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原史料關于契丹“鹽池宴”的記載,始終是學界產生困惑的疑端;但經過南、北史料系統(即《遼史》等代表的北方史料和《新五代史》等代表的中原史料)的分析與研究,可以清晰地辨別出“鹽池宴”與“諸弟之亂”存在的史料類同關系,還可發現大夷離堇職務與部落首領世選與任期問題存在的疑端,從而解決遼初史料整理中的一些基本問題。
關鍵詞:契丹遼朝;鹽池宴;諸弟之亂;大夷離堇;本部夷離堇
中圖分類號:K246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7)06-0061-09
契丹遼朝前期的歷史發展,因史料系統的缺陷而導致認識程度的模糊,是導致當前學界對一些基本史料認識仍存在分歧的主要原因;有鑒于此,本文試圖對契丹遼朝初期的“鹽池宴”等一些基本史實,闡幽引微,匡訛糾謬。
一、 南、北史料關于“鹽池宴”與“諸弟之亂”的記載
所謂“鹽池宴”,即阿保機創立契丹政權之際、對內部反對勢力采取的鎮壓策略。學界專門論述此問題者目前僅肖愛民先生一人,并對以往研究狀況作了具體回顧,①介紹了目前存在的五種觀點:即舒焚先生認為“鹽池宴”不是歷史事實;華山、費國慶先生認為純系中原地區的謠傳;蔡美彪先生認為應與“諸弟之亂”事件相關;島田正郎認為純系遼朝的潤色與加工;還有學者認為反映了遼太祖用暴力奪取政權的形式,②但他們又都沒有對此問題作出專門的分析與論證。故本文謹就“鹽池宴”的內容、性質等方面作些附麗之談。
1中原史料關于“鹽池宴”的記載與分析
“鹽池宴”的記載,主要見于《新五代史》,但其史源,則來自五代時期的史料描述。
《漢高祖實錄》、《唐余錄》皆曰:“僖昭之際,其王邪律阿保機怙強恃勇,拒諸族不受代,自號天皇王。后諸族邀之,請用舊制,保機不得已,傳旗鼓,且曰:我為長九年,所得漢人頗眾,欲以古漢城領本族,率漢人守之,自為一部。諸族諾之。俄設策復并諸族,僭稱皇帝,土地日廣。[1](卷266,《后梁紀一》太祖開平元年五月條,引《考異》注)
賈緯《備史》云:“武皇會保機故云州城,結以兄弟之好;時列兵相去五里,使人馬上持杯往來,以展酬酢之禮。保機喜,謂武皇曰:我蕃中酋長,舊法三年則罷,若他日見公,復相禮否?武皇曰:我受朝命領太原,亦有遷移之制,但不受代則可,何憂罷乎!保機由此用其教,不受諸族之代。 [1](卷266,《后梁紀一》太祖開平元年五月條)
所謂“僖昭之際”,即唐僖宗至唐昭宗時期(873-904),但這個時間與《遼史》記載的907年為阿保機奪取汗位、916年自稱契丹皇帝的時間,存在二、三十年的差距。故《唐余錄》等之記載,在史料真實性上存在疑問。但是,應說明的是,上引《唐余錄》等史料,皆屬當時官、私修史書之一,所記契丹史事,雖因原書已佚、史源不清,但這也不能直接否定其史學價值,只能對其史料淵源詳細斟酌。那么,《新五代史》關于“鹽池宴”的記載又如何?它怎樣利用了五代時期的歷史記載呢?茲將《新五代史》的相關記錄轉載如下:
阿保機乘間入塞,攻陷城邑,俘其人民,依唐州縣置城以居之。漢人教阿保機曰:“中國之王無代立者。”由是阿保機益以威制諸部而不肯代。其立九年,諸部以其久不代,共責誚之。阿保機不得已,傳其旗鼓,而謂諸部曰:“吾立九年,所得漢人多矣,吾欲自為一部以治漢城,可乎?”諸部許之。漢城在炭山東南灤河上,有鹽鐵之利,乃后魏滑鹽縣也。其地可植五谷,阿保機率漢人耕種,為治城郭邑屋廛市如幽州制度,漢人安之,不復思歸。阿保機知其眾可用,用其妻述律策,使人告諸部大人曰:“我有鹽池,諸部所食。然諸部知食鹽之利,而不知鹽有主人,可乎?當來犒我。”諸部以為然,共以牛酒會鹽池。阿保機伏兵其旁,酒酣伏發,盡殺諸部大人,遂立,不復代。[2](卷72,《四夷附錄第一·契丹》) 同時于此應加以說明的是:后來的許多史書也都沿用了如此意義的描述,此不重錄。
歐氏《新五代史》“四夷附錄”對五代史料的承襲之跡十分明顯,五代史料確屬歐氏“契丹傳”的主要史源。而歐氏關于“鹽池宴”記錄的要點,就在于:阿保機“九年不肯代立”所牽涉的職務、契丹首領“三年任期”的選舉方式、貴族社會關于代立與否的爭論與爭奪等;同時,還遺留如下疑問:即阿保機的代立者是誰?阿保機交出的“旗鼓”是可汗的儀仗,還是夷離堇的標志?阿保機“盡殺諸部大人”,是八部之長,還是與阿保機身份地位等同的部落貴族?這都是沒有明確記載的缺憾。
五代史料的史源,已經無從搜索了。但從《新五代史》的記載來看,“鹽池宴”已經成為耶律阿保機建立政權的重要步驟和直接手段,甚至是契丹君主政權建立的標志,那么,它就應該是契丹社會發展中的一項重大事件。而這樣重大的事件,在《遼史》的相關記載中能夠找到直接的對應材料嗎?這還應結合契丹人的歷史陳述作出探討。
