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找妥了對象,還是城里的非農(nóng)業(yè)人口,這是誰都沒想到的。
五叔不好找對象,并不是五叔有多么差,相反五叔長得有模有樣,不呆不傻,身體健康。五叔不好找對象,因為兄弟多,家里窮,父親去逝得早,母親又有哮喘病,整天拉風(fēng)箱似的呼嚕呼嚕喘,找對象的幾個不利條件,幾乎讓他家全占了。因此。兄弟六個,只有老二娶了個山里的女人,其他兄弟五個都到了或超過了結(jié)婚年齡,卻都打著光棍。五叔的母親,也就是我的二奶奶,看著直條條的五個漢子,急得爬樹上墻,顛著一雙小腳,天天往媒婆家跑。媒婆也往他們家領(lǐng)來過幾個姑娘,總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沒有愿意的。時間一長,媒婆也就灰了心。五叔一家就更灰心,日子過得油鹽沒味,無精打采。
就在這幾近絕望的時候,喜從天降,有人來說媒。
媒人是張玉明。張玉明不是那種靠說媒吃飯的人。之前,從沒聽說過他給誰家說過媒。張玉明在鐵路上工作,是四、五十塊錢一個月的大工人,“大皮鞋沙沙叫,坐火車不要票”,老婆是村里最漂亮的民辦教師,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叫一村人羨慕得死去活來。他根本不稀罕說媒的那點好處,也沒興趣。他說媒是受人之托。有一個同事的女兒到了婚嫁的年齡,由于這個同事只這一個女兒,沒有兒子,就不想把女兒嫁出去,而是想招個上門女婿,以防老了眼前好有人照顧。同事許諾說,女婿上了門,可以接他的班,成為鐵路工人。張玉明覺得條件不錯,想來想去,就想到了五叔兄弟們。
因為做上門女婿,要改名換姓。給人家當(dāng)兒子,是件不光彩的事情,但凡能找上女人的人家,都不走這一步。這是個婚姻性質(zhì)的問題。張玉明考慮到這一層,到五叔家說媒時,目標(biāo)就很不明確。兄弟五個,誰愿意,就介紹誰,都不愿意就拉倒。反正他不圖麩子不圖面,純粹是為了成人之美。
張玉明是晚上去五叔家的,五叔兄弟五個和二奶奶都在。他把大致情況介紹了一下,對二奶奶說:嫂子,我覺得你家孩子多,不知你舍不舍得讓出一個去?二奶奶一臉欣喜,忙說:舍得舍得,在農(nóng)業(yè)社吃苦受罪,到城里去當(dāng)工人享清福,怎么不舍得!俺這五個孩子隨你挑!張玉明笑了,說:還不知幾個侄子怎么想呢?二奶奶對兄弟幾個說:都給你叔遞個話。五叔兄弟幾個都說同意。說罌,都定定地望著張玉明,目光里充滿了渴望和懇求。張玉明看了看兄弟五個,覺得各有千秋,但又都差不多,就有些猶豫,對二奶奶說:還是你說吧,我看兄弟幾個都不錯。二奶奶愣了一下,說:俺不知道人家女方的要求,還是你挑。張玉明堅持說;你說。二奶奶不好再推辭,就說:俺這五個兒子隨人家挑吧,挑中哪個是哪個。
相親是女方的母親來的,她看中,才能和女兒見面。有點像比賽當(dāng)中的初選。兄弟幾個有的倒茶,有的敬煙,大獻殷勤,變著法兒表現(xiàn)自己。五叔也想表現(xiàn)自己,可那時的五叔覺得自己已沒有表現(xiàn)的資格和必要,一切都已晚了。五叔只是禮節(jié)性地和女方的母親打了個招呼,憤懣地看著其他幾個兄弟小丑一樣的表演,心理痛苦得像被即將宰殺的豬,嗷嗷叫個不停。然而,女方的母親偏偏就看中了五叔。她看中了五叔的一表人才,還看中了五叔的樸素大方。她進門第一眼就看中了五叔。她只對其他兄弟進行了簡單的對話,重點對五叔進行觀察、詢問。她覺得五叔才是要為女兒物色的一塊璞玉。于是,她毫不猶豫地對二奶奶說,嫂子啊,如果您要舍得的話,就是您家老五吧。
二奶奶的臉笑成一張核桃皮,頭點得像雞啄米。其他幾個兄弟面面相覷,臉一下子長了半尺。
