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夜晚和兩個人的紹興（外一題）

去紹興。

下午四點五十的火車，抵達時晚了二十分鐘。

出站口冷冷清清，黃昏暗暗地披一件春衫，涼薄中顯著些慵懶。略略環視一下，便看見他站在石階下的廣場上，一手扶著自行車一手舉起來向我揮舞。

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摟了他的腰，任他帶著往燈火爭輝的地方去。

沒騎100米，他說，不行，沒氣了，我去路邊給車打氣，你往前先走吧。

于是一個人斜斜地背著包往前，上橋。看見燈火參差錯落地掉在橋下的水里，又被風吹得隨水波一起晃蕩，只是不熄滅，有點意味。站住，靠著石欄桿看。良久。

他慢悠悠地蹬著車過來，在人行道下喊：嗨。

倉橋直街靠近城市廣場的那家小飯店，已經無數次光顧。雖然價格與紹興其他小飯店比起來，貴得有些離譜，但我們還是經常選擇這里。

上樓。窄窄的樓梯很陡，每次上下，都幾乎要把腳橫過來，木地板打著蠟，稍不留神，就會滑倒，穿高跟鞋的時候，還容易踒了腳脖子。

臨水的窗子旁還有一張桌子空著，趕緊過去坐下。看見雁雨茶樓的紙燈籠在屋檐下晃來晃去，一旁，兩邊欄桿掛滿青藤的古石橋上，零星閃過幾個模糊的人影，像眼前正放一幕無聲的黑白片。

他要了一杯泰雕，逼我也嘗一口。這古古怪怪的酒，有著紅葡萄的顏色，且甜，喝在嘴里，粘粘地。外地人總是喝不慣，江浙人卻喜歡。甜而軟，沒有不勝酒力的感覺，之后慢慢地醉。一年冬天，深圳的L來，小淵開了一壇泰雕，兩人對飲。L以為這種酒不過小兒的游戲，而東北人素來大碗來去，所以模仿了電影中武松的樣子，仰起脖子喝，喉嚨里一陣一陣滾過“咕嘟咕嘟”的聲音。五斤裝的壇子，很快見底。我不停出入廚房，燒菜熱酒。不知何時，客廳里的人聲就稀微了，然后無聲。出來，看見小淵歪在沙發上，有了輕輕的鼾聲，L則仰靠在書房的電腦椅上，眼神迷離，意識朦朧。一屋子寂靜，唯有崔健在電腦里躁動不安，不停地低吼《時代的晚上》：

情況太復雜現實太殘酷了

誰知道忍受的極限到了會是什么樣的結果

請摸著我的手吧我孤獨的姑娘

檢查一下我的心里的病是否和你的一樣

他每餐必飲，卻只限少少一盞，也不講究菜譜，算得真飲者。近年來，我的素食主義日趨嚴重，他也不惱，餐桌上顧自淺飲慢酌。很多回，我起憐惜之意，想與他友人一般，把一回盞，但一到酒入口舌，又心生退意。到最后，總是他先喝光自己的杯中酒，再把我杯中的倒過去。忙活中，他看不見我滿心的歉疚，我卻見得到他一臉的怡然。

從餐館出來，又一起騎在那輛破舊的自行車上，往街市中穿行。

勝利路，中興路，百貨商店，供銷大廈，廣告牌在燈火里如美人，不語自華，雙層巴士的外表，被涂得花花綠綠，婚紗攝影，可口可樂，王老吉，人的世界，人的物質的世界，全被雙層巴士披掛在身上，舉重若輕。

看見軒亭口。一座灰舊的石碑，暗暗地立在街市中。兩旁，商鋪林立，是繁華升平氣象，來來去去的人，只管奔了燈火與珠光寶氣去，沒有一個肯停下來，在灰舊的石碑前踟躕半刻。

他說，清明，有花籃送來，憑吊者卻沒有留下姓名。我從自行車后座跳下，挨在他身側慢慢走，遠遠地看石碑，以及碑座下三只呈半圓排列的花籃，心里閃過那個女人的影子。

要從石碑前走過了。他停下來，我也停下。默立。感覺有仗劍的女子，穿過人流，從石碑那邊過來，玄衣馬靴，一臉冷寂。我對著她，在心里喊：秋瑾———她不回答，只是大步過來，快到人行道，突然回頭，凝望自己剛立的來處。我看見一把雪亮的刀，從空中劈下，之后，漫天血霧，人聲皆滅。

他及時地拍一下我的肩，說，起風了，走吧。

他要帶我去看八字橋。騎在自行車上，一頭往路燈昏暗的弄堂里鉆。一色的橫鋪青石板，有些微的高低不平。細瘦的車輪壓在上面，人會輕輕地顛起來。這樣的感覺真是好極，遠勝坐在四個輪子的汽車里，與什么都隔著一層玻璃。眼前是未曾改顏的舊紹興的景致，安靜的曲臥石橋，木板平房，流水貼著枕河人家的窗戶，無聲滑過。

他小心地騎車，又不停說話，說八字橋是宋代的，中國第一座立交橋，說我不在的日子，他常常一個人穿街過巷，獨自在一座橋欄上坐很久。又說這一片的居民似乎睡得很早，不到八點，小巷里就安靜得水流聲都能聽見了。我說，以后你不要總騎自行車，不好看，他說不行，騎車是鍛煉。