2《遼史》關于“諸弟之亂”的歷史記錄
契丹人關于遼朝政權創立過程發生重大事件的記錄,就是“諸弟之亂”;它始于太祖初元五年(911),大規模爆發于初元七年(913),基本平息于初元八年(914)。史稱:
[五年]五月,皇弟剌葛、迭剌、寅底石、安端謀反。安端妻粘睦姑知之,以告,得實。上不忍加誅,乃與諸弟登山刑牲,告天地為誓而赦其罪。出剌葛為迭剌部夷離堇。[3](卷1,《太祖紀上》)
所謂“不忍加誅”,其實別有隱情!諸弟的此次(也是首次)謀反,以次弟剌葛獲得迭剌部夷離堇職務而結束,顯示謀反的止息乃是因為權力的分配;初元六年十月,再次“謀反”,次年三月,“弟迭剌哥圖為奚王,與安端擁千余騎而至”,[3](卷1,《太祖紀上》) 迭剌哥即迭剌,為阿保機三弟;這則史料的價值在于:再次說明“謀反”系索要官職(權力)而引發!這種公然索要也正是首次剌葛等謀反的翻版,說明原本那種大家族利益為上的傳統觀念已讓位于簡捷有力的個體家庭觀念,個體家庭意識已成為契丹社會意識發展的主流。因為行國政權與專制政體的矛盾以及家庭觀念、權力平均分配意識的影響,成為當時客觀而復雜的意識形態領域的直接表現,阿保機母親支持諸弟的要求,《遼史》卷1《太祖紀上》記載,剌葛“具天子旗鼓,將自立,皇太后陰遣人諭令避去”。就是這種意識觀念在社會生活中的直接反映。故諸弟索要官職的活動升級為叛亂的時候,既有家族內部的矛盾,也有受人指使與利用的嫌疑。史稱:
轄底誘剌葛等亂,不從者殺之。車駕還至赤水城,轄底懼,與剌葛俱北走,至榆河為追兵所獲。太祖問曰:“朕初即位,嘗以國讓,叔父辭之;今反欲立吾弟,何也?”轄底對曰:“始臣不知天子之貴,及陛下即位,衛從甚嚴,與凡庶不同。臣嘗奏事心動,始有可窺覦之意。度陛下英武,必不可取;諸弟懦弱,得則易圖也。事若成,豈容諸弟乎。”太祖謂諸弟曰:“汝輩乃從斯人之言耶!”[3](卷112,《逆臣上·耶律轄底傳》)
叛亂的主要力量并非失勢的遙輦氏貴族家庭,而是得勢的世里氏家族內部的分裂,這是否可以用新、舊勢力的對抗來衡量?是值得深思的問題。蔡美彪先生認為,阿保機的寬宥策略,不是因其“仁厚”,“而是再一次說明所謂諸弟之亂,是有著支持他們的強大社會勢力,并且有傳統的舊制度作為他們舉行叛亂的根據”。參見蔡美彪:《契丹的部落組織和國家的產生》之四“兩種勢力的斗爭”, 原刊《歷史研究》1964年第5-6期,轉引自孫進己等主編:“北方史地資料之四”《契丹史論著匯編》(上冊),遼寧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1988年版,第989頁。如果說“諸弟之亂”體現著諸多故俗的影響,亦可差強人意;因當時社會發展形態,先是可汗家族的平穩轉移,爾后經歷了劇烈的社會動蕩,這是一個次序遞進的發展過程。[4](P149-153)太祖懲治叛亂主犯時采取了嚴酷的殺戮政策,然后權宜立法,“閑民使不為變耳”。 [3](卷61,《刑法志上》)所謂“權宜”,即有臨時立法的目的;“閑民”即通告,令所有人都知道叛亂或謀反的結局。但太祖立法僅為懲治諸弟逆黨嗎?而《遼史》記載的“遙輦故族尤觖望”其義何在?史稱,神冊三年(918)迭列哥陰謀南逃,自料必死,但結果卻諸戚請免,上素惡其弟寅底石妻涅里袞,乃曰:“涅里袞能代其死,則從。”涅里袞自縊壙中,并以奴女古、叛人曷魯只生瘞其中。遂赦迭列哥。[3](卷1,《太祖紀上》)令人費解的是:三弟迭烈哥欲逃往何處?為何四弟寅底石之妻被抵罪!?這是《遼史》遺留的諸多謎團之一。但中原史料關于西部奚的記載,或可為解開部分謎團起到醒示作用:
奚人常為契丹守界上,而苦其苛虐,奚王去諸怨叛,以別部西徙媯州……賂劉守光以自讬……去諸卒,子掃剌立。莊宗破劉守光,賜掃剌姓李,更其名紹威。……初,紹威娶契丹女舍利逐不魯之姊為妻,后逐不魯叛亡入西奚,紹威納之。……耶律德光以立晉北歸,……乃發其墓,粉其骨而揚之。[2](卷74,《四夷附錄第三·奚》)
案:劉守光據有幽州,乃唐天佑四年(907)四月至天佑十年(913)十一月;這正是契丹社會“諸弟之亂”及其余波未靖之際,逐不魯叛亡西部奚當在此時,則奚王去諸及逐不魯之“叛亡”均針對遼太祖而言,他們大約代表了部分契丹失勢貴族的勢力,故遼朝修史時,對西部奚采取隱飾和回避,而西部奚返回契丹本土后的基本情況,史書也沒有記載。
