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文學沉寂了,文學家們似乎都已經退隱到超凡脫俗的文學世界里,或專營文學技術的革新,或致力于自我感情的雕飾。在各種重大歷史場合很難看到文學的身影。近幾年來,伴隨著中國社會的巨大轉折和激烈分化,沉埋已久的階級論、介入論等文學史幽靈又重新浮出歷史的地表,用似曾相識的眼光嚴厲審視著當代文學。面對這個復雜而多變的年代,文學何為?它在做什么?它還能做什么?南帆先生的新作《后革命的轉移》就是在這樣一個時代背景下,對文學與當代歷史的關系展開了復雜而又多向度的思考。
在改造國民性、啟蒙、革命等歷史大敘述中講述文學的故事,并不是文學史敘述的先天秉性,而是一種歷史化的結果,它的形成可以追溯到晚清。面對著風雨飄搖的古老中國,以梁啟超為代表的啟蒙知識分子企圖通過文學達到救世醒民的目的,新的歷史使命和古典“詩史”傳統等因素相結合,到“五四”以后,最終成為人們講述文學歷史的核心傳統。南帆認為,思考文學與當代歷史的關系,必須同樣立足于當代語境,展開多向度的思考,不能把介入歷史當做文學的先天使命,更不能視為單憑道德熱情就可以輕易解決的問題。事實上,當代文學并不像人們所想象的那樣,只知沉醉于自我世界,不識人間的春夏與秋冬,革命話語消退后,“文學充分地意識到歷史的震動,而且很快成為這種轉折的組成部分”?!逗蟾锩霓D移》上半部分以知識分子與大眾的關系為主線,分析了王蒙、張賢亮、閻連科、北村、韓少功等作家的作品。我們從中可以看到,這里有“驚訝、激動、感傷、依戀、痛苦、猶豫”;同時還可以看到,疾風暴雨式的革命話語退出歷史舞臺之后,知識分子與大眾的關系發生了怎樣的改變,以及“這種改變如何開拓了豐富的探索空間”。
文學并沒有遠離歷史,它只是沒有產生人們期待中的社會影響。這里面的原因很復雜,但有兩點值得一提:一是媒介形式的發展,另一則是文學在當代知識體系中的位置。由于媒介形式的日趨多樣化,特別是圖像傳播技術的迅速發展,用文學的形式反映現實,產生的沖擊力無法和電子媒介相提并論。另外,今天的知識分工已經非常精密,文學無疑應具有歷史責任意識,但人們也不能因此忘記:“文學僅僅是歷史結構內部一種微弱的聲音……設計未來方案的時候,文學遠不如史學、經濟學或者其他時髦的學科。在這個意義上,現今的那些文學知識分子怎么可能撼動哈耶克們的市場?”不過,指出文學在當前知識體系中的弱小地位,并不等于認為文學失去了干預歷史的能力,而是提醒我們需要尋找更適合文學的介入方式,這時候,“形式意識形態”概念的重要性就突顯出來。“形式意識形態”是西方形式批評與馬克思主義批評相結合的產物,它的提出為文學活動提供了一個發揮歷史能量的獨特方式。從“形式意識形態”出發,文學研究者可以通過形式分析揭開特定意識形態的面紗,暴露出它的內在空白和裂隙;文學創作者則可以憑借虛構和想象突破常識的封閉,挑戰意識形態的隱蔽控制。
在南帆先生精密的文本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文學想象如何突破意識形態封閉的眾多精彩個案,比如關于鄉村問題。在市場經濟理性看來,當代鄉村只不過是一種前現代的殘留物,是一個期待現代經濟收編的無意識區域。但是八十年代的“尋根文學”卻對鄉村的原始、荒蠻表現出濃厚的興趣,讓人們在冰冷的現代經濟文明之外,看到了另一種生活方式,那里的人們簡單質樸、崇尚野性和情義,毫不計較經濟效益的得與失。早在《沖突的文學》里,南帆就指出,“尋根文學”的意義在于它提供了一種現代文明所缺失的東西,它從落后的“鄉村”中挖掘出了“抵抗現代性壓抑的豐富礦藏”。而在當前的全球化語境下,文學中的“鄉土”還包含著抵抗全球同質化的特殊意義:“當全球化成為基本語境之后,‘鄉村’不知不覺地轉換為‘本土’的象征……故鄉、大地、母親、根?!编l村的這些文化含義,是以經濟學為主導的眾多學科所無法發現,甚至試圖遮蔽的內容,而文學想象卻刺穿了經濟學意識形態,充分發掘了鄉村的當代文化價值。因此,如果說在市場理性占據了文化霸權的后革命時代,文學包括一切藝術想象還有什么意義,那么文學中的“鄉村”指示了另一種文化向度的存在。
