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行走,常常會因為她的精致幽雅而嘆為觀止,一株老藤,一段曲廊,寫盡了煙雨“天堂”的靈秀和聰慧。因此,江南留給我的是“文化后院”般的含蓄和溫和。然而,當我走過無錫時,卻尋找到了一種更強烈、更坦誠的東西。無錫在江南的綺麗中有一點特別,她沒有金陵古城彪悍、堂皇、權(quán)力的霸氣,也沒有水鄉(xiāng)小鎮(zhèn)精致的園林和幽深的街道。她決不僅僅是個歸隱或逃避喧嚷人生的地方,這扇“窗口”透射出的是一種與傳統(tǒng)江南氣質(zhì)不同的大氣與寬容。浩淼的太湖、寬闊的大運河,在幽靜中更多了一份豪情。無錫所代表的,更有獨立于歷史、名勝之外的一種精巧溫潤的美學思想、人生哲學,一種高于個人榮辱沉浮的人文志向和理想。
痛傷國運的凈域
江南自古以來似乎是給失意的官員和懷才不遇的文人們準備的一座“文化后院”,他們按著自己的心情建了一座座園林,于是,那些園子里的每一個角落,都寫滿了主人歸隱的心情留言。無錫也曾被認為是這樣一個沒有野心的城市,幽靜地沉淀著自己的夢想。可是,人們的印象過于簡單了。對于一個個性極強的城市來說,是很難抑制她被掩蓋了的純真的;隨著歷史的風云起伏,無錫也漸漸地顯露出了她的個性,不再甘于平淡了。
在無錫有一家著名的東林書院。正門的石牌坊額上“東林舊跡”、“后學津梁”八個字,彰顯著她高標獨立的學術(shù)地位。這是明萬歷三十二年(1604年),被革職還鄉(xiāng)的吏部文選司郎中顧憲成與同邑高攀龍等人,在當時講學遺址上創(chuàng)建的。同樣是失意文人們建造的亭臺樓閣、軒榭館堂,然而,這里主人訴說的卻不是“高山流水、知音難遇”。
沿著肅靜的青磚甬道向前,透過依庸堂灰暗斑駁的磚砌老屋,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副對聯(lián)———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這副對聯(lián)的作者是世稱“東林先生”的顧憲成。誠如對聯(lián)所表述的,他將“天下為己任”作為畢生的最高追求,面對明末危機四伏的社會現(xiàn)實,他立志革新朝政,挽救風雨飄搖的王朝政權(quán)。但不阿權(quán)貴、敢言直諫的秉性,又注定其仕途生涯曲折坎坷。被革職為民后,不愿悠閑逸居的他,開始了扶持正論的講學生涯。
顧憲成寫下了這樣的“檄文”:“官輦毅,念頭不在君父上,官封疆,念頭不在百姓上,至于水間林下,三三兩兩相與講求性命,切磨道義,念頭不在世道上,即有他美,君子不齒也。”他一直奉行的“會不厭多貴其真,友不厭少貴其精”的治學為人之道,為書院講學確立了總體原則與接納學人的思想宗旨。
史稱“東林八君子”的中的顧允成、安希范、錢一本、劉元珍、葉茂才、薛敷教也相繼主持講學,指陳時弊、裁量人物、銳意圖新,談得豪爽、痛快,笑得歡暢、徹底。他們既有鮮明的學術(shù)思想見解,又有積極的政治主張。要求廉正奉公,振興吏治,開放言路,革除朝野積弊,反對權(quán)貴貪縱枉法,呼吁朝廷要惠商恤民。這種諷議朝政,臧否人物的教育活動頗受有識之士的歡迎。江南士紳弟子及各地學人仰慕東林學風,都聞風向附,聯(lián)翩來集,部分在朝官員也遙相應和,一時東林名聲大振,逐漸由學術(shù)派別和輿論中心,擴大和形成為要求改良社會的政治派別,被稱為“東林黨”。