綜如上述,“諸弟之亂”的內容,可歸納為:(一)使契丹社會經歷了一次貴族家庭內部的血腥殺戮,但也掃清了建立君主專制政權的障礙。對此問題的認識,蔡美彪先生曾有精確評論,他在敘述“諸弟之亂”時將《新五代史》等“漢人教阿保機不受代”的記載放在一起來考慮,并指出:“這些傳說反映出唐朝和后梁封建國家的存在對契丹所必然產生的影響,是值得重視的。但是阿保機建國顯然并不是決定于偶然的建言,而是決定于契丹歷史發展中的那些必然因素。”參見蔡美彪:《契丹的部落組織和國家的產生》之四“兩種勢力的斗爭”之注釋,轉引自孫進己等主編:“北方史地資料之四”《契丹史論著匯編》(上冊),遼寧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1988年版,第987頁。史稱,耶律曷魯病重之際,建議析分迭剌部、免除其難制之勢;[3]( 卷73,《耶律曷魯傳》)同樣,轄底臨刑時,也建議析分迭剌;[3](卷112,《逆臣上·耶律轄底傳》) 于是,阿保機將迭剌部分割為南、北兩院部和孟、仲、季三父房族等,關于此部的具體劃分情況,詳見《遼史》卷45《百官志一》北面皇族帳官。遼朝的史官們因此把其作為太祖真正具有“帝王之度”與“英雄之智”的主要表現。關于太祖“英雄之智、帝王之度”的內容,詳見《遼史》卷45《百官志一》北面諸帳官。(二)迭剌部的“強大難制”擁有兩層含義,首先是對遙輦氏汗族而言;其次是汗位世選權力過渡到世里氏家庭之后,引發了大家族內部個體家庭間的權力爭奪,“諸弟之亂”就是典型例證之一。故迭剌部的劃分,形式上是部落組織的重新整頓,實際標志著個體家庭勢力的勝利和氏族大家族形態的瓦解。(三)世選權力在日益高漲的私有制觀念推動下,愈來愈被那些日益富有的個體家庭所壟斷,如“夷離堇房”的出現等,但也由此揭開了瘋狂內爭的序幕;在契丹遼朝初期圍繞皇權爭奪反復發生的各種政治事件中,就可以看出大家族觀念影響的深刻程度。目前學界已注意到遼太祖時期的一些世選方式被逐漸改變,蔡美彪先生認為這個改變過程,就是破壞舊的傳統準則建立新的統治秩序。參見蔡美彪:《契丹的部落組織和國家的產生》之三“遙輦氏后期的社會變動和氏族部落組織的逐步革新”, 轉引自孫進己等主編:“北方史地資料之四”《契丹史論著匯編》(上冊),遼寧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1988年版;蔡美彪:《契丹的部落組織和國家的產生》之四“新舊制度的斗爭和阿保機的建國”,《歷史研究》1964年第5-6期。正是新的統治秩序的確立,使得原本擁有世選南、北府宰相的那些貴族家庭已經在阿保機奪取政權的勝利進軍中相繼被剝奪了權力或者被消滅。《遼史》卷1《太祖紀上》記載,太祖四年“以后兄蕭敵魯為北府宰相,后族為相自此始。”其實,這是剝奪了另一個家庭世選權力的結果,因為《遼史》卷85《蕭塔烈葛傳》記載其八世祖曾因大敗安祿山軍隊而享受世選北府宰相的權利,但到遼朝時期蕭塔列葛家族已經成為迭剌部成員,后來隸屬五院部,失去了自己的部落組織;又據《太祖紀下》記載,神冊五年以皇弟蘇為南府宰相,“南府宰相,自諸弟構亂,府之名族多罹其禍,故其位久虛,以鋤得部轄得里、只里骨攝之。府中數請擇任宗室,上以舊制不可輒變;請不已,乃告于宗廟而后授之。宗室為南府宰相自此始。”這段記載,就明確指出權力爭奪過程中部分貴族家庭勢力的下降,從而造就了一批新的貴族家庭。
契丹社會積聚的矛盾和斗爭,也隨著個體家庭勢力的上漲一起釋放出來,不僅造成氏族大家庭形態下個體家庭勢力的紛紛自立,也造成了個體家庭間的重新組合,而某些“世選”權力的重新調配就是這種錯位與變動的直接表現。像突呂不部人耶律欲穩那樣:“太祖始置宮分以自衛,欲穩率門客首附宮籍”,將自己的家庭依附到阿保機的家庭之列;還有遙輦部人耶律海里,“太祖傳位,海里與有力焉。”是以遙輦氏家庭背叛者的身份投靠阿保機的陣營。[3](卷73,《耶律欲穩傳》、《耶律海里本傳》)因此,在這個具體的社會背景下,契丹社會在經歷著深刻的變革,即從相對簡單的游牧形態下的行國政治向君主專制的封建政治方向的位移。從簡單的行國政治向君主專制形態的過渡,是9世紀末期至10世紀初期契丹社會發展的本質特征,但是,應當注意的是,契丹人的社會變遷并不是一場從下到上的深刻的社會革命,而是一種從上到下的社會變革過程。這一切變化的根源,都來自于8世紀中期遙輦氏汗國政權確立的“世選”制度及其行政權與軍事權的分立原則,這種分離,正是耶律阿保機奪取契丹汗權、重新統一軍、政權力和再造君主專制政權的根本前提。
二、關于“鹽池宴”與“諸弟之亂”的史料對應關系