從一九九二年出版的《沖突的文學》開始,南帆就逐漸探索出一種結構性和歷史性相結合的分析方法。他擅長于從瑣細的文本語言分析跨越到意識形態的宏觀視野,或者在巨大的歷史沖動之中發現一個文本形式的聚集點,開闔自如,收放從容。根據南帆的描述,特定歷史語境的話語光譜構成了一個緊密關聯的空間結構。這個結構不是靜態的形式,而是一種動態的暫時組合,任何新問題的介入都會引起內部諸元素的結構位置發生改變。由于這種分析方法,他始終能夠突破各種本質主義、機械主義的思維限制,在動態的系統思考中發現問題的多方面意義。比如關于“形式意識形態”概念,南帆同樣提醒我們:形式與意識形態的關聯不是大盒子套小盒子式的機械對應關系,必須充分考察意識形態經歷了哪些曲折的歷程抵達文學形式的“神經末梢”。他對于小說《受活》的分析有力地顯示了這種考察。為什么強烈關懷底層的《受活》會充滿反諷色彩?南帆從喜劇、反諷、怪誕的形式特征出發,并結合二十世紀知識分子與大眾的關系,讀出了《受活》形式背后的深刻歷史動因。在一個沒有“超越語言”的時代,知識分子還有資格對歷史說三道四嗎?堅持不忘“窮苦人”的閻連科,既不可能居高臨下地采用喜劇式諷刺,又不愿意接受反諷式地放棄歷史擔當。面對巨大的歷史壓力,“閻連科并沒有繞開反諷,相反,他長驅直入地將反諷擴大至更大的范圍——反諷的對象不僅是知識分子,而且是歷史……《受活》將反諷推向一個極端。這就是反諷與怪誕的匯合”。
《后革命的轉移》對《受活》的分析,揭示了歷史如何迫使形式發生變形和突圍,而對陳忠實《白鹿原》的分析,則是意識形態癥候分析法的典型實例?!逗蟾锩霓D移》分析了文本中的宗法勢力、叛逆者的勢力和政治勢力三者在情節上的不平衡,以及儒家圣人朱先生經常游離于故事之外等敘事裂隙,指出《白鹿原》“敘事結構的脫節恰恰源于儒家文化與現代社會的脫節”。這里折射出,小說作者所寄予厚望的儒家意識形態在現代社會的存在內在的困難,“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以及政治經濟體系擁有迥然相異的運行軌跡,儒家文化所提供的理想和管理技術已經遠遠不夠用了”。這一分析方法同樣很典型地體現在對張賢亮和北村等人的作品細讀中。比如張賢亮的《青春期》最后部分敘述了主人公與生產組長妻子“麻雀”的一段私情,其中有一個片段在修辭上與整篇文章的溫情文字大異其趣。這個片段敘述了主人公創辦影視城之后,與當地農民發生的一場沖突,采用了“地頭蛇式的”、“烏鴉式的”、“嬉皮笑臉”等詞匯描述農民。南帆通過文本的這個修辭突變,從中讀出了知識分子與大眾關系的深刻轉型,以及這種轉型對作者內在意識造成的沖擊。“這是知識分子從大眾中脫穎而出的時刻。張賢亮同樣已經察覺到這一點,并且開始身體力行;但他還不清楚如何擺脫舊日的情感經驗?!?/p>
