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金元之際以來,就不斷有人探索金國緣何而亡,可謂見仁見智,眾說紛紜。至少有天命天意說、“分別蕃漢”說、“金以儒亡”說、貞餚南遷說、漢化說等八九種之多。其中“金以儒亡”說與漢化說不僅與史實不符,而且在理論上有害。其余諸說,則多是極而言之,就某個具體事件或局部問題而論的。盡管它們分別在一定程度上促使金國逐漸走向衰亡,但其中任何一說,都不是構成金國覆亡的根本原因。金國覆亡是由多種原因造成的。一,物極必反,盛極而衰,這是事物發展的必然規律;二,章宗后期、特別是宣宗南渡后的軍政腐敗加速了金朝的衰亡,這是內因;三,對蒙古、南宋、西夏政策失誤,蒙宋聯盟形成,決定了金國的最后覆亡,這是外因。
關鍵詞:金朝;金亡原因;金以儒亡;女真漢化
中圖分類號:K246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7)01-0014-07
金王朝于1115年建立后,經過四五十年的鞏固與發展,至世宗、章宗時期,達到鼎盛階段,此后,由盛轉衰。公元1234年,終因不敵蒙宋軍的聯合進攻,金朝滅亡。自金末以來,就不斷有人探索金國覆亡原因,見仁見智,眾說紛紜。本文擬對前人諸說略做梳理和評議,以期得出較為合理的解釋。
一、金亡諸說評議
1天意、天命說金元之際的元好問(1190-1257)在他寫的喪亂詩中,有的述及他對金亡原因的思考。如,“塞外初捐宴賜金,當時南牧已餓餓。只知灞上真兒戲,誰謂神州已陸沉。”[1](卷8,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是說朝廷對北方來犯者毫無戒備,而金兵又缺乏戰斗力,導致金國敗亡。元好問有多處把金亡原因歸結為天意。如:“興亡誰識天公意,留著青城閱古今。”[1](卷8,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廢興屬之天,事豈盡乖違?”[1](卷2,《學東坡移居》)都是說國家興亡本由天定。天在中國古代哲學中是個十分復雜的概念,這里不作探討。元好問一生坎坷,對家亡國破有切膚之痛,立志以修史為己任,對金亡原因應有深刻的見解。然而,由于自幼接受傳統文化教育,有根深蒂固的忠君愛國觀念,也許囿于這種故君故國之思,所以在論及金亡原因時,把它歸結為天意。
后來,明人也有類似的看法,認為“國之興亡,天也,人力不與焉”。女真起自黑水,不數年,北滅遼,南蹙宋,西破夏,并至吳越荊揚,遂有天下三分之二。
“是豈金人之能哉,天方相之故也。”傳之子孫百余年,敵國已服,境內已寧,文恬武嬉,將驕卒惰,失去昔日的強盛。“天方相之,則舉天下莫能與之爭;天命去之,則合天下之師不能抗。”[2](卷7,《金主如蔡州》)明人雖無元好問的故君故國之思,也把解釋不清楚的國家興亡說成是天命。
2.“分別蕃漢”、非“盡行中國法”說稍晚于元好問的劉祁(1203-1250)在《辯亡》一文中集中表述了對金朝衰亡的分析。他認為,貞餚南渡后,宣宗“偏私族類,疏外漢人,其機密謀謨,雖漢相不得預……此所以啟天興之亡也。”又說:“大抵金國之政,雜遼宋非全用本國法,所以支持百年。然其分別蕃漢,且不變家政,不得士大夫心,此所以不能長久。向使大定后宣孝得位,盡行中國法,明昌、承安間復知保守整頓以防后患,南渡之后能內修政令,以恢復為志,則其國祚亦未必遽絕也。”[3](卷12)在他看來,女真與漢人的矛盾、對立及女真漢化不徹底是導致金國最終土崩瓦解的根源。其實,劉祁說的“分別蕃漢”之弊,是歷史上以少數民族為主體建立的王朝大都存在的問題,有的王朝確實亡于由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引發的農民起義,然而金朝不是。