學界對“鹽池宴”的態度,往往都脫離不開“新、舊勢力斗爭”的這一模式,日本學者松井認為,阿保機由于漢文化的影響,采取誘殺諸部酋長、破壞部落選舉制度的辦法建立君主專制政權。見[日]松井著,劉鳳翥譯, 邢復禮校:《契丹勃興史》,《民族史譯文集》(第10輯)1981年版;陳述:《契丹世選考》,也基本持與松井相同態度,參見《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1947年第8期;蔡美彪:《契丹的部落組織和國家的產生》,《歷史研究》1964年第5-6期。以上,又并見孫進己等主編:“北方史地資料之四”《契丹史論著匯編》(上冊),遼寧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1988年版,第93-141、1002-1009、965-994頁。或將注意點著落在肯定首領任期問題關于所謂部落首領的“任期”問題,詳見下文。的基礎上作出相應的評析,[日]島田正郎:《遼代社會史研究》,認為此事不過是歷史傳說的潤色與加工,(東京)三和書房1952(昭和27)年版,第12-13頁;舒焚:《遼史稿》也認為不是事實,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25頁;華山、費國慶:《阿保機建國前契丹社會初探》,認為純屬子虛烏有,《文史哲》1958年第6期,又見華山《宋史論集》,齊魯書社1982年版,第276-295頁。或加以簡單的論述;白壽彝總主編, 陳振主編:《中國通史》第7卷《中古時代——五代遼宋夏金時期》(下),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243頁;趙振海:《遼太祖阿保機“以家代國”的斗爭》,《華中師范學院學報》1985年第3期,又見孫進己等主編:“北方史地資料之四”《契丹史論著匯編》(上冊),遼寧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1988年版,第230-234頁。然而,否定者既無根據,推測者又乏力證,究其癥結恰在于史料的辨析與考據。筆者認為“鹽池宴”事件,其實是對阿保機創立專制政權過程的渲染與附會,但它絕不是空穴來風。
阿保機處置“諸弟之亂”從逆者,主要在擔任可汗的第七、八兩年(913-914),如,
八年春正月……于骨里部人特離敏執逆黨怖胡、亞里只等十七人來獻,上親鞫之,辭多連宗室及有脅從者,乃杖殺首惡怖胡,余并原釋。于越率懶之子化哥屢蓄奸謀,上每優容之,而反復不悛,召父老群臣正其罪,并其子戮之,分其財以給衛士。有司鞫逆黨三百余人,獄既具,上以人命至重,死不復生,賜宴一日,隨其平生之好,使為之。酒酣,或歌、或舞、或戲射、角抵,各極其意。明日,乃以輕重論刑。……秋七月丙申朔,有司上諸帳族與謀逆者三百余人罪狀,皆棄市。[3](卷1,《太祖紀上》)
這是《遼史》關于太祖任可汗期間發生的唯一一次重大事件的處理記錄,其中就包含了相關的“宴飲”情況的描述。那么,它與中原盛傳的“鹽池宴”事件是否有著直接的聯系?可以說,關于“諸弟之亂”的處理方式與“鹽池宴”的記載相比較,無論是方法,還是事件發生的時段、特征都比較吻合,說明它們是對同一歷史事件在不同區域的分別敘述。那么,兩者之中哪個才是最貼近史實的記錄呢?
從《遼史》關于阿保機處置逆黨的態度,即“賜宴一日”的記載來看,已經顯示出隱飾其中的某些痕跡。這在“諸弟之亂”的“主犯”耶律轄底傳記中同樣可以覓到線索。史稱,轄底策劃并參與“諸弟之亂”而被擒獲,“囚數月,縊殺之”;[3](卷112,《逆臣上·耶律轄底傳》)此事,在其子《迭里特傳》中記載:“從剌葛亂,與其父轄底俱縊殺之”;[3](卷112,《逆臣上·耶律轄底傳附迭里特》)而《太祖紀》的記載則稍有含糊,“前于越赫底里子解里、剌葛妻轄剌已實預逆謀,命皆絞殺之”,似乎被殺者僅解里(即迭里特)及剌葛妻轄剌已兩人,其實是遼代修史的潤色與隱飾,本記載含糊之處有二:第一、此赫底里、解里,明即轄底、迭里特,卻未言及對轄底的處置方式,容易使人生疑;第二、轄底時任于越之職,其官號記載不當有“前”字。也是元朝修史的疏略;記載中的“赫底里”正是“轄底”名字的不同譯寫。那么,問題也由此產生,阿保機何以將首犯轄底拘押數月再行處置?又何以飲宴一日、再論決刑律?這都是值得深思的事情。筆者認為,它或許說明契丹社會存在的一種懲治罪犯的習慣,或是經歷了一次重大的轉變。《遼史》卷61《刑法志上》記載,“治諸弟逆黨,權宜立法”,刑名之多,無以復加。這也是契丹社會首次形成“成文法”,標志著許多特權得到了法律的保護,專制時代已經來臨。
綜合《遼史》與《新五代史》相關記載,有理由相信:在阿保機時,契丹社會從前和以后都沒有如太祖八年這樣大規模懲治罪犯的記錄。同時,據前分析可知,所謂“鹽池宴”的記載,其實是太祖八年懲治叛亂罪犯實況的另種版本與解說;《遼史》與《新五代史》在具體史事記載方面存在的差異,正隱含著契丹遼朝初期史事的一個相當隱秘的情節,即遼太祖對既有的遙輦氏汗國政權的全面顛覆。因此所謂“諸弟之亂”或“鹽池宴”事件,也完全可視為是契丹專制主義政權對遙輦氏汗國政治體系的徹底蕩滌。
