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園南墻外的藍旗營,二百年前,曾是拱衛(wèi)圓明園的八旗兵之一“正藍旗”的營地。清皇朝覆滅后,這里逐漸變成一個雜居區(qū),住著一二百戶人家。上世紀末,由國家教委出面策劃并負擔部分資金,由清華建筑系的教師負責規(guī)劃設計,建成一個新的居住區(qū)。今天,清華、北大的幾十名院士和幾百名教授,就安居于此。高級知識分子的密集,知識精英的匯聚,可稱全國之冠。
清華建筑系的三位女教授——張守儀、李德耀和呂俊華,也都由她們原先相當逼仄的住處遷來,在這里安度晚年。
十二年前,出于對她們在城市住宅方面的學術建樹的景仰和對這門學問的學習和探求,我曾不止一次拜訪了這三位老同事,并動手寫一篇論述她們在中國城市住宅方面的造詣和貢獻的文稿。
但是,三位學者及其家庭的坎坷和不幸卻重新浮現(xiàn)出來,歷次政治運動的風暴和槍林彈雨,形成了無法躲開的巨大沖擊和干擾,學術性的文稿終于沒有寫成,腦海中反而浮現(xiàn)出另外一些女性的身影。
一九四七年,我正讀高小,從家中閣樓上的舊箱子里翻出來一本郭沫若的《三個叛逆的女性》,橘紅色的封面,作者親自題寫的書名。書中三個劇本,寫了三個古代女英雄的故事。那時正讀初中的哥哥,第一次從鄉(xiāng)下去了汕頭,帶回來魯迅、茅盾、巴金的好幾本著作。魯迅的文章沒有看懂,卻把巴金的《愛情三部曲》(《霧》、《雨》、《電》)糊里糊涂看完了。按巴金自己的說法,是寫了“三個小資產(chǎn)階級的女性”。什么叫小資產(chǎn)階級,什么叫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那是解放以后才慢慢地聽到宣傳和解說。
三個叛逆的女性,是一種傳說。三個小資產(chǎn)階級的女性,是一種虛構。如今站在我們面前的是三位女學者。按照歷次政治運動的主流話語,她們和她們的親人,雖然出身各異,經(jīng)歷不同,但都曾被劃入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或有著更可怕的含義的什么“分子”的行列,遭遇過相似的困惑和苦難。如何來描述這三位學者的學術成就和她們?nèi)齻€知識分子家庭的命運,十余年來,一直拿不定主意。
最近,讀了呂俊華先生、張守儀先生等撰寫的《中國現(xiàn)代城市住宅》(清華大學出版社二○○三年版),又重讀張守儀先生、李德耀先生編著的《城市型住宅》(清華大學印刷廠一九六三年版)。前后相隔四十年的兩本學術著作,以及彌漫在這兩本大著上下左右、時間長達半個世紀的風聲雨聲讀書聲,又攪起了我重新動筆的欲望。二○○六年,是清華校慶九十五周年,清華建筑系建系六十周年,那就試試看,作為寫給清華校慶的第十三篇隨筆。蒙編輯部不棄,前此十二年所寫的十二篇校慶隨筆,有九篇半曾在《讀書》上刊出。
在建筑系教師之間,對年紀比自己大的,均稱先生,表示尊敬,對年紀比自己小的,則直呼其姓名,反覺得親切。
一九六○年秋季起,我與張守儀先生和呂俊華先生編在同一個教學小組里,負責建筑學專業(yè)五年級城市住宅設計教學工作。那一年,我從廣州來到清華建筑系,是一個剛剛結束大學生生活的小助教。原先在南方學過的住宅設計,拿到北方來,面對著高年級學生,又從未有過授課經(jīng)驗,一時真的不知所措。幸虧張、呂兩位先生,她們從事城市住宅研究、教學多年,學識和教學經(jīng)驗豐富,手把手教我,讓我現(xiàn)炒現(xiàn)賣,逐步了解把握北方住宅特點和相應的教學要求。