不幾天,五叔和女方見面。當(dāng)然是在女方家。女方叫孫曉紅,中等個子,圓圓的臉龐,皮膚有點黑,不俊也不丑,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在身后晃來晃去,像個農(nóng)村姑娘,與五叔的想像有點距離。見面之前,五叔曾把孫曉紅想像成冰清玉潔的白雪公主,擔(dān)心他這個土得掉渣的鄉(xiāng)下人,會與她有很大的差距。見了面,五叔發(fā)現(xiàn)差距并不大,懸著的一顆心踏實了許多。孫曉紅對五叔似乎也挺滿意,眉眼含笑,溫言軟語,沒有一點城里人的高傲,讓五叔覺得一點都不拘謹、壓抑。他們客套了幾句話,就像老朋友、老熟人似的聊了起來,說說笑笑,興趣盎然。若不是孫曉紅的父母插進來,說要留五叔吃午飯,不知要聊到猴年馬月呢。
臨近結(jié)婚的時候,孫曉紅到五叔家來了一趟。不是來相看五叔的家庭,也不是被這個家庭相看,只是禮節(jié)性的來一趟。大家認識一下,僅此而已。但五叔一家還是鄭重其事,不敢怠慢,把家里旮旮旯旯的衛(wèi)生仔細打掃—遍,請來村里手藝最好的二廚子,做了一桌子豐盛的菜,找了四個長得漂亮而又能說會道的姑娘做陪。把孫曉紅狠狠招待了一頓。吃飯的時候,引來一撥一撥“串門”的,都忍不住好奇,想看看孫曉紅這位城里人。二奶奶就不停地散發(fā)喜煙喜糖。那天,二奶奶顯得格外大方。她家小院里趕集似的人來人往,喜氣洋洋,一片歡聲笑語。
那天,李家偉也來了,李家偉是村革委會主任。他來的時候,孫曉紅已經(jīng)走了。他不是為了來看孫曉紅這位城里人的,他已見過孫曉紅了。早飯后,他去公社開會,剛到村口,正好看見五叔領(lǐng)著孫曉紅往村里走,五叔給他打招呼,他看了孫曉紅兩眼。那天,公社恰好開了一個“移風(fēng)易俗樹新風(fēng)”方面的會,使他受到啟發(fā),聯(lián)想到五叔,便想利用五叔的婚事做文章、樹典型。李家偉頭腦靈活。很會緊跟形勢、當(dāng)?shù)湫汀N覀兇迥菚r就是公社和縣里兩級“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典型。李家偉想為村里再掙個“移風(fēng)易俗樹新風(fēng)”的典型。李家偉的想法是;把五叔的婚事,按照當(dāng)時的形勢要求,進行大力宣傳、炒作,然后,按照閨女出嫁的方式,把五叔嫁出去,來個嫁男!既然提倡男女平等,那就既能嫁女,也能嫁男。雖然那時也有倒插門的,但都沒能體現(xiàn)出一個“嫁”字來。李家偉要讓五叔的婚事,把這個“嫁”字體現(xiàn)出來。只要體現(xiàn)出這個“嫁”字,那就有新意,有創(chuàng)意,就是第一個。第一個是什么?就是典型。
李家偉把自己的想法說完,讓二奶奶表態(tài)。二奶奶有些為難,吭哧了半天,說,這事得小五做主。二奶奶把皮球踢給了五叔,李家偉的目光也就隨之轉(zhuǎn)向五叔。五叔憋了一下,說,俺不同意。李家偉問為什么,五叔就說,和孫曉紅結(jié)婚再好,終究還是倒插門,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不宜張揚,也不想出這個風(fēng)頭。李家偉馬上糾正說,這不叫出風(fēng)頭,叫帶頭。你要帶頭改變舊的婚姻觀念,然后用你的實際行動去帶動大家。五叔說,我?guī)硬涣恕@罴覀フf,你只要按我說的去做,就能起到帶動作用。五叔干脆說,我不想這樣做!李家偉說,這可是村革委會的意見。五叔說,誰的意見我也不干。李家偉說,最好你再想想。五叔梗著脖子說,不用想,我不干。李家偉的臉色有些難看,沉聲說,你不要以為馬上要到城里去了,可以不尿村里這一壺了,可你別忘了,你現(xiàn)在還沒離開呢!