因此,關于南、北史料系統中存在的客觀對應關系,僅以“鹽池宴”的記載,可以作出這樣的譬喻,即遼朝史料的記錄應屬“源”即事實的主流,而中原地區的記載則屬“流”即事實的枝干;當然,遼朝的記錄或許還存在許多人為的掩飾,但拂去迷霧可見到合理的民俗習慣影響及其痕跡,而中原的記載主要采擇于“聽聞”,本來就存在流傳中詫異與夸大的假象,甚至還有著理解的差異以及建立在觀念差異基礎上的判斷和推測;這些都是正確處理“鹽池宴”與“諸弟之亂”史料對應關系時,必須審慎注意的重要問題。
以上分析的結果,已表明了“鹽池宴”所揭示的諸要素的基本性質,那么,“盡殺諸部大人”的記錄又該怎樣理解?筆者認為,《遼史》關于太祖八年處理“諸弟之亂”從犯的記載,與《新五代史》關于“盡殺諸部大人”的記錄,都是對于同一事件的不同描述,如,
有司所鞠逆黨三百余人,獄既具,上以人命至重,死不復生,賜宴一日,隨其平生之好,使為之。酒酣,或歌或舞,或戲射、角抵,各極其意。明日,乃以輕重論刑。
關于量罪論刑時采取的赦免或除罪議程,以及執行死罪的刑名等,[3](卷1,《太祖紀上》)《遼史》中記錄頗詳。存在其中的共同之處,譬如“賜宴一日”,說明遼太祖確實采用宴飲的方式作為清除反對勢力的手段;這就是《新五代史》記載的“盡殺諸部大人”的事實真相,這些被殺的人都是契丹社會個體家庭勢力的代表人物,阿保機的勝利就建立在反對陣營覆敗的基礎之上。故所謂“盡殺諸部大人”,不過是對這些反對陣營成員的統稱,并非是指簡單意義的契丹八部首領,而是包括一些部落首領在內的所有反對陣營內契丹貴族家庭的代表人物。《遼史》沒有記載太祖八年處置罪犯的地點,《新五代史》則明確記載在“北魏滑鹽縣”故地——漢城,即阿保機私人部落所在地;但北魏無滑鹽縣,滑鹽縣乃漢代所設,漢滑鹽縣應當包括今“潮河流域,但北及多倫縣境”;[5](“北魏《延昌地形志》北邊州鎮考證”安州密云郡條》)潮河上游及多倫縣一帶,位于今河北省境內大馬群山北端及以東以北地區。這個漢代滑鹽縣的轄區,與阿保機的漢城即太祖三年(909)“置羊城于炭山之北以通市易” [3](卷1,《太祖紀上》)的“羊城”所在地,基本吻合。炭山漢城,是《遼史》失載的阿保機擁有的私城(投下)之一。炭山,即今河北北部大馬群山脈北端。據《金史》記載:遼朝秦國大長公主私城撫州,就建立在今河北省張北縣境內的喀喇巴爾哈孫古城,金代稱撫州,又名“燕子城”或“燕賜城”,女真語又稱“吉甫魯灣城”,[6](卷24,《地理志上》撫州柔遠縣條)據說燕賜城即宴賜城的別寫,“當初因宴賜蒙古、韃靼等部頭領于此,城因而得名”。 [7](P102)其實,“燕子城”一名,早已見于《遼史》的記載中。[3](卷8,《景宗紀上》,保寧五年七月“駐蹕燕子城”)因此,燕子或燕賜城之得名,只能同遼景宗朝以前存在的歷史勝跡有關,它恰好與炭山漢城及“鹽池宴”地點相合,故《新五代史》記載的“鹽池”,應即遼代的狗泊(即今內蒙古自治區錫林郭勒盟太仆寺旗西南的九連城淖爾)或即元代著名之察罕腦兒(即今河北省沽源縣平安堡東北之囫圇淖爾)。
三、關于本部夷離堇與大迭烈府夷離堇的任期問題
綜上所述,“諸弟之亂”的爆發,始于家庭成員內部權力平均分配觀念的作祟,但南、北史料記錄系統存在的差異,應以《遼史》為準,而中原史料也表達出如下基本問題:
1關于本部夷離堇與大迭烈府夷離堇的區別與聯系
夷離堇,據《國語解》記載:“統軍馬大官。會同初,改為大王”;[3](卷116,《國語解》)即作為官職和官稱,在會同元年(938)時,其作用與屬性已發生變更;但于此需要討論的是:《國語解》的解釋存在著將不同級別或職位的官號等同看待的缺陷。早在遼太祖之前,契丹社會無論部之大小其首領都稱為“夷離堇”,即中原史料記載中的“大人”(或部長)。如《新五代史》記載:“部之長號大人,而常推一大人建旗鼓以統八部”。[2](卷72,《四夷附錄第一·契丹》)這里記載的“部之長號大人”,正是契丹語稱呼的夷離堇。故“夷離堇”適用范圍較為廣泛。史稱:五院、六院部各置夷離堇,會同元年更名為大王;[3](卷33,《營衛志下》部族下“五院部”)那么,其他各部又如何?“太祖更諸部夷離堇為令穩。統和中,又改節度使”,[3](卷33,《營衛志下》部族下“品部”)所謂太祖將“夷離堇”官號改為“令穩”,應是太宗官制改革的內容,即會同元年十一月的事情。[3](卷4,《太宗紀下》)此外,契丹社會還曾存在一個級別更高的夷離堇,即阿保機建立政權前世里氏家族享受的世選夷離堇職務,也就是《國語解》中的“統軍馬大官”;但《國語解》“會同初,改為大王”的說法則是指迭剌部而言,即相當于中原史料中的“部之長”或“大人”。這就是《國語解》在說明“夷離堇”稱號時,具體釋詞中存在的將不同級別的相同官號完全混淆的問題。