東林講學之際,正值明末社會矛盾日趨激化之時。特別到明神宗統(tǒng)治后期,宦官弄權(quán),邊患頻仍,名餉加派,人民負擔沉重,政治日益腐敗。東林人士在反對礦監(jiān)稅使掠奪民財之爭中,與閹黨勢力水火不容。高攀龍是無錫歷史上的一位名儒與耿直之臣,他不顧安危,連續(xù)上奏彈劾魏忠賢的惡行。這些針砭時政的主張要求得到當時社會的廣泛同情與支持。同時,也遭到宦官集團的強烈妒嫉和反對。天啟六年(1626),閹黨再興冤獄,魏忠賢假傳圣旨,向罷官回籍的東林黨人舉起了屠刀,大批緹騎四出捕人。高攀龍預感自身難免,寫下了《遺表》和《別友柬》之后,便在自家后園投湖以終。他在《遺表》中稱效屈原之志,以身殉國。
時代永遠是大舞臺,比較起來,個人只是其中具體而細微的角色。東林書院雖一席片壤,但東林學子為官清廉、講學風、講正氣、躬行實踐、銳意圖新及熱忱的愛國思想以及其倡導的“實學以救世”和“天下為己任”的東林精神延綿流傳四百余年而不衰。東林士子留給我們的“遺產(chǎn)”是做一個文人最不可缺少的尊嚴。
大象無形的家族
自從公元前十一世紀末,周文王的長子泰伯從關中平原來到江南,定居無錫后,鐘靈毓秀的山水和古老昌盛的文化,滋養(yǎng)了一代代錦心繡口的文化名人和藝術(shù)巨匠。其中,有晉代畫家顧愷之、唐代詩人李紳、元代畫家倪瓚、明代旅游家徐霞客,近代有外交家、思想家薛福成,科學家徐壽、徐建寅父子,現(xiàn)代有科學家周培源、錢偉長、顧毓秀、王選,語言學家劉半農(nóng),民族資本家榮毅仁,經(jīng)濟學家孫冶方、薛暮橋,美術(shù)大師徐悲鴻……
在無錫還有一座大名鼎鼎的“錢家大院”,近一個世紀來,接連走出了一個個文化巨匠,高懸在中國百年文化發(fā)展史的浩瀚星空中。
有位外國學者曾說,“來到中國,有兩個愿望:一是看看萬里長城,二是見見錢鐘書”。國外的學人把錢鐘書看作是中國文化的奇跡與象征,認為《圍城》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寫得最有趣、最細膩的小說,或許還是最偉大的小說”。在他們看來,“結(jié)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nèi)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jié)而離,離而結(jié),沒有了局。”錢鐘書把這種人生情境加以形象提煉概括,所描繪的是人類理想主義和幻想破滅的永恒循環(huán)。《圍城》之所以被稱作是“小說中的宋詩”,是由于錢鐘書的文學作品較之思想著作而言,更能貼近普通人。雖然承襲著傳統(tǒng)國學的教育,但他一直以一種現(xiàn)代意識統(tǒng)領文學創(chuàng)作,他的作品既符合世界文學的潮流,又具有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為中國人喜愛也為外國人喜愛。而事實上,奠定錢鐘書文壇地位的卻不僅僅是那部紅極一時的小說,更是緣于他的開闊的人文情懷。
錢鐘書是世家望族的長子,他的父親錢基博是位著名國學家和教育家,他深諳言語招禍之理,所以根據(jù)漢人楊雄“默默者存”的語句,替鐘書取字“默存”。果如父親所期望的,錢鐘書沒有辜負這個名字。他不僅有驚人的淵博和睿智,更有無與倫比的文化包容力。他能夠把種種本不親和甚至相互排斥的東西,不落痕跡、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他在其淹博宏通的巨著《管錐編》中,將一生飽學之識匯于一冊,將廣袤復雜的中西文化揮灑自如地連接和打通,像是一座匠心別具的文化園林,將世間文化精華移天縮地,巧妙陳置,打造成立體的風景,讓人流連其中,驚異忘返。
