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情家鄉山水

在我所有的記憶中，對家鄉的記憶，是最根深蒂固的。無論到了哪里，無論過了多少年，都不會忘記家鄉的山水、農舍和田園，甚至一草一木。

我的老家，是一個大村莊，解放時就有三百來戶。村莊的前面，有一個絢麗的燭溪湖，有一座神奇的五梅山。在山腳與湖堤連接的地方，有一個水閘，湖水從閘門奔騰而出，撞擊在橫臥河濱的巖石上，卷起“千堆雪”，飄落的水花涌進小河里，繞著村子潺潺流過。那河水清到可見河里游的魚，凈到捧起來可以喝，真是“眼似秋波橫，眉如青山黛”。以前的村名叫湖塘下，后來在湖的南邊建起了梅湖水庫，燭溪湖變了田，村名也隨之改為五梅村。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鄉村。從來沒有出過什么名人，也沒有漂洋過海去闖蕩世界的，更沒有在外面做過大官的。記得剛解放不久，村里接到上級通知，敲鑼打鼓地迎來了一位不知道什么時候出去的老八路，政府讓他到滸山鎮當鎮長。大小總算有個官了，著實讓鄉親們高興了一陣子。誰料不到一個月，他主動辭職，又回到村里扛起了鋤頭。

我的家鄉確實很美。曠遠的山野，浩淼的湖水，清澈的河流，恬靜的田園。我的童年是與這山這水連在一起的。山里放牛，湖里打魚，河里戲水，每天總是滿載而歸。不僅牛肚吃飽了，草籃裝滿了，而且還帶來了魚蝦、山筍、水菱等，母親總是等我回家才燒菜的。在村里，凡是稍微勤快點的人，都不會餓肚皮。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鄉親們祖祖輩輩，靠著這里的好山好水，安安靜靜地生活著。那位老八路在離開人世之前，終于道出了心聲。他說他到過許多地方，哪里也比不上家鄉好，什么都不想，就是想回家。

和那位老八路一樣，后來我也出了遠門，有著同樣的戀鄉情結，在外面做夢也想家呀。時過二十年，我終于圓了這個夢，然而，我記憶中的家鄉有了較大差異，簡直使我難以相認。

家鄉世屬姚地，為了解決三北的缺水，改變了歸屬，這倒無關緊要。村子里雖然也有零零星星的幾棟樓屋，但這絲毫沒有使我興奮起來。那有著許多傳說的五梅山，為燒磚用土已經削平了一個山頭。那古老的孤山廟早已砸爛，村民們在老廟的地基上，又偷偷地蓋了幾間小屋，不倫不類，令人心寒。更使人驚怵的是，鄰村辦了一個小廠，竟然把一江清流染成了黑水。1964年，我回家探親時看到河水還是清的，可以釣起魚來，在河埠頭還能摸到螺螄，可現在污穢如斯，一片死寂。

我的鄉親們，只知道安安分分守家，老老實實種田，在工業浪潮的沖擊下，始料不及，束手無策，既沒有動動開拓發展的腦筋，又沒保住好山好水的自然優勢，這就是我們家鄉的可悲！同時，這也給人們敲響了警鐘，要重視研究發展經濟與保護環境的課題。面對家鄉的遭遇，在我耳邊又回響起中央領導同志的大聲疾呼：要給子孫后代留下青山綠水！但愿我的家鄉青山不改，綠水常在。

牛 爸

記得解放后的第三年，父親評上了勞模，并買了一頭牛。

牛兒長得高大英健，一身黃毛，雙角爬耳，脾性溫順。它干起活來，不快不慢，泰然自若，從不偷懶。俗話說：“家有一頭牛，生活不用愁。”那時沒有拖拉機，翻地、耕田、車水、碾米，都要靠它。

大黃牛是父親的榮耀、全家的寶貝，也是左鄰右舍的福星。父親始終認為，有福應該大家享，只要善待它，誰借他都肯。父親愛牛如子，精心飼養，晝夜操心，有氣只向孩子出，從不打罵大黃牛。過年了，大黃牛和我們一樣休息，吃“年夜飯”。父親用篩子放上米飯、菜餅、芋艿、香干等素食，端著讓牛吃完。據說，牛先吃什么，后吃什么，對來年的種植計劃有講究。

