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已無錢德勒

2007年5月9日，美國著名商業史學家錢德勒(Alfred D.Chandler)去世，享年88歲。

從二戰結束研究大企業的內部運作算起，60多年來錢德勒可謂著作等身，有近30部作品先后面世。錢德勒用歷史和文學的筆賦予了商業活動以歷史感與傳奇性，使那些看起來無趣的公司表現得如此生機盎然和光芒四射。《商業周刊》這樣評價說：“在商業史中，BC(公元前)意思是說在錢德勒之前。”

其間，我正好在讀大師2005年——也就他86歲高齡時——出版的力作《塑造工業時代：現代化學工業和制藥工業的非凡歷程》，還想就此寫篇小文章。

掩卷回望，出生于1918年的錢德勒似乎在很早之前就知道歷史將是自己一生的事業。

英雄自有出處

錢德勒6歲的時候，父親拉爾夫給了他一本高爾第的《美國基本歷史》，一本為小學六年級學生所寫的歷史書，里面有25幅地圖和幾百幅圖畫。錢德勒立刻坐下來讀這本書，后來他聲稱他總共讀了19遍，據傳他當時就聲稱要“成為一位歷史學家”。

1933年，隨著美國經濟大蕭條高峰期的到來，拉爾夫和數百萬美國人一樣失業了，但這位老錢德勒先生很有點“革命的浪漫主義情懷”，他并沒有怨天尤人，而是帶領老婆孩子，還有丈母娘(重要作用之一是為整趟旅行買單)，用了大約一年的時間，駕駛一艘叫“藍豚號”的帆船，沿著達爾文環球航行路線，展開了為期一年的旅行。錢德勒其時才15歲，但是他后來說自己深受這次旅行的影響，以至于一輩子都熱愛歷史。

二戰期間，錢德勒在哈佛大學本科畢業后到海軍服役5年。戰爭結束后，錢德勒本想繼續再研究美國內戰史，而且因此進入北卡羅來納大學就讀。但是他很快就放棄了這個研究主題，帶著妻子和3個孩子重返哈佛研究生院，仍然不確定自己該往哪個專業領域發展。

回到哈佛后，錢德勒參與了由著名經濟學家約瑟夫’熊彼特建立的企業家歷史研究中心的工作，成為其中的一名研究助理。由于研究中心強調跨領域研究，吸引了許多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和經濟學家加入，錢德勒也因此得到了嚴格的經濟學和歷史學訓練。

而真正改變錢德勒命運的，則是錢德勒在哈佛期間發現了一批屬于外曾祖父普爾的寶貴信件和文件，普爾是專門提供金融資訊和債券評級等的標準普爾公司的創辦人之一。由于遲遲無法在戰后吃緊的房屋市場為老婆孩子找到棲身之處，錢德勒只好帶著家人寄居在姨婆露西的家里，碰巧在露西家的閣樓中發現了露西父親普爾的文件。

錢德勒的博士論文就是以外曾祖父普爾有關鐵路的詳細記錄為基礎完成的，論文呈現出20世紀初美國經濟的面貌，分析鐵路如何改變了美國的經濟發展。普爾收集的剪報涵蓋了1849年到1887年將近40年來的鐵路新聞，同時累積了120家鐵路公司的詳細資料，從貨物運輸的費率到個別公司的財務狀況無所不包。“通過閱讀普爾的著作，我得以逐周地觀察美國第一個大型企業(即鐵路——筆者注)的發生和發展，這一歷程的發展核心則是商業世界第一個大型管理層級的創建。”(摘自錢氏為其“錢氏大企業三部曲”首部《戰略與結構》1989年重印時寫的序言)

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研究的啟發，錢德勒對美國工業和企業的發展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哈佛商業史學家及錢德勒的門生麥克勞指出：“整體而言，錢德勒對于普爾一生的研究代表了最初的沙里淘金的過程，此后40年間，他從這個基礎上逐步建立起極富學術價值的珍寶。”

而家族與杜邦公司間的淵源則讓錢德勒順理成章地獲得深入研究杜邦公司和通用汽車公司的機會。錢德勒的外祖父藍西從1903年至1916年一直擔任杜邦公司的首席工程師，藍西過世時，錢德勒的母親卡羅還十分年幼，結果杜邦家族收養了卡羅。盡管錢德勒和杜邦家族沒有血緣關系，但也因此成為泛杜邦家族的一員。

大約1955年前后，錢德勒前往威明頓研究杜邦公司的內部文件，包括運營委員會和董事會的會議記錄、無數的產業記錄等，也得以了解這家全球頂尖的化學公司的重要決策。由于杜邦家族當時已成為通用汽車的大股東之一，錢德勒也由此認識當時通用汽車的CEO斯隆，錢德勒撰寫的《分權管理的歷史分析》一文引起了斯隆的注意，請他協助撰寫自傳——也就是那本著名的《我在通用汽車的歲月》。在撰寫過程中，錢德勒得以接觸到通用汽車大量內部文件。

“錢氏大企業三部曲”

1962年，“錢氏大企業三部曲”中的首部《戰略與結構》問世，書中對比探討了杜邦公司、通用汽車公司、新澤西標準石油公司和西爾斯羅巴克公司等4家企業多元化戰略的起源，并且主張“結構乃遵循戰略而來”。錢氏在本書中另外一個重要貢獻是其對戰略的概念給出了相關文獻中最早的，并且是非常全面和系統的定義，至今仍然流傳沿用：“戰略性的增長來自于更加有利可圖地利用現存或者擴張中的資源。如果要有效率地經營一個被擴大了的企業，新的戰略要求一個新的或至少是重新調整過的結構。”滿有意思的是，管理大師德魯克在《公司的概念》一書中，也高度贊揚了通用汽車CEO斯隆，認為其主要成就之一也是創立了事業部制的結構，兩位大師很有點唱和的味道。