曾旅居海外的錢鐘書從不拒絕任何一種理論學說,也不盲從任何一個權(quán)威。他既闡發(fā)了中國文化精神的深厚意蘊和獨特價值,也深刻地指出了其歷史的局限性和地域局限性。既批評了中國人由于某些幻覺而對本土文化的妄自尊大,又毫不留情地橫掃了西方人由于無知而以歐美文化為中心的偏見。作為一個哲人,錢鐘書的思想經(jīng)常超前于時代,他曾經(jīng)說:“人文學科的各個對象彼此聯(lián)系,交互映發(fā),不但跨越國界,銜接時代,而且貫串不同的科學。由于人類生命和智力的嚴峻局限,我們?yōu)榉奖闫鹨姡荒馨蜒芯款I域圈得愈來愈窄,把專門學科分得愈來愈細。此外沒有辦法。所以,成為某一門學問的專家,雖在主觀上是得意的事,而在客觀上是不得已的事。”從中可以看出,錢鐘書在他跨越文學、史學、哲學、心理學、文化人類學等諸人文學科的學術(shù)實踐中,顯然是以“通人”而非“專家”為其學術(shù)目標的。其學術(shù)的“綜合性”,是中國古代“文史哲不分家”的人文傳統(tǒng)的再現(xiàn),也有一種古希臘學風之神韻。錢鐘書以一名古希臘哲人式的“愛智”理想,成為了當代學人中,最不可思議的大家,為中國知識分子樹立了人格的榜樣。
在無錫的錢氏門庭中,還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同樣不容忽視,他就是被稱為“中國最后一位國學大師”的錢穆。最早對錢穆的了解,是從《毛澤東選集》那篇關于“美國政府白皮書”的著名社論《丟掉幻想,準備斗爭》中開始的,“錢穆、傅斯年之流,杜魯門、艾奇遜、司徒雷登這樣的帝國主義分子寄于希望的民主個人主義者……”從中可以看出,一向與民主人士交往甚密的毛澤東對錢穆的不齒。他提到的這三個人中,當時胡適不接受共產(chǎn)黨的主張,始終堅決站在對立面,因此上了戰(zhàn)犯的名單;傅斯年當時也樂于在國民黨政府任職,可為什么要把錢穆這樣一個學者也劃到對立面呢?
錢穆雖然出生舊式家庭,但卻不是一位純粹埋首書齋的學究。他的治學范圍廣及史學與史學史、哲學及思想史、文化學及文化史、政治學與制度史等,可稱是傳統(tǒng)國學中的“通儒之學”,他的作品中有種很明顯的精神,就是對傳統(tǒng)文化、中國歷史有深厚的感情。錢穆所走的是一條與眾不同的學術(shù)之路,雖然他始終反對胡適的西化主張,但在堅守民族文化立場的同時,也突破了傳統(tǒng)國學的治學范式,學術(shù)眼界明顯超越了“五四”時期單純固守本土文化的“國粹派”的視線。
但錢穆為什么會背負上“民主個人主義者”的“稱號”呢?這可能是和他在北京大學執(zhí)教的經(jīng)歷有關,當年,新文化運動的中堅人物顧頡剛回到江蘇探親,發(fā)現(xiàn)了錢穆的才華,推薦他進燕京大學任教,一個沒有大學文憑的中學教師,從此一步登上了大學講臺。而他似乎并不領情,在思想和學術(shù)上卻與新文化運動分道揚鑣。特別是在國民黨統(tǒng)治大陸的最后幾年里,他也沒有順應潮流,參加到抗議政府的行列里,甚至還對聞一多的激烈反政府言論有所批評……錢穆當時的這種做法為后來的時勢所不容,可能是他背負“罪名”的直接緣故。
但同時又應該看到,錢穆具有強烈的經(jīng)世意識和以天下為使命的責任感。在聞一多遭到特務暗殺之后,他是少數(shù)有膽量出席聞一多追悼會的人之一。晚年雖卜居臺北,但他心系兩岸,主張和平統(tǒng)一,反對“臺獨”……在中國近現(xiàn)代學術(shù)史上,有這樣一番經(jīng)歷的,只有錢穆。
1928年,在無錫錢姓家族中,又誕生了一位大家。作為錢家的晚輩,錢紹武是這個名門望族中唯一的藝術(shù)家。得天獨厚的家學淵源為他打下了堅實的國學基礎。他自幼拜家鄉(xiāng)的名畫家秦古柳先生學畫,更使其對中國的藝術(shù)傳統(tǒng)筆追神摹、心領神會。父母皆為一流英語教授以及六年出洋留學的個人經(jīng)歷,使他通曉英、法、俄等多種外語,因而對西方藝術(shù)有著通暢而透徹的了解和領悟……