好好想想吧。
李家偉在村里向來說一不二,還從來沒有誰敢像五叔這樣不給他面子。看著李家偉氣咻咻走了。二奶奶埋怨五叔說,不該得罪他。五叔梗著脖子說。得罪他怎么了。二奶奶說,縣官不如現(xiàn)管,你的戶口不還攥在他手里么,到時他不給你辦戶口,看你怎么辦?
這是五叔的軟肋。五叔啞了,梗著的脖子耷拉下來。
夜里,五叔輾轉(zhuǎn)反側(cè),幾乎沒睡。天一亮,五叔就去李家偉家里。李家偉還沒起床。李家偉磨磨蹭蹭穿好衣服,涮了牙,洗了臉,點上一根煙,才說,老五,有事啊?五叔紅著臉說,昨天你說的那事,我想了一夜,還是按你說的辦吧。李家偉卻裝糊涂說,昨天我說什么事了?五叔的臉更紅了,說,我結(jié)婚的事。李家偉這才笑了,說,想通了?五叔嗯了一聲。李家偉說了聲好,又問,離結(jié)婚還有多少天?五叔說,不到二十天了。李家偉就說,你回家等著吧,宣傳材料寫好,我去找你。
隔了一天,李家偉把一份材料送給五叔,說抓緊時間背會、背熟。五叔看看寫得密密麻麻的四五頁紙,有些發(fā)怵,說,還要背啊?李家偉肯定地說,要背,不但要背,還要背得滾瓜爛熟!五叔又說,能不能減少一點,太長了。李家偉說,不能減,一個字也不能減!你知道這是誰寫的稿子嗎?這是咱公社的筆桿子寫的,又是書記親自改定的,所以一個字也不能減!五叔還想說什么,李家偉搶在他前面說,三天的時間,你必須背會。可不能誤了事。對了,從明天起,你不要出工了,我給你們隊長說了,這些天給你記工分。
五叔背那個材料費了很大的勁。五叔上學(xué)時,就不喜歡背課文,每當(dāng)老師要求背誦,他就頭疼,而老師往往還偏讓他背,背不出來,老師就給他“疙瘩梨”吃。老師的指關(guān)節(jié)硬得像石頭,把他的頭敲得“邦啷”響,疼得五叔呲牙咧嘴。所以五叔熬到小學(xué)畢業(yè),就再也不肯上學(xué)了。五叔對那個材料更不感興趣,他覺得里邊有些話說得太過分了,讓人說不出口,可五叔想這關(guān)系到他的婚姻大事,就硬著頭皮背。五叔-—會兒坐著,一會兒躺著,咕咕嚕嚕,像個念經(jīng)的和尚,將那個材料背得滾瓜爛熟。可等走到臺上去講的時候,卻又忘得一干二凈,一個字也想不起來了。那天,李家偉讓社員提前半天收工,集合到大隊院子里,去聽五叔做“移風(fēng)易俗更新婚姻觀念”的介紹。五叔在嘩啦啦的掌聲中,面對臺下黑鴉鴉的一大片人,腦子一片空白,原先背熟的那些話,一下子都跑得無影無蹤,任五叔怎么想,死勁地去想,卻一句也想不起來,偌大的院子里一下子靜下來,靜得只有人們的喘氣聲。五叔的汗,刷一下子就出來了。幸好李家偉及時走過來,把材料遞給五叔說,念吧。五叔才翻開念了起來。
五叔念完,公社里一個干部又講了一會兒,開始演戲。戲是公社宣傳隊演的,一出是《三世仇》,一出叫《女娶男》。《三世仇》大家都看過,《女娶男》是公社宣傳隊新編的,根據(jù)五叔的事編的。但是戲里的五叔是自由戀愛,主動提出到女方做上門女婿。用戲里的話說,是自愿去當(dāng)“男媳婦”的。戲里的五叔文化水平也高,講話一套一套的。人們一會兒看戲里的五叔,一會兒看現(xiàn)實中的五叔,做著各種各樣的比較和議論。五叔羞得把頭幾乎低到了褲襠里。
第二天,五叔上街的時候,一群正在玩耍的孩子對他喊。男媳婦,男媳婦!五叔有些惱怒,就做出要打他們的樣子,孩子們“哄”一下子跑開了。可一轉(zhuǎn)身,那群孩子又跟在他腚后喊起來。五叔再哄,他們再跑、再喊,那是一群七歲八歲狗都嫌的孩子,他們總是若即若離地跟在五叔身后,一遍一遍地喊著:男媳婦,男媳婦!那樣子,比吃爆米花都香,比吃糖疙瘩還甜。喊得一村人都聽見了。
公社宣傳隊到各村巡回演出,五叔就被安排隨著演講。五叔的婚事也就被一村一村的人知道,“男媳婦”的綽號也就在一村一村里喊來喊去。
五叔難受極了,一是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傷害,讓他沒臉做人,二是怕傳到孫曉紅的耳朵里,影響了他們的婚姻大事。除了難過和擔(dān)心,五叔沒辦法,一點辦法也沒有。那些日子,五叔急切地盼望著時間過得快點,再快點!趕快過去這幾天!
