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世紀中國“新史學”涉及面廣,內容豐富,特別是作為“新史學”實踐與建設核心內容的社會史研究,幾乎從20世紀初一直持續到現在,研究成果層出不窮,影響十分廣泛,因而當今學林眾賢對20世紀中國新史學實踐與建設成果的回顧和經驗總結的探討成果層出疊見。本文就史學名家黃現璠對20世紀中國“新史學”的實踐與建設做出的開拓創新貢獻作了全面的論述。
【關鍵詞】黃現璠;新史學;社會史;實踐與建設
【作 者】陳吉生, 桂林陸軍學院教授。桂林,541002
【中圖分類號】C9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07 )01-0088-017[HK]
Research on Zhuang’s famous historian Huang Xianfan contributes to practice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New history” of the 20th century
ChenJisheng
Abstract:Chinese“New history ” in relation to knowing a lot of people in the 20th century,The content very much in abundance.Especially, as research on a social history of thecorecontent of the“New history”practiceand construction,since beginning of the 20th century continued for a long time up to now,The result of the research appears one after another,The influence very much in the wide,then the Scholars’sthe result that searches on the Recollection and the Experience summary to practice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New history”of the 20th century appears one after another.This thesis complete discusses the Zhuang’s famous historian Huang Xianfan’s contributing to the development and the reformation of the practice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New history”of the 20th century.
Key word:New history;social history;China-life study
一、引 言
20世紀中國“新史學”的興起,一般認為以梁啟超于1901年發表的《中國史敘論》和1902年發表的《新史學》等文中倡導“史界革命”為標志,而20年代初美國新史學派領袖魯浜遜所著《新史學》的傳入,則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梁啟超“新史學”誕辰百年后的今天,學術界關于20世紀“新史學”實踐與建設成果的回顧論文甚多。然而,不知是中國歷史研究傳統上“言以人貴”觀念使然,還是習以為常的“史眼向上”“大老效應”作用,學林眾賢在對20世紀中國新史學實踐與建設成果的回顧研究中,大多將眼光聚焦在20世紀學界“元老”和學派領袖級人物身上,如梁啟超、王國維、陳垣、胡適、陶希圣、顧頡剛、郭沫若等人,而對稍晚于這些領袖級人物一輩的“宗師級”史學家黃現璠于“新史學”實踐與建設的創新貢獻大多視而不見,特別令人費解的是廣西歷史學界對這位被稱為“我國20世紀學術事業的奠基人之一”①的壯族名史家的史學貢獻重視不夠,研究明顯不足,或許認為他后半生功成名就“壯學宗師”之尊,至于他一生對中國“新史學”實踐與建設的貢獻乏善可陳,實則非也。黃現璠史學雖與史學界積重難返的“大老效應”無緣,但在20世紀新史學實踐與建設領域的進程中,做出了卓然有成的開拓創新貢獻,他的那些新史學實踐與建設成果自我確立的歷史地位和學術價值不應為史學界忽視。廣西歷史學界和壯學界多年來取得了可喜的成績,碩果累累,特別是近年來當代中國壯學研究名家覃乃昌、覃彩鑾等研究員對壯族《布洛陀文化》、《稻作文化》、《干欄文化》、《嘹歌》、《盤古國與盤古神話》等展開的全面史料收集、整理和深入研究,更是意義重大深遠,開拓創新價值斐然。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廣西學術界對廣西歷史人物,特別是對壯族歷史人物的研究成果長期難得一見,橫生遺憾感觸之余,筆者于此嘗試一論,旨在拋磚引玉。
若要了解黃現璠對20世紀中國“新史學”實踐與建設的貢獻,有必要先了解一下黃現璠史學的傳統譜系和問學淵源。據他于自著《中國生活學——古代食衣住行研究》(初稿三卷)“自序”言:“余為壯家‘窶人之子’,原姓甘,名錦英,幼時家貧,讀書艱辛,稍長為能續學,過繼富家黃氏,遵俗改姓黃,取名現璠,沿用至今。為報生父甘新昌含辛茹苦養育和恩愛之情,余自少嗜學如命,問學孜孜不倦,不敢絲毫懈怠。史載漢代‘諸儒生多窶人子,遠客饑寒,喜妄說狂言,不避忌諱’,甚合余性,故平生聊以漢儒生自比。1926年,余以‘三夜不睡’之功,考入北京師范大學預科,兩年后考入北師大史學系本科,深得北師大諸多名師大家的教誨,尤以王桐齡、陳援庵(陳垣)、鄧文如(鄧之誠)、肖一山諸師指教良多,至有本科學習期間余獨立編著完成近30萬言《中國通史綱要》上冊(稍后獨立完成中冊,下冊由同窗劉鏞獨立完成,三冊共近百萬字)交付出版之果,從而得以畢業后免試進入北師大研究所(后稱研究院)深修,繼而師從錢中季(錢玄同)治音韻學、陳援庵治考據學、李建勛治教育學,以錢中季、陳援庵倆導師指導為多。1933年陶希圣教授任聘來校講授社會史后,余時常找他一道探討封建社會史問題,頗受切磋之益,結為學友。1934年10月,北師大‘教育研究會’成立,余有幸被李蒸校長聘為該會助理干事,又有機會常向‘教育研究會’導師黎錦熙教授問學,受益頗多。這些都是余在北師大研究所當研究生三年期間黽勉窮研、昕夕無間相繼編、著、譯有《高中外國史》(兩冊)、《元代農民之生活》、《唐代社會概略》、《宋代太學生救國運動》等書稿和交付出版的前提條件……余之治學淵源,遠受漢儒生為學性情之熏,近受顧亭林、錢竹汀‘經世致用學’和‘樸學’之染,當世受錢中季、陳援庵、鄧文如‘實學’之益,旁受梁任公、魯濱遜‘新史學’之惠,以致得窺史學門徑,登堂入室邁進學問廳奧,北師大苦讀苦作寒窗十年,終悟‘教無常師,道在則是’的學理,心領神會‘為學貴自辟’的精義,自拓蹊道:以開拓創新性研究為余平生治學之志;以‘學術自由’為終身信念;以‘不學千人之諾諾’而作‘一夫之諤諤’為問學宗旨;以學海‘無權威、無頂峰、無禁區’為座右銘;以‘走自己的路而不管他人說什么’為自勉……1935年8月,余于北師大研究所畢業后(當時北師大研究所教育科學門有學位授與資格,而歷史科學門無學位授與資格),考入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研究院(即大學院),同年11月,以商務印書館預支稿費(《唐代社會概略》、《宋代太學生救國運動》兩書稿費)東渡扶桑,進入東京帝國大學研究院深造,師從日本東洋史名家和田清、加藤繁教授治中國史。兩位導師既有陳援庵師教書育人之大家風范,又有日本學者治學燭精剖微之特點,給余影響甚大。”②
從黃現璠的這一遺稿“自序”中,可知他從學時代的老師皆為學界赫赫有名的“重量級”人物。陳垣當年被時人稱為中國的桑原騭藏;西洋近代漢學家伯希和認為只有陳垣與王國維稱得上“近代中國之世界學者”。錢玄同與陳獨秀、胡適齊名,被公認為“中國現代新文化運動三杰”。“新生命派”(又稱“食貨派”)領袖陶希圣與胡適一道,被時人稱為國民黨“蔣家王朝”的兩大御用文人。肖一山為民國時期教育部“部聘三教授”(肖一山、陳寅恪、柳詒徵)之一。1996年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所編新版《世界人名錄》(東洋篇)收“鄧之誠”條目稱他為“中國通史權威”;同書收“和田清”條目記他為“日本學士院院士、日本近代研究中國滿蒙史第一人者”(即最高權威)。加藤繁博士則是世界學術界公認的日本現代東洋史泰斗。③同時,從“自序”中還可看到:黃現璠與同時代的史學名家相比,他既有學友徐中舒、方國瑜等教授那種接受過現代高等教育的機遇,又有老友費孝通、楊成志等教授負笈海外的留學經歷,以致他能學貫中西,學養上不僅繼承了清學宗師顧炎武“經世致用學”和錢竹汀“樸學”至陳垣“實學”和“通史致用學”一路的傳統,而且還受章太炎至鄧之誠一路的國學以及日本學者精研重微學之惠,又受現代“新史學”進化思想之染,這是他以深厚的學問根基和進化觀念能為“新史學”實踐與建設領域開拓創新作出貢獻的重要條件。因而黃現璠對從學時代得益于眾多學問大家的教示“真傳”一直難以忘懷,自言:“世上‘天才’成名成家后大多不再提及師名,似乎自以為‘天生我才’后加勤奮便可‘無師自通’,實則不通。學無常師,然天下學者不以人為師,必以人所書為師,古今皆然,概莫能外。我的史學基礎厚實和有點成果,全拜當年眾多名師悉心授教所賜。”④當然,這是黃現璠的自謙之語。事實上,他對“為學貴自辟,勿依門戶側”的治學精義早已心領神會,所以他的學問成果,貴在能“不步前賢后塵,自領風氣之先,終成開路先鋒”。
二、領風氣之先