五十七年前,僅僅上過四年小學的錢紹武,拿著他自己畫的一個初中畢業(yè)證書來報考北平國立美專,當時的校長徐悲鴻破格收下了這位數(shù)理化都考零分的學生。
錢紹武作為一個富于傳奇色彩的藝術(shù)家,一個經(jīng)歷過人生大起大落大悲歡的藝術(shù)家,一個兼具詩人與學者雙重氣質(zhì)的藝術(shù)家,其個人命運的跌宕起伏、藝術(shù)生涯的曲折演進,無疑都對其藝術(shù)風格的形成,具有至關重要的影響。他大學時代曾是一位熱血沸騰的學生領袖,22歲的他聲討辯論,宣傳鼓動,因擅長演講而被譽為“鐵嘴”。在蘇聯(lián)學習時,他創(chuàng)作的作品《大路歌》一舉成名,并獲得了“藝術(shù)家”的稱號。回國后,錢紹武擔任了中央美術(shù)學院的雕塑系主任,成為新中國培養(yǎng)的“紅色專家”……
人生總是有遺憾的,對于錢紹武來說,最大的遺憾莫過于1959年留學歸國之后不久,就隨同國家與民族一起進入了那多災多難的動蕩年代。他曾說:“這一段經(jīng)歷對我的藝術(shù)卻起了關鍵作用。其作用就是有了生離死別的切身體會。真正體會到了有時死比生容易。也只有經(jīng)過真痛苦,才懂得了真歡樂,懂得了生命的價值。”1979年后,錢紹武的藝術(shù)觀開始由西方向東方回歸。當然這種回歸并不是盲目的,而是錢紹武對東方和西方文化進行了大量深入的研究和對比之后的一種自覺和自然而然的行為。隨著對東西方雕塑藝術(shù)的學習和研究的逐步深入,他的一件件既具有濃郁民族風格和氣韻,又有西方現(xiàn)代因素的作品不斷地在中國的許多城市里出現(xiàn)。這些雕塑作品是對他藝術(shù)理論的實踐,也是他熾熱情感的抒發(fā)。
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源自真正的印象,作品的表達也非常傳神。無論身處何種境地,錢紹武一直奉行的是真誠對待一切。這個真誠就是要審查自己的靈魂。只有把自己的靈魂咀嚼透了,才能有好的作品出來。在錢紹武的刻刀下,阿炳凄慘的背影、曹雪芹欲哭無淚的雙眼、李大釗寬闊的鐵肩……都凝固成了永恒的瞬間。即使是那些緊閉鋼唇的《孫中山》《曹雪芹》《伍子胥》《炎帝》《神農(nóng)氏》,也都讓人感到一種逼人的氣勢。面對雕塑,錢紹武似乎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每塑造一個人物,他都會跨越時空的距離去進入到人物的內(nèi)心,去體察他們的人生,去咀嚼他們的靈魂。錢紹武之于雕塑,無論是個人的學藝經(jīng)歷還是其風格的演變過程,都在中國現(xiàn)當代藝術(shù)家群體中具有相當?shù)湫偷囊饬x。因此,他的藝術(shù)道路,剛好是當代中國雕塑藝術(shù)發(fā)展歷程的一個縮影。
作為一個融匯中西的文化藝術(shù)驍將,錢紹武在當今藝壇上巍然聳立,成為一個蔚為壯觀的藝術(shù)存在。和前面說的幾位錢姓大家一樣,如果僅從雕塑家的單一角度去研究他,都只能是窺得冰山一角。錢紹武晚年醉心于書畫,他的作品雄風浩蕩、真氣充沛、筆酣墨暢,不僅作為國禮贈送給外國元首,而且還高懸于最高黨政機關的會議大廳和最負盛名的名山大川……
無論是雕塑還是書畫,錢紹武的作品都是形神兼?zhèn)洹⒁饩成铄洌w現(xiàn)出斯人獨具的精神內(nèi)涵。這絕對是緣于錢紹武對歷史、作品、人生命運及其風格特征的深刻理解與切身感悟。
兩千年前,老子說出了石破天驚的八個字:“大象無形”、“大音希聲”,道盡了藝術(shù)的真諦。那是一種來自地心深處的聲音,巨大、深沉,是老子所謂“聽而不聞名曰希”的“天籟”。無錫的錢姓人家長久屹立在天地之間,但冷寂無聲……
一個人的絕唱