遼太祖建立專制政權之前,社會組織結構已存在兩種夷離堇的職務,目前學界也已經注意到這個問題,[8](P7-14) 拙作關于契丹四樓研究的幾篇論文,也注意到此問題。但鮮少發掘與研究。陳述:《頭下考》(上)一文,認為世里氏乃遙輦氏之頭下,參見孫進己等主編:“北方史地資料之四”《契丹史論著匯編》(上冊),遼寧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1988年版,第1261-1271頁。據《遼史》記載:
唐天復元年,歲辛酉,痕德堇可汗立,以太祖為本部夷離堇,專征討,連破室韋、于厥及奚帥轄剌哥,俘獲甚眾。冬十月,授大迭烈府夷離堇。 [3](卷1,《太祖紀上》)
即是兩種夷離堇職務具體存在的明確記錄。韓儒林先生在論述突厥語官號“俟斤”時,曾指出“俟斤”乃契丹“夷離堇”稱謂的始源,并認為:
契丹曾臣屬于突厥,故其君長大賀氏亦膺“俟斤”之號。厥后歷代沿用,迄遼太宗始有所改易。……夷離堇乃Irkin之遼代音譯,是耶律阿保機初起時即居是官。……《遼史·國語解》:“夷離堇:統軍民大官。”則其職位較唐代大異。韓儒林:《突厥官號考釋》,參見氏著:《穹廬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15-316頁。
韓先生關于“夷離堇”官號起源的論證非常精準,但關于“夷離堇”職能的論述也有所混淆。因為,遼太祖擔任的夷離堇職務實際分為兩個不同系統的兼任,而韓先生據《國語解》之解釋就產生了“其職位較唐代大異”的感慨。其實,關于契丹社會存在的各部夷離堇與大迭烈府夷離堇,只要稍加分析就可以將它們區別出來,如:蔡美彪先生將契丹社會10世紀前后出現的標志性事件,列舉為三次夷離堇職位的爭奪:第一次爭奪,即唐朝咸通年間(860-874)爆發的夷離堇勻德實被殺事件,時值遙輦氏鮮質可汗時期,后來被“再為本部夷離堇”的耶律蒲古只平息。參見《遼史》卷71《后妃傳·玄祖簡獻皇后蕭氏傳》、卷73《耶律欲穩傳》、卷75《耶律鐸臻傳》。此次爭奪的是迭烈府夷離堇即大夷離堇。第二次爭奪,即耶律轄底竊取其兄罨古只夷離堇職位,時值遙輦氏痕德堇可汗時期,轄底遂成為夷離堇;[3](卷112,《耶律轄底傳》)這次是本部夷離堇的爭奪。第三次爭奪,即于越釋魯被害,耶律阿保機在平叛過程中獲得兩種夷離堇職務并控制了部落領導權。筆者認為,蔡先生的分析實有篳路藍縷之功,只是還沒有將迭剌部夷離堇與大迭烈府夷離堇完全區別開來。蔡美彪:《契丹的部落組織和國家的產生》,原刊《歷史研究》1964年第5-6期,轉引自孫進己等主編:“北方史地資料之四”《契丹史論著匯編》(上冊),遼寧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1988年版,第982-986頁。 筆者認為,對世里氏家族成員出任迭剌部(即本部)夷離堇與迭烈府夷離堇的記載,理應加以區分并利用考古資料彌補其缺陷。史稱,肅祖(即遼太祖之高祖)四子,僅懿祖和牙新出任迭剌部夷離堇,牙新“有德行。分五石烈為七,六爪為十一”,[3](卷64,《皇子表》肅祖四子)對部落人口的增殖作出很大貢獻;而懿祖也曾九任迭剌部夷離堇,《遼史》卷64《皇子表》,誤記帖剌九任夷離堇。據《耶律羽之墓志》九任夷離堇者,乃帖剌之父懿祖勤德,帖剌本人僅兩次出任夷離堇。其次子帖剌即蒲古只,又譯匣馬葛,乃一人三名[3](卷66,《皇族表》校勘記四)也兩次出任本部夷離堇,[3](卷75,《耶律鐸臻傳》)這在《耶律羽之墓志銘》已得到驗證。[9](P2)而遼玄祖次子巖木也曾“三為迭剌部夷離堇”。[3](卷64,《皇子表》)那么,本部夷離堇與迭烈府夷離堇是否存在等同的關系?筆者認為,兩者不能等同,這有前引《太祖紀上》的記錄為證,說明本部夷離堇與大迭烈府夷離堇具有品級與職權的差異。
但是,迭剌部夷離堇與大迭烈府夷離堇的關系,卻是又有區別又有聯系;區別就在于迭剌部夷離堇只是等同于八部夷離堇的“部”之首領稱號;大迭烈府夷離堇則是一個能夠統領八部在內所有契丹諸部的最高軍事首長稱號;而兩者之間的密切聯系就在于:能夠出任迭剌部夷離堇者才有機會成為大迭烈府夷離堇,這是其它諸部夷離堇所無法比擬的條件和地位。在契丹部落的早期,可能存在著所有迭剌部夷離堇都同時出任大迭烈府夷離堇的事實,但后來就不存在這種必然聯系了,像耶律轄底、剌葛就沒有成為大迭烈府夷離堇。但隨著權力集中現象的日益發展,那種將迭剌部夷離堇與大迭烈府夷離堇集于一身的現象,也司空見慣,這就更加突顯出大迭烈府夷離堇和迭剌部夷離堇的重要與尊貴。