至于說金國不能“盡行中國法”而導致亡國,更難成立。就遼金元清而論,女真、滿族的漢化程度遠遠高于契丹、蒙古,這是不爭的事實。劉祁還批評哀宗說:末帝(指哀宗)“雖外示寬宏以取名,而內實淫縱自肆”。又說哀宗“用術取人”,“?于用人,其將相止取從來貴戚”,因此一遇勁敵而亡國。[3](卷12)劉祁對哀宗的指責也嫌苛刻。金朝后期,頹勢已定,哀宗無力回天,元人修撰的《金史·哀宗紀》說,哀宗“圖存于亡,力盡乃斃,可哀矣”。還有清人論哀宗說:“古今人主無可以失天下之餛(愆)而不幸而失之者有三主焉,曰梁簡文帝,曰唐昭宗,曰金哀宗。”[4](卷15,《哀惱來山辭》)同樣表達了對哀宗的同情。
3.“金以儒亡”說《元史·張德輝傳》載,世祖忽必烈在潛邸,曾問張德輝:“或云,遼以釋廢,金以儒亡,有諸?”張德輝答:“遼事臣未周知,金季乃親睹,宰執中雖用一二儒臣,余皆武弁世爵,及論軍國大事,又不使預聞,大抵以儒進者三十之一,國之存亡,自有其責者,儒者何咎焉!”世祖然之。看來,金元之際社會上流傳“金以儒亡”一說,而金亡仕元的張德輝則持不同看法,并據理說服了忽必烈。
近來看到有文章批評張德輝是答非所問,認為“金以儒亡”的含義是指金朝因過分的漢化而喪失民族傳統,最終導致亡國,并非說金國亡于儒生之手。張德輝顯然誤解了“金以儒亡”的意思。盡管目前我們尚未找到當時和后來論者對這句話的詮釋,不過從“遼以釋廢,金以儒亡”的句式來看,是把遼金亡國的原因分別歸結為崇佛和尊儒,這里的儒就是指儒者、儒學、儒家思想,似不能理解成漢化。尊儒與漢化有聯系,卻不等同。張德輝反駁“金以儒亡”的說法不無道理。
4.成吉思汗伐金(1211)說《金史·承裕傳》載,衛紹王大安三年(1211),成吉思汗率兵南伐,與金軍戰于宣平的會河川,大敗金軍,入居庸關,金中都戒嚴,“識者謂金之亡于是役”。這是就一個具體戰役所引發的后果而論的。
5.“金以壞和議而亡”說清人趙翼在《金以壞和議而亡》一文中說,金朝末年,蒙古圍汴,哀宗遣使出質乞和,蒙古已退兵,而飛虎軍又擅殺北使唐慶等,“于是,蒙古之和議又絕而不可解矣,此皆不度時勢,恃虛氣以速滅亡也。金之先以和誤人,而后轉以不和自誤”。[5](卷28)因此,金以和議而亡。這也是一個具體事件,恐難說它是構成金亡的根本原因。
6.貞?南遷說清人李慈銘在《越縵堂讀書記》的《歸潛志》一目中,有兩處批評劉祁的金國因分別蕃漢而亡的說法,認為“國勢所趨,人習便安,即使得志,亦恐不能盡革其舊,故此不足為金人譏”。并說,“惟宣宗一敗之后,即遷汴都,為大失計耳”。又說,劉祁“辨金之亡,不咎宣宗輕棄燕都,而摭拾浮談,亦為非要”。[6](P984-985,《歸潛志》)李慈銘認為,金國因宣宗輕棄中都、南遷汴京而亡。
貞餚南遷確是金朝的一個重大轉折,金國從此一蹶不振。然而,宣宗在南遷后,倘若對內堅持撥亂反正,勵精圖治,選賢任能,整頓吏治,對外與南宋、西夏和好,或許不至于衰落得那么快。南遷后,吏治腐敗、文恬武嬉、茍且偷安、上下無恢復之謀等諸多弊端的存在,加速了金國走向覆亡之路。