那時候的城市住宅,完全是計劃經(jīng)濟的產(chǎn)物,實行六個統(tǒng)一(統(tǒng)一規(guī)劃,統(tǒng)一投資,統(tǒng)一設計,統(tǒng)一施工,統(tǒng)一分配,統(tǒng)一管理),每年由政府有關部門頒布幾種標準設計,每戶建筑面積三十多到五十多平方米,供有指標有投資的單位選用,面積、用材、造價都有嚴格的規(guī)定和限制。學生的課程設計,強調(diào)結合實際,做設計方案時,每戶的面積,真是一厘米一厘米地摳,每平方米的用材和造價,真是一分錢一分錢地省,沒有多少回旋的余地。給學生出設計題目,哪怕每戶增加一平方米面積,就會給他們的設計方案帶來更多的靈活性和可能性。張、呂兩先生在指導學生做這種課程設計時,總是顯得那樣胸有成竹。一種每戶五十多平方米的方案,采用何種平面形式,每種形式有多少可能性,平面安排和技術問題會出現(xiàn)什么繞不過去的溝溝坎坎,學生們在學習設計過程中會出現(xiàn)什么疑難或束手無策,她們都心里有數(shù)。無論學生想出多少形式、多少花樣,提出多少問題、多少難點,都跳不出這兩位“如來佛”的掌心。許多建筑師、建筑教師,都認定住宅設計沒有多少學問,沒有什么藝術,沒有什么奔頭,都不愿意與這個品種沾邊。面對這么嚴格、這么死板的學問和功課,張、呂兩先生都是全身心投入,憑著她們淵博的學識、自身的生活體驗和豐富的教學經(jīng)驗,把枯燥的學問和條條框框,變作科學的道理和規(guī)律,傳授給一班班尚沒有完整的家庭生活體驗、沒有工程實踐經(jīng)驗和經(jīng)濟頭腦的學生們。
張守儀先生生于一九二二年,一九四五年在重慶畢業(yè)于中央大學建筑系,一九四九年在美國獲碩士學位,同年回國,在北京大學任教。張先生的丈夫孟慶彭教授同時從美國回到北京,在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任教。一九五二年院系調(diào)整,北大建筑系并入清華,張先生來到清華建筑系,并在“清華、北大、燕京三校調(diào)整建設委員會”中分擔教職工住宅的設計工作。除了設計建造了一批簡易平房住宅外,當時還設計建造了一種一梯二戶三層高的單元樓,每戶五十多平方米。住戶都不設廚房,而是在兩幢單元樓間安排一個小食堂。也不知她和她的同事們當時哪來這么先進的社會理想——這差不多就是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時我們下放農(nóng)村為人民公社社員設計無廚房的住宅外加公共食堂的模式。這只能說明當時的張先生和她的同事們在專業(yè)上勇于探索,沒有任何框框。按照設計方案,清華和燕京(一九五二年歸于北大)各建了兩幢樓房和一間食堂,后來經(jīng)過改造,添加了廚房。它們是新中國最早建成的一種城市型新住宅,當時尚不多見。一九六○年我第一次拜訪張先生時,她家就住在其中一幢單元樓上。
與張先生一起教學,只見她對教學工作是那樣專心致志,似乎再沒有別的事物能引起她的關心和興趣。除了教學工作外,沒聽見她言及其他。四五年間,記得她只對我說過一兩次題外話。有一次她對我說:“看你這樣整天樂呵呵的,哪一天得想辦法把你整哭了!”聽系里的老先生說,張先生本是一個很積極很活躍的人物,也頗獲信任,當上了教研組主任,又是建筑系工會副主席,還被安排當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代表。一九五七年大鳴大放時,讓她主持鳴放會,幫助黨整風。后來,鳴放會被認定是向黨進攻的事件,她作為鳴放會的主持人,責無旁貸,被打成右派,原來的教研組主任、工會副主席和人民代表也都統(tǒng)統(tǒng)被打飛了。一個原本又積極又活躍的人物,經(jīng)過一次政治山崩的打壓,終于完全沉浸進單一的教學工作中。差不多半個世紀之后重提往事時,她回憶道:“真想不到,想不通,為什么會讓我一個工會副主席去主持鳴放會,而不是讓系里的黨政干部去主持……”似乎意在指出那正是當年“陽謀”的一個構成部分。
張先生的哥哥張守廉是美國普度大學終身教授,大妹妹兩歲,目前仍居美國。張守廉先生一九四二年進入西南聯(lián)大物理系,與同班同學黃昆、楊振寧一起被稱為“三大才子”。上世紀五十年代,他已是國際知名的物理學家、半導體專家,而我國的半導體科學技術才剛剛起步。當年中美交惡,兩國人員無法溝通。一九五八年,適逢張守廉先生到日內(nèi)瓦開會,我國政府事先獲知這一消息,遂安排張先生的老爸從北京專程趕到日內(nèi)瓦,動員兒子回國服務。張守廉教授對遠道而來的老爸說了實話:“我怎么敢回去,回去一定跟妹妹一樣會成為右派?!彪S后,清華有人評論道,要是張守儀先生一九五七年未被打成右派,張守廉先生欣然回國服務,當年我國半導體科學技術的起步和發(fā)展,可能會是另外一種局面。當我跟張先生提及這段往事時,張先生補充說:“我的嫂子是臺灣人。當時兩岸關系那么緊張,他們也不敢回來。”張先生說:“一九四九年我回國時,也有人勸阻我。我說,我是中國人,干嗎不回中國?!币痪盼寰拍?,張先生是第一批脫帽者之一,成為一個“脫帽右派”。
