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的二十年里,與高新技術革命相聯系的經濟全球化帶來了世界范圍的社會經濟環境變動。人與人、人與資源、族群與族群、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矛盾紛至沓來,與此相對應,國際社會有關發展的理念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更新和推廣。這其中,有的是擴展了“發展”的外延,例如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推廣的“環境可持續發展”和九十年代的“人類發展”、“社會經濟發展”,顯然是將人們對“發展”的理解從經濟領域擴展到環境、人口和社會;有的是突出強調在通常的發展政策中被忽視甚至被遺忘的層面,例如本世紀以來推廣的“有利于窮人的發展”、“公平的發展”和“包容性的發展”,都是在為發展理念注入更加強烈的平等訴求。可以說,每一次更新都是對原有發展理念的豐富和提升,同時又是對現實社會經濟環境發生劇烈變動的一種回應。在對發展理念的討論中,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的《以自由看待發展》,無疑是一部影響深遠的經典文獻。在這本書中,他以自己獨到的研究視角,包容和綜合了上述所有理念。
森把“發展”定義為擴展人類自由的一個過程。對于“自由”,他強調的是社會成員選擇自己所珍視的生活方式的自由(《以自由看待發展》,1—43,62—70頁,以下只注頁碼)。這種自由概念,實質上反映的是人類的生活狀態,而并不局限于上層建筑或意識形態領域,因此其內涵更容易從“不自由”狀態反向理解。例如經濟貧困,意味著在這一狀態下生活的人們未獲得滿足自身基本生存需求的自由。在這個意義上,經濟增長可謂擴展自由的一個重要手段。不過,個人選擇生活方式的自由還取決于社會經濟制度安排中的諸多工具性自由,例如參與公共討論和決策的政治自由、享有教育和健康服務的社會機會自由、參與生產和貿易活動的經濟自由,保證個人知情權和社會透明度的信息自由,以及借助社會保護(社會安全網)應對生存危機的自由。不同類型的自由可以相互促進,例如政治自由有助于經濟自由,社會機會自由有利于政治經濟參與,信息自由有利于公平交易和防止腐敗,經濟自由有助于創造個人財富和公共資源,從而也有助于提供社會機會和社會保護,后者則有助于預防和緩解經濟貧困等等。因此,森把自由既視為發展的目的,又看做發展的主要手段。
問題是,如何借助森的視角考察特定社會、地區和群體的發展狀況,或者評價以往和現行的發展政策呢?這就需要把“人類享有的自由”用可觀察、可測度、可比較的指標表達出來,以便在發展理念和發展現狀之間架設一條“邏輯通道”。否則,森提出的發展理念很可能就會流于虛無。上世紀九十年代,他在自己的著作和聯合國發展計劃署發布的《人類發展報告》中,提煉出兩個新概念,作為修筑這一邏輯通道的主要思想階石:其一,人類的功能性活動(functioning);其二,特定社會成員實現其所選擇的功能性活動的能力(capability)。據此推論,人類享有的自由體現在特定社會成員多種多樣的功能性活動之中,例如自由擇業,自由遷移,以及擁有尊嚴地參與社群生活等等。每一成員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實現自己向往的生活,取決于各自行使其選擇的能力。這一能力,一方面取決于外在的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等制度環境,另一方面,還取決于個人擁有的人力和物質資源。個人擁有的資源,則又受到制度環境的影響,因為它決定了個人能夠行使的權利。
對于上述邏輯,可以用我們熟悉的事例來說明。改革開放前勞動者不能自由遷移和擇業,這是集權計劃經濟制度使然。自轉向市場經濟始,農村勞動者能夠到城市“打工”,然而現有的規章制度對農村流動人口進城居住、子女上學和享有社會保護(醫療、養老和救助)等各類活動的種種排斥,不僅限制了他們對遷移的選擇,而且阻礙了他們擁有尊嚴地融入城市社群生活。農村流動人口中只有少數在知識、健康和機會把握方面占優的人,才有可能借助遷移實現職業轉換并提高收入,或者通過創辦企業積累資源, 逐漸在城市立足并實現社會流動。這個例子不僅顯示,制度環境如何決定個人的擇業自由;而且還表明,在同樣的制度環境下,不同社會成員之間的異質性又如何導致個人擇業自由的差別。出于社會正義的理念,公共支持政策和發展計劃的援助重點,應當是那些生活選擇能力嚴重受限制的群體、尤其是那些除了存活以外幾乎別無選擇的群體。與此相關的政策研究,也必須重點探討限制此類群體選擇余地的制度原因、生存環境以及個人特征。