7.哀帝用人不當說《元史·李冶傳》載,元世祖忽必烈在潛邸,曾問李冶(仁卿)說:“完顏合達及蒲瓦何如?”李冶答:“二人將略短少,任之不疑,此金所以亡也。”這兩個人,《金史》分別作完顏合達和移剌蒲阿,是金蒙三峰山之戰的金方主帥。三峰山之戰是蒙古滅金過程中一次決定性的戰役,蒙古軍在金國境內創造了以少勝多的奇跡。金軍在這次戰役中慘遭失敗,其精銳力量喪失殆盡,標志金國的覆亡已成定局,作為主帥的完顏合達和移剌蒲瓦有其不可推卸的責任。不過,一次戰役的勝負,往往是由多種因素決定的。當時蒙古正處于上升時期,而金朝已從鼎盛階段衰落下來。在這次戰役中,又遇到偶然因素,連降三天三夜大雪。對于這樣的天氣,蒙古軍比金軍更能適應一些,這就進一步加速了金軍的敗亡過程。接著,哀宗又急令金軍撤回汴京,兩帥只得遵旨北上,疲于奔命。而且這時蒙古軍已經做好準備,用伏兵夾擊,使金軍一敗涂地。完顏合達戰死,移剌蒲阿被俘,蒙古軍招降蒲阿,蒲阿說:“我金國大臣,惟當金國境內死耳。”不屈而死。[7](卷112,《移剌蒲阿傳》)
金元人對完顏合達和移剌蒲阿的評價并不壞。劉祁說,完顏合達“為人勇敢忠實,一時人望甚隆”。[3](卷6)《金史·完顏合達傳》載:“合達熟知敵情,習于行陣,且重義輕財,與下同甘苦,有俘獲即分給,遇敵則身先之而不避,眾亦樂為之用,其為人亦可知矣。”左丞相張行信稱贊說:“完顏合達今之良將也。”《金史·完顏合達移剌蒲阿傳》贊曰:“天朝(指蒙古)取道襄漢,懸軍深入,機權若神,又獲天助(指三天三夜大雪),用兵犯兵家之所忌,以建萬世之俊功,合達雖良將,何足以當之。蒲阿無謀,獨以一死無愧,猶足取焉耳。”《金史》修撰者對完顏合達和移剌蒲阿的評價是寬容而公平的。三峰山之戰注定了金國的敗局,然而當時金軍一方是否有比完顏合達更杰出的統帥,或者換了別的主帥就能避免失敗,都很難說。因此,李冶據此提出的哀宗用人不當說,也不盡妥當。
8.亡于鈔法說宋人吳潛說:“金人之斃,雖由于韃,亦以楮輕物貴增創皮幣。或一楮而為三緡,或一楮而為五緡,至于為十為百,然人終不以為重。其末也,百緡之楮止可易一面,而國斃矣”。《許國公奏議》卷1《應詔上封建條陳國家大體治道要務凡九事》,見李埏、林文勛《宋金楮幣史系年》,云南民族出版社1996年版,第323頁。是說金國之亡雖由于韃靼,但是金末的通貨膨脹也是導致覆亡的重要原因。近人鄧之也說,“宋金元皆亡于鈔法”,[8](卷4,P451)未作具體論述。書中摘錄了《金史·食貨志三》關于錢幣的史料,作為論據。他也是從金朝后期社會經濟中幣制紊亂、通貨膨脹的弊端所引起的惡果而言的。
9.漢化說這是一種比較流行的說法。以往關涉本文主題中之女真漢化研究,主要有姚從吾《金世宗對于中原漢化與女真舊俗的的態度》,《臺灣大學文史哲學報》第4期,1952年;姚從吾《女真漢化的分析》,《大陸雜志》6卷3期,1953年;陶晉生《金代初期女真人的漢化》,《臺灣大學文史哲學報》第17期,1968年;宋德金《正統觀與金代文化》,《歷史研究》第1期,1990年;宋德金《金代女真的漢化、封建化與漢族士人的歷史作用》,《宋遼金史論叢》第2輯,1991年;劉浦江《女真的漢化道路與大金帝國的覆亡》,《國學研究》第7卷,2000年,等等。清朝皇帝多持此說。清太宗說:“當熙宗及完顏亮時,盡廢太祖太宗舊制,盤樂無度。世宗即位,恐子孫效法漢人,諭以無忘祖法,練習騎射,后世一不遵守,以訖于亡。”