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與我們的青春隨風而逝,而《阿羊詩選》所收的詩作和文章就像是它不經意撒下的一些時間的碎屑。至今猶清晰地記得,八十年代的一天早晨,當第一次讀到綠原翻譯的、一本薄薄的法蘭克福學派理論家的論文集時,掩卷處,一縷北國的春陽從宿舍的窗口照射在身上的情景。多少年后,我仍覺得,這一情景有著強烈的象征意味。這是改革開放后許多新思想涌向校園的時代。嚴格意義上說,“八十年代”是解放感和壓抑感、理想和虛無、崇高與卑微、騷動和迷惘、郁悶和狂歡等相反的感覺復雜地交織其中的代名詞。我在校園的這種氛圍中度過了這個時代的大部分時間,并帶著它的印記踏入社會。對于筆者來說,八十年代也象征著個人生活的起點。
但是,事實上這里談及的詩文大部分并非作于八十年代。將八十年代如此強調,不僅因為“八十年代”是青春的隱喻,同時也是一段歷史的隱喻性表述。談及文學與歷史的關聯,它首先表現在對時間的態度上。文學作品,特別是詩,這些時間的碎屑,尤其注重對瞬間意識的挖掘。在稍縱即逝的意識之流中,作者將某一瞬間意識、心理予以語言化的定格,紛繁、可感的意識的切片構成了文學文本的世界。這一瞬刻意識的切片,也是瞬刻意識的空間化,因了這一空間化,讀者得以面對這些紛紛揚揚的意識世界的碎片。“碎屑”、“切片”之類的表述,恰恰暗示著它與現代意義上的“歷史學”的一個區別:后者以線性時間的順序性為敘述主軸,而文學卻可以不理會這一點。也許可以說文學的虛構性本身便意味著它對物理意義上的線性時間秩序的排斥。即使如小說情節——虛構世界內部的時間——也可以是反時間的線性秩序的:以倒敘、穿插、跳躍甚至是切割的方式。意識在時間之“流”中潺潺而逝,而它的某一瞬被語言神秘的手捕捉。意識的空間化恰恰意味著時間的空間化。在此意義上,韻律、節奏等音樂性也許應理解為時間節奏的空間化——借助這一空間化,無音無形的時間的節奏,與我們的情感的節奏合一、顯現,因而成為可聆聽的時間。因此,時間被空間化的一瞬,也是文學敘述的歷史性逃離線性順序的專制性的一瞬。
其次,詩不僅是美的裝置,也是記憶的喚起裝置。記憶本身便是歷史,但心理學告訴我們,記憶往往容易被壓抑。而歷史的功用恰恰是抵抗忘卻。如果歷史便是記憶的代名詞的話,這一瞬刻意識便成為歷史本身——它令記憶以文字的方式銘刻下來,因而文學成為以瞬刻記憶的集合體去喚醒讀者記憶的最有效手段。更為重要的是,這一被喚醒的記憶是閱讀者的記憶,而非集團的意識形態設定。既然文學被賦予喚醒記憶、面對歷史的功能,那么文學的閱讀本身也被賦予了某種去“歷”“史”的意義——注意:此處的“歷”是動詞。從這個意義上說,任何文學的閱讀行為與“歷”“史”這一行為之間的不可二分的關聯,也賦予了閱讀行為以某種倫理性:去喚醒記憶、去面對歷史、去做出每個人的歷史解釋。亦即是說,這意味著以個體的心理為單位,去面對歷史、去判斷歷史、去對抗逃避、壓抑歷史性的所有行為——這一對抗者的敵人指的除了權力者以外,也包含讀者自己——這一歷史也包含了閱讀者個體自我的歷史。從這個意義上說,對何謂歷史主體性的問題,文學提供了不同的視角——有別于現代學科意義上的歷史學是以政治人物和政治集團為歷史的主體,文學文本中的歷史主體卻是個體的——這一個體是虛構的文學世界中的人物和與之相遇的讀者個體。以個體的身份去“歷”“史”,并令讀者個體以想象力去“親歷”歷史,并借此成為歷史解釋的主體,也可以說這是一種更為多元、民主的“歷”“史”行為。