無錫惠山下有一座不起眼的阿炳墓。墓前的阿炳雕像是錢紹武先生的作品。那被風扯起的衣襟,那內(nèi)彎的手臂,那顫抖著、掙扎著的身軀,以及那破舊長衫上粗獷樸拙的刀痕和“遮顏”的破帽,就像《二泉映月》深沉哀怨的旋律,如泣如訴。阿炳佝僂著羸弱的身體,側(cè)低著頭,斜傾著肩,整個身體就像一棵在風中簌簌發(fā)抖的蘆葦。他的兩只手臂沒有演奏家在樂聲中的舒展與灑脫,而是如殘疾一般,左臂卷曲向上,緊夾著琴桿,右臂艱難地向里“推”。雖然阿炳沒有拉開二胡的弓弦,但他消瘦的身姿,卻依然充滿著音樂的流動與韻律。阿炳用他那種受盡折磨,在凄風苦雨中沿著大街小巷拉琴的姿態(tài),發(fā)出對凄慘命運的控訴……
在無錫的名人當中,阿炳應當說是“不入流”的,甚至在他生活的時代里是低賤的。然而,令那些名門望族望塵莫及的是,被世俗偏見踩在生活最底層的阿炳就是憑著那個卑微的身份贏得了世人的景仰,成為無錫引以為傲的第一人。而那曲把情與怨編成無言的獨白、用血淚與傲骨演繹生命絕響的人生詠嘆《二泉映月》,不僅成為世界音樂的經(jīng)典,也成就了一座城市的文化格調(diào)。
阿炳一生中大部分時間是在貧困中度過的。但他并不是一個沿街乞討的乞丐,在雙目失明后,他雖然流落街頭,卻不吃嗟來之食,仍以賣藝為生。生活的潦倒并沒有使他失去藝術(shù)家的尊嚴,他對藝術(shù)始終持一種嚴肅的態(tài)度。在一次賣藝時,阿炳堅決拒絕為敵偽軍官伴舞演奏,盡管遭到侮辱和毆打,但卻沒有失去一個中國音樂人的氣節(jié)。
常人需要幻想,而盲人則會有更多的幻想,阿炳一生貧困潦倒、顛沛流離,嘗遍上蒼賜予的苦難,歷盡人間不平的磨礪,但厄運并沒有使他喪失生活的勇氣,卻與琴瑟、清泉、月亮相知相伴、相依相隨,他把痛苦生活的感受,用音樂傾瀉了出來。
阿炳從未屈服于自己的命運,即使在雙目失明的不幸境遇里,他仍屬于少數(shù)幾名真正堅信并且最終看到了神圣的曙光的人。當他行走在那風雨飄搖的人生途中,他承受了一切人所可能承受的最離奇非凡的痛苦,這痛苦凝聚起來,最終成為靈魂世界里一種別人難以超越的境界,于是,死亡慢慢地成了他手指間的一段和弦,一個純美之極的歌聲……在顫抖著的琴弦上,阿炳用溫柔、凄苦、文雅、憤恨、寧靜、不安諸多情感相交織的宛如夜之皓月一般的樂曲,訴說著前世的滄桑和來世的蒼茫。因此,《二泉映月》更像是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平靜如水的心靈的獨白,有微微的悲怨,但更多的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剛直不阿、與命運抗爭的倔強。他讓人們透過那絲悲怨,看到前途的一抹光明。
《二泉映月》充滿了素淡的人性,顫栗的深情和悲痛的力量。聽《二泉映月》,里面有猿聲啼白的楓岸,有月色沉淀的深潭,有波濤洶涌的嘶吼,有碧荷映雪的幽鳴,有血與淚的傾訴,有天與地的融合……阿炳把自己的生命錘煉成了東方的樹蔭下或廣袤的荒漠中的一潭深水。而他心里的月光,是旁人無法想象的,圣潔眩目得可以化解人世間一切的哀傷。
音樂中的阿炳已經(jīng)超越了生,他放棄了生命的嘈雜和欲念,塵世間的一切得失善惡、利益沖突都隨光明世界的驟然退卻而永久消逝了,剩下的則是一個無色無欲、永恒的黑夜。因而,在他的音符之中聽不到過多的悲哀,總是充溢著對光明的向往。他依賴于這種清醒而孤寂的力量,堅如磐石地支撐著自己傷殘的身軀在市井中活著,一年又一年地繼續(xù)著一個流亡者靈魂泣血般的驚人吟唱。即使背負許多,承載許多,彎了腰,駝了背……
如同二泉的月亮一樣,音樂也是有故鄉(xiāng)的。好的音樂深深地扎根在人們的心底,永遠也不會走失。這種堅韌也是無錫這座城市的內(nèi)涵。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