父親如此愛惜大黃牛，對我來說是一種無形的壓力。因為，放牛的任務是我的。每當放牛回來，父親總是站在家門口要瞅一下。牛肚上的三角填滿了，說明牛肚吃飽了，他會露出滿意的一笑。反之，甭想吃上一頓“太平飯”。有一次，我趕牛出去，正好與鄰村的一頭好斗的黑牛狹路相逢，無處躲避，黑牛呼地沖了過來，碰掉了大黃牛頭上的那只漂亮的角。盡管我如此這般解釋，父親還是給了我一個耳光。過了一段時間，我找了一個機會，對父親說：“大黃牛到我們家已有幾年了，趁它還能干活，把它賣了，或許還能賣個好價錢。”父親一聽就來火了：“賣牛不如先賣你！”一句話，把我說得無處尋。

就這樣日復一日，我提心吊膽地過著放牛的日子。真是怕啥來啥，可怕的事情終于發生了。有一天，大黃牛為了貪吃一叢草，走進了懸崖的石弄堂，出不來了。牛身斜靠在石壁上，搖搖欲墜。我想這下完了，嚇得魂不附體。圍觀的人越聚越多，大家鴉雀無聲，都為我捏著一把汗。而大黃牛卻顯得十分鎮靜沉著，它緊貼石壁，緩緩往后移動身子，接著猛地向后一蹦，脫離了險境。我沖上山去，緊緊地抱住了牛脖子，眼淚奪眶而出。父親聞訊也趕來了，這一次他不但沒有責怪我，反而安慰我說：“沒事就好，以后當心就是。”

1958年，父親和大黃牛一起走進了“公社化”。不到一年，大黃牛累死在田畈里。大家都很難過，尤其是父親，傷心得落了淚。

后來，我離開了老家，到了遙遠的邊疆。在家時怕父親，離開了又很想他。我深知父親對子女的關愛，不表現在臉上，而是在心里。在我剛結婚那年，大家都吃不飽肚子，父親挑著自家種的一擔大頭菜，翻山越嶺，行程百里，送到在慈城的我的岳母家中。岳母很感動。我父親的誠意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時隔十四年，我回家探親，發現父親老了許多。然而，他還是閑不住，還是天天干活，村里人習慣地稱他為“老黃牛”。我到家的第二天，父親要我和他一起擔糞上山施肥。母親勸了幾句，反而惹他生了氣。他說：“做人，做人，就是要做的。”父親平時不多說話，說出來的話卻言簡意賅，擲地有聲。在孩子面前，他始終是一位有權威的父親。我咬了咬牙，擔起糞桶跟他走。事后，我想父親說得真對。

1976年的秋天，我接到了家兄的來信，說父親病故。父親白天還在地里干活，晚上睡下不久，突然翻落在地，再沒有醒來。父親的死與老黃牛的死，竟然如此相似，都是一直“做”到死為止。送葬那天，區社領導來了，村里的鄉親幾乎都出動了，我想：這是父親生前所沒有想到的。可見父親在世時的為人之好。

神秘的一夜

我的家鄉有座五梅山。五梅山南接巍巍的四明山區，北連茫茫的廣闊平原，是上山通海的必經之路。聽大人們說，在南邊的大山里有一支神奇的隊伍，是專為窮人打天下的。五梅山一帶是他們的中轉點。他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多數活動在夜間。自這以后，我對討厭的黑夜發生了興趣。

夜幕降臨，山色漸漸模糊起來。我看到在叔父家的門口站著一個要飯的人。他蓬頭垢面，穿著邋遢，要了一點飯就匆匆離去。

叔父是當時村里的保長，人稱大頭阿洪。他與父親雖是親兄弟，又住隔壁，但各開門戶各吃飯，很少有來往。倒是我這個孩子，毫無顧忌，來去自由，穿梭在兩家之間。

不知怎么搞的，自從在傍晚見了這個要飯的人，我便遲遲不能入睡。我透過窗口，仰望著夜色中的蒼穹，那閃爍的繁星，顯得深遠和蒼涼。這時，遠處傳來幾下沉悶的槍聲，打破了夜間的寧靜。接著是一陣狗叫，又聽到弄堂里有好多人急匆匆地走過的聲音。隔壁叔父家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閃出一個人影，一瞬間消失在黑夜中。夜又靜了下來。