于此將契丹社會客觀存在的本部夷離堇與迭烈府夷離堇之差異與聯系揭示出來,何天明:《遼代政權機構史稿》第五章之“遼太祖析分迭剌部”,曾論兩夷離堇之不同,見解與此略同,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41頁;關于契丹大迭烈府夷離堇是否存在任期問題,論述中曾經疏忽,經吉林大學程妮娜教授予以提示,故深表謝意!目的是為了更加便利下文的討論與闡釋。
2關于契丹部落首領的“任期”問題
迄今為止,學界對契丹首領的“任期”問題,大多從肯定立場予以描述,姚從吾:《說遼朝契丹人的世選制度》,《臺灣大學文史哲學報》(臺北)1954年第6期,同時參見孫進己等主編:“北方史地資料之四”《契丹史論著匯編》(上冊),遼寧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1988年版,第1010-1099頁;舒焚:《遼史稿》,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23-126頁;華山、費國慶《阿保機建國前契丹社會試探》,轉引自華山:《宋史論集》,齊魯書社1982年版;[日]島田正郎《遼代社會史研究》,(東京)三和書房1952(昭和27)年版,第13-15頁;白壽彝總主編、陳振主編《中國通史》第7卷《中古時代——五代遼宋夏金時期》(下),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240-1245頁;馮家升《遼史證誤三種》,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391頁;也認為古史關于契丹可汗相代立的記載,近乎實際。但也有學者從否定立場加以評論,如張去非認為:隋唐時期的歷史記載,清楚表明契丹汗位由特定家族世襲并無相代之事,并列舉史實否定三年更代之說,認為純系將契丹曾有之舊俗植入阿保機事跡而倒置年代的結果。[10]同時參見孫進己等主編:“北方史地資料之四”《契丹史論著匯編》(上冊),遼寧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1988年版,第1000- 1001頁。那么,契丹首領任期問題的來龍去脈究竟如何?不妨作些回顧。
關于正史中存在契丹首領任期的記載,始于《舊五代史》“契丹傳”,成型于《新五代史》“四夷附錄第一”,后又被元修《遼史》所吸納。《舊五代史》明確提出“三年任期”,
“[契丹]分為八部,每部皆號大人,內推一人為主,建旗鼓以尊之。每三年第其名以代之;[11](卷137,《契丹傳》)
而《新五代史》則著重強調“替代”(即任期限制)問題,而忽略確切年限的記載,
部之長號大人,而常推一大人建旗鼓以統八部。至其歲久,或其國有災疾而畜牧衰,則八部聚議,以旗鼓立其次而代之。被代者以為約本如此,不敢爭。某部大人遙輦次立,時劉仁恭據有幽州,數出兵摘星嶺攻之,每歲秋霜落,則燒其野草,契丹馬多饑死,即以良馬賂仁恭求示牧地,請聽盟約甚謹。八部之人以為遙輦不任事,選于其眾,以阿保機代之。阿保機亦不知其何部人也,為人多智勇而善騎射。……其立九年,諸部以其久不代,共責誚之。阿保機不得已,傳其旗鼓。[2](卷74,《四夷附錄一·契丹》)
歐氏《新五代史》沒有明確“三年任期”是否屬實的問題。同時,根據其他史書記載,可知正史系統關于契丹首領更代的記載,皆源于五代史料的影響,據《資治通鑒考異》:
蘇逢吉《漢高祖實錄》曰:“契丹本姓大賀氏,后分八族……管縣四十一,縣有令。八族之長,皆號大人,稱刺史,嘗推一人為王,建旗鼓以尊之。每三年,第其名以相代。”
《漢高祖實錄》、《唐余錄》皆曰:“僖昭之際,其王邪律阿保機怙強恃勇,拒諸族不受代,自號天皇王。后諸族邀之,請用舊制。保機不得已,傳旗鼓。”
趙志忠《虜庭雜記》:“太祖諱憶,番名阿保謹,又諱斡里。太祖生而智,八部落主愛其雄勇,遂退其舊主阿輦氏歸本部,立太祖為王。”又云“凡立王,則眾部酋長皆聚會議,其有德行功業者立之。或災害不生,群牧孳盛,人民安堵,則王更不替代;茍不然其諸酋長會聚部別選一名為王;故王以番法,亦甘心退焉,不為眾所害”。[1](卷266,《后梁紀一》太祖開平元年五月條引注)
因此,所有關于契丹首領“任期”的記載,皆源于五代的傳聞及北宋降人的陳述。趙志忠據說乃契丹翰林學士,北宋慶歷年間(1041-1048)自契丹逃歸北宋,時當遼興宗朝時期。其時,契丹人對于國初史實已經基本修訂完畢,趙志忠所得知的契丹史事必來源國史,故此說亦不可盡信。歐陽修采納了降人趙志忠的說法,并對后世史學產生極大影響,這也是迄今亟待解決的問題。
