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時,已不是在那狹窄的玻璃瓶內,而是在一個溫熱的手心。伸出頭,我看到了一雙天真的眸子,在盯著我看。我被賣了,這是惟一的感覺。
她把我安放在一個圓形的缸內,叫我小柯。
她家很氣派,但是沒有溫暖,冰冷冷的。我瞪著大大的眼睛望著她在窗前做習題時的凝重表情,思索著以后的生活應該是什么樣子。作業做完后,她跟我說話,說她叫崎,說她家里的事和學校的事。我默默地浮在水里聆聽著。
日子很平靜,像魚缸里的水一樣沒感覺,惟一甜蜜的便是聽她睡覺前的傾訴。偶爾,在星期日她還抱著魚缸到公墓里流一下午的淚。她告訴我,那里埋著深愛她的媽媽……人類自以為很強大,但我卻看到了她無助、傷感的淚,很多次。
她的爸爸是一家公司的高層領導,整天忙于公事,所以,這幢住宅樓只是他的一個旅館。每一次回來,他總是被疲乏所籠罩,若有若無地問問她最近學習、生活怎樣之類的問題,就去看球賽了。四十多寸的背投只有他回來時才會被人想起。球場的吶喊震得缸內的水一圈一圈蕩開又回來,卻誘惑不了他的倦意,不到五分鐘,他便倚著真皮沙發睡著了。這時候崎就會拿毯子輕輕蓋在他身上。
這樣子過了兩年,我沒有郁悶死,全都是因為她傾訴的心事和喂的魚食,雖然我是一只烏龜。
那是個夕陽將逝的黃昏,我正在陽臺上默默地望著下面川流不息的人群時,崎用鉛筆敲了敲我的缸。
“喂,我發現,我喜歡一個人!”她臉有些紅,像那朵云被夕陽吻過一樣。
我吐了一個泡泡,讓她繼續。
“他是我隔壁班的,叫可西,和你的名字差不多哦。他個子高高的,長得很帥氣,而且籃球打得也不錯。還有,嗯,他喜歡孤獨,每次看見他時,他總是一個人,特像浪漫的詩人,孤獨得讓人憐惜……”第一次聽她說這么一大堆廢話,和花園枝丫上的那只麻雀一樣。
第二天,崎興高采烈地回來,肯定又是那個什么可西的事,對著我一直講到八點多,什么他今天進幾個球啊,穿什么衣服啊,甚至連在教室門口碰到幾次都講得一清二楚。小丫頭片子,長大了。不過,我卻感到有些空蕩蕩的,像是水里沒有魚食一樣。
以后的日子,崎不斷驚喜甜蜜地訴說著他,憂愁地講敘幾個女生給他送東西,那語氣,帶著無奈與氣憤。原來愛情可以使這么純潔的女孩變成一個十足的小心眼。幸好她還每天給我喂食。她開始刻意地打扮自己,差不多每周都買衣服。
我依舊在這不大的玻璃缸里游來游去,盯著外面枝椏上那兩只多嘴的麻雀,想著愛情這玩意,究竟是什么東西?
她說她快要高考了,感到恐懼,但是想到可西很陽光的笑容就什么都不在話下了,只是望著我吃吃地笑。
終于,那個叫可西的小子給她寫信了。她欣喜若狂地跑回家,忐忑卻又幸福地打開信箋,字跡很潦草,她念給我聽:崎,你愿意做我的GF嗎?她在屋子里蹦著跳著,揮著那張淡藍色的信紙喊叫著,嚇飛了那兩只愣頭愣腦的麻雀。我感到恐懼,深深地壓抑著,就像有一塊巨石壓在我背上一樣。
她睡了,信就壓在桌子上的茶杯下面。我瞪著眼睛望著窗外的月亮,突然一陣沖動,想看看那信上到底寫著什么。盡管我不識字,但我還是順著一側的假山,跌到缸外,弄濕了一片潔白的桌布。慢慢地爬到那張紙上,那紙上的字還未待我辨認,已被我身上淌下的水給洇濕了。
她沒有生氣,依舊像以前一樣給我說再見,然后慌張地去上學,臉上洋溢著幸福。
崎戀愛了,這似乎是一個和我無關的話題,戀愛又不少給口糧。但是我只是感到饑餓,用她的話應該叫空虛,怎么吃也不飽。
那天下著雨,我被放在陽臺上,看著雨一滴一滴落進我的缸內濺起的水花,我想著關于吃的心事。下面有一把藍色的傘,慢慢地在這慌