回顧隨著時勢跌宕而發生千變萬化的20世紀中國歷史學,梁啟超史學所起到的影響無疑是深遠而巨大的。梁氏于1901年9月在《清議報》上發表《中國史敘論》發出重寫“中國史”的第一聲吶喊,猶如天宇傳來的一聲驚雷,震得舊史壇搖搖欲墜。翌年2月,他繼而在《新民叢報》上連續發表了六篇文章(合稱《新史學》),登高大呼“史界革命”,有識之士無不響應,紛紛“揭竿而起”,以筆代槍,對舊史學展開了群起攻擊。這是世紀之交處于轉型期的知識精英直視以往歷史研究長年累月儲集的積重難返陳弊以及直面19世紀國勢衰弱和深感中華民族“生存危機”的嚴重痛定思痛后作出的歷史反思,進而痛心疾首地對既往的社會體制、思想文化、歷史觀念進行了全面深入的病理解剖,勇于奮起向舊史學發出了具有時代意義的“歷史挑戰”。正如梁氏于《新史學》中所言:“史界革命不起,則吾國遂不可救。悠悠萬事,惟此為大。”進而指出:“中國之舊史”有“四蔽”,“一曰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二曰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三曰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務”,“四曰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緣此四蔽,復生二病”,一是“能鋪敘而不能別裁”,二是“能因襲而不能創作”;“合此六弊”,又有“三惡果”,即“難讀”、“難別擇”、“無感觸”。他認為:“欲求進化之跡,必于人群”,“人類進化云者,一群之進也,非一人之進也”。因此,“歷史〔撰述〕所最當注意者,惟人群之事,茍其事不關系人群者,雖奇言異行,而必不足入歷史〔撰述〕之范圍也。”⑤毋庸置疑,梁啟超在當時西學東漸迫使舊史學營壘中人紛紛口殊筆伐舊史學的思潮下,提出對“中國之舊史”的批判,振臂高呼“史界革命”,開創“新史學”思維之路,這對于促使學林人士的思維觀念向中國史學近代化轉變的思想啟蒙過程中起到了振聾發聵的積極作用。但是,他的縱橫議論所體現出的不足之處同樣醒目,主要表現在:一方面他誤以為“舊史學”與“新史學”之間截然存在著一道鴻溝,兩者既無任何聯系,且成對立之勢,因而得出不徹底與“舊史學”分道揚鑣便無法建立“新史學”的誤解;二方面他對“舊史學”的批判顯然洋溢出過多的激情和主觀色彩,沒有建立在冷靜和理性分析的科學基礎上,以致立論過于武斷,結論更是缺乏精審,謬誤百出。特別是梁啟超強調“人群進化之現象”時嚴重忽視了“人群”的物質生產活動及其分配關系對于這種“進化”的作用。而黃現璠于1933年7月在梁啟超和魯濱遜“新史學”雙重影響下寫作發表的《最近三十年中等學校中國歷史教科書之調查及批評》一文中敏銳地看到了這一點,因而他于文中在列舉梁啟超批判舊史學所言“四蔽”“兩病”后又加上了“一病”,即我國舊史家“知有政治而不知有經濟。”⑥這是黃現璠對中國舊史學的弊病認識深化的結晶,他看到了人類經濟活動對社會、人群進化所具有的巨大促進作用,彌補了梁啟超對“舊史學”認識上有欠全面深刻的不足,此為他對“新史學”實踐與建設的貢獻之一。
隨著1902年(光緒二十八年)我國創辦中學伊始以及梁啟超新史學的落地而生,編著新式歷史教科書和中國通史的號角亦同時吹響史壇,新史學實踐與建設的開場大戲鑼鼓喧天宣告開演。這出大戲從20世紀初一直唱到世紀末,百年中在這個歷史大舞臺上,展現出流派紛呈、名角疊出、好戲連場、精采不斷的場面,首先粉墨登場者即為世紀初的夏曾佑,壓軸戲為世紀末的白壽彝總編《中國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最后一卷,即第12卷于1999年3月出版后方告鳴金收場,因而白氏總編《中國通史》12卷又被稱為中國通史“世紀壓軸之作”。盡管白氏總編的《中國通史》以馬列主義新史學為指導思想,這與梁啟超新史學的理論背景為進化論不可同日而語,但兩種“新史學”同為20世紀中國“新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已為不刊之論。
“我國之有歷史教科書,自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創辦中學始。自此至今(即1933年——筆者按),約三十年。在此三十年過程中,中國學術思想,一以歐風美雨之侵入;一以國體政權之改變,多所興革,花樣翻新;歷史教科書,當亦混入旋渦,時常改遍。茲將其改編經過分為三個時期。第一帝王政治敘述時期,自光緒二十八年至民國二年(1902~1913年);第二社會文化敘述時期,自民國三年至十六年(1914~1927年);第三新史學時期,自民國十七年至現在。”帝王政治敘述時期“經時十二年,出版教科書約十三部,在此十三部著作中,一言以蔽之,‘帝王政治’而已。蓋前三部記載,全為帝王家譜,后十部雖稍改進,然大部分材料,仍偏重政治,謂之為‘帝王政治敘述時期’,誰曰不宜。本期教科書,除呂瑞廷《新體中國歷史》,夏曾佑《中國歷史》,章嵚《中國歷史教科書》外,皆無足觀。且最錯誤者,是采用日人著述為藍本,改作教科書,或直接用之為教科書。蓋本國歷史,原有其特別的目的和效用,教科書正為實現此目的工具。外人著述,無論如何,必不能準此目的。”⑦黃現璠于文中對呂、夏、章三氏所撰歷史教科書的推薦,主要是以體裁、內容編輯新穎為其評判標準的,而他對“采用日人著述為藍本,改作教科書,或直接用之為教科書”的現象甚感不滿,這是針對柳詒徵、吳葆誠等人借胎日人之作出世的教科學以及直接將日本富山房編纂的《中國歷史問答》翻譯后當作輔助教材而言的。例如,1902年9月,柳詒徵出版的《歷代史略》六卷,即是他在南京江楚編譯局擔任分纂之職時以日本近代東洋史泰斗那珂通世的《支那通史》(卷四至宋代止)為基然后再增輯元、明兩卷匯編而成的。次年,柳氏在南京思益小學堂講授中國歷史,用的課本即為《歷代史略》。黃現璠認為這類借日人肚子懷胎而生的歷史教科書有損于中國歷史教科書的國民教育功用,極不可取。從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教育部所編《第一次中國教育年鑒》統計中可知:中國教科書最早出現于1876年,由西方傳教士翻譯西洋史而來。稍后由清人蔡爾康與英人李提摩太合譯的《泰西新史攬要》(亦名《泰西第十九周大事記》)于1895年出版,風行一時。隨后問世的中國歷史教科書以日本人著、譯、編外國史書后再“中介”到中國的為多。僅1901年至1903年,中國人翻譯出版的日本人編著的史地類書籍即達120余種。⑧這些譯書的流行于世一方面為章節體的形式引進以致新式中國教科學體裁的創建提供了借鑒,二方面難免造成國人對日人著述的偏愛和過多照搬的弊端。出于建設“新史學”的需要,出于對日寇于1931年制造“九·一八事變”的憤怒,特別是處在國家和民族危亡之際以致歷史教科書的功用尤關國民愛國教育的關健時期,黃現璠通過對清政府于1902年和1904年相繼所頒“壬寅學堂章程”、“癸卯學堂章程”創立中學堂后正式采用的“歷史教科書”逐一進行了調查研究,繼而托思于文,于1933年7月寫成《最近三十年中等學校中國歷史教科書之調查及批評》(以下簡稱《調查及批評》)一文,文中對中國歷史教科書問世以來中學常用的51本歷史教科書直言不諱地逐以加以了點評。文中明確指出:“魯濱遜說:‘歷史這種東西,好像一個果子園里面,種著不同的樹木,而且生出各種味道不同的果子’我國史學家,直欲于果子園中種同一之樹,生出味道長古不變的果子,無怪乎以發生最早之史學,今日反不能與外國并駕齊驅。時代環境不同,人類需要亦異,古人戰爭用戈矛,今人戰爭用槍炮,此時代變遷也。歷史學科,甚至一切學問,亦莫不隨時勢之需要,而為時代之產物。我國具有數千年之歷史,在此悠長歷史過程中,尤其是自歐化東播后,一切文物制度,形式上或本質上,變化諸多。歷史學家,自當具有嚴密的觀察,進化的觀念,以敘述之,方得其真實性,而合時勢之需要。然而我國史家,多囿于狹隘見解,守舊精神,能作此想,準此行者,寥寥無幾。以致如今問世的歷史作品,多半‘閉門造車,出不合轍’……近百年來,科學昌明,人類學、社會學、經濟學等,皆有新發明,新理論,使我們對于歷史智識,時常改變,增加,或新發現。歷史作品或歷史教科書,非順應時代潮流、學說進步常常改編不可;即使科學化的歷史,亦不過為當時特別利害的及困難問題的反照,時移世異,亦非改版不可。由此觀之,歷史作品,或歷史教科書,常為時代前鋒。歐美歷史教科書,時常增訂,即此之故。”同時,結合30年代列強橫行,日寇稱霸,中國任人宰割,國勢衰敗的歷史背景,他于文中進而一針見血地指出:“例如中國今日,受列強侵略,日本欺負,歷史作家,應如何記載過去,使人明白現在,發奮圖強,以達救國救民之愿望,始能合現代中國歷史的主要目的和效用。”特別是在對當時中國名賢異口同聲推崇的日本東洋史泰斗桑原騭藏所著《東洋史要》四卷的點評中,他明確地指出桑原氏書不足之處的同時,還向史學界發出了振聾發聵之聲:(《東洋史要》)“上古史,尚插以神話;文化材料,多付闕如;且重要史事,亦多遺漏,實非完善之作。不過在當時教科書中,稱為善本,名賢同聲推重,幾至人手一簡,可知國人歷史知識,在日人之下,由來己久。嗚呼!亡國非一道,救國亦多端,吾國史學家,其知猛醒焉末?”⑨由此可見:黃現璠的進化史觀和致用新史學躍然紙上,這與公認的“新史學”的重要理論背景之一為進化論思想同符合契,又與西方史學名家克羅齊的著名論題“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不謀而合。此文一出,黃現璠即刻聲譽鵲起,名傳京華。再從文中他對“新史學時期”歷史教科書論評的一段“開場白”,又可窺見“黃現璠新史學”觀念之一貌:“民國十年瑞典人Andeson在河南澠池縣仰韶村發現新石器文化,然當時教科書亦未采用。至民國十七年,即本期教科書,始多記載地下發現之石器,開前此未有之記錄。再自國民政府成立,以黨治國,歷史記載多含黨義,故本期所謂新史學,實以‘石器’、‘黨義’而得名,并非如魯濱遜之所謂新史學也。不過本期作者,注意地下遺物,可謂走入研究史學之新途經矣。”⑩