筆者贊成張去非先生的否定態度,但是并不同意其源自契丹舊俗及年代倒置的結論,即將契丹人曾有的故俗加到阿保機時期的結果。[10]對此問題的探討,還要回到“本部夷離堇與迭烈府夷離堇”的角度來理解,才能得到較為貼近事實的答案。筆者認為,上述史料客觀存在著將可汗職位的產生與諸夷離堇選舉現象相混淆的問題,即將“契丹王”與“契丹大人”的產生經過籠統地加以匯總和記錄,結果就會造成相應的錯誤認識。其實,這種記錄的錯誤,也早被古人所注意,但他們也未能進行深入的探討和分析,如:
《新唐書》載契丹八部名,與《漢高祖實錄》所載八部名,多不同,蓋年紀相遠,虜語不常耳,其實一也。阿保機云“我為長九年”,則其在國不受代久矣,非因武皇之教也。今從《漢高祖實錄》。[1](卷266,《后梁紀一》太祖開平元年五月條注引文)
《資治通鑒考異》已經注意到上述史書記載中出現的年代混淆問題,但思考的角度仍然牢系在阿保機擔任契丹可汗的任期問題上,結果,基本問題已經發現,卻作出史料予奪的裁決,正所謂南轅北轍。若仔細研讀則可體味其中蘊蓄的基本情況,譬如,《遼史》摘錄:
契丹王欽德,習爾之族也,是為痕德堇可汗。光啟中,鈔掠奚、室韋諸部,皆役服之,數與劉仁恭相攻。晚年政衰。八部大人,法常三歲代,迭剌部耶律阿保機建旗鼓,自為一部,不肯受代,自號為王,盡有契丹國,遙輦氏遂亡。[3](卷63,《世表》)
此段史料,不知元朝修《遼史》采自何書,行文中明確表明契丹八部大人三年替代的習慣,即“八部”之夷離堇存在三年任期的選舉(或替代)現象。本來出任部長和自稱為王,是兩個不同層次的權力概念,而這段史料即提供了這方面的證據,譬如《轄底傳》記載的夷離堇選舉情況;[3](卷112,《逆臣傳·耶律轄底傳》)又據《皇子表》,也可得到迭剌部夷離堇與大迭烈府夷離堇選舉產生的事例,如九任夷離堇的遼懿祖勤德和三為夷離堇的巖木,[3](卷64,《皇子表》)說明契丹夷離堇確實經過選舉產生并存在具體的“任期”。由此可以得出結論,即諸史關于契丹首領“三年任期”的傳說,絕非空穴來風,而是誤將部落夷離堇的選舉和任期與可汗的世選混為一談,并在敘事中又誤植為阿保機出任可汗的選舉與任期上,這與利用部落舊俗奪取汗位的事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此外,還有一個與契丹首領“任期”相關的問題,即前文已提出的疑問:就是迭里特事跡中存在的抵牾現象。前文中推論:迭里特所任夷離堇必非迭剌部夷離堇而是大迭烈府夷離堇,既然如此,所謂“帝以其親,每加賜賚,然知其為人,未嘗任以職”的記載,就不是記載的訛誤,而是蓄意為之!道理很簡單,前文已指出世里氏家族世選契丹大迭烈府夷離堇,但能夠獲得此職者只能是擔任迭剌部夷離堇的人;隨著夷離堇職位的不斷加強,世選也呈現出向世襲發展的趨勢,像轄底那樣以迭剌部夷離堇身份與于越釋魯同知國政,就說明大迭烈府夷離堇仍操縱在釋魯的手中,故有人稱轄底為耶律釋魯的“同黨”是有一定道理的。參見蔡美彪《契丹的部落組織和國家的產生》,轉引自孫進己等主編:“北方史地資料之四”《契丹史論著匯編》(上冊),遼寧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1988年版,第965-994頁;肖愛民《耶律阿保機“鹽池宴”考辯》,《北方文物》2003年第4期。而阿保機時期,諸弟是以“謀反”手段得到迭剌部夷離堇的職位,意味著迭剌部已經被阿保機諸弟所控制;而大迭烈府夷離堇的職權則需要依靠迭剌部的作用才能發揮,二者不可須臾分離,否則會使大迭烈府夷離堇之職,如同虛設。阿保機正是將本部夷離堇與大迭烈府夷離堇的職能分離開來,讓剌葛和迭里特分別擔任,既限制了迭剌部首領對部落事務的干預,也限制了大迭烈府夷離堇與契丹可汗的權力紛爭,從而有效地控制了部落社會的各種組織機構,促成契丹社會軍、政權力的重新集中。這樣,擔任大迭烈府夷離堇職務的迭里特,就徹底失去了以前作為大迭烈府夷離堇的一切基本權力。這就是迭里特被推選為“迭烈府夷離堇”而又“未嘗(被)任以職”的緣由所在,蔡美彪《契丹的部落組織和國家的產生》,認為迭栗底(即迭里特)擔任迭剌部夷離堇,顯然失實。但蔡先生此文已注意到夷離堇職務在契丹社會的重要作用,并進行專門考述,特具獨創之功。因為他的職權已經被擔任迭剌部夷離堇的剌葛所分離,這真是釜底抽薪!同時,自“諸弟之亂”以后,契丹政權組織結構中再也沒有出現大迭烈府夷離堇的記載,說明它已經在專制主義政治體制的過程中被完全廢棄,這也是大迭烈府夷離堇曾經選舉與取消的基本轍跡。與其景況相映襯的是“大于越”,它作為一種官稱雖被遼朝政權繼承下來,但已陷入“貴官,無所職” [3](卷116,《國語解·于越》)的尷尬境地,徹底失去了昔日榮耀無限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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