多而沉入激流之中。哦，天哪！

我等待著，等待著。終于，他在遠方出現了，那兒，就在那兒。我莊重地指天發誓，盡可能大聲地叫著：

“爸爸，你在河上浮游太久了，你老了，回來吧，你不是非這樣下去不可，回來吧，我會代替你，就在現在，如果你愿意的話。無論何時，我會踏上你的船，頂上你的位置。”

他聽見了，站了起來，揮動船槳向我劃過來。他接受了我的提議。我突然渾身戰栗起來。因為他舉起他的手臂向我揮舞，這么多年來這是第一次。我不能……我害怕極了，毛發直豎，發瘋似的跑開了，逃掉了。因為他像是另一個世界來的人。我一邊跑一邊祈求寬恕，祈求，祈求。

極度恐懼給我帶來一種冰冷的感覺，我病倒了。從此以后，沒有人再看見過他，聽說過他。從此我還是一個男人嗎？我不該這樣，我本該沉默。但明白這一點又太遲了。我不得不在內心廣漠無際的荒原中生活下去。我恐怕活不長了。在我死的時候，我要別人把我裝在一只小船里，順流而下，在河上迷失，沉入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