細研《調查及批評》長篇論文,顯而易見“黃現璠新史學”的內涵,這就是他意欲在中國傳統史學與西方新史學之間建構起一座橋梁,以使他崇尚的清代樸學、顧炎武的“經世致用說”與現代美國傳入的魯濱遜“新史學”相輔相成。基于這種認識,黃現璠在對“新史學”實踐與建設過程中推陳出新的多方位研究著述,幾乎順理成章地呈現出將中國歷史研究以古鑒今的教化傳統、求真求是的實證傳統和近代西方進化論有機結合起來的特點,所以追求“歷史哲學”與“歷史科學”的辯證統一成為他一生治史的終極目的。[11]最初體現出黃現璠對中國歷史教科書編纂作出“新史學”建設貢獻的作品,當屬《調查及批評》發表翌月,即1933年8月黃現璠所編出版的《高中外國史》兩冊(《北平立達書局》初版),這是針對當時陳衡哲女士所編《西洋史》的不滿而作的。黃現璠曾在《調查及批評》一文中說過:“陳衡哲女士謂‘歷史,是人類全體的傳記。’(《西洋史·導言》)實為誤解。”[12]當然,這種不滿并非針對陳衡哲女士的“新史學”進化觀念和實踐而言,而是針對陳衡哲女士對“歷史的特殊性”知之不多以及《西洋史》內容過于偏重“文化史”有感而作。因此,黃現璠所編《高中外國史》兩冊,力矯斯病,于材料選擇和內容安排上十分注重史事與文化的平衡,以免畸輕畸重,偏執一端,有損于學生所學歷史知識的片面性,從而為編著新式歷史教科書做出了一份貢獻。
黃現璠所編《高中外國史》兩冊是他對“新史學”實踐與建設的貢獻之一,而他的這種實踐與建設貢獻最早始于1932年。這年9月,黃現璠獨立撰成近30萬言的《中國通史綱要》上冊(《北平文化學社》初版)出版,繼而又獨立完成中冊,下冊由同窗劉鏞獨立完成(見書中“編輯大意”),1934年三冊出版完畢,達近百萬字。它是20世紀運用“新史學”觀念和體裁編著又冠名“中國通史”的第一部新式中國通史,這于史料上斑斑可考。
所謂“新式中國通史”,從史書編纂體裁上而言,它是相對于傳統舊史學編纂形式而言的。中國古代通史以司馬遷的紀事本末體、司馬光的編年體為經典代表;以后陸續出現的各種《通鑒》、《通鑒綱目》、《綱鑒易知錄》之類的匯輯,可視為不同時代為適應不同需要而在通史編纂方面所做的努力。而“新式中國通史”突破了古典模式,以“章節體”編纂為代表體裁。從史書編纂取材記敘內容上而言,傳統通史性史書大多以記敘帝王政冶史為主,而“新式中國通史”敘述內容的重點已由王朝轉向國家,由傳統“貴族精英”轉向社會民眾,由政治、制度擴展至文化、經濟、社會、宗教、美術,大都不再以“褒貶人物、臚列事狀為貴”。章節體裁的逐級分編、分章、分節列題形式,有利于敘述內容自由剪裁、有機編織的靈活優勢,較之傳統分卷更容易表述作者的意向和內容敘述的內在邏輯聯系。它是晚清國勢衰敗,西學浸潤中國學壇,舊史學已不能適應時代需要而最終自身蛻變催生出新史學的結果。
一些學者人將當時問世的中國“新式歷史教科書”與“新式中國通史”等同視之,實為牽強附會的誤識。照此誤解,20世紀中國出版的所有初中、高中、大學的歷史教材都可稱為“中國通史”,這顯然難以成立。以一般認識而論,可說前者不能充當后者,而后者可以充當前者。正因如此,鮮有嚴謹的學者將夏曾佑的《中國歷史》三冊(即《最新中學中國歷史教科書》,1904~1906),呂瑞廷的《新體中國歷史》(1907),章嵚的《中國歷史教科書》三冊(1908),潘武的《歷史教科書》(1913),鐘敏龍的《新制本國史教本》三冊(1914),傅運森的《歷史教科書》(1923),顧頡剛、王鐘麟的《本國史》(1923),王鐘麟的《新時代本國史教科書》二冊(1927),周予同的《開明國史教本》(1931)等名家名教材當作“中國通史”論著視之。[13]反之,呂思勉的《白話本國史》四冊(1923年初版),王桐齡的《中國史》三編和第四編上冊,鄧之誠的《中華二千年史》等等中國通史著作,大多作教材或講義之用。[14]20世紀初~30年代初冠名為“中國通史”的通史論著以黃現璠、劉鏞合著的《中國通史綱要》上、中、下冊(1934年7月完成)、繆鳳林的《中國通史綱要》三冊(1935年8月完成)[15]為序。因此,筆者所言1934年黃現璠、劉鏞完成的《中國通史綱要》于時間上屬20世紀運用“新史學”觀念和體裁編著又冠名“中國通史”的第一部新式中國通史,絕非掠人之美。這從“中國通史權威”鄧之誠為黃現璠撰《中國通史綱要》上冊作序所言又可見一斑:“近代恒重視歷史一科,重其能隨時代思想以前進也……。蓋史學之專研,已成為一世之風尚矣。獨惜中國通史之編纂,尚未為學者所注意,坊間所見之本,非稗販東西洋陳籍,以其見解為見解,即徒事零星掇拾,詳則嫌于支蔓,略則嫌于掛漏,求其詳略得宜,去取適當,足以發揚中國文化,供一世參考,及自修者,殆無有也……世固尊重中國史學,而為史學見端之通史,及獨付闕如,非可惜之甚者耶?黃君現璠劉君鏞專意讀史,以其專研之暇,共成中國通史綱要三冊。雖僅備綱領,而首尾貫串可觀,遍及各個時代之制度沿革社會進化,而因果關系一目了然,取材皆注其出處,使讀者可以由是而知中國史之梗概,更可由是而加詳加博,可謂繁簡相馭,條理分明者矣。予喜其有益于教課者之參考,及自修者之探導,故樂為之序,倘因是書行世,而發見通史之需要,尤為切至……”。[16]由此可見《中國通史綱要》之開拓意義,絕不可“等閑視之”。它的價值體現在:折拼正史資料和借鑒前賢研究成果,援用西方歷史編纂方法,務求史事與文化論述平衡,試圖構建新史大綱,為探索具有新史學意義的中國通史編著形式作出了有創新價值的嘗試。可以這樣說:最能體現黃現璠在傳統舊史學與新史學兩者之間承上啟下、繼往開來關系的歷史論著,即為他從學時代(1926~1937)發表和出版的那些通史、斷代史方面的研究成果。何以黃現璠求學時代學術成果層出疊見,既能領風氣之先,又能于“新史學”實踐與建設上貢獻不絕,追根朔源,一方面來自錢玄同、陳垣(陳援庵)、鄧之誠等名師大家的教導有方;二方面來自魯濱遜“新史學”進化觀的影響;三方面得益于當時學術研究濃厚的自由清新風氣;四方面出自他對“為學貴自辟”的堅定信仰和實踐;五方面出于黃現璠自身超乎尋常的刻苦努力,正如陶希圣教授感言:“黃現璠先生是在師大研究院受陳援庵先生指導的苦讀苦作的研究生……”。[17]學術自由和苦讀苦作成為黃現璠一生治史堅定不移的信念和嚴律于己的實踐,以致他能功成名就,成為20世紀此起彼伏“新史學”實踐與建設的開路先鋒。
三、開路先鋒
20世紀西風東漸掀起的拍岸新潮,沖擊出了新式中國通史編纂成果的層出不窮,從中反映出的新史學多采多姿的風云際會,猶如百年中國社會變遷、觀念更新的一面鏡子,映照出各個時期史學家對時代問題的應對和感悟。眾多史學名家以講授和編著中國通史為要務,由此贏得學術聲譽的史學家不乏其數,代表者有呂思勉、王桐齡、鄧之誠、黃現璠、錢穆、范文瀾等等。尤以黃現璠的研究成果最為突出,理由在于:他一生編著過不同形式和內容的三部“通史”,一為《中國通史綱要》;二為《壯族通史》;三為《中國生活學——古代食衣住行研究》(原名《我國人民起居衣食生活之演變》,副題《中國衣食住通史》)初稿三卷。黃現璠能取得這種驕人成果,一方面源于他從學時代專攻“中國通史”,而且自1938年他在大學開始主授“中國通史”課程后一直持續至終生(黃現璠與馮友蘭等人一樣,同為20世紀中國學界極少數活至八、九十歲依然在職的終身教授之一),以致他對“中國通史”研究透徹,幾近了如指掌;二方面源于他一生本著固守的“歷史進化觀”治史,所以能與時俱進,于20世紀“新史學”實踐與建設中不斷推陳出新。誠如他于晚年撰《中國生活學——古代食衣住行研究》(初稿三卷)“自序”中所述:“余為壯人,天性耿介,‘不識抬舉’,拒上京師,不入主流,偏安八桂一隅不甘寂寞又無嫌鄙屑,只身闖禁區,跳火坑,勇于嘗試百世不見之論,自不量力冒險治通史大業,由衷地感謝歷史給予了余多次治史無前例通史的機遇。余一生歷經四個朝代,身處20世紀翻天覆地波瀾壯闊的動蕩時代,終身潛心治史,以史為鑒,早已幡然醒悟心知肚明,縱使自己“連蹦帶跳”、“連滾帶爬”,終究無能為力趕上20世紀意識形態和學術思想千變萬化的時代潮流和步伐,因而只得固守余于半個世紀前已經形成而至今始終若一信奉的歷史進化觀念……”。[18]他所信奉的歷史進化觀念,概言之,即為“歷史學科,甚至一切學問,亦莫不隨時勢之需要,而為時代之產物。”“歷史研究應隨時勢變化而變化。”正是基于這種認識,便有了黃現璠新史學觀念的三變。如果說《中國通史綱要》是他在梁啟超和魯濱遜“新史學”雙重影響下的產物,那么,《壯族通史》顯然是他在唯物主義新史學影響下的研究結果。而《中國生活學——古代食衣住行研究》(初稿三卷)則為黃現璠于改革開放新時代下首倡“史界改革”的新史學思維的實踐結晶。《壯族通史》被公認為中華民族史上第一部全面系統研究壯族歷史、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制度、風俗、宗教的通史大著。[19]它對唯物主義新史學的貢獻正如已故廣西壯族自治區人民政府主席覃應機于“序文”中所言:“它的出版,豐富了我國少數民族歷史的研究成果。它將會增進壯族和其他兄弟民族之間的了解,密切各民族之間的關系,促進中華民族的團結,為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做貢獻。”[20]這是從政治層面而言,從學術層面而言,正如專家所評:“本書以豐富充實的史料為佐證,詳盡地論述了壯族的起源,全面地介紹了壯族各個歷史時期的政治、經濟、文化諸方面的發展狀況。它是目前我國第一部壯族通史,本書豐富了我國少數民族歷史的研究成果,也為壯族史的研究提供了較新較全的資料,是不可多得的參考書。”[21]“《壯族通史》被我國史學界推為最具開創性、科學性和學術理論價值的經典巨作。”[22]“另外,1988年由民族出版社出版的百余萬字的巨著《壯族通史》,為壯醫尤其是壯醫史的研究提供了可參依據。”[23]不僅如此,《壯族通史》推陳出新的記敘體例,如同日本學者塚田誠之教授評黃現璠撰《廣西壯族簡史》(即“簡編壯族通史”)一書時所言一樣:即“新中國成立后,民族志的記述體例除了包含有革命斗爭、階級斗爭、摩爾根的單系進化論等程式化連續性外,還存在著以黃現璠為代表的站在少數民族立場和視點上展開記述的民族志模式的連續性。”[24]《壯族通史》的體例和少數民族立場視點模式顯然是《廣西壯族簡史》的繼續,可見塚田誠之教授的評價深中肯綮,為黃現璠的通史著作在舊民族志與新民族志的此疆彼界間作了準確的定位。黃現璠等著《壯族通史》,扭轉了千年來只有大民族主義史家隨意一味歪曲壯族傳統歷史和文化的格局,對20世紀中國通史研究起到了劃時代的里程碑意義和篳路藍縷作用,為20世紀中華民族史研究提供了一種史無前例的新范式,說它是中華民族史上數千年來第一部站在少數民族立場上撰寫的民族通史絕非言過其實。同時,它還意味著黃現璠長年累月對中國通史研究的深有心得,標志著他與舊史學的傳統大民族主義史觀的徹底告別,體現出他在“新史學”實踐與建設上的連續性、研究新課題的不斷革新性以及“黃現璠新史學”的進化性。特別是壯學宗師黃現璠重視運用第一手史料研究中華民族通史的方法,無疑與清學宗師顧炎武“采銅于山”的史學研究法同符合契。以致《壯族通史》一出,黃現璠聲名迅速遠播東瀛西洋,為中國壯學贏得世界性聲譽以及“新史學”的建設貢獻了自己的一份綿薄之力。[25]