一九六三年,由張先生等編著的《城市型住宅》一書在校內(nèi)出版。這是張守儀先生、李德耀先生和另外三個教師根據(jù)他們在一九五○年代后期在教學、科研中積累的資料和經(jīng)驗而寫成的一部高質(zhì)量的學術專著和大學教材。十六萬字,另附六百五十多幅插圖。出版這樣的城市住宅專著,在我國是第一次。
記得當年拿到這本書時,真是如獲至寶,那么豐富的內(nèi)容,那么多的實例,那樣自由地翻閱。作為城市住宅課程的一個教員,我對本書的作者們充滿著感激之情?!拔母铩敝?,下放農(nóng)場勞動前夕,這部曾經(jīng)令我心醉的教材,連同其他書籍、資料一起,都作為廢紙,以每斤七分錢的賤價賣掉了。這一次,當我下決心重尋這本書找到張先生時,張先生說,她也沒有留下(張先生當年也下放農(nóng)場,她家的書籍,可能也遭遇到同樣的命運)。在建筑系圖書館和清華大圖書館也沒有找到這本書,最后倒是在美術學院的美術圖書館(原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圖書館)找到了。
本人已多年無緣于城市住宅這門學問,重讀本書時,仍感到它的極大的吸引力。不僅有蘇聯(lián)、東歐各國的政策和經(jīng)驗,也有歐美大國以至亞、非、拉一些小國窮國的理論和實例,沒有意識形態(tài)的條條框框,也沒有階級批判的話語,向讀者和學生們敞開著寬松而廣闊的學術視野。這次,重讀本書之后,有意做點對比,我又乘興翻閱了一九八○年出版的由幾所大學建筑系的教授們合編的《住宅設計原理》,反覺得這本一九八○年出的新書沒有一九六三年出的那本老書那么豐盈那么開放。我以為,新書是按照事先擬好的大綱來寫,又是多單位合寫,編寫者沒有多少主動性積極性,又寫于七十年代末,正反映著“文革”的后遺癥尚未完全消退、學術界仍然沉寂禁錮的狀況。
看看《城市型住宅》編著者的名單,真令我吃驚不止!它亮出了五位編著者的姓名:周卜頤、張守儀、李德耀、高亦蘭、何重義。四十多年前,這個名單并未引發(fā)我的注意,我一直只記得張先生是這本書的主筆。這一次我特意問了張先生,她說:“因為周先生年紀最大,尊重他,就把他寫在前面?!比允且环N無所謂的神情。但是,這五位先生中,頭一位周先生,當時還戴著右冠;第二位張先生,是“脫帽右派”;第三位李先生,則是清華大學有名的“反黨分子”周維垣的妻子。怎么會讓他們的姓名堂而皇之出現(xiàn)在清華大學出版的一本教材上?(國際城市界建筑界的重要文獻《雅典憲章》的譯者是張先生的同班同學、清華建筑系教師程應銓先生,該書的中文譯本出版于一九五○年代初期。程應銓先生被打成“右派”之后,譯者的署名被改為“清華大學建筑系”,沿用至今)我想,當年這本書編著者的署名,也正與這本書的內(nèi)容一樣,讓人們感到,在經(jīng)歷了“大躍進”和“三年經(jīng)濟困難”的折騰之后,學術界一時變得相對寬松、寬容了。差不多就在一九六三年過去之后,思想和學術又重歸于禁錮和沉寂。本書作者在“前言”中所說“俟送有關單位審閱后再行出版”(指正式公開出版)終于沒有可能,(因為審查不合格?)而有關教研組則因為曾把別墅作為課程設計題目而遭到極嚴厲的政治思想批判。