在另一部著作《看得見的手》中，錢德勒認為“現代工商企業管理在協調經濟活動和分配管理方面”已經以“看得見的手”取代了亞當·斯密宣稱的市場力量這只“看不見的手”。錢德勒因此在1978年得到普利策歷史獎，卻與諾貝爾獎擦身而過，據傳是因為瑞典皇家學院很難確認錢德勒的定位，他“看得見的手”是對亞當·斯密的“看不見的手”的一個補充，或許還帶有些揶揄的味道。

而其在1990年出版的《規模與范圍》則聚焦于美國、德國和英國的競爭性增長模式，追溯大型企業演化成國際巨人的歷程。雖然速度經濟仍然被堅持認為是企業存在的理由，但錢德勒在這本書中所用的核心分析概念卻是組織能力。錢德勒從美國、英國和德國各選取200家最大的工業企業，并通過考察他們從1870年至1960年的動態發展情況進行比較研究，盡管“美國競爭性管理資本主義”、“英國個人資本主義”和“德國合作資本主義”存在很大的差異，但錢德勒認為這些差異并不是決定性的，而是企業家對大規模生產設施、銷售系統和管理組織進行的相互聯系的三重投資，導致了現代工業大企業的崛起，而大型工業企業正是三種不同增長模式的發動機。而且錢德勒特別強調對管理組織的投資，新技術僅僅提供了生產率的潛力，組織管理能力是讓其真正產生經濟效益的充分條件。

產業演進的內動力

“錢氏大企業三部曲”完成后，錢德勒于1993年結束了對個別公司的考察，開始把研究重心放在對高技術工業以及化學工業和制藥工業的演進歷程的總結性剖析上，當然，研究的路徑并沒有本質上的改變，仍然要從產業中重點企業的評述著手，因為這些企業決定了整個產業的命運。錢德勒先后出版了兩卷姊妹篇著作：《創造電子世紀：消費電子工業和計算機工業的驚人歷程》和《塑造工業時代：現代化學工業和制藥工業的非凡歷程》。比較而言，后一本書的成就可能更加斐然，因為杜邦公司是錢德勒展開商業史研究的開端，在對化學工業的研究方面，錢氏已在其中浸淫了差不多50年。

錢德勒仍然將“組織能力”作為研究的核心概念，他把“組織能力”分解為技術能力、功能能力(包含開發能力、生產能力、營銷和分配的能力)以及管理能力。錢德勒將企業在集合技術能力和功能能力過程中表現出來的組織能力稱之為“企業綜合學習基礎”(錢氏認為管理能力并不能解釋產業的成功和失敗)，而企業成功和競爭優勢正是源于對某種“企業綜合學習基礎”的培育。“企業綜合學習基礎”確立了一個產業組織學習的連續路徑，也就確定了產業演進的方向。

“綜合學習基礎”確立了產業演進方向的同時，創造了強大的進入壁壘；然后確定在產業的競爭場所中競爭企業的戰略邊界；最后，化學品增長的結束造成化學工業中主要核心公司戰略邊界的重新組合，而制藥工業受益于生物學和相關學科不斷出現的新知識，其中的核心公司得以繼續快速增長。錢德勒使用三個基本主題——創建進入壁壘、確定企業戰略邊界、評價產業和處于其中的企業的增長限度——來構建化學工業和制藥工業產業演進的理論框架。當然，這個框架也可用來考察其它產業的發展路徑。

確定了產業分析的理論框架后，錢德勒帶領我們考察了50家領先的化學品公司和30家領先的藥品公司，以其熟練的編年史手法向讀者展現了兩個工業的演進歷程。

通過記錄兩個產業80家企業的創建和不斷演進，錢德勒總結出三個重要經驗教訓：一是每一次革命的長期領先者都是遵循戰略而獲得成功，也就是說，它們利用來自老一代產品的利潤和知識積累，使下一代新產品商品化，同時圍繞他們自身“綜合學習基礎”中的能力來確定它們的戰略邊界，非相關多元化的公司幾乎一成不變地遭遇了失敗；二是高技術公司除了可能遇到增長限度外，還可能遇到認知的限制，高技術公司持續增長所必需的科學和技術可能逐漸耗盡，比如化學工業在21世紀初期幾乎不再產生基本的新學識，其增長只能通過聚焦與產品和工藝過程的開發得以實現，與此相對照，制藥工業得益于新的科學學科不斷出現，為其商品化和快速增長提供了機會；第三個重要經驗是統觀兩個行業整個演進歷程而得出的，高技術產業要花費數十年時間才可能形成，但是一旦某種基礎結構各就各位，成功的新進入者就變得極其稀少。

盡管是把研究對象放在了化學工業和制藥工業，但是錢德勒的結論卻具有很大的延展性，對許多產業的領導者和從業者都具有參考價值。

想要特別說明的是，錢德勒根本上來說還是一位史學家，史學家的工作是分析過去、指導現在、啟迪未來，而錢德勒幾乎所有的著作也應是歷史著作，他如一個嚴肅而才華橫溢的傳記作家一樣對待杜邦、通用等等這些大公司，賦予他們靈性和生命力。既然是讀史，那自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如果某些所謂的專欄作家偏要把錢老的著作當成管理學專著來看，那也只是自己的事情，但是據此貶低錢德勒的思想多么過時，從而證明自己高屋建瓴的獨到見解，就大不應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