[9](卷3,《太宗紀二》)清高宗(乾隆)《金章宗》詩云:“乃祖嘉習國語,為孫宜守舊物。服御漸染華風,疏忌那聞吁餜。付托卻喜柔弱,馴致金源道詘。惜哉大定規模,直使章宗衰訖。”詩末夾注云:“章宗即位以后,未嘗不知治體,然偏以典章文物為急,而詰戎肆武之道棄之如遺,遂盡變祖舊風,國勢日就孱弱。又因無子疏忌宗室,以衛紹王柔弱毀智能故□之,遽而傳住,不復為宗社計。漸至淪胥,金源之業蓋衰于章宗矣。”[10](卷49)乾隆皇帝將金國衰亡的根本原因歸咎于章宗時“漸染華風”,亦即漢化。近來有文章說,女真人的徹底漢化導致了大金帝國的覆亡,為漢化說作了進一步的論述。
二、金亡原因之我見
金元之際以來有關大金覆亡原因的諸說中,天意天命說、分別蕃漢說、金以儒亡說及漢化說等,是就宏觀而言的,其余則是就某一具體事件或戰役所引起的后果而論的,都有一定的道理。然而,這些說法、特別是金元人諸說的提出,大都與本人的經歷、立場、政治主張等有關,難免受到一定的制約。如,元好問囿于故君故國之思,從其詩文中反映出他對金亡原因的思考有局限性。劉祁祖父、父親世仕金朝,自己“平昔所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3](卷14)卻沒有中第,難免有懷才不遇之憾。李慈銘則稱他“以其不得位為恨”,[6](P984)所以劉祁批評金朝“分別蕃漢”和不能“盡行中國法”。
由于論者政見不同,往往會對同一事實得出相反的觀點。比如,金王朝共存在120年,它是短是長?劉祁為了說明金亡原因是未“盡行中國法”,“此所以不能長久”,[3](卷12)謂其短。而元初士人許衡為闡述行漢法的必要性,說:“考之前代,北方奄有中夏,必行漢法,可以長久。故后魏遼金歷年最多,其他不能實用漢法,皆亂亡相繼,史冊具載,昭昭可見也。”[11](卷13,《時務五事》)稱其長。金元之際距金亡時間不久,論者對其覆亡原因本應比較熟悉,但因受種種制約,其看法反倒不易做到全面、客觀。
及至清朝,距金亡已歷四五百年,統治者為了長治久安,總結歷史經驗教訓,對金亡原因的思考應該更趨理性。清太宗、高宗的金亡于漢化說,有其合理性,得到較他說更為廣泛的認同。于是,許多人便把金國衰亡的軌跡歸結為:儒學傳播——女真漢化——國勢孱弱——金國覆亡。如此,儒學便成了誤國、亡國的學說。顯然,這不僅與歷史實際不相符合,而且在理論上也十分有害。儒學不應是金國覆亡的根源。金源一代,由于儒學的傳播,學校的興起,科舉的實施,推動了社會的進步和發展。金世宗雖然極力主張毋忘舊風,保持女真風俗,而儒學卻在金國得到了較廣泛的傳播。大定、明昌間,金朝社會出現“文風振而人材輩出,治具張而紀綱不紊”,[12](卷58,《渾源劉氏世德碑銘》)以及“群臣守職,上下相安,家給人足,倉廩有余”[7](卷8,《世宗紀下》)的興旺局面。世宗的一系列舉措,大體上是遵循西漢以來的儒家治國之道。大定、明昌間鼎盛局面的出現,是同儒學在金國的傳播分不開的。
再就金朝后期的一個嚴重社會弊端——吏治而論,也否定了儒者、儒學誤國的說法。一個政權的吏治如何,關系到政道的興廢。大定初,張浩建議恢復皇統間選進士以充令史的措施。他說:“省庭天下儀表,如用胥吏,定行貨賂混淆,用進士也,清源也。且進士受賕,如良家女子犯奸也,胥吏公廉,如娼女守節也。”議者皆以為當。[3] (卷7)大定二十三年(1183),金世宗說:“女直進士可依漢兒進士補省令史。夫儒者操行清潔,非禮不行。以吏出身者,自幼為吏,習其貪墨,至于為官,習性不能遷改。政道興廢,實由此也。”[7](卷8,《世宗紀下》)由此可見,儒廉吏貪是當時君臣的共識。
