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股文的話題至今依然敏感。研究者一如既往持激烈的批判態度者有之,疏遠其與科舉考試的關系、從文體學的角度研究者有之,肯定其程式有利于科舉考試的公平公正者有之。倘若從作者的寫作動機出發,則可將八股文區別為追求境界與迷戀功名兩種不同的品位。所謂“境界八股文”,其作者真心信仰儒家思想,向往“孔顏樂處”,并身體力行。他們雖也不免應試,卻有兼濟天下的抱負;雖也作八股文,卻是在通曉經典的基礎上厚積薄發,且不是無關身心修養的表面文章。所謂“功名八股文”,其作者視八股文為“敲門磚”,視“四書”為“富貴本子”;等而下之者,或記誦坊間范文,以求一逞;或懷挾傳遞,無所不為。其人言仁義而背乎仁義,言忠信而背乎忠信,儒學精義壓根兒就沒往心里去。
早已“蓋棺論定”的八股文難道還有“追求境界”與“迷戀功名”的區別嗎?
一九○五年九月二日,清廷宣布廢止科舉,此后的一百年中,人們對于明清科舉制度及八股文的印象,得之于《儒林外史》者為多。《儒林外史》的“偉大也要有人懂”,魯迅先生說得不錯。閑齋老人的《〈儒林外史〉序》云:“其書以功名富貴為一篇之骨:有心艷功名富貴而媚人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貴而驕人傲人者,有假托無意功名富貴自以為高被人看破恥笑者,終乃以辭卻功名富貴、品地最上一層為中流砥柱。”概括可謂精辟,《儒林外史》中的士人不出這四類。前三類不論,“品地最上一層”的自然是指王冕與杜少卿了。有沒有例外呢?僅就《儒林外史》中所概括的這四類而言,確實沒有“追求境界”的八股文作者這一類;他們既不像王冕逃避功名隱逸于深山,又不像杜少卿看破功名瀟灑于市井,而是博通經史以應試,達則兼濟天下。吳敬梓筆下未及此一類,或許有兩個原因:其一,他“秉持公心,指時弊,機鋒所向,尤在士林”,描述此類士人,非其題中應有之義;其二,他作此書時,科舉社會已病入膏肓,此類人已成“另類”,可以忽略不計。
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未予描寫,今人全面考察明清八股取士制度,卻不可不予注意。可惜的是,長期以來,我們只是戴著有色眼鏡去閱讀文獻,引證材料,一廂情愿地認為明清有識之士無一例外地抨擊一切八股文,全然不顧他們中的相當一部分人在抨擊一種八股文的同時,卻在真誠地倡導另一種八股文。
明代“前后七子”一直被認為是八股文的反對者,可是王世貞在《云間二生文義小敘》中云,“夫時義者,上之而不能得圣人旨,下之而異歧于古文辭,以希有司之一薦者,此其義故時也。乃圣人之精神含寓若引而不發者,吾忽然而發之,先秦二京之筋脈步驟,能出入于吾手,而不使人覺……故夫善為時義者未有不譯經而驅古者也”。在王世貞心目中,“以希有司之一薦者”與“譯經而驅古者”是兩種品位截然不同的八股文。歸有光屢試不第,卻“不問家人計,益閉門修業,直欲以古文為時義”(《古今圖書集成》卷一二八《經義部·紀事》)。他反對八股文嗎?答案是既反對又不反對。在《與傅體元書》中,歸有光自詡“平生為時文,不肯學黃口兒語”。他反對的是不學無術、茍取科第的“黃口兒語”,即“功名八股文”;嘲笑考場試官“近來頗好剪紙染采之花,遂不知復有樹上天生花也”(《與沈敬甫論時文》之六)。后句被諸家文學史稱引的話,并不如稱引者所言是針對古文而言的,恰恰是針對時文而言的。鄉試七次受挫的艾南英應該隨波逐流了吧?可他卻說:“今有人于此,衣我以文繡,食我以稻粱,樂我以臺池鼓鐘,然使其讀予文而不知其原本圣賢,備見古今與道德性命之所在,予終不以彼易此。”(《前歷試卷自序》)此言此心,毅然決絕,后人豈能無動于衷?在今人眼中,顧炎武大概是抨擊八股文最為激烈的一個,因為他說過:“愚以為八股之害等于焚書,而敗壞人才有甚于咸陽之郊。”(《日知錄集釋》卷十六)然而,同一個顧炎武,卻十分贊賞和大力推薦明代萬歷以前的八股文:“夫昔之所謂三場,非下帷十年,讀書千卷,不能有此三場也。”(《日知錄集釋》卷十六)更有意思的是,顧炎武還將“先輩八股文”列入兒子的必讀書目。《與李霖瞻》書云:“小兒……衍生,亦頗謹飭。本經《毛詩》已完,令節讀‘五經’,兼誦先輩八股文百篇,意不在覓舉也。”在《與彥和甥書》中,顧炎武又囑其甥召集人“將先正文字注解一二十篇來……如李善之注《文選》,方為合式。此可以救近科杜撰不根之弊也”。他要兒子兼誦先輩八股文,又不欲其覓舉,除了他真心推崇這樣的“境界八股文”,還能做何解釋呢?故早在清末就有人指出:“亭林非不工時文者,工時文而痛詆時文若此,彼蓋疾夫借圣賢之言為梯榮釣寵之術,轉相模仿,愈趨愈下,遂發此過激之論耳!”(《制藝叢話》卷八)而類似的倡導“境界八股文”、抨擊“功名八股文”的過激之論除了見于上述諸人以外,何景明、唐順之、王慎中、茅坤、袁宏道、袁中道、董說、王夫之、黃宗羲、戴名世、閻若璩、劉大、姚鼐、章學誠等一大批明清精英知識分子無不有之。呂留良談及八股文則一言以蔽之:“若說得出底,即是胸中信得及底,此外更有何奇?先輩所爭者,只是此個境界耳。”(《呂晚村先生論文匯鈔》)斯言為“境界八股文”做了最好的注腳。