如果說黃現璠治“中國通史”和“壯族通史”時的“新史學”指導思想還停留在梁啟超和魯濱遜“新史學”以及唯物主義新史學的一路的進化觀念上,那么,他在苦治斷斷續續費時近40年以及前后兩次出版皆因政治因素夭折的《中國生活學——古代食衣住行研究》這部“中國食衣住行通史”大著的過程中,已經突破這種“新史學”思維,升華為了一種改革開放新時期下自覺意識的“新史學”多元進化觀,自我確立了改革開放新時期新史學的新思維。正如他于《中國生活學——古代食衣住行研究》(初稿三卷)“自序”言:“民眾思想觀念的轉化或進化是促進社會進步和發展的基礎。在當前中國社會轉型的過程中,強化國人的社會、文明進化觀,淡化以往意識形態的階級斗爭觀,無疑有助于國人擺脫舊的單一定向思維方式,滋生現代化社會發展所必需的多元開放型思維。引導國民放眼中華文明史上源遠流長的物質生活,注意力轉向休戚相關的日常食衣住行禮俗,以使自己的食衣住行盡可能符合‘禮儀’,盡可能符合現代文明化社會約定俗成的道德規范以及法制約束,既有利于社會的長治久安,社會秩序的安定和諧,經濟建設的順利發展,人民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又有利于國民素質整體水平的向上,‘禮義之邦’的盛名重振,國家聲譽的扶搖直上。因而引導國人在改革開放社會下的思維觀念轉型和‘知書達禮’、重‘禮’遵‘儀’,增強國民的‘榮恥’意識,增強當代人的人格國格觀念,無疑為當代史學家們義不容辭的責務以及歷史研究的課題和歷史教育的功能之一,以此體現出改革開放新時代新史學的效用和目的。當代史學者的社會責任不僅僅在于向人們客觀闡述傳播史事史識和為國為民的史學特別目的和效用,更重要的是通過對客觀歷史事實的敘述和內含意義的揭示來啟迪民眾的歷史智慧,弘揚進化的多元人文觀念,盡力改變以往長期的政治運動和階級斗爭帶給人們習慣成自然的定向思維模式,促進社會的人性化、多元化、法制化和文明化,以合當今改革開放新時期新社會的時勢之需,同時由此彰顯出歷史作品的進步意義和實用借鑒價值,使它能更好地為現代化社會的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建設服務。這是余撰著和堅持不斷修改補充《中國生活學——古代食衣住行研究》(初稿三卷)的動機與深意所在,亦為一名從事歷史研究多年的老學者義不容辭的社會責任和使命。這種認識并不意味著余當初研究‘社會史’時‘史眼向下’的認識角度和實踐立場的轉變,而是前進了一步,從‘史眼向下’過渡到‘自下而上’看‘社會史’,脫離了傳統‘社會史’研究的思維模式和方法,以多元進化論思維重新審視和構筑‘新時代新史學’。當年梁任公等人倡導‘新史學’,高呼‘史界革命’的口號,余不仿東施效顰,于此發出‘史界改革’的倡議,愿更多有識之士響應,以造就符合改革開放新時期發展要求的‘新時代新史學’。這種倡議沒有任何意識形態背景,只有改革開放新時期重建中國新史學的迫切意識。眾所周知,當年‘新史學’的重要理論背景之一是進化論思想,那么,余所倡導‘新時代新史學’的理論指導思想同樣為多元進化論。歷史唯物主義是一門不斷發展的進化理論,毫無疑問屬多元進化論之一。為此,作為‘史界改革’的最初實踐,余對中國古代食衣住行通史的分期,不再采用摩爾根之流的古代社會分期模式以及中國史學界長期獨尊的‘五個社會發展階段’劃分標準,以免陷于社會形態說體系的思維陷井,錯入扼殺學術自由的歷史誤區,而是突破中國傳統泛政治化的單一思維模式,基于世界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領域(例如政治、經濟、文化、藝術、軍事、社會、生活等)有著不同的時代演進發展過程這一多元史觀,參照文明史、科技史、經濟史、民俗史等領域的一些時代劃分模式,依據歷史文獻和考古素材所反映出的中華民族食衣住行史事、變遷以及演進特征來進行分期,以便盡可能接近客觀歷史原貌,體現出本稿的多元進化史觀和時代意義……余于稿中將‘食衣住行研究’視為一門新學問‘生活學’(見諸論),將中國古代食衣住行研究作為余首倡的“中國生活學”的主體內容,意欲為改革開放新時期新史學構建新學問提供一點實踐基礎。這是余經過40余年來研究‘社會史’的一點心得和成果。余一生信奉‘學術自由’之理念,尤重‘立一家之言’,自然不善做四平八穩求中庸,人云亦云達無過,八面玲瓏圖功名,浮光掠影作筆戲之文之作,故稿中不乏‘標新立異’之論、自成一家之言、秉筆直書之說,意在對教條主義史學和自民族中心主義史學振聾發聵。”[26]可見黃現璠新史學觀念的三變,呈現出一種螺旋上升的趨勢,尤以改革開放后新時期下“黃現璠新史學”的升華為貴。這種三變現象在20世紀中國史學界可謂鳳毛麟角,更顯難能可貴,實屬他對20世紀中國“新史學”實踐與建設過程中的“新式中國通史”編著不斷做出的與眾不同重要貢獻。
“自序”中提到的“社會史”,亦為20世紀中國“新史學”實踐與建設的重頭戲之一,而黃現璠對此所作的貢獻更是突出醒目。
“我們以往通常是把梁啟超以來的新史學視為整個現代中國史學變化的一個標志,或者說是整個舊的政治史范式被取代的標志,而現在我們則又把它與中國社會史研究的發端聯系起來。”[27]“這種歷史研究對象和方法迥異千古的新史學,也正是直到今天社會史研究的基本特征。”[28]回顧隨著時代變化而發生巨變的20世紀中國歷史學,可說完成了從純粹的傳統國學向具有嚴格學術規范的近代人文社會科學的嬗替和“改頭換面”,從中明顯可見:近代興盛的社會史研究幾乎走在中國史學變革和“新史學”實踐與建設的最前列。正如趙世瑜、鄧慶平等學者明確指出:社會史“所倡導的拓寬研究領域、運用多學科的理論方法等研究理念,成為中國史學百年變革的核心內容。因此,我們可以說,社會史的興起和發展歷程在很大程度上也就代表了中國歷史學在20世紀的發展演進過程。”梁啟超等“新史學的先驅們大多沒有成為社會史研究的具體實踐者,但是他們的問題意識——可以概括成社會變遷與眼光向下這兩個特征——卻構成隨后的社會史研究實踐中的兩條主線。這兩條主線甚至跨越政治的劇烈變動,一直或隱或顯地影響到50~80年代的社會史研究……”。[29]而黃現璠為“新史學”建設過程中的社會史研究實踐領域做出了哪些貢獻呢?
所謂“新史學”的實踐與建設,概而言之就是運用新觀念,借助新方法,處理新材料,開拓新課題,解決新問題,構建新思維。這種“實踐與建設”的前提條件即為對舊史學問題意識的觀念轉化和革新,并體現在具體研究的實踐中。西北大學文博學院副院長陳鋒教授明確指出:“早在20世紀上半葉,已有學者關注到南宋地方義軍的問題。謝興堯發表了《南宋時之忠義軍與水滸傳》(《越風》1936年1卷6期),黃現璠著、陶希圣增補的《北宋亡后北方的義軍》(《食貨》1936年2、3卷5期)問世,黃現璠又發表了《南宋初年河北山東之義軍》(《文化建設》1936年2卷5期),剪伯贊發表了《南宋初年黃河南北的義軍考》(《中蘇文化》1941年8卷5期)。另外,鄧廣銘在1944年撰寫的《岳飛》,對南宋初期地方武力有所論及。這些論著的出現,無疑打破了舊王朝史家狹義的認識和評價。”[30]上海社科院歷史研究所程兆奇教授同樣指出:“一九三五年黃現璠《宋代太學生的政治活動》(《師大月刊》,第二十一期)一文說‘外抗強權,必先內除奸賊’,一九四七年翦伯贊《陳東與靖康元年的太學生伏闕》(《大學》,第六卷第二期)一文說‘中國智識青年應該學習’陳東的反抗精神,如果說黃現璠的潛臺詞已呼之欲出,翦伯贊則更是現出真身,公開‘干政’了。這種‘現實意義’賦予了八百年前的故事以新的時代氣息……”[31]
黃現璠相繼發表的這些論著,無疑是他對舊史學問題意識的觀念革新以及運用進化論新思維對“新史學”建設做出的實踐貢獻。上文提到宋代太學生政治活動將黃現璠與翦伯贊相提并論時沒有言明兩者的研究成果所具有的“現實意義”存在本質區別,這里有必要扼要辯析一下,以明兩者的差異。前者的“現實意義”所賦予的八百年前故事以新的時代氣息是針對“民族大義”而言的,黃現璠的論著(發表于1935年)著重體現的是“抗日國難”危局下史學研究的經世致用現實意義,實踐的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史學家歷史使命,著意喚起和激勵的是當國家與民族處于生死存亡的多事之秋大學生們應有的愛國覺醒和同仇敵愾激情。黃現璠所說“外抗強權,必先內除奸賊”,文中的“必先除奸賊”暗指的是當時的“漢奸賣國賊”和“主和派”。而后者(發表于1947年)是針對“內戰局勢”下的“黨爭政爭利益”而言的,所以翦伯贊現出真身開始公開“干政”了,顯然帶有“影射史學”或“主義史學”之痕之嫌。可見兩者所具有的“現實意義”于性質上截然不同,涇渭分明,前者對外,后者對內。同時,我們還應注意這樣一個事實,黃現璠的“致用新史學”始于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的1932年。這年11月,他在《進展月刊》上發表論文《東北之歷史考察》,結合東北三省淪亡的時代背景,從史料上考察,論證了東北原為我國開發的領土,批駁了某些日本史家對滿州歷史的任意歪曲,以使民眾了解東北歷史的來龍去脈,堅定收復東北三省的信心和決心。[32]1933年7月,他又在《師大月刊》第五期上發表論文《調查及批評》,文中結合30年代列強橫行,日寇稱霸,中國任人宰割,國勢衰敗的歷史背景,他明確指出:“例如中國今日,受列強侵略,日本欺負,歷史作家,應如何記載過去,使人明白現在,發奮圖強,以達救國救民之愿望,始能合現代中國歷史的主要目的和效用。”[33]1934年1月,當黃現璠的日文譯著《元代農民之生活》附奴隸考一書出版時,他在譯者序中寫道:“本書……能使讀者了然當時農民奴隸,受壓迫之痛苦,及生活之惡劣,而覺居于次殖民地位之中國今日,尤其是東北三省同胞,在暴日(日寇)勢力統治之下,飲辱受苦,橫被壓迫,更不堪聞問矣。孔子云:‘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愿吾同胞,明異族之殘兇,悲亡國之將至,臥薪嘗膽,共挽危亡。”