五叔終于熬到了結(jié)婚那一天。
五叔結(jié)婚,一切都是按閨女出嫁的方式操辦。嫁妝是村里置辦的,除了牙刷牙膏洗臉盆,鋼筆墨水記錄本等生活學(xué)習(xí)用品之外,有兩本紅寶書,一口當(dāng)時非常時髦的柳條箱,還有一輛自行車。自行車是“永久”牌的,是李家偉找了公社書記,公社書記又跑到縣城才搞到的一張自行車票,本來,李家偉打算讓五叔騎著這輛自行車出嫁,可等從縣里請的西洋樂隊來到的時候,發(fā)現(xiàn)村里人都圍著看那些稀奇古怪的洋玩藝,沒人再去注意五叔了,李家偉擔(dān)心這樣會沖淡主題,就臨時決定讓五叔騎著村里那匹馬出嫁。村里被評為“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典型時。縣里獎勵了一匹部隊退役的馬,一直作為榮譽喂養(yǎng)著。五叔披紅戴花,騎在高高的馬背上,像古代中了狀元似的,自然會吸引人們的眼球,突出主題。
可是,當(dāng)鼓樂喧天的送親隊伍剛走沒幾步,出了麻煩;不知哪個頑皮孩子,把一個點燃的炮仗扔到了五叔頭上,隨著一聲爆響,五叔從馬背上一頭栽下來,把頭摔了一個血窟窿。五叔看到血,眼淚跟著嘩嘩流下來,說,這婚,我不結(jié)了。捂著頭就往家里走。
李家偉慌了,一邊派人去叫村里的赤腳醫(yī)生,一邊跟著五叔進了家,看著五叔吧嗒吧嗒掉眼淚,恨恨地說,等我查出是誰家的熊孩子,我開他家三天的批斗會。
赤腳醫(yī)生來了,要給五叔包扎,可五叔捂著頭不讓。李家偉看出五叔的心思,問赤腳醫(yī)生不包行嗎?赤腳醫(yī)生說不行,口子太大了,止不住血。
這時,涌進來很多看熱鬧的人,嘰嘰喳喳說什么的都有,李家偉著急地對五叔說,你老捂著不讓包,今天的婚你不結(jié)了?
五叔拖著哭腔說,血頭血臉的,這婚還怎么結(jié)呢。
李家偉看著五叔捂著頭的那只手,說,你只摔破了頭頂,沒有傷到臉。
五叔說,那也不能頂塊白紗布結(jié)婚。
李家偉說,戴頂帽子不就行了嗎!
五叔覺得也只有這樣了,就把那只手松開,把頭伸給了赤腳醫(yī)生。
包扎好,又洗凈臉上的血跡,找了頂帽子戴上。帽子是黃軍帽,正是當(dāng)時流行的,可不知為什么,誰看了都覺得別扭,具體怎么別扭,又都說不清,反正覺得別扭,但都把別扭擱在心里,誰也沒有說出口,所以五叔不知道,五叔只說不愿再騎那匹馬了。
李家偉也沒再堅持,讓人把村里的拖拉機開來。
由于鼓樂喧天,鬧得動靜特別大,加上送親的隊伍浩浩蕩蕩,一進城里就引來了很多看熱鬧的,人們先是驚奇這排場鋪排得大,接著就把目光和議論集中到了五叔的頭上。
哎呀,你看這五荒六月的天氣,新郎倌怎么還戴頂帽子?
是呀,怎么戴頂帽子呢?八成是個禿子吧?
你看他腦后的頭發(fā)一根一根的,不像個禿子啊!
不是禿子,你說他為什么戴帽子?
我怎么知道!
人們的議論,一聲一聲都傳進五叔耳朵里,也傳進了孫曉紅的耳朵里,舉行婚禮的時候。孫曉紅轉(zhuǎn)頭看了好幾次,也沒看明白五叔為什么戴了頂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