貞餚南渡后,金朝政治腐敗,吏權大盛,“因循茍且,竟至亡國”。[3](卷7)而這一局面恰與排斥儒士有一定的關系。宣宗性格猜忌,獎用胥吏,任用以護衛出身的術虎高琪為相。術虎高琪本無勛望,每戰輒敗,反而不斷得到升遷。他“喜吏而惡儒”,[7](卷106,《術虎高琪傳》)與進士為仇。當時吏員升遷之快,遠勝進士,以至“士大夫家有子弟讀書,往往不終輒輟”。[3](卷7)術虎高琪“妒賢能,樹黨與,竊弄權威,自作威福”。被宣宗稱為是“壞天下者”。[7](卷106,術虎高琪傳)劉祁稱蒲察合住、王阿里、李渙等酷吏,是“胥吏中尤狡刻者”,“陷士大夫數十人”,“亦亡國之政也”。[3](卷7)元好問也曾指出金朝后期胥吏當權之弊,他說:“予行天下多矣,吏奸而漁,吏酷而屠,假尺寸之權餝民膏血以自腴者多矣。”[1](卷32,《壽陽縣學記》)可見獎用胥吏、排斥士大夫實為南遷后加速金國覆亡的一大弊政。
再談漢化與金國覆亡的關系。那種認為女真的漢化改變了他們質樸的民族傳統,養成懶惰奢靡的生活作風及徹底銷蝕了其傳統的尚武精神的說法,也值得商榷。金朝中期以后,女真懶惰奢靡作風的養成和尚武精神的銷蝕,是客觀存在。然而,這一存在是否即女真漢化的結果,或者說女真漢化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促成了這一客觀存在?尚待考察和探討。清人在論及金亡原因時即有人說,金章宗“婢寵擅朝,而金源氏衰矣,非習漢人風俗之過也……金源氏可謂負漢人之法度矣”。[13](卷4,《讀金史世宗本紀》)明確指出金國衰亡與漢化無關,是有道理的。
女真從“內地”遷往華北以后,由于生存環境的改變,生產力的提高,社會的發展,特別是世宗、章宗兩朝“治平日久,宇內小康”[7](卷12,《章宗紀四》)局面的出現,人們的觀念和生活方式必然發生變化。因為“人們的意識,隨著人們的生活條件、人們的社會關系、人們的社會存在的改變而變化”,[14](卷1,P270,《共產黨宣言》)這是一條根本的規律。不僅如此,人們處在同樣的或差不多同樣的經濟發展階段,他們的思想意識、道德觀念必然是或多或少地相互一致。因此,女真人的懶惰奢靡作風的形成和尚武精神的銷蝕,不能簡單地歸咎為漢化的結果。
海陵王、世宗、章宗朝,金國的政治文化重心在今北京、天津、河北、山西一帶。這里的民眾向有慷慨、勁勇、吃苦耐勞的性格。如《隋書·地理志中》載:“自古言勇俠者,皆推幽、并。”唐人韓愈說:“燕趙古稱多慷慨悲歌之士。”[15](卷7,《送董邵南序》)宋人蘇軾說:“幽燕之地自古號多雄杰。”[16][HT5”K](卷48,《斷策下》)又說:“勁勇沉靜……燕趙之俗也。”[15](卷156,《燕趙論》)《宣和乙巳奉使金國行程錄》載,南京(今北京)“人多技藝,民尚氣節,秀者則力學讀書,次則習騎射,耐勞苦。”[17](政宣上帙20)由此可見,懶惰、奢靡、怯懦并不是漢人性格的主流。一般來說,懶惰、奢靡、怯懦等品行,是已過上升時期統治階級的一個帶有普遍性的特點,而來自外部的影響,只是起了某些助動、催化的作用,所以無須把女真漢化的消極面看得那么重。至于對少數貴族、宗室、高官以外的階層來說,如何看待他們的所謂奢侈趨勢,也要仔細分析。當社會轉型時期,人們的觀念有時相對滯后。大定二十七年(1187),世宗說:“國初風俗淳儉,居家惟衣布衣,非大會宴客,未嘗輒烹羊豕。”[7](卷8,《世宗紀下》)其實,金初風俗淳儉,是與那時生產力低下相一致的。社會財富增加了,消費相應地發生某些變化,未必就是奢靡。
