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感到奇怪,舊時的中國文人為什么總喜歡生???也許他們生來就有先天不足的缺陷,容易外感風(fēng)寒、內(nèi)結(jié)煩郁,這樣往往以一副病容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然而,文人的生病,好像與常人不同,平常人生了病,就只是一種痛苦,而文人的生病卻是一種趣味,甚至從這趣味中還會生出一種滿足來。更早些的中國文人,我不太清楚,但自從中國文人非常愿意自憐自哀,刻意裝扮自己的形象時,情形就如此。魯迅先生寫過一篇《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他說魏晉文人的“風(fēng)度”是靠了服藥和飲酒才得以形成的。單從服藥這一點講,魏晉文人為了“美姿容”的需要,最后不得不將自己的身子弄得很羸弱,那種玉樹臨風(fēng)的形體,給人絕對是一種不健康的感覺。奇怪的是,當時的風(fēng)氣,都把文人的病態(tài)當作美來欣賞,這就更刺激了文人生病的念頭?!妒勒f新語》里有一個“看殺衛(wèi)玠”的故事,可作文人追求病態(tài)的典型例子:
衛(wèi)玠從豫章至下都,人久聞其名,觀者如堵墻。玠先有羸疾,體不堪勞,遂成病而死。時人謂看殺衛(wèi)玠。
衛(wèi)玠是西晉末期的文人,因為逃避北方戰(zhàn)亂,才到江南的下都(建業(yè)),他被“看殺”,似乎并非什么悲劇,而是一件十分風(fēng)雅的事情。我想文人的喜歡生病,大概也就從這個時代開始。他們的病情,醫(yī)理上殊難分析,我覺得可以稱雅病。
生這種雅病,又多是文人中的“隱士”,這也算魏晉遺風(fēng)。后來一般文人要想學(xué)魏晉文人的風(fēng)度,第一要會跑到山野做隱者,第二要會生病。如果兩條都全了,那么他就獲得了成功的資本。因為隱者不太好做,若是你已經(jīng)有了一點名聲,官家聽說了,就會來征召你,出于種種考慮,你暫時不想應(yīng)召,這樣你就得生病,生病是最好的借口,官家總不好意思強迫一個病人吧。反復(fù)征召,反復(fù)生病,這中間帶有很大的游戲趣味。所以看隱士傳之類的書,那里面文人十有八九都是歡歡喜喜生著病的。唐代文人孟浩然,寫詩說:“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別人都以為他是因為沒能做官發(fā)牢騷,但依我看牢騷不過是表面文章,孟浩然不會不明白隱居稱病這種文人常用的花樣的,所以一說話就擺出多病的姿勢,既是自憐,亦是夸耀,無非讓人們知道他是一個不同凡俗的高尚人物,博取時譽而已。孟浩然的“病態(tài)”究竟達到什么樣的程度,已難以考證,不過我們可以斷定,他的生病姿態(tài),一定會在那個時代人們眼睛里留下深刻的印象。雖然據(jù)說孟浩然私生活的名聲不太好,不停地討漂亮女人,命運且又有一點不幸,由于皇帝讀了他的詩后,誤解了意思,說,那是你說我不要你,朕可是從來沒說過呀,你還是回山中去,繼續(xù)做隱士吧。因此最終未能高仕,但那不好算孟浩然的責(zé)任,不能說孟先生幾十年病就白生了,至少孟浩然作為田園詩人和山中高士的地位,卻是穩(wěn)穩(wěn)坐定了的。
講過隱士派文人的病,還有名士派文人的病。我說的名士,是指那些入仕成為士大夫而時著文名的文人。他們的“病”與隱士出身的文人又有不同,隱士派文人的“病”似乎寒傖了一點,而名士派文人的“病”卻生得十分優(yōu)容和闊綽;隱士派文人于“病”似乎太自戀也太較真,而名士派文人的“病”卻生得比較隨便,甚至還透出一股逸興,隱士派文人往往因“病”而受困,名士派文人卻借“病”鬧情緒,鬧故事。故名士派文人的病,尤能看出一番雅致來。