上列諸人大都為明清思想史、文化史、文學史上人品和文品可以信賴的著名人物,如果說他們提倡“境界八股文”不過是入仕后的幸運者所唱的高調,則未免低估了他們的胸襟和懷抱,歸有光、艾南英、顧炎武、王夫之等人,眾所周知,更不是那么回事。他們所奉行的是孔子所說的“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孟子所說的“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對孟子此說注云:“修其天爵,以為吾分之所當然者耳,人爵從之,蓋不待求之而自至也。”此種境界固然很難達到,但應當承認,它確實也是包括八股取士制度在內的科舉制總體構思存在的理論基礎和追求的理想目標。科舉制得以延續一千三百年,八股取士制度占了其中近五百年,包括上列諸人在內的“境界八股文”的倡導者無疑是這一選人機制在弊端日益嚴重的情況下得以延續的重要的社會基礎。他們的倡導,代表了以八股文取士在內容方面的最高要求。而相當一部分“境界八股文”的倡導者科舉得以中式,說明明清科舉制度在一定程度上還是能夠選拔出那個時代所需要的人才的。如果今人始終像過去一樣忽視科舉社會士人應試動機的復雜性,認為以八股文選士不過是統治者以功名利祿引誘天下讀書人,讀書人則毫無例外地以功名利祿之文應之;或者認為以八股文選士主要是追求考試結果的公平與公正,對文章內容并沒有言行一致的要求,則不符合明清科舉制度運作的實際,這等于表明延續近五百年的八股取士制度不過是無效操作,而事實并非如此。這樣認為,也未免太低估了儒家思想在明清士人中的影響力,使明清科舉史上的一些關鍵問題無法得到合理的解釋,特別是精英知識分子為何對八股文既充分肯定又激烈反對?
從思想史和社會發展史的角度,今人可以抨擊八股取士制度下封建思想的專制,可以嘲笑“境界八股文”作者對儒家思想的癡迷,但卻絕對不應將他們與“功名八股文”作者等量齊觀。在境界與功名之間,他們更重境界,不會犧牲“境界”而獲取功名,“富貴之來,無心所得,不然,潛居抱道,沒齒無悔”(王達:《筆疇》卷上)。如此襟懷氣度,足以令當時無數為獲取功名富貴而不擇手段者汗顏;撇開他們追求的“孔顏樂處”應如何評價不論,僅就一種精神追求而言,也值得今人贊賞。
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科舉廢止百年后,那個時代無數士人在功名與境界兩者之間徘徊選擇的窘迫又降臨到二十一世紀的當代中國文人身上。“自由共道文人筆,最是文人不自由。”如果是外在因素的干擾,文人的不自由還不是最無奈的,因為還可以在內心營造自由的天地,不合時宜或離經叛道的文章不發表也罷。而一旦當自己心甘情愿地成為名韁利鎖的“套中人”時,這種不自由才是最致命的。時下學界的一切不正之風和腐敗現象無不緣于對功名利祿的追逐,但無庸諱言,文人中尚不乏追求高品位的學術境界者。他們知道“立言”二字的分量,不稀罕能帶來種種好處的行政權力和耀眼的光環,耐得住鑄造精品所必須的清貧與寂寞,拒絕“短、平、快”的項目,甚至在“十年磨一劍”的成果無法出版的情況下,依然不改初衷,為的就是將自己研究的學問向前再推進一步,而這一步恰恰是急功近利者永遠也不可能企及的目標。這樣的學人無愧于學者的尊嚴,具有歷史穿透力和學術原創意義的成果只能誕生于他們的手中。
由古可以鑒今,由今也可以鑒古,盡管“境界”和“功名”的具體內涵不同,但從今日文人的窘迫中,我們更可以相信明清科舉時代確實存在“境界八股文”與“功名八股文”的區別,也更能理解“境界八股文”的作者堅持自己的操守之不易。如果今日治學環境繼續惡化,追求高品位學術境界的知識精英將日漸稀少,也正像明清科舉時代“境界八股文”最終不敵“功名八股文”的洶洶之勢一樣。今日滿天飛的所謂論文不正是當年的“功名八股文”嗎?追求境界者永遠只是燈火闌珊處的踽踽獨行者;而功名之路,古往今來,車水馬龍,熙熙攘攘。有感于此,戲改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云:
前不少古人,后更多來者。
念兩間之迷茫,孰愴然而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