如果說,《后革命的轉移》的上半部分分析了諸多文本,下半部分則更多地在現代性與全球化的歷史緊張之中定位文學。革命話語消退后,“一些故事逐漸成為傳統,另一些關鍵詞浮現出地平線”。比如,自由市場無疑是八十年代最為激動人心的口號,然而立足當代現實,我們卻發現,市場邏輯同樣生產出一整套嚴格的權力體系。同時,由于全球化進程的啟動,當代中國社會問題的意義面相更加趨向多元化。南帆先生認為,現代性與全球化的相互糾結,使得任何一個大概念都無法描述當前中國語境的現狀。在這個國度里,全球/地方、傳統/現代、中國/西方包括上層階級/底層階級等等問題盤根錯節,構成了一個復雜的問題系統,“在共時態存在的矛盾沖突的各種文化觀念背后是前現代社會、現代社會與后現代社會三大價值系統的沖突”。面對如此復雜的歷史語境,繼續像八十年代那樣深情地歡呼全球化和自由市場,或者采用義和團式的斷然拒絕,都不是歷史主義的態度。這時,南帆先生的動態結構分析方法顯出了獨到的意義——如關于當代中國文論建設問題。
長期以來,中國文論一直備受指責,甚至還被稱作西方文論的半殖民地。南帆先生認為,在全球化語境中,作為爭奪民族文化領導權的重要領域,“文學理論必須恢復民族的自我敘述能力”。但是,恢復民族的自我表述能力并不等同于回到傳統,傳統必須置身于現代語境,它的闡釋效力才能得到檢驗。自晚清遭遇現代性以來,古代文論由于處理不了與現代性有關的復雜內涵,而逐漸走向衰落。很顯然,我們很難用意境、風骨、神韻分析海子的詩歌,同樣,離開了典型、階級、反映等概念,我們幾乎無法討論茅盾的《子夜》。因此,考慮到現代性這個歷史語境,中國古代文論大規模退出現代中國文論,并不是簡單的文化殖民的結果,而是有其歷史必然性。為此,南帆先生認為,傳統并不等于民族,重建中國現代文論包括打破西方的話語壟斷權,出路并不在于簡單地考辨理論的民族出身,而是必須登上現代性歷史平臺,與當代“中國經驗”展開深入對話。在“中國經驗”這個獨特的歷史結構中,傳統/西方、文化/自然、精英/大眾或無產階級/資產階級構成了它的“多樣化的剖析維面”,正是這種內部充滿差異,同時又處于動態變化過程中的“中國經驗”,“持續地挑戰現成的理論,迫使理論自新”。
“形式意識形態”的概念不僅有助于解決“純文學”或者文學自律問題的一系列爭論,而且,南帆先生甚至在這個意義上開始關注更大規模的符號生產:大眾傳媒的急劇擴張。大眾傳媒生產的文化符號正以史無前例的規模涌現,并深刻地改變著我們的生活,在法國學者鮑德里亞那里,符號的政治經濟學分析甚至取代了馬克思物質生產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成為社會學分析的基本角度。南帆先生很早就認識到了符號的重要性,長期以來,主體與符號的關系一直是他學術研究的核心內容?!逗蟾锩霓D移》的最后一章《符號的角逐》專門討論了符號與當代歷史的關系。南帆指出,商業化的大眾傳媒生產并非單純地帶來了符號的民主和解放,與此同時,我們還可以看到國家機器之外多種新型的控制力量。在爭奪符號主導權的過程中,各方面分分合合,構成了“復雜的歷史互動”。本章最后關于“大眾”問題的分析,既是當代符號生產狀況的考察,也可以看做全書基本思想的總結。我們從中可以看到,在啟蒙、革命、國家以及資本意識形態為主導的不同的歷史空間結構里,大眾的意義經歷了怎樣的分離聚合,并如何改變我們對于“大眾”的想象。南帆先生最后深刻地指出:不管“大眾”發生了怎樣的改變,“壓迫與被壓迫所形成的不平等關系并未消失,甚至更為堅固。符號領域肯定會記錄這一切,不論記錄的意圖是維護、反抗還是隱瞞這種結構,或者制造種種合理的解釋”??紤]到符號生產過程中的不平等關系,分析各種符號背后的生產和傳播機制,這是當前的一個重要領域。揭示各種力量如何操控想象,從而讓各種貌似天經地義的不平等關系失去它們在文化上的正當性,這將是“形式意識形態”這個概念的進一步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