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從“烏篷船”寫起

《阿Q正傳》是魯迅先生反映辛亥革命時期我國農村社會生活的一部小說，其中七、八兩章“革命”與“不準革命”是小說的高潮部分，主要是寫阿Q在辛亥革命中的表現和遭遇。在該部分的開頭，作者用了三個自然段來寫辛亥革命的消息波及未莊，給未莊帶來了大不安，使人心很動搖：

宣統三年九月十四日——即阿Q將搭褳賣給趙白眼的這一天——三更四點，有一只大烏篷船到了趙府上的河埠頭。這船從黑魆魆中蕩來，鄉下人睡得熟，都沒有知道；出去時將近黎明，卻很有幾個看見的了。據探頭探腦的調查來的結果，知道那竟是舉人老爺的船！

那船便將大不安載給了未莊，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動搖。船的使命，趙家本來是很秘密的，但茶樓酒肆里卻都說，革命黨要進城，舉人老爺到我們鄉下來逃難了。惟有鄒七嫂不以為然，說那不過是幾口破衣箱，舉人老爺想來寄存的，卻已被趙太爺回復轉去。其實舉人老爺和趙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共患難”的情誼，況且鄒七嫂又和趙家是鄰居，見聞較為切近，所以大概該是伊對的。

然而謠言很旺盛，說舉人老爺雖然似乎沒有親到，卻有一封長信，和趙家排了“轉折親”。趙太爺肚里一輪，覺得于他總不會有壞處，便將箱子留下了，現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至于革命黨，有的說是便在這一夜進了城，個個白盔白甲，穿著崇正皇帝的素。

很顯然，這里有一個問題值得探討，那就是作者為什么花那么多的筆墨，不厭其煩地從一只大烏篷船寫起，而沒有采用另一種寫法：“1911年11月4日，辛亥革命的消息傳到未莊，給未莊帶來了大不安，使全村人的心動搖起來。”事實上，這樣寫既簡潔明快，又與下文“阿Q的耳朵里，本來早聽到過革命黨這一句話……”銜接自然，故事情節也能順利展開。那么這兩種寫法有什么不同呢？

這實際上涉及到文學筆法和歷史筆法的問題。小說和歷史雖然都屬于敘事類文體，但筆法不盡相同。史學是功利性的，它是人類記錄其行蹤和經歷的事件的，講究“秉筆直書”。所謂“直書”包括三層含義：第一是“據史實錄”，就是按歷史的本來面目記錄歷史人物和事件，不能想象和虛構；第二是指冷靜、客觀，不夸大，不溢美，不能過多地帶有個人情緒，所謂“素心”修史；第三是指表達方式上的直截了當，即所謂“直達”，以明快、簡潔為佳，不追求含蓄、隱晦，不使用象征、暗示等手法，歷史人物、事件、背景、經過、結果等都可直接敘述出來。而文學則是人類意識領域中帶有極強感情色彩的東西，側重于審美，因此筆法迥然不同：第一、文學講究想象和虛構，人物、事件、原因、結果都可以無中生有，而且可以運用典型化的手法，進行張冠李戴，移花接木；第二、文學講求文采，追求用華麗優美的語言去敘事、描寫、抒情等；第三、文學是避免直說的，須用形象來揭示，或使用形象化的手法進行具體可感的描繪，或運用象征的手法等來暗示，追求含蓄，追求“言有盡而意無窮”。上文小說高潮部分的前三自然段，正是使用了文學筆法。

首先，該部分使用了形象化的手法。作者從一只大烏篷船寫起，寫這只船從黑魆魆中蕩來，載著舉人老爺的幾口破衣箱到了趙府的河埠頭，被人發現，引起小鎮的議論——革命黨進了城，舉人老爺到鄉下逃難了，革命的消息得以傳開，激起了人們對革命的聯想。這樣寫就把辛亥革命的消息是如何波及未莊描繪得具體可感，鮮明生動，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后一種寫法——“1911年11月4日，辛亥革命的消息傳到未莊，給未莊帶來了大不安，使全村人的心動搖起來?！薄獎t是史學常見的直接概括介紹，雖然簡潔明快，但不具備具體可感、形象生動的效果。