即使僅僅考慮特定社會環境中處境最差的群體,也必須注意個體之間的異質性。不同的個人之間既有千差萬別的客觀生活狀態,又有各不相同的主觀偏好。對于制定公共政策與發展計劃而言,應當優先排除哪些發展的障礙或者說優先擴展哪些自由?在政策涉及的眾多個人當中何者優先?森認為這可以通過公共討論來達成共識,也就是說實行一種社會選擇。對此我們注意到,“健康長壽的生命”、“教育和知識”以及“體面的生活水平”這些偏好,在不同國家或遲或早地會借助法律演化為國民權利,例如傳染病防治法和職業病防治法、義務教育法以及社會保障法等等;或者通過國家戰略和政策形成“制度化的社會偏好”〔引自楊春學:《和諧社會的經濟學基礎》(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和諧社會理論課題組”未發表的研究報告),二○○五〕。還有國際上諸多人權與勞工權利文書,事實上也或多或少地被締約國用于保障或促進這些偏好的實現。特別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歷經多次以發展為主題的聯合國大會和世界各國首腦會議,國際社會對各國公眾表達出來的某些優先偏好已經達成共識。聯合國制定的千年發展目標,正是這種共識的一種表現形式。可以說,經過這些政治程序確認的優先偏好,隱含著個人選擇和社會選擇的統一。
“健康長壽的生命”、“教育和知識”以及“體面的生活水平”等社會偏好,分別可以用單個或一組量化的指標來表示。例如,在《人類發展報告》中,人均預期壽命、成人識字率和毛入學率,以及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分別被用作對應于上述三類社會偏好的指標。同時,每一類指標又被賦予不同的權重,最終構成“人類發展指數”這樣一個綜合指標,用以測度特定國家和地區的發展程度或者比較它們之間的發展水平〔參見聯合國發展計劃署:《二○○四年人類發展報告:當今多樣化世界中的文化自由》,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這種指標,實質上隱含著主觀偏好與客觀現實的統一。決定每一種指標水平的因素,都可以進一步用次級指標來衡量。例如,嬰幼兒死亡率和孕產婦死亡率、兒童營養狀況、獲得安全飲水的人口比率、衛生服務供給和獲得狀況等等,既是決定國家和地區人均預期壽命的因素,又是衡量特定群體衛生條件或健康水平的尺度。通過觀察這些指標反映的統計信息,就能確認那些在獲得“健康長壽的生命”方面遭遇嚴重困難的群體和個人,衛生發展政策優先援助哪些人的問題因而也就迎刃而解。同理,教育和經濟發展政策的重點目標人群也不難借助量化的指標來確認。可見,這些數量指標既可衡量宏觀層面的國家發展程度,又能反映微觀層面的群體和個人生活狀態。
在獲得健康、知識、信息和收入,以及擁有尊嚴地參與社群生活方面,按照相關數量指標對人口排序,窮人、婦女、老人、殘疾人和少數族群等通常處于序列的底部。如果一個人同時具有上述多種特征,那就更可能生活在社會邊緣,或者說由于受到現有社會政治經濟文化條件的限制而不能獲得與其他社會群體平等的權利,即處于被剝奪、被排斥的狀態。減少和消除這種狀態,是一個社會基于平等和公正的理念而應有的承諾。這種承諾意味著,任何一個社會成員都不至于因為其種族、性別、年齡、財富、身體和宗教信仰等特征,得不到為了實現某種最低限度的自由而必需的產品、服務和機會。對此,還可以更通俗地以“思想試驗”的方式予以詮釋:一個窮人不必變成富人就能享受基本健康服務,一位女性不必變成男子就能獲得基礎教育,一名殘疾人不必變成健全人就能參與自己想往的社會活動,一個少數族群的人不必變成多數民族的人就能自由遷移和擇業等等。對于大多數發展中國家而言,這顯然還屬于一種尚未實現的理想狀態。因此,需要推行發展計劃、扶貧項目和社會保障制度等措施,以促進上述社會承諾的履行。
同樣出于社會公正理念,對于每一個接受社會援助的人而言,只要符合受援資格,得到幫助就屬于其應有的社會權利,而并非是獲得“恩賜”。因此,在設計、實施發展計劃和政策的過程中,受援者應當處于主體地位,而不是被動地接受和參與這些發展項目。可是在現實中,受援者多半在社會生活中聲音微小甚至失語,這既是他們處在社會邊緣的一個原因,又是這種生存狀態的一個結果。在這個關節點上,森的理論邏輯看似出現了悖論,實則是為強調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全面發展做出鋪墊。縱觀以往有關發展理論和政策的討論,有的作者僅僅關注受援者的基本生存需求,有的則只是強調受援者的人權。前者有意無意地順應了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后者與自由至上主義者的權利優先理論有關。森則指出,為了保證社會邊緣群體和個人獲得主體意識和主體地位,使之得以主動參與決策過程,就必須把改善社會經濟政治文化制度的措施,納入發展計劃和政策之中。這種制度環境的改善,意味著諸多工具性自由的擴展。可見,森正是在討論發展政策的制定和實施的環節上,不但闡明了受援者基本需求的滿足何以要與人權的行使相結合,而且還以此為他提出的發展理念(把自由既視為發展的目的,又看做發展的主要手段),增添了一個具體的注腳。
(《以自由看待發展》,阿馬蒂亞·森著,任賾、于其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二○○二年七月版,27.4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