就拿宋朝來舉例子吧。宋朝是個文人時代,士大夫中名士特別多,三百年間即使到了偏安江南時節(jié),沒有一朝不能數(shù)出幾個名士來。名士多,名士的“病”自然也就多,“病”態(tài)也跟著多彩多姿。那位大名鼎鼎的寇準寇萊公,是個青年才子,年紀輕輕便點了進士,不久,宋太宗想大用他,他心里亦很向往進入權(quán)力中心,但擔心不夠老成,所以想出一法,服用地黃,同時反服蘆菔(即蘿卜)。地黃本為溫補藥,《本草綱目》講它“填骨髓,長肌肉,生精血,久服輕身不老”,但“服地黃、何首烏人:食萊菔,則令人髭發(fā)白”。顯然寇準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要達到“髭發(fā)白”的效果,他果然如愿以償,沒過多長時間,就換得了少白頭,滿頭皓發(fā),儼然老夫一個矣。世人不知有此一段情節(jié),說不定還為寇準“白了少年頭”感到惋惜呢。又有寇公的女婿王曙,身體不太好,大約有一點腎虧或者前列腺上的毛病,但很奇怪,只要他在樞密副使任上,病就好,離了樞密副使任,病就發(fā)。有人戲語,要治王大人的病,只需一味樞密副使藥,且要常服,才能夠不發(fā)作。至于一位叫梅詢的文人更有意思,他已經(jīng)做了皇帝的侍讀,這是相當清要的職位,但他一直不滿意,終于因情緒郁悒,得了腳氣一類的病,年紀已經(jīng)快70歲了,整天一面大揉自己腫痛的腳,一面高聲大罵:這腳中一定有鬼了,讓我做不到兩府的高官,就是你在里面搗蛋!梅詢的病,不用說成了士大夫圈子里人人皆知的笑談。這些故事幽默得真可發(fā)一大噱,細論起來卻全是讓官給慣出來的,中國文人既登仕祿,心氣就大,心眼往往又變得極小,為求高顯而生“病”,即是心氣大心眼小的表現(xiàn)。
名士中真正稱得上曠達的人實際并不多,曠達者也會生“病”,他們的“病”大體生得比較悠閑,比較不那么傷筋動骨,那么有失大度。像蘇東坡貶謫黃州及嶺南,他對于做官似乎已經(jīng)厭倦,只想找人聊天,每天一早起身,不是請客人上門,就是出門去訪客。與客人談屑成了他生活中惟一有趣的事情,哪怕沒有什么可談就談?wù)劰硪彩呛玫?,因此,假如一天沒有客人,他心里就空了一塊,立時要生了“病”出來。
這是真名士病,它在已成為“閑人”的蘇東坡身上生出來,自有一段說不盡的風(fēng)流。于是,便有人趕著模仿東坡。據(jù)宋人稗記,京師里的權(quán)臣蔡魯公(蔡京)與他的弟弟,似乎就屬于當時的仿“病”者。蔡老大與東坡相同,無客而病,蔡老二則剛好相反,見了客人就生病。稗記文字極短,隨手抄在下面:
蔡魯公喜賓客,終日酬酢不倦。家居少閑,亦必至子弟學(xué)舍,與塾師從容燕笑。蔡元度稟氣弱,畏于延接。不得已一再見,則疲,阻不支。如啜茶多,退必嘔吐。嘗云,家兄一日無客則病,某一日對客則病。
蔡氏兄弟的人品比東坡差得遠,是熱衷權(quán)力心思陰險的人,雖然字寫得好,頗有才名,但如此生病,總有點讓人感到哪里不對勁。蔡京曾讓門客著《西京詩話》,書中有意載蘇黃語,想抹掉一點他書寫“黨人碑”的丑行,可終于沒有沾到便宜,“其謀徒巧,亦何益哉!”所以他們仿效東坡的“病”,這樣的風(fēng)雅,不說也罷。
說過文人雅病種種,若要問,什么藥可以醫(yī)治呢?我的回答是:從來沒有,肯定沒有。文人愛生病,不論生什么病,只好隨他們的便。
(摘自《疾病的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