八字橋就到了。寬寬的石級，七凹八陷，盡是被千萬雙不同年代的腳踩踏過的痕跡。還有八百多年的風雨，在橋欄兩側伺弄出了一片茂盛的藤類植物。我們分站橋的兩邊，看沿河兩岸的白墻黑瓦，還有遠處的高樓，以及高樓散射出來的燈火。一對年輕戀人，在橋欄邊私語，纏綿，如入無人之境。我笑一笑，去牽了他的手，離開。把一座空空的古老的橋留給他們。

總是一代讓一代，舊人讓新人。橋在這里，橋不會離開，離開的必定是從橋上走過的人。

他重新跨上車，說，走，去供銷大廈給你買雙鞋子。

虛擬的仇恨

2003年夏天，父親走了。

從病倒到離開，父親只掙扎了十來天時間。二哥說，他一直很平靜，不說話，不呻吟，也不進食。找來醫生給他打針，也無濟于事。二哥說他們三兄弟盡力了，父親這回是一了百了的病法，他們只能看著他一點一點向另一個世界移動。

從姐姐打來第一個電話告訴父親生病的消息開始，我每天都向家里探問父親的病況。二哥每次都說，再等等吧，父親可能會挺過去的。到七月底，我終于忍不住了：幾十年一遇的高溫，病體難支的父親能挺過去嗎？再次給家里打電話時，二哥就在那頭說：回來吧，母親說，可能父親在等著見你最后一面。掛了電話，我半點都不敢耽擱，簡單打點了一下行裝就往家趕。

正如母親說的那樣，父親在我到家十小時后溘然長逝。辦完喪事，我就在悲痛中反反復復回憶父親，回憶父親的病和死亡。突然有一天，我在整理自己對父親最后時刻的記憶時，發現母親在其中扮演了一個面目不清的角色：我一直認為父親與母親是兩個水火不相容的人，是永遠揉不到一處的沙子，可是父親最后的心思竟只有母親懂得。

我的敵人一樣的父親和母親，原來一直心意相通。

母親在9歲那年來到父親家里作了童養媳，她給父親生養了5個兒女，一輩子含辛茹苦，歷盡滄桑。父親是軍人，參加過上甘嶺戰役，為此，身上留下了累累傷疤。復員后，父親當了一名教師。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父親因莫須有罪名被打倒然后流放農村，母親怕父親照顧不了自己，毅然帶著全家隨父親下放。一個不諳農耕的女人，在長達10年的歲月里干盡了所有的農活，倔犟地讓我們兄妹幾個都健康地活了下來。可是父親和母親從來都不曾相濡以沫，他們一直像敵人一樣，要么爭吵，要么冷戰。滿腹詩書卻命運多舛，這使父親對這世界充滿了仇恨，繼而冷若冰霜，他把自己封閉在一個無人知曉的世界，拒絕與母親以及任何人交流。母親沒有文化，她無法理解父親心中的悲涼，只是日甚一日地感到委屈，認為自己的付出沒有得到回報。終于，他們在兒女各已成家，自己又風燭殘年時選擇了分居。我們兄妹每每跟母親談起父親，她都咬牙切齒，仿佛她與父親不共戴天，從來就不曾有過恩愛和牽連。

父親終于不想再與這世界對峙，準備撒手離去了。放下行李，我就拉著母親去看父親。父親躺在他的小屋里，一身瘦骨，氣息奄奄。我走到床前，緊緊抓住他的手，不停地叫父親。可是任我如何涕淚橫流，父親茫然的眼睛只管望著屋頂，對我們的存在仿佛沒有任何感覺。這時候，雙目失明的母親被人攙扶著走了過來，她坐在床沿上，一面叫父親的名字，一面摸索著去牽父親的手，然后又去摸父親的臉。我們看見父親慢慢把頭掉過來，上下打量母親，還努力想把右手舉起來。這是他們分居15年后第一次握手，也是最后一握。那一刻，我們知道，父親和母親這一輩子的恩怨終于得到化解。

當晚，父親就走了。

后來我給母親打電話，母親說，她總是夢見父親生她的氣，怪他走的時候母親沒有送他。母親說，我總是反反復復地跟你父親解釋，我是眼睛看不見呀，要能看見，我就送你了。母親還說，現在她每天早上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擦拭裝著父親照片的相框。擱下電話，我在心里為母親哭泣：倔犟了一輩子，她到底沒有斗過父親。對于父親來說，生與死早已沒有界限，生即是死，死猶如生。他活著是為了藐視這人世，離去也是因為對這人世藐視。所以死之于他，無非輕輕揮手。而母親卻不同，兒女成人后，她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仇恨父親。她以為最后父親會回來，向她屈服。母親其實什么都不需要，她只想有機會做出一個勝利者的姿勢。可是父親到死也沒有給她機會。從鄉下回城以后，父親就完全自我封閉。他整夜整夜地坐在茶館里，把一杯茶從濃喝到淡又從淡喝到濃，或者無休無止地獨自在大街小巷蹀躞，除了日常必得要說的幾句話，他不跟任何人交流。他對這個世界已經徹底絕望，徹底不屑，所以母親的付出于他而言沒有任何意義。母親多年經營的仇恨顯然徒勞，直到父親離去，她才明白自己其實一直沒有對手，父親很多年前就已經死了，或者說他很多年前就已不在這個世間。多年搭起來的仇恨的架子，終于因為沒有了存在的理由而頹然坍塌，僅僅只是一夜工夫，母親就還原成了一個普通的妻子，一個悲傷的未亡人……

“你獨自一人怎能溫暖”。母親是不會知道這句話的。但我相信，這個寒冷的冬天，她一定會邊擦拭父親的照片，一邊在心里問父親：你冷嗎，再加件衣裳吧？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