再就個案來說明女真奢靡之風與漢化關涉不大。貞餚南遷后,金國上層逐漸形成了一個由奉御、奉職之類的皇帝近侍構成的貪腐群體。“奉御、奉職皆少年不知書”,[7](卷16,《宣宗紀下》)屬于吏員。雖然他們的職位不高,卻深得皇帝委信,其地位反在士大夫之上。這個群體,“皆膏粱子弟,惟以妝飾體樣相夸,膏面鑷須,鞍馬、衣服鮮整,朝夕侍上,迎合諂媚。以逸樂導人主安其身,又沮壞正人招賄賂為不法。”他們多“以貴戚、世家、恩幸者居其職,士大夫不與焉”。[3](卷7)這是一個典型的女真貪腐群體。完顏白撒就是這個群體中的代表人物。白撒,奉御出身,“目不知書,奸黠有余”。[7](卷113,《完顏白撒傳》)他“以內族位將相,尤奢僭。嘗起第西城,如宮掖然,其中婢妾白數,皆衣縷金綺繡如宮人……然為將相無他材能,徒以儀體為事。”白撒從哀宗東征,方渡河督戰,就勸哀宗回奔睢陽,“眾以其誤國,歸罪請廢”。哀宗不得已,將其下獄,死于獄中。[3] (卷7)從完顏白撒和前面述及的術虎高琪之類的貪腐、怯懦、誤國行徑中,同樣看不出他們受儒學、漢化的影響,反而他們都是儒學、漢化的反對者。
以上就金元以來有關金國覆亡諸說作了簡要的梳理和評議,并著重對流行較廣并帶有全局性的“金以儒亡”說和漢化說作了辨析。至于成吉思汗伐金(1211)說、“金以壞和議而亡”說、貞餚南遷說、哀帝用人不當說等,多是極而言之,就某個事件或局部而論,它們都在一定程度上使金國一步步走向衰亡,但是都難說成是金國覆亡的根本原因。
那么,金國究竟緣何而亡?應該是由多種原因造成的。
首先,物極必反,盛極而衰,這是事物發展的必然規律。
唐朝詩人孟浩然有一句詩:“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是至理名言。人事也好,民族也好,政權也好,都會有興有廢,有盛有衰。女真始見于唐五代間,經過二百年的繁衍、生息、壯大,于1115年建立金王朝,并在10年間,一舉滅遼克宋。金國歷太祖、太宗、熙宗、海陵王、世宗、章宗6朝,從建立、鞏固、發展到鼎盛,此后逐漸走向衰落,而這時北方的蒙古則正處于上升時期。衛紹王時,宋人已經看出金國必亡。大安三年十二月,南宋真德秀所說:“今之金國即昔之亡遼,而今之韃靼,即鄉之金國也。以垂亡困沮之勢,既不足以當新勝之鋒,而眾叛親離,安知無他變乘之者,此其必亡者……”[18](卷2,《辛未十二月上殿奏札二》)一個已經走向衰落的民族和政權,遇到了正在興起又極富掠奪性、而且能夠適時調整策略的民族和政權,金國的迅速覆亡是已經注定了的。
其次,章宗后期、特別是宣宗南渡后的軍政腐敗加速了金朝的衰亡,這是內因。
章宗朝后妃參政,宰相擅權,武將跋扈,導致上層統治集團內部矛盾激化。章宗欽懷皇后死后,中宮虛位,章宗欲立李師兒,因大臣反對,進封為元妃。元妃李師兒“勢位熏赫,與皇后侔矣”。[7](卷64,《后妃傳下》)并與經童出身的佞臣胥持國互為表里,管擅朝政。民間流行“經童作相,監婢為妃”之語。[3](卷10)章宗誅鄭王永蹈、鎬王永中等事,都是起于李師兒和胥持國。武將專恣跋扈,朝廷政令不能順利推行,雖諫官屢有彈劾,卻被章宗偏袒,其實也是無可奈何的表現。其繼任者衛紹王柔弱無能,政亂于內,兵敗于外,加劇了金國的衰落。