[34]1935年,日寇企圖侵占中國全土的稱霸野心日趨昭顯。他有感于北平大學生對國事的無動于衷,寫下了《宋代太學生之政治運動》一文,翌年,又在此文修改、補充的基礎上出版《宋代太學生救國運動》(商務印書館1936年初版,1956年和1965年臺灣文星書店第一版、再版)一書。書中言在說古,意在現代,以激發當時大學生的愛國熱情,促使他們擺脫對國事無能為力或麻木不仁的錯誤觀念,向宋代太學忠義之士學習,以實際行動宣傳抗日,保家衛國。《宋代太學生救國運動》被學術界公認為20世紀中國學運史研究的第一部史學專著,充分體現出20世紀“新史學”實踐開路先鋒黃現璠“致用新史學”的價值和意義。他的這種“致用新史學”,既早于他的老師陳垣起于1940年前后倡導的“有意義之史學”(即歷史研究應該和可以為時所用的“通史致用史學”),[35]又早于當時學術界所有“大老”和“領袖”級人物發表過的“致用史學”論文,這從史料上斑斑可考。足見黃現璠的“致用新史學”走在了時代和史學界的前列,反映出他獨具一格的史眼史識史德史才。而且,黃現璠的“致用新史學”,既與“九·一八事變”后和抗戰期間依然埋頭于“為歷史而研究歷史”或高唱什么“歷史是歷史,現局是現局”的所謂“歷史科學觀”和“冷血史家”撰寫的史學論著及其言行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又與1937年“七七事變”抗戰爆發后相繼出現的“法西斯買辦文人論”和“牽強附會類比”的影射史學涇渭分明。它所具有的認識水平、學問覺悟、史家境界和致用意義,已經遠非那些國難之時依然沉迷于餖飣考證,醉心于“全盤西化”、一味“牽強類比”和“空發主觀宏論”的史家論著所能比擬。何以見得?我們于此不妨以黃現璠的《宋代太學生救國運動》一書為例稍作簡略“個案”分析,或許便可了然黃現璠“致用新史學”與眾不同的內涵、價值和意義。
從前述“引言”可知:黃現璠史學的傳統系譜和問學淵源屬清代樸學至陳垣考據學一路,重視考據是這一路史學家的傳統。清代乾嘉學者專重考證,事實上只是繼承了清學傳統的一個側面。黃現璠對乾嘉學風為考據而考據和視經世致用為空言大戒的流弊是有所清醒認識的。這是因為他當時一方面在接受考據學虛己求真貴疑嚴格訓練的同時,又對清學傳統的另一側面,即清學宗師顧炎武的“經世致用學”一直情有獨鐘(這從他的家中所藏的一部民國初年版《日知錄》已被他讀破翻爛可見一斑)。加之受到現代西方魯濱遜“新史學”所宣揚的“歷史目的論”的實用主義史學的深深影響,以致黃現璠的“致用新史學”明顯體現出將清代考據學、顧炎武的“經世致用學”和魯濱遜實用主義史學融會貫通的特征。從黃現璠于“新史學”建設上的一系列實踐成果中顯而易見:他對糾正清代樸學為考證而考證的繁瑣弊端從而將樸學考據方法的合理部分從舊史學系統中抽離出來為新史學體系所借用具有充分的自覺意識。所以,他的新史學考證克服了乾嘉考據學將考證當作史學本身和目的的毛病,他只是將考證作為一種史學方法,同時又繼承了傳統考據學“貴在求真”的合理要素以及顧炎武“經世致用學”重立大義的精粹。這些在他的《宋代太學生之政治運動》一文和《宋代太學生救國運動》一書中皆有所反映,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層面有意義研究的循環漸進及其歷史意義的揭示中:
一、黃現璠之所以記述宋代太學生救國運動,並非主題先行和借以類比的產物,完全是讀史有感而為的結果。正如鄧之誠于書“序”謂:“黃生現璠,昔從予讀史,熟知前言往事,頗有意于著述,搜羅群籍,成宋代太學生一編……”。[36]可見黃現璠著述之前對宋代太學生史事已經稔熟,因而它絕非以致用為首要目的而臨時抱佛腳的應景應時之作。深為宋代太學生救國運動史事的感動而成為治史的契機,對于有血有肉的史學家而言十分正常自然又合情合理。原因在于理性感性敏銳的專業史家潛心讀史時往往會引發研究者主體與研究對象客體之間的共感共鳴。黃現璠治宋代太學生的契機既與他對唐代賤民和元代農民慘遭壓迫的處境深感同情而予以記述的契機同符合契,又與他的師友陳寅恪教授主張的“了解之同情”史觀不謀而合。史學家讀史時產生的這種感動或同情在具體著述中既有正面作用,又有負面效應。正面作用是促使治史者為發自內心的真誠感動或同情而會全力以赴地去廣集資料,進行深入研究;負面效應則是易于造成治史者的先入之見,使其研究偏離價值中立的原則立場。但受過虛己、求真、貴疑等考據學扎實訓練的專業史學家通常對“負面效應”具有超乎尋常的免疫力,以致在避免“負面效應”發生作用有損“求真”方面的理性自律能力,往往會大大超過政治、社會、經濟、文學、藝術領域的非歷史專業學者以及為致用而致用的“影射史學”和“主義史學”者,這已為20世紀漢牛充棟的史學研究成果所證明。通過對漢、唐、宋時代的大量史料閱讀和研究,黃現璠發現:“我國大學生之救國運動,始于漢,盛于宋,而復興于現代……”,[37]尤以宋代太學生開展的一系列對外對內救國運動事跡具有歷史意義,于是,決定進行研究予以記述彰顯,這是他著《宋代太學生救國運動》的初衷和動機。至此,他完成了“致用新史學”有意義的表層研究,即從全面客觀的史料閱讀中發現了其中有價值的要素。
二、黃現璠繼而對宋代太學生對外對內的一系列救國活動接踵而起的原因(強敵之壓迫、朝臣之懦弱、小人之恣虐)以及救國運動的過程、方式方法逐一展開了旁證博引言之有據的客觀考證和敘述,以達“求實求真”。由于這種考證沒有先入為主的穿鑿附會,極力避免了失實失真,使得他進而從所表述的歷史真實事象中揭示出的宋代太學生團結一致不屈不撓的斗爭勇氣、精神和救國運動的歷史價值便具有了典范意義。這時,黃現璠完成了“致用新史學”有意義的第二層研究。
三、黃現璠在敘述宋代太學生真人真事和救國運動真相的過程中偶發“潛臺詞”或“提示句”,例如:“外抗強權,必先內除奸賊外。”[38]“宋……皆以金人喜怒為去取,與今日吾國政府,仰敵人鼻息,如出一轍。”“文天祥起兵廬陵時,太學生聞風歸之。此與‘九·一八’事變發生后,學生多去投軍相同”[39]等等,于求真考證行文之間“畫龍點睛”,以“潛臺詞”或“提示句”昭示讀者,以體現論著和他的“致用新史學”的第三層意義。誠如鄧之誠于書序謂:“黃生現璠……成宋代太學生一編,予以為可以發聾振聵……”,[40]可說一語道出了黃現璠“致用新史學”有意義的第三層研究價值。正因如此,臺灣當代著名學者李敖主掌“臺北文星書局”期間,兩次重新出版《宋代太學生救國運動》一書(1956、1965年臺灣文星書店第一版、再版),皆將其列為“現代世界學術精典100部”系列叢書之一,無非看重的是本書的開拓創新學術價值以及書中“潛臺詞”或“提示句”發出的振聾發聵之聲所具有的深遠重要意義,或許認為它的重大學術價值表現為20世紀中國學運史研究的第一部史學專著。以致中國當代學者將黃現璠著《宋代太學生救國運動》收入“民國叢書精典”第五集之一種也就順理成章。
當“九·一八事變”的炮聲宣告中華民族已經到了最危急的時候,特別是“七七事變”爆發后,面對國家和民族生死存亡的時局,當時新史學的各家各派,大多改變或轉換了自己一貫從事的治史旨趣或研究方向,他們懷著一腔報國熱血和拯救民族危亡的激情,以筆代槍或投筆從戎投身到了抗戰中。治史以致用幾乎成為了當時新史學派一路人普遍的學術傾向。[41]新史學實踐派(筆者認為:20世紀中國“新史學”可歸為“理論派”和“實踐派”兩大類,由此還可細分化)開路先鋒黃現璠自然不會落后于人,他積極投入到了“以筆代槍”的學術研究中。1941年5月,黃現璠與師友陶希圣教授等人應邀擔任《國防周報》編撰委員,他辟“漢族對外抗戰史”專攔,相繼發表了《明代剿倭之廣西女將》(《國防周報》第二卷第四期)、《漢族對外抗戰史》(第四卷第七、九期)、《漢武為爭漢族之生存而戰》(第四卷第八期)、《五胡亂華北方民眾之抗戰》(第五卷第二、四、五期)等文,文中把史為證,匡正時惑,喚醒民志,激昂士氣,滿腔抗日熱血,是時盡貫注筆端,秉筆直書:“明代朝中人有驚倭寇兵刃之利,作戰之勇,一如今日政府中主和派之庸俗,畏敵人飛機眾多,大炮利害,而不知彼之殺戮,無論如何慘毒;彼之武器,無論如何先進;彼之作戰,無論如何勇猛,結果終將為我所滅。明代之事實如是,今日亦莫不然。”“中華各民族團結一致,齊心合力對外,抗戰必將勝利,世若不信,可看不久之將來事實。”[42]可謂抗日情熱和浩然正氣躍然紙上,充分體現出一位一流史學家洞察時事的歷史眼光和科學預見的深邃能力。
1976年,中蘇邊境爭端頻發,黃現璠一方面請先師鄧之誠之子鄧瑞(時任教于內蒙古大學,后調任南京大學教授)幫助搜尋有關內蒙古、新疆、黑龍江方面的史料,另一方面苦研史籍文獻,然后執筆撰述,兩人合作完成了《漢族的形成》一書(廣西師范學院油印本),分送中央民族學院、國家民委、國家文物局等有關單位和全國各地知名學者。書中運用大量的史料,充分論證了“黑龍江以北地區原為我國開發的領土”、“新疆自漢以來就是我國的領土”等歷史問題,以大量客觀事實指明了中蘇領土爭端問題實屬蘇方的無事生非和蠻不講理。[43]1978年,他再次與鄧瑞合作撰寫了《內蒙古自秦漢以來就是我國的領土》一文,文中全面論證了祖國邊疆領土的歷史形成,從客觀歷史事實出發,強調國家領土主權完整的重要性和必要性。[44]同年9月,鄧瑞赴蘭州出席由黎澍、劉存寬、戴逸等學者主持的“中俄關系研討會”時,黃現璠與鄧瑞合撰的《內蒙古自秦漢以來就是我國的領土》論文被“研討會”指定為第三位發言,可見該論文的重要學術價值。[45]該論文再經黃現璠修改后發表在1981年2月的《廣西師范學院學報》第二期上。這一切皆表明:嚴謹的學術考證、鮮明的時代特征與強烈的民族精神三合為一,融于一爐,構成了黃現璠“致用新史學”的主體,成為他的“致用新史學”申張“國家利益”與“民族大義”時始終堅定“對外”的主旋律。
這些研究成果皆體現出黃現璠“致用新史學”思想、方法和靈魂的同一連續性及其重要學術價值,表現在:黃現璠“致用新史學”的表層和第二層研究是在嚴格的虛己求真貴疑的考證原則下進行的,因而第三層面上研究者主體與研究對象客體之間的融合打通便不會有牽強附會、比附影射之虞,排除了將歷史問題與現實問題勉強類比、簡單影射的弊端,所以,在他的“致用新史學”自始至終的一系列實踐研究成果中,那種為致用目的而犧牲求真原則的現象幾乎蕩然無存、罕見一例,而那種“小心求證”貫穿其間的客觀考證,則充分反映出客觀事實的真實性。這種真實性的揭示與“潛臺詞”或“提示句”或“反駁語”的融會貫通,即為黃現璠“致用新史學”的第三層意義和內在靈魂。黃現璠之所以能將學問做到如此高妙精奧的地步,黃現璠史學之所以能達到如此高明遠識、洞鑒古今的境界,完全得益于他在中外著名高等學府接受過錢玄同、陳垣、鄧之誠、黎錦熙、和田清、加藤繁等國學、史學、語言學大師11年嚴格的考據學、音韻學、古文字學訓練,加之一生始終若一的“苦讀苦作”,練就的虛己、求真、貴疑功夫非同一般,以致對那種諸如“大膽的假設”、“豐富的想象”和“張冠李戴”一類的“邪門歪道治史法”具有了超凡拔群的“排毒功能”或“免疫力”。