上面提到的本書編著者的頭一位周卜頤先生,一九四九年自美返國,受梁思成先生之請來建筑系任教。他早年利用自己當建筑師而積攢下來的錢,自費留美(沒有“庚款”,也沒有政府提供的公費),在美獲雙碩士學位,曾在全美建筑學生設計競賽中中獎,中獎方案被付諸實施。一九八○年代,華裔學生林瓔(Maya Ying Lin,是林徽因的侄女)在華盛頓越戰(zhàn)紀念碑設計競賽中獲首獎并順利建成,在全球引起轟動。當時有媒體稱林瓔是美國第一個在競賽中中獎并實施的華人學生。但周先生底下對我說,第一個不是林瓔,而是在四十年前,一九四○年代的周卜頤。但周先生的那個設計沒有越戰(zhàn)紀念碑這么出名。七八年前,我為周先生整理《周卜頤建筑文集》(清華大學出版社二○○三年版)。文集中有一篇文章就介紹了那個設計。文集出版后不到兩個月,周先生即與世長辭。一九五七年,周先生遭遇“右冠”之厄。自一九四九年回國之后,短短幾年內(nèi),他在教學、設計、建筑理論和評論等方面建樹多多。在被戴上右冠的這一年的上半年,他在全國廠礦職工住宅設計競賽中獲獎,一篇評論西方建筑思想和著名建筑師的文章剛剛發(fā)表。打倒“四人幫”后,周先生始獲“脫帽”,又得“改正”。這時他已年過花甲,被安排在建筑系圖書館,當圖書管理員,接著又要他退休。他不愿退休,急忙忙給鄧小平同志寫信,說自己辛辛苦苦留美歸來,總共才干了五六年,還想繼續(xù)工作。鄧小平在他的來信上做了肯定的批示,使得周先生時來運轉,得以重新走上講臺,帶博士生,發(fā)表理論文章,還及時譯出美國建筑師文丘里(Robert Venturi)震動國際建筑界的有關后現(xiàn)代主義建筑的理論著作《建筑的復雜性和矛盾性》。一九八四年,周先生應華中科技大學之請,赴武漢就任該校建筑系系主任并創(chuàng)辦了《新建筑》雜志,都做出了好成績。
“文化大革命”中下放農(nóng)場勞動的教師們,并沒有如當年工人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所要求的那樣,“徹底忘掉自己的專業(yè)”。打倒“四人幫”后,張先生重操舊業(yè),重新回到城市住宅的研究和教學工作中,本科生教學,帶研究生,參與設計實踐,進行調(diào)查研究,發(fā)表學術論著,與同行們一道,把我國城市住宅的理論和實踐向前推進。一九八○年,張先生在《世界建筑》雜志上發(fā)表《SAR住宅和居住環(huán)境的設計方法》一文。SAR是Stiching Architecture Research的縮寫。這一方法由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建筑系主任哈布瑞根(J.Nikolas Habraken)教授于一九六五年首次提出。他將住宅的設計和建造過程分為“構架”和“可分開的構件”兩個范疇。張先生發(fā)表文章介紹這種方法,表達了美好的愿望,一方面有利于住宅的預制化、工業(yè)化施工,一方面又讓建筑師在設計過程中聽取住戶意見,為每一個住戶提供切合其家庭情況和不同要求的設計(建成后,隨著家庭的變化,還可再行改造)。這種方法在荷蘭、比利時、英、法、西德等國都有了不同規(guī)模的實踐,并取得了經(jīng)驗。我國的社會主義制度,為這種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產(chǎn)生、使用的方法,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最近,張先生談到住宅問題時,特別提到:每戶九十平方米,對大多數(shù)家庭來說是合適的,但應該有靈活隔斷,隨著家庭人口的變化而改變。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對我國住宅問題的關注,還沒有消歇。
幾十年來,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張先生與她指導的研究生們一起,傾全力于城市住宅環(huán)境效益的研究和調(diào)查總結。北方住宅的日照、通風,住宅區(qū)的綠化、交通、清潔衛(wèi)生諸問題,大量的資料和數(shù)據(jù),促使張先生在七十多歲時開始學習、使用電腦。十多年前,她就說過:“這么多資料和數(shù)據(jù),分析,不用電腦不行。研究生們都用,我也學著用。”張先生于一九八九年退休,她指導的最后一位博士生于二○○○年畢業(yè)。這期間,她參加了《中國現(xiàn)代城市住宅(一八四○—二○○○)》一書的撰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