時過夜半，我又被一陣恐怖的聲響驚醒，這聲音來自我家屋后草垛，好像一個女人在痛苦地呻吟，低沉而又凄慘。我本能地鉆進了被窩。父親和母親起來了，披上了棉襖，點亮了燈籠，輕輕地拉開了后門，從草垛里扶起一個人進了屋，又輕輕地關上了門。

他們壓低嗓子在竊竊私語。

“這女人穿的是灰制服，可能是山上來的，怕是要生小人了。”

“外頭這么冷，痛得介厲害，怪可憐的，我們不能不管她。”

“這事一旦走漏了風聲，可是要命的。”

最后母親堅定地說：“快生了，救人要緊，我馬上燒水，你去叫接生婆，就說是我們的親戚。”

在家里，父親一向都是聽從母親的。他跑著出了門，不一會兒就請來了接生婆。我睡不著，起來幫著父親關緊了所有的門窗，并在窗戶上掛起了被單。整個屋子被遮得嚴嚴密密，不漏一絲光線。然后，我和父親守候在門前，從門縫里窺視著外面的動靜。我感到從來沒有過的緊張，心都快跳出來了。隨著“哇！”一聲歡叫，孩子出生了。母親從里屋出來，滿頭大汗，她欣喜地說：“菩薩保佑，還算順當，是個女孩，花一樣的好看。”父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上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這真是神秘、緊張的一夜，也是驚心動魄的一夜。父親一再叮囑我，千萬千萬不要告訴隔壁那一家。

第二天門一開，我們在門外又看見了那個要飯的人。正巧，里屋的小孩哭了起來，父親趕緊給了他兩根年糕，打發他走了。這時，隔壁的嬸嬸又叫我了，問我吃不吃燒餅，她一邊給我吃燒餅，一邊彎下腰問我昨夜家里出了什么事。我說：“來了親戚，媽說不要亂講。”嬸嬸笑著說：“來了親戚有什么好瞞的。”小孩總歸是小孩，不會說假話。但對父母來說，似乎泄漏了天機，是個不祥之兆。為此，他們每天提心吊膽，忐忑不安。

這樣的日子熬過了半個月，又是在晚上，叔父領著那個要飯的人進了我的家。父母忽地緊張起來，叔父見狀忙說：“不用怕了，你們做了一件好事，今晚由這位大哥接她們母女倆回去。”母親攔住叔父說：“憑什么，誰曉得他是什么人？”那位年輕的母親接過字條一看，露出了笑容。她抱起孩子，撲通一聲跪在父母親的面前，淚流滿面。我母親忙把她扶起來說：“月子里不能流淚的，等孩子長大了再到我家來。”

過了一年，家鄉解放了，大軍浩浩蕩蕩地從村前走過。母親總是站在村口，希望能見到背著孩子的那位女同志，然而每每失望而歸。經過了那個不尋常的夜晚，母親與那位女戰士結下了生死之情，她常茶飯不思，徹夜難眠，牽腸掛肚，難以忘懷。

后來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叔父是個兩面人，群眾稱他是個“黑白保長”，白天應付國民黨，夜里聯絡共產黨。四明山的三五支隊奉命下山，參加解放全國的戰斗，路過五梅山時，有位女同志正逢臨產期，無法前往。叔父知道我母親信佛，心地善良，樂于助人，特意將這位女同志安置在我家屋后的草垛。那位要飯的是地下交通員，后來在三北一帶當干部。再后來，從他那里得知，那位女戰士在一次戰斗中獻出了生命，她的孩子也送了人，幾經轉移，后來就不知下落。

人有去留，青山依舊。這件事雖已過去多年，但我一直銘記在心。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