宣宗南遷后,金朝軍政腐敗日趨嚴重,其主要表現,有三個方面:一是吏權大盛,吏治腐敗;二是上層統治者無恢復之謀,侈糜腐化,茍且為安;三是軍無斗志,喪失尚武精神,缺乏戰斗能力。
關于前兩個方面的史實,上文略有涉及,這里就第三個方面作點說明。早在章宗時,因世宗以來承平日久,武備廢弛,猛安謀克“其材武已不及前輩”,[7](卷92,《徒單克寧傳》)而且風俗侈糜,失去了女真昔日驍勇善戰的傳統。章宗雖采取一些旨在提高猛安謀克戰斗力的措施,卻收效不大。及至宣宗南遷后,這個問題更趨嚴重。太常卿侯摯在談及女真將帥時說:“從業掌兵者多用世襲之官,此屬自幼驕惰,不任勞苦,且心膽懦怯,何足倚辦。”[7](卷108,《侯摯傳》)這時的猛安謀克軍戶已成了坐食階層,毫無戰斗力可言。南遷后的軍政腐敗和尚武精神銷蝕,使一些有識之士深感憂慮,紛紛建言。如貞餚四年(1216),監察御使陳規上書條陳8事:一曰責大臣以身任安危,二曰任臺諫以廣耳目,三曰崇節儉以達天意,四曰選守令以結民心,五曰博謀群臣以定大計,六曰重官賞以勸有功,七曰選將帥以明軍法,八曰練士卒以振兵威。[7](卷109,《陳規傳》)應該說陳規所言,切中時弊。然而,宣宗閱后卻龍顏大怒,宰執也說陳規多事,不久將他左遷外地。又如,監察御史許古因宣宗信任丞相術虎高琪,無恢復之謀,上書譴責高琪等執政者:“方時多難,固不容碌碌之徒備員尸素,以塞賢路也”。他還勸宣宗說:“愿令腹心之臣及閑于兵事者,各舉所知,果得真材,優加寵任,則戰功可期矣”。[7](卷109,《許古傳》)可惜這些忠言也未得到重視。
對于金朝后期日趨嚴重的軍政腐敗等弊端,大臣屢有奏議,皇帝也并非一無所知。之所以不能得到有效遏止,除了歸根到底要從那個社會制度找原因之外,一些具體因素也是不能忽視的。比如,金朝最高統治者的無能、姑息和從容。宣宗既乏撥亂反正之材,又拒忠臣之諫。興定五年(1221),御史烏古論胡魯彈劾陜西元帥完顏賽不縱將士擄掠,不符合主上除亂救民之意,請正其罪。宣宗卻以“賽不有功,詔勿問”了事。[7](卷16,《宣宗紀下》)缺乏強而有力的監察機制也是吏治腐敗愈演愈烈的原因。海陵王時,為了適應加強中央集權的需要,御史臺的職權和作用開始受到重視。世宗、章宗時,監察機構的作用得到發揮,對官員的管理、考核制度也逐漸確立起來。然而,到了宣宗、哀宗時,監察制度同金國總的政治形勢一樣,走向衰落。盡管御史臺依舊存在,其地位和作用卻不斷下降,形同虛設。
最后,對蒙古、南宋、西夏政策失誤,蒙宋聯盟形成,決定了金國的覆亡,這是外因。
金國在其存在的120年間,中國境內有多個政權并存,如何處理好同鄰國的關系,對于維護和鞏固本國統治是至關重要的。金朝中期以來,最大的威脅是來自北方的蒙古,因此,金國應該把聯合南宋、西夏,對抗蒙古作為對外政策的基本點。然而,金朝后期對外政策上出現了許多重大失誤。早在章宗時,成吉思汗向金供納歲幣,金使衛王允濟受貢,成吉思汗“見允濟不為禮”,十分不悅。允濟即位后,成吉思汗鄙夷地說:“我謂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此等庸懦亦為之也?”[19](卷1,《太祖紀》)從此加緊侵金的準備。大安元年(1209)蒙古進攻西夏,西夏乞援于金,金國群臣說:“西夏若亡,蒙古必來加我。