在20世紀新史學實踐與建設過程的百年中,相對于運用新觀念,借助新方法,處理新材料而言,更為重要的是“研究課題”的推陳出新,而黃現璠對“社會史”研究新課題的開拓及其實踐成果,堪謂走在20世紀社會史興盛發展歷程的最前列,引領著新史學實踐與建設的一代風氣之先。魯濱遜說:“政治史是最古的、最明顯的和最容易寫的一種歷史。因為君主的政策、他們所發布的法律和進行的戰爭,都是最容易叫人記載下來的。國家這樣東西,是人類的最偉大的和最重要的社會組織。歷史學家一般都認為人們最值得知道的過去事實,都是同國家的歷史有著直接的或間接的聯系。蘭克、德羅生、毛蘭勃萊克、傅利門等人都把政治史看成真正的歷史。”[46]魯濱遜所指出的這一情形在中國同樣表現突出,體現在具體的史學實踐上,那就是我國舊史家歷來關心的只是“帝王將相政治史”,對于勞動階級之農人、賤民生活向來不予以論述,甚至到解放初期50年代興盛的唯物主義史學,對此亦付闕如。正如黃現璠于1950年春完成的《中國殷代社會史》書稿自序中所述:“向來歷史學家,對于勞動階級之農人,皆不予以論述,即最近唯物論史學對此亦付闕如。本書根據史事,鉤沉發微,特列‘社會勞動生產的農奴’、‘農奴土著之反抗’以及‘農奴之解放與人發現’諸節,予他們以應有的歷史地位,說明他們系解放運動事業之發軔。”[47]基于這樣的認識,黃現璠便開始了著手“社會史”研究新課題的開掘,嘗試突破以往王朝興替政治史的話語體系。他首先將當時仍“無人問律”的下層勞動階級作為了開風氣之先的研究新課題,相繼發表了《元代之農民生活》、《元代之奴隸生活》(兩文分別刊于1932年4、5月《社會雜志》第一、二期)、《唐代之賤民階級》(《師大月刊》第十三期,1934年8月)、《元代被壓迫階級之漢南人》等文;同時譯有《元代農民之生活》(日文版,北平蓓蕾學社,1934年1月初版)一冊;著有《唐代社會概略》(商務印書館,1936年3月初版,翌年2月再版)一書。正如中國唐史學會會長、清華大學張國剛教授指出:“在社會史研究方面,30年代廣義上的社會史內容很豐富,除了社會生活、還包括婦女、婚姻、家庭、宗族和社會制度等方面。董家遵《唐代婚姻制度》(《現代史學》1/1-2,1933年)、黃現璠《唐代之賤民階級》(《師大月刊》13,1934年)等等是其時的代表作。”[48]中國唐史學會副會長胡戟等教授同樣指出:“如果以20世紀50年代和80年代為界,回顧人們對唐代社會生活的研究,大致可以發現有許多含糊混淆的問題,例如二三十年代進行的‘中國社會史大論戰’,實際上是把社會史等同于社會發展史、社會形態史。其后,一些學者則把‘社會史’研究理解為民間風俗史、民族生活史,還有學者將政治、經濟等制度統統納入社會史的范圍,內容非常廣泛。例如1936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黃現璠《唐代社會概略》,第一章為階級,第二章為風俗,第三章為借貸,第四章為交通。其中‘階級’介紹了賤民、娼妓、勞動者、貴族、坐食者等不同階層。‘風俗’介紹了跳舞、化妝、戲劇、體育、婚姻等風俗習慣,這些內容顯然是社會史的范圍。”[49]黃現璠“史眼向下”,以研究下層勞動階級為主要內容之一的社會生活史來與記述傳統帝王將相政治史的“史眼向上”舊史學徹底告別,因而受到史學界的首肯:《唐代社會概略》被公認為20世紀中國學術界問世的第一部關于唐代社會史研究的專著,成為當時“新史學”于社會生活和社會構造研究實踐課題的先聲之作,與陳寅恪稍后所著的《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同稱為唐史研究雙璧,充分體現出黃現璠為20世紀中國“新史學”實踐與建設所作出的卓越貢獻。他所開拓的“史眼向下”的中國下層勞動階級新課題研究,不僅走在了20世紀初中國社會史研究的最前列,而且參照法國“年鑒學派”第一代領袖呂西安·費弗爾(1878~1956)和馬克·布洛克(1886~1944)等人開創的“自下而上史學”(又稱“年鑒新史學”或“社會整體史”)研究的真正實踐成果而言,便可一目了然:黃現璠“史眼向下新史學”的研究實踐成果,同樣走在了20世紀世界社會史研究領域的前列。不僅如此,《唐代社會概略》對唐代社會制度的局部性新探索,曾給予了海內外治史者不同程度的啟發。中國藝術研究院項陽研究員明確指出:“如前所述,制度對音樂文化的生成與發展確實有著相當重要的影響,如果大家能夠認同這一點,就給我們的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新的思路。回顧中國音樂史的研究,這種方法為許多學者局部運用,日本學者岸邊成雄對唐代音樂史的研究是從制度進行考量的一個范例。從他的引文與參考書目中可以看出,黃現璠先生的《唐代社會概略》對社會制度的探討是其探究唐代音樂史的基礎,其研究方法,論點、論據給后學以相當的啟示。”[50]中國臺灣原佛光大學校長龔鵬程教授(兼北京大學、北師大客座教授)同樣指出:“三十年代黃現璠《唐代社會概略》首例〈階級〉一章,論賤民、娼妓、勞動、貴族、坐食(指僧侶)等階級。其后如此討論中國社會中之身分等級者極多……。”[51]同時,黃現璠師開拓的“唐代轉運使”新課題研究,同樣走在了“新史學”實踐與建設的前面。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生導師胡戟等教授說:現代“關于轉運使的研究較多,最早涉及這一問題的是黃現璠,他在《唐宋時代之轉運使及發運使》(《進展月刊》2:12,1933)一文中,對唐代的轉運使進行了初步研究,并討論了其與發運使的區別。”[52]
回顧始于20世紀20年代末的“社會史”研究以及“社會史大論戰”在建設和實踐“新史學”方面的成果脈絡,可以清楚地看到兩條主線,一為突破舊史學一貫“史眼向上”的舊傳統,二為“社會變遷”。當時部分史學家們雖然開始逐步轉向以民眾生活為主要內容之一的“社會史”研究,但“史眼向下”轉向“下層勞動階級”的“新史學”建設的“社會史”研究成果,始于黃現璠之論文著作,這從史料上斑斑可考。當時問世的一些講民族,談民史,話婚姻,言社會變動和制度的“社會史”研究論著,雖然大多可視為被社會史改造了的政治史、制度史、文化史、民俗史,然而歸根究底,還不能算是名符其實“史眼向下”的“狹義社會史”。一些史學家的觀念認識和實踐似乎“史眼向下”,而筆調依然不自覺地帶著一定程度“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何以黃現璠能做到新史學“史眼向下”的真正實踐與建設?關鍵是他來自下層勞動階級,原為地地道道一貧如洗的農民,以致在認識嬗變和觀念轉化的實踐過程中沒有多大阻力。當然,黃現璠于唐、元兩代取得的“社會史”開拓創新研究成果,無疑又與他從學時代時常和師友陶希圣教授相互討論切磋學問關系密切。正如陶希圣于《唐代社會概略》一書“序”中所言:“民國二十年,我在師范大學史學系講中國社會史,這時,常和我討論的一人就是本書編者黃現璠先生。從那年起,黃先生于讀書時,把唐代社會史輯錄下來。他從史學系畢業后,繼續在師大研究院用功,這種工作仍然不斷。”[53]由陶希圣“序”中所言可以再次看見:黃現璠深為唐代賤民和元代農民慘遭壓迫的處境深感同情而予以記述的契機,同樣非“主題先行”或“先入為主”的動機,而是他熟讀史籍后共感共鳴產生的深研動力使然。既便他出生貧農,感情上趨向于深受壓迫的下層勞動階級,但11年的史學專業訓練,使得他在敘述考證中依然能保持立場中立,嚴格遵守著“求實求真”原則,從而使得《唐代社會概略》一書具有了極高的學術價值——共感共相的歷史理解和意義以及主客兩元對立統一辯證關系的科學處理等等。至于黃現璠“史眼向下新史學”的一系列研究成果中所表現出來的研究者主體對研究對象客體的“了解之同情”、主客兩體融通合二為一所達到的至高歷史哲理以及他對歷史哲學和歷史科學辯證統一的深刻內在理解,已不屬本文論述主題(這一主題還包括黃現璠于20世紀“新史學”實踐與建設中對“經濟史”研究做出的貢獻),筆者將擇機另作專文探討,于此不贅。
1937年7月黃現璠留學日本期間發表的《中國發裝考略》(《經世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二期)以及同年底歸國后相繼發表的《我國禮節之形態與變遷》、《再論禮節之演變》、《我國坐俗古今之變》(一、二、三、四、五)、《日本人之坐法》(上、下)、《印度佛教坐俗之研究》(上、下)、《元代蒙古人之奇異婚姻》(上、下)、《元代服飾之奇異》(上、中、下)、《吸煙風俗傳播考》(一、二、三、四上下、五)、《飲酒禮俗與女招待的緣起》(上、下)、《飲茶風俗之起源及其傳播》(上、下)、《番薯傳來考》(上、下)、《男女鞋襪古今之變》、《我國服裝演變之研究》、《中國男女元服之研究》、《食器與食禮之研究》等大量論文,[54]皆為他對“社會史”內核的“社會生活史”方面的研究深化和“新史學”研究課題的推陳出新,這已為當今國內外學者允為定論。[55]這些論文同時還充分展示出了黃現璠深厚的“說文”和“考據”功力。從歷史觀、新式編纂法、研究課題到“史眼向下學”,黃現璠為20世紀新史學實踐與建設貢獻了他那份開拓創新的與眾不同創造,因而他完全有資格宣稱:“20世紀中國新史學的實踐與建設之路,不就是我輩勇于探索走出來的!”史學大師鄧之誠說過一句名言:“以材料供人者,世變而長存,以思想供人者,時移而改易。”[56]這句話一直被黃現璠視為“金科玉律”的學訓。同時又是他一生開拓創新研究成果價值的最高體現。所以,黃現璠著述中呈顯出“史料豐富”、“厚積薄發”、“言必有據”、“考證周詳”、“行文樸實”、“議論精簡”等方面的文風特點,顯然出自陳垣、鄧之誠治史的路數,充分體現出這一路專業史學大家與眾不同、卓爾不群的治史風格,絕非學界一些“讀書少又好發宏論”(陳垣語)、“看了幾本書就動筆作文”(鄧之誠語)、“草率行文,忙于推出,沽名釣譽,貽誤讀者”(黃現璠語)的文風所能比擬。