如是,文學以倫理功能與審美功能不可二分的方式,循讀者因心理展開而生產的意義,在閱讀個體中喚醒記憶、面對去者;同時也向來者展示過去某一時代的情感、記憶的軌跡,及其展開的歷史場景。文學文本正是歷史的他者與現實的他者、甚至未來的他者交響、碰撞的文本空間。不是“歷史”在言說歷史——這里指的是某種預設的“歷史”,而是語言在暗示歷史。假若如此,歷史也許并不容易言說。意識的這些紛繁的語言的切片展示了文學在多元化歷史敘述方面的某種可能性。
從這個意義上說,至少有一類的詩作應被視為某種進入歷史的特殊方式。事實上,該書的大部分詩作更直接產生于一個渺小的自我與大時代、與現實隱秘的對話。這些凌亂的時間的碎屑,不僅是個人的精神履歷,同時也有著某種同時代人的共同體驗——至少作者是這樣期望著。
現代以來,“詩”或“詩人”的名稱總是被用得有些輕率。人們對詩、對詩意懷的某種敬畏被輕率地挪用。對詩意懷有某種敬畏,是因為詩暗示著語言與人的存在之間的關系、語言與意識之間的關系。它暗示了這方面的某種奧秘,甚至是神秘。新詩不應該被特權化,就像現代以來的作為西文literature翻譯詞的“文學”概念不應被特權化一樣——新詩自然是這一概念的構成部分。對現代以來的文學概念和新詩概念的種種特權化,無非是某種現代主義意識形態或者“五四”中心意識形態話語的產物。在筆者看來,假若說“五四”的精髓是懷疑主義的話,不斷地懷疑“懷疑”本身,方可謂真正的繼承“五四”精神,方可謂真正的懷疑主義。唯此,才能避免某一時代的懷疑不至于固定化為新的意識形態——現實中的“五四”意識形態話語也正是成形于將“懷疑”固定化、體制化之中。毋寧說,至少在筆者看來,對新詩這一形式目下只能持有某種謹慎的樂觀:不妄自菲薄,也不將之圣化。新詩更應被視為一種新的文,一種不斷地追求成長、卻在歷史上又不可避免地背負著現代史和意識形態重負的體裁。與舊的文的古典詩歌相比,這一新的文只是以白話文為書寫語言的另外一種文而已,盡管兩者之間有著一定的重疊。因此,筆者無意于古典詩歌與新詩孰高孰低的二元對立式的討論。盡管如此,對于只能用白話文寫作的這個時代的我們來說,對被現代性排斥的久遠的文的傳統,常心存扼腕之念;對于包含唐宋散文在內的偉大的抒情傳統,總懷著難于言表的鄉愁。
為詩應該是寂寞之道,但詩作一旦付印,文字即為天下公器,作者不能再以一己之名而將之私有。既為天下公器,作品在作為他者的讀者的意識中衍生出何種意義,讀者因此做出何種判斷,斷非作者所能置喙。作者力所能及的,只是將一己之真實以某種壓縮、暗示的方式賦之予文字符號的安排。在這一過程中,為了閱讀意識的積極參與,還必須適度地抑制作者的個人情緒,令作者的個人情緒與文字保持適度的距離。換言之,一首成功的詩無非是作者意識、讀者意識和文字符號三者之間的張力交織而成的語言裝置。清人章學誠在其《文史通義》中說過:“至詩無私”,此言也許可以在上述層面上理解。自然,這些都是詩的理想,拙作料也難盡人意——成功與否,也只有留待讀者公斷了。
八十年代已經漸行漸遠,對于身處異鄉的筆者來說,更是多少有些恍若隔世之感。似乎總是在路途中的旅者,在行色匆匆的旅途中這一短暫的小憩里,回望著來路,端詳著這些時間的碎屑。這些憂郁的碎屑,分裂的碎屑,憤怒的碎屑,虛無的碎屑……米蘭·昆德拉有一部題為《生命不能承受之輕》的小說。此處的“輕”應是暗示著存在本身碩大無邊的虛無,而這一虛無也折射著歷史和現實。時間的碎屑也是這一類沉重的“輕”的隱喻,一些分裂的、帶有自嘲意味的隱喻。生命背負著現實和歷史的行囊,在路上留下了它歪歪扭扭的印記,而這些漢字將它們小心翼翼地包擁于此。
此情此景,彼時彼地,整理這些詩作,我再次面對這些殘存的記憶。
二○○六年九月十三日于北京—深圳—香港旅途
九月二十一日改于東京陋室
(《阿羊詩選》,阿羊著,海風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