其次，該部分具有豐富的暗示性。比如，第一處就是在日期的介紹上：“宣統三年九月十四日——即阿Q將褡褳賣給趙白眼的這一天——三更四點。”作者為什么采用年號紀年法，而沒有采用公元紀年法呢？因為年號紀年法暗示了時代背景，宣統三年九月十四日，即1911年11月4日，辛亥革命武昌起義后的25天，這天杭州府為民軍占領，離未莊最近的紹興府也宣布光復，而對這一切未莊全然不知，這時的未莊仍然處在宣統皇帝的統治之下，暗示了未莊的落后、封閉、不開化。第二處就是作者用夾注的方式補充說明“即阿Q將褡褳賣給趙白眼的那一天”，作者為什么要補充這句話？這里還是暗示，一方面對于未莊來說，“宣統三年九月十四日”這一天所發生的事，能載上人們口碑的就是“阿Q將褡褳賣給趙白眼”，或者說能夠作為“這一天”標記來紀日的事件就是“阿Q將褡褳賣給趙白眼”，暗示了未莊的沉悶、死氣沉沉，像一潭死水。另一方面，中興后的阿Q帶著錢和一些便宜貨回到未莊，錢是銀的和銅的，都裝在掛在腰間的大褡褳里，沉甸甸的將褲帶墜成一個很彎很彎的弧形，便宜貨是一些舊衣服、門幕等，就在未莊變賣。而“這一天”阿Q把裝錢的褡褳也賣給了趙白眼，暗示阿Q身上已無分文，且再也沒有可賣之物，又一次被趙太爺、地保等逼上了末路，暗示未莊的階級對立。第三處就是一只大烏篷船載來辛亥革命的消息，暗示未莊的閉塞、落后，僅靠一只船與外面溝通聯系。第四處是關于革命黨，“有的說便在這一夜進了城，個個白盔白甲，穿著崇正皇帝的素?！卑凳疚辞f人愚昧無知、未開化，對辛亥革命一無所知，只聯想到一點戲里的武打場面和“反清復明”義軍的模糊印象。綜合以上幾處暗示，我們便可以得到未莊的整體印象，那就是閉塞、落后、長期封閉、死氣沉沉，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未開化、愚昧無知、階級對立尖銳，以“土地主”趙太爺和“洋地主”假洋鬼子為首的地主階級統治著這里的一切，廣大下層的貧苦農民不僅受著他們的政治壓迫和經濟剝削，而且在精神上還長期受著他們思想的毒害和人格的侮辱，很多人都習以為常，安于命運，麻木順從，甚至有的還互相欺辱、爭斗，在屈辱中求生。這就是未莊，這就是辛亥革命前后中國農村的樣本，作者正是通過未莊概括了中國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農村社會的特點，展示了阿Q性格和阿Q悲劇之所以產生的社會原因。

再次，該部分為情節的展開作了兩處鋪墊，埋下一處伏筆。第一處鋪墊是本段寫革命黨要進城，舉人老爺到鄉下逃難了，把幾口箱子寄存到趙家，就為下文寫阿Q對革命態度的轉變作好了鋪墊：“但他有一種不知從那里來的意見，以為革命黨便是造反，造反便與他為難，所以一向‘深惡痛絕之’的。殊不知這卻使百里聞名的舉人老爺有這樣怕，于是他未免有些‘神往’了，況且未莊的一群鳥男女的慌張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比绻麤]有上文的交代，“殊不知這卻使百里聞名的舉人老爺有這樣怕”就無從說起。第二處鋪墊是本段寫未莊人聽說革命黨進了城，個個白盔白甲，穿著崇正皇帝的素，為下文阿Q幻想革命作好了多處鋪墊：①“造反？有趣……來了一陣白盔白甲的革命黨，都拿著板刀，鋼鞭，炸彈，洋炮，三尖兩刃刀，鉤鐮槍，走過土谷祠，叫到，‘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②在假洋鬼子不準阿Q革命后：“他似乎從來沒有經驗過的無聊?！蔚揭归g，賒了兩碗就，喝下肚去，漸漸的高興起來，思想里才又出現白盔白甲的碎片。”③在趙家遭搶時：“但他究竟是做過‘這路生意’的人，格外膽大，于是躄出路角，仔細的聽，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細的看，似乎許多白盔白甲的人，絡繹地將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寧式床也抬走了，但是不分明，他還想上前，兩只腳卻沒有動?！比绻麤]有上文的鋪墊，這些情節就會讓人感到突然。一處伏筆是本段寫革命黨要進城，舉人老爺到鄉下逃難了，把幾口箱子寄存在趙家，現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為后文寫趙家被搶，阿Q被當作替罪羊示眾、槍斃的“大團圓”結局埋好了伏筆。由于該部分的鋪墊、伏筆，使整篇小說的情節合情合理，縝密而又有懸念。

最后，再來看一看史書上是如何記載辛亥革命的：“1911年10月10日，夜幕降臨后不久，新軍工程第八營的革命黨人鳴槍起義，沖出營門前往楚望臺軍械庫奪取彈藥。炮八標、步兵各標各營、輜重隊、軍事學校的革命者聞聲響應，趕到楚望臺集合，隨即猛攻總督衙門。據守督署的清兵敗走，瑞倉皇地逃上兵艦。黎明，革命軍占領武昌。11日晚和12日凌晨，駐漢口、漢陽新軍相繼起義，武漢三鎮全部光復?！?1月4日，中部同盟會領導的民軍攻占上海。5日，江蘇、浙江分別成立軍政?！保ā吨袊ㄊ啡帯?，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顯而易見，這段文字呈現出來的是編年史常用的描述，它是靜止的，是死的，讀起來不僅會覺得枯燥，而且思考文字背后的東西也不太容易。可文學（小說）是鮮活的，是生動形象、具體可感的，讀者也比較容易通過人物形象挖掘出作者隱藏在文字背后的深意。

綜上所論，較歷史筆法而言，文學筆法則有更大的自由度，因而使得文學（小說）能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能更生動、更形象、更典型、更本質的反映社會生活，展示某一時期的歷史畫卷。一如《阿Q正傳》被稱為辛亥革命的一面鏡子；《人間喜劇》被譽為19世紀法國社會特別是巴黎上流社會一部卓越的歷史；《百年孤獨》被譽為“再現現代拉丁美洲歷史社會圖景的鴻篇巨著”等。這正是文學筆法優越性的具體展現。因此，我們在指導學生鑒賞小說時，一定要緣循文學筆法的一些特點，注重引導學生品讀語言，把握形象，鉤玄探微，從而深刻的體悟作品的思想意義，領會作者的創作意圖，以切實提高學生閱讀小說的能力。

[作者通聯：安徽蒙城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