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處古跡,一個景觀成為名勝,往往或因一段美妙動人的傳說,或因一篇膾炙人口的詩文,或因某位賢才的清風傲骨。曲阜的顏廟當屬后者。
春三月,齊魯大地春寒料峭,在“孔孟桑梓之邦,文化發祥之地”的曲阜,拜謁了“三孔”后,向北行不多遠,便來到供奉孔門弟子顏回的顏廟,了卻我幾十年欠下的一筆文化債。
最早認識你是在20世紀60年代。小學語文老師講“顏回拾塵”的故事,你的老師孔圣人領著你與眾多弟子在陳、蔡斷炊7日,是你尋來一點糧食,與仲由一道生火做飯。飯熟,當你揭蓋盛飯時,屋梁上的塵埃正好墜入飯里。你心疼地將弄臟的飯粒撈取全吃掉。師兄子貢見了,告之老師,言你“偷飯吃”……
那以后,我明白了什么叫“窮則獨善其身”,什么叫“冤屈”,懂得了知人不易。幼小的我開始仰視你。隨著學歷的增進,閱讀的擴大,在《論語》、《史記》、《孔子家語》、《呂氏春秋》等經典中,我讀出了你的“陋”與“樂”。而今我來到你當年身居之陋巷,站在你碑前,撫摸碑上“陋巷故址”四個大字,感受你那圣賢氣象,胸中涌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斯文與充實。離碑幾尺開外便是你當年飲用過的古井——“陋巷井。”睹物思人,使我想起你老師贊你的那句名言:“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你“飲”的便是這井中之水,你“居”的便是這“陋”了2500年之窮巷。然你未曾料想,這巷,這井,因了你而聞名天下,成了圣物。為保護圣物,明嘉靖年間修了亭,由六根石柱支撐起一個依舊簡陋的六角檐頂,亭中井旁立一石碑,上書“陋巷井”,保持了你的“陋”風。

孔門72賢人中,你最窮,也最好學。魯大夫季康子曾問你師曰:“弟子孰為好學?”答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你處窮閭厄巷,槁項黃馘,仍好學不倦;你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你以一介柔弱之軀承載起“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論語·泰伯》)的夫子之道。29歲你就“白了少年頭”。32歲你便離師而去,62歲的老師慟哭曰:“天喪予!天喪予!”
常人一窮便志短,一困便憂愁,而你則“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后人稱你為“復圣”。我終于讀懂了你:人陋,心不陋;身頹,志不頹!顏廟因了你的“陋”,便有了一種濃郁的文化氛圍。你的隔代知音,諸葛亮、杜甫、劉禹錫均身居茅屋、陋室,“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你的“樂”,乃南面為王所不及之人間至樂,開啟了后世文人見賢思齊之先河。1700年后的韓愈說:“顏子自惟其若是也,于是居陋巷以致其誠,飲一瓢以求其志,不以富貴妨其道,不以隱約易其心,確乎不拔,浩然自守”(《韓昌黎文集》卷二)。宋明理學自濂溪始,經程、朱至陽明,均以“孔顏樂處”為理想人格之楷模。明道先生頗得你之氣象,詩云:“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秋日偶成》)。張岱年說:“歷代知識分子過著清貧生活,住簡陋房屋,穿粗布衣服,而志氣高昂,奮發向上,這是一個可貴的傳統”(《文化與哲學》)。你生前是一尊人格的豐碑,你倒下更令我明白永葆謙遜和恭敬姿態的必要,意識到世上有些東西必須仰視。

嗚呼!圣地不常,勝景難再;斯人已去,陋巷丘墟。空留下我獨自的徘徊,靜寂的青石板路回響著孤寂的腳步聲。我環顧廟宇,不忍離去,腦中想起象山先生言:“思顏子之大勇,奮然自拔,蕩滌湮沒之意不使有毫毛得以宿留于庭宇。光芒所射豈止在斗牛之間!正大之氣當塞宇廟”(《與傅全美》卷六)。此刻,能拜謁圣賢,提升人格修養,與你同樂一空間,乃后生之大幸哉!
告別了——寂聊的陋巷、陋井。你宛如陸游筆下之梅,獨處驛外,遠不及你師孔廟那樣的門庭若市。然明珠是不會在喧囂鬧市的,空谷幽蘭總是開在那燈火闌珊處。
(編輯: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