不如與西夏首尾夾攻,可以進取而退守。”衛紹王卻說:敵人相攻,吾國之福,何患焉?”遂不出兵。見《大金國志》卷21《章宗皇帝下》,系于泰和八年(1208),中華書局,1986。此從《西夏書事》、《西夏紀》,系于大安元年。放棄了金夏結盟的時機,也是金國對外政策的失誤。正如清人評論說:“夏弱則蒙古強,于金亦有不利焉。乃金主以兩國相爭為福,是豈唇亡齒寒之義哉!不特啟夏人之構怨,而金之亡于蒙古亦于是決矣。”[20](卷40)南遷后,金國北有蒙古的威脅,內有紅襖軍起義及耶律留哥、蒲鮮萬奴的割據勢力,宣宗卻“南開宋釁,西起夏侮”,[7](卷16,《宣宗紀下》)分散兵力,加劇了金朝的社會危機。興定元年(1217),宣宗以宋歲幣不到為由,遣烏古論壽慶、完顏賽不經略南邊。六月,宋寧宗下詔伐金。十一月,宣宗又詔唐、鄧、蔡州元帥府舉兵伐宋,從此金宋連年餞兵不止。
哀宗即位后,為了全力對付來自蒙古的進攻,改變宣宗時的策略,與南宋、西夏修好。雖然取得某些成效,卻扭轉不了整個局勢。而這時的蒙古勢頭正猛,南征西討,所向披靡。正大四年(1227),西夏滅亡。成吉思汗死于六盤山行宮,死前留下聯宋滅金的遺囑,他的繼任者在后來的滅金過程中,基本上是遵循這一戰略進行的。天興元年(1231)七月,因金飛虎軍士申福、蔡元擅殺北使唐慶,蒙金關系斷絕。在蒙古加緊實施蒙宋聯合滅金戰略時,哀宗曾幻想聯宋抗蒙,向宋借糧,并通過使臣對宋曉以利害:“大元滅國四十,以及西夏,夏亡及于我,我亡必及于宋。唇亡齒寒,自然之理。若與我連合,所以為我者亦為彼也。”[7](卷18,《哀宗紀下》)南宋拒絕借糧給金,對哀宗之言根本不予理睬。天興二年十二月,蒙宋定盟,共同伐金,蒙古答應事成之后,以河南地歸宋。金國后期對外政策的諸多失誤,促進了蒙宋聯盟的形成,導致金國最后覆亡。
三、余論
在金國覆亡后七八百年來諸多議論金亡的詩文中,“青城”這個地名頻繁出現,令人關注。青城在北宋汴京(今河南開封)南。金初天會四年(1126),金兵攻破汴京,許宋議和,將宋徽宗、欽宗及后妃、皇族解至青城,押往金國。事隔107年,金國南京(汴京)留守崔立以城降敵,蒙古軍也以青城俘虜金國后妃、皇族北去,解往和林。歷史是多么無情,又如此耐人尋味。金元之際有人詠汴京青城詩云:“百里風霜空綠樹,百年興廢又青城。”[21](別集上,北客詩)元初郝經《青城行》詩云:“天興初年靖康末,國破家亡酷相似。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尋常事。”[22](卷11)明清之際錢謙益論及金亡時說:“嗚呼!金源之君臣崛起海上,滅遼破宋,如毒火之燎原。及其衰也,則亦化為弱主諛臣,低眉拱手坐而待其覆亡。宋之亡也以青城,金之亡也亦以青城,君以此始,亦必以此終,可不鑒哉!”[23](卷23,《向言上》)都表達了他們對金國覆亡教訓的深刻思索。在歷史上探討金國緣何而亡的人群中,既有皇帝、臣僚,也有學者、詩人,雖然他們的身份地位不同,立場觀點各異,卻共同表達了對這個題目的極大興趣。無論他們是出于資治,還是意在懷古,無疑說明這是一個發人深省的問題,同樣值得我們去認真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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