20世紀初期“社會史”研究形成的兩條主線,長期以來一直斷斷續續、或隱或顯地影響到50~80年代初的社會史研究。1979年黃現璠冒著政治風險勇闖“禁區”完成的《我國民族歷史沒有奴隸社會的探討》論文,即為他當年從事“社會史”研究的繼續,亦為改革開放新時期下主張“中國無奴隸社會說”的第一篇論文。“中國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的分期,亦即我們通常所說的中國古代史分期,是國內外史學界都很重視的一個問題。從1927年大革命失敗以后的中國社會史論戰算起,這個問題的討論已經有五十多年的歷史了,在這半個多世紀中,我們學術界還沒有任何一個問題像古代史分期問題那樣持久地吸引過那么多人的關注和研究。”[57]原青海師范大學校長張廣志教授明確指出:“‘文化大革命’十年,林彪、‘四人幫’打著毛澤東的旗號,把郭沫若的分期說定為一尊……總的說來,新時期古史分期的討論實不過建國后至文革前十七年那場討論的延續、延伸,在理論上和方法上,并無大的進展、突破,因此,在經歷了一段短暫的繁榮、熱鬧后,便漸漸沉寂下來。這種情況,再加上改革開放新時期的寬松學術環境,促使一部分學者決心從根子上重新認識、檢討中國古史分期問題,即中國歷史上到底存在不存在一個奴隸社會發展階段?如果它根本就不存在,還在那里爭論中國的奴隸社會與封建社會間的分期、斷限問題,豈不荒唐!新時期主張中國無奴隸社會發展階段說的學者有黃現璠、張廣志、胡鐘達、沈長云、晁福林等。”[58]足見黃現璠是改革開放新時期主張中國無奴隸社會發展階段說的第一人,不僅勇氣可嘉,學者風骨可敬,而且表明他的這篇論文學術價值極高,體現在它打破了建國后學術研究大多從屬“政治范式”一尊的格局,突破了人云亦云眾口一詞的“五種生產方式說”單一思維模式,開創了多元化思維的新紀元,當屬黃現璠為20世紀中國“新史學”建設和實踐道路上的“社會史”研究作出的又一重大新貢獻。一些學林人士將主張中國歷史“存在奴隸社會發展階段說”的學者歸為“有奴派”,將主張中國歷史“無奴隸社會說”的學者歸為“無奴派”。“有奴派”領袖自然非郭沫若莫屬,代表學者為范文瀾、剪伯贊、呂振羽、侯外廬等人(即馬列主義新史學“五名家”);而“無奴派”領袖公認為黃現璠,這已屬不刊之論,代表學者有張廣志、胡鐘達、沈長云、晁福林等人(即‘無奴派’五名家)。誠如西安理工大學人文學院王長坤教授和魯寬民、尹潔等學者于《中國古代社會性質問題研究綜述》一文中所言:“粉碎‘四人幫’后,特別是自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史學領域的研究氣氛非常活躍,中國古史分期的研究也出現了新的勢頭……‘中國未經奴隸社會論’又再度悄然興起。1979年,黃現璠教授發表了《我國民族歷史沒有奴隸社會的探討》一文。文中指出:‘我堅決主張我國歷史上沒有奴隸社會,漢族沒有,少數民族絕大多數也沒有。’‘歐洲的希臘、羅馬由氏族制社會變為奴隸制社會,就不是人類社會發展規律、世界通例,而是歷史特例。’文章發表后,得到張廣志、胡鐘達、沈長云等人的支持。而且擁護者越來越多,近年來發表的此類文章已近百篇……目前這一派(指無奴派——筆者按)正像趙光賢教授在《文史知識》1986年第五期撰文指出的那樣:現在又重新被人們所重視,擁護者好像越來越多,有一種漫燃的現象。相反‘中國奴隸社會論’和者不多,缺乏新意,受到否定者的有力挑戰。”[59]改革開放后新時期“無奴派”領袖黃現璠向“有奴派”領袖郭沫若發起的挑戰,雖然可以看作是30年代以“馬列史學派”領袖郭沫若與“食貨派”領袖陶希圣為代表進行的“社會史大論戰”的繼續,但兩者又有所不同,表現在:30年代的大論戰當時雖然帶有更多的意識形態色彩,但論爭雙方可以暢所欲言,幾乎沒有政治風險。而70年末黃現璠的挑戰雖然純屬學術觀點不同之爭,沒有意識形態背景,但當時卻冒著極大的政治受害風險。由此從一側面反映出林彪、“四人幫”一伙對學術界的長期干擾造成的極大恐怖和危害。
稍后,黃現璠與弟子黃偉誠教授合著推出的《中國歷史沒有奴隸社會》一書(廣西師范學院油印本,1981年10月),進而對“無奴論”進行了深入探索和全面論證。它是20世紀中國古史分期討論中主張“中國歷史沒有奴隸社會”的第一本專著,堪為“無奴派”領袖黃現璠的新史學在改革開放新時代下的確立。同時,黃現璠于論文和著作中主張的中國古史分期,即古代為原始共產社會;殷至戰國為領主封建社會,其中殷商為領主封建社會皺型,周代為領主封建社會典型,春秋戰國為領主封建社會解體;秦漢至鴉片戰爭為地主封建社會(其中分若干階段再說),同樣極富創見性。后來張廣志、李學功主張的夏、商、西周至春秋為“村社封建制社會”,戰國后轉為“地主租佃制封制社會”;晁福林主張的夏商兩代為“氏族封建制社會”,西周為“宗法封建制社會”,東周后為“地主封建制社會”等等,無一不是受到黃現璠對中國古史分期問題意識的啟發而對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作出的新探索。
黃現璠所撰《我國民族歷史沒有奴隸社會的探討》長篇論文,據他自言:從構思到發表斷斷續續費時近40年。他最初與師友陶希圣教授觀點一致,主張“中國無奴隸社會說”,后來陶希圣教授改變了觀點,又主張中國“存在奴隸社會發展階段說”,他亦受影響。特別是他到日本留學后,常訪當時滯日學者郭沫若先生,受郭氏影響,他長期持有中國“存在奴隸社會發展階段說”,只是因為思考尚未成熟,研究尚未透徹,無意草率撰文公表,參與“社會史大論戰”。1949年12月,他兼任廣西大學中文系主任,兼講《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一段時期,通過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深入研究,始對當時馬列史學派領袖郭沫若一貫主張的中國“存在奴隸社會發展階段說”產生了疑問,自己原來的認識和觀點開始了動搖。基于治史“貴在求真”的原則,1954年9月他到北京出席全國人大一屆一次會議時,便帶著疑問拜訪了郭沫若先生,試圖進行探討,見面后郭氏對他說:“璠弟,我送您一本新版自著《奴隸制時代》(人民出版社,1954年4月第1版),回去仔細讀讀,我的主張過去無人駁倒,今后更無人能駁倒。”黃現璠回桂后不看則罷,仔細讀來更是疑問重重,閱后第一想法即是重操舊業,精研馬列,進行挑戰。繼而托思于文,邊學邊寫,最終便有了《我國民族歷史沒有奴隸社會的探討》一文。1978年夏,舊友費孝通教授和同鄉吳西將軍同時到桂專程分別至黃現璠自宅探望時,他將這篇學術論文交與他們,托他們回京后能推薦給京城的學術期刊發表。同時,他還寄給全國多家學術期刊,結果無一家學術雜志敢于刊登,甚至連他所在學院的學術刊物主編讀后亦直言“寫道很好但不敢發表”(翌年2月經本學院副院長覃宏裕力排眾議甘愿承擔責任力薦給本院學術刊物方得以揭刊)。為此,他還引來一些教條主義“偽學者”的冷嘲熱諷和謾罵。黃現璠當時憤而說道:“當今之世,學術上的‘凡是派’尚受政治上的‘凡是派’影響,所謂‘雙百方針’,不過是一句口頭禪。發現問題不予指出,人云亦云,眾口一詞一調,以他人之見為己之見,什么都“自古以來”,張口“五種生產方式論”,閉口“五種社會形態說”;動筆“馬列導師語”,落筆“政治領袖說”,作為學者,哪您還研究什么?”60可見學術自由與求真信念,始終是砥礪黃現璠近40年持續不斷深入思考、探索和研究“中國歷史沒有奴隸社會”的動力所在。
1980年黃現璠完成的《中國生活學——古代食衣住行研究》(初稿三卷),同樣是20世紀中國“社會史”研究的繼續。但已不再是20世紀80年代前的“新史學”的實踐與建設繼續,而是改革開放新時期下“黃現璠新史學”或黃現璠首倡的“中國生活學”新學問的確立。由于此初稿三卷內容十分豐富和龐大,涉及的學科面廣,稿中于理論上和內容上對中國生活學三分野之一的中國古代生活史探索深邃而又悠久,屬黃現璠一生治史的最高結晶,因而絕非一篇萬言評論文章可以概述,筆者于此只得忍痛割愛。
四、結 語
綜上所言,我們可以看到:黃現璠的從學和治學時代,正是中國從社會制度到學術文化都在不斷發生著劇變的時代。在這樣一個翻天覆地變化著的大時代里,他有幸深深呼吸到了學術變化的時代清新氣息,進而憑借20世紀“西學東漸”和“唯物主義史學”襲來的史學拍岸新潮,得以領風氣之先。倘若他只是墨守舊學術陳規,用舊史學方法默默從事自己的研究,那么,即便他以后取得輝煌的成果,最大程度不過成為“名師高足”,終究難以自成一家,成為當今世所公認的“宗師級”名史家或歷史事實可證的“領袖級”史學家。觀念進化、勇于開拓、經世致用、信仰自由、秉筆直書、極重躬行,堪為“黃現璠實踐史學”的六大法寶,亦是他為20世紀史學界提供的一份可資發揚光大的豐碩遺產。一位當代歷史學者曾說:“史學,是史家心靈的歷史,是他靈魂躍動的軌跡,是燃燒自己的生命之火,是鳴奏自己的心弦之歌……一個真正的歷史學家的著作,應是他在人生旅途中拋灑出的一串串真摯的心淚。淚珠融進了別人的歷史,也融進了史家自己的歷史。”[61]這段話無疑是黃現璠治史一生的最佳真實寫照。從黃現璠從事中國歷史和壯族歷史文化研究所走過的艱苦漫長曲折路程和為之付出的沉重人生代價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始終都是在用他那心淚積淀的民族思想和血淚般的人生歷程去譜寫著中華民族歷史,以致他的論著既不乏深知灼見,開拓創新價值斐然,又能深深地觸及人的心魂。他的那種人格文格融于一體,情血靈魂灌注筆端,學以致用,文以載道,言行一致,力尚躬行的道德與實踐操守,實非學界一些唯我獨尊、圓滑世故、左右逢源的“大學者”的所作所為所能比擬。
“為學貴自辟”,這是“黃現璠史學”能為20世紀中國“新史學”實踐與建設作出較大貢獻的的重要條件,亦為“黃現璠史學”所體現出的最大特點。原廣西壯族自治區人大常委會主任黃榮為黃現璠遺稿《韋拔群評傳》所作“代序”中的一段話即從一側面說明了這一點,現爰引如下,以殿斯篇:
“我與黃現璠教授相識于20世紀50年代中期。當時,我倆同為第一屆全國人大代表和廣西省人民委員會委員,開會時經常見面。加之,我倆同為壯人,見面說起壯話來雙方都有一見如故之感,因而我對黃現璠教授還是有所了解的。1937年夏,黃現璠教授從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研究院畢業回國后,長期在高等院校從事史學教學工作,同時致力于學術研究,成果斐然,創造過眾多第一。他是壯族史上第一位大學教授和世所公認的壯學宗師。中國學術界近年來的研究成果表明:黃現璠教授于20世紀撰述發表的研究成果,大多具有開拓意義和創新價值。他于1932年與同窗編著的近百萬字《中國通史綱要》上、中、下冊(北平文化學社初版),被公認為20世紀中國學界問世的中國通史先聲之作;1936年他撰著的《唐代社會概略》(商務印書館初版、再版),被公認為20世紀中國學界問世的第一部關于唐代社會史研究的專著;同年他撰著的《宋代太學生救國運動》(商務印書館初版,臺灣文星書店第一版、再版),被公認為20世紀中國學界問世的第一部關于中國學生運動史研究的專著;他在20世紀40年代相繼發表的大量關于中國社會生活史的研究論文,被公認為20世紀中國社會生活史研究早期階段的代表作;1957年他撰著的《廣西壯族簡史》(廣西人民出版社初版),被公認為中華民族史上第一部全面系統介紹壯族歷史文化的簡編通史;1983年他撰述的遺著《儂智高》(廣西人民出版社初版),被公認為中華民族史上第一部全面系統正面研究和評價民族英雄儂智高的專著;1988年他與門生合著的遺作《壯族通史》(廣西民族出版社初版),被公認為中華民族史上第一部全面系統研究壯族歷史文化的通史。至于這本即將出版的《韋拔群評傳》所具有的開拓創新價值,更是有目共睹。從中國先秦史、中古史、近代史至到現代史,黃現璠教授皆有專著和大量論文問世,一部名符其實的‘中國通史’不但讓黃現璠教授從頭到尾研究透徹,寫來得心應手,而且所作大多具有極高的開拓意義和創新價值。學術研究以‘理論建構’和‘開拓創新’最富有價值,這已成為學界共識。所以,學林名賢將黃現璠教授譽為‘桂海學術泰斗’、‘學者中的學者’,確屬實至名歸。”[62]
注:本文撰述過程中得到黃現璠之子、留日歸國學者甘文杰先生的大力支持,他為筆者提供了黃現璠生前遺存的不少珍貴文稿史料,特此深表誠摯謝意!)
注 釋:
①黃現璠著:《古書解讀初探——黃現璠學術論文選》“韋純束序一”,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
②參見黃現璠撰:《中國生活學——古代食衣住行研究》(初稿三卷)自序,1980年10月18日。
③參見《世界人名錄》(東洋篇),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編印,1996年新版;《日本人名事典》,日本講談社,1998年2月10日新版。
④同注2。
⑤梁啟超:《中國之舊史學》、《史學之界說》,載劉夢溪主編《中國現代學術精典·梁啟超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8月第1版。
⑥黃現璠:《最近三十年中等學校中國歷史教科書之調查及批評》,載《師大月刊》第五期,1933年7月。
⑦同上。
⑧參見《第一次中國教育年鑒》,教育部編,1934年5月初版;熊月之:《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第597~602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版;胡逢祥:《20世紀初日本近代史學在中國的傳播和影響》,載《學術月刊》,1984年第9期。
⑨同注6。
⑩同注6。
[11]參見黃現璠著:《古書解讀初探——黃現璠學術論文選》“手跡一”,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
[12]同注6。
[13]參見胡戟、張弓等主編:《二十世紀唐研究》第40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
[14]參見北京圖書館編:《民國時期總書目1911~1949年》“歷史·傳記·考古·地理”上冊第75~77頁,書目文獻出版社,1994年8月第1版。
[15]筆者于此采用胡戟、張弓等主編《二十世紀唐研究》第40頁所列表中的按完成時間序列標準。參見胡戟、張弓等主編:《二十世紀唐研究》第40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
[16]黃現璠等著:《中國通史綱要》上冊“鄧之誠序”,北平文化學社,1932年9月初版。
[17]黃現璠著:《唐代社會概略》“陶希圣序”,商務印書館,1937年2月再版。
[18]同注2。
[19]參見桂林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桂林之最》第90頁,漓江出版社,2001年7月第1版。
[20]黃現璠等著:《壯族通史》“覃應機序”,廣西民族出版社,1988年11月第1版。
[21]《民族文獻提要1949~1989》第627頁,云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4月第1版。
[22]沈豐明著:《歷史文化名人在桂林·畫集》第147頁,新世紀出版社,2005年4月第1版。
[23]《壯族醫學史》第九章第二節,廣西科學技術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版。
[24]塚田誠之:《新中國成立前后有關壯族論著的比較研究》,載《廣西民族研究》2005年第三期。
[25]參見黃現璠著:《古書解讀初探——黃現璠學術論文選》“羅章龍唁電墨跡”、“塚田誠之序二”、“馬克·本德爾序三”,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
[26]同注2。
[27]趙世瑜、鄧慶平:《二十世紀中國社會史研究的回顧與思考》,《歷史研究》2001年第6期。
[28]常建華:《20世紀中國社會史研究》,載周積明、宋德金主編《中國社會史論》第154頁,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
[29]同注27。
[30]陳鋒:黃寬重著《南宋地方武力——地方軍與民間自衛武力的探討》評介。
[31]程兆奇:《陳東與靖康學潮》,載日本《中國研究》1998年5月號;《史林》2000年第二期。
[32]參見黃現璠:《東北之歷史考察》,載《進展月刊》第一卷第八期,1932年11月。
[33]同注6。
[34]有高巖著,黃現璠譯:《元代農民之生活》,北平蓓蕾學社,1934年1月初版。
[35]《陳垣來往書信集》給方豪函,第30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36]鄧之誠:《宋代太學生救國運動》序,商務印書館,1936年10月初版。
[37]黃現璠著:《宋代太學生救國運動》第1頁,商務印書館,1936年10月初版。
[38]同上第8頁。
[39]黃現璠:《宋代太學生之政治運動》,《師大月刊》第二十一期,1935年9月。
[40]同注36。
[41]參見張書學:《論抗戰時期中國史學思潮的轉變》,載《山東大學學報》,1995年第5期。
[42]黃現璠著:《古書解讀初探——黃現璠學術論文選》第241、243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
[43]參見黃現璠、鄧瑞合著:《漢族的形成》油印本,廣西師范學院,1976年12月。
[44]黃現璠、鄧瑞合撰:《內蒙古自秦漢以來就是我國的領土》,《廣西師范學院學報》第二期,1981年2月。
[45]參見鄧瑞:《緬懷黃老的恩情》,載《黃現璠教授誕辰百年紀念文集》第35頁,廣西師范大學編印,1999年11月。
[46]魯浜遜:《新史學》第33頁,齊思和等譯,商務印書館,1964年6月第1版。
[47]黃現璠撰:《中國殷代社會史》(初稿)自序,1950年4月。
[48]張國剛:《二十世紀隋唐五代史研究的回顧與展望》,《歷史研究》2001年2期。
[49]胡戟、張弓等主編:《二十世紀唐研究》第787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
[50]項陽:《論制度與傳統音樂文化的關系--兼論中國古代音樂史的研究》(三),載《音樂研究》第18~29頁,2004年第1期。
[51]龔鵬程:《中國傳統社會中的文人階層》,載臺灣《淡江人文社會學刊50周年校慶特刊》第271~307頁,2000年10月。
[52]同注49第97頁。
[53]同注17。
[54]見1941年《掃蕩報》“文史地周刊”版;《國立中山師范季刊》第1卷第1、2期,1943年1、4月;《古書解讀初探——黃現璠學術論文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
[55]參見徐吉軍、姚偉鈞:《二十世紀中國飲食史研究概述》;塚田誠之:《新中國成立前后有關壯族論著的比較研究》注釋,載《廣西民族研究》2005年第三期。
[56]同注6。
[57]《中國古代史分期討論五十年》前言,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
[58]張廣志:《中國古史分期討論七十年》,載《文史知識》2005年第10期。
[59]王長坤、魯寬民、尹潔:《中國古代社會性質問題研究綜述》,載《唐都學刊》第21卷第3期,2005年5月。
[60]參見黃現璠撰:《中國生活學——古代食衣住行研究》(初稿三卷)自序,1980年10月18日。
[61]彭衛著:《穿越歷史的叢林——史學論》第13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4月第1版。
[62]黃現璠撰:《韋拔群評傳》(初稿三卷)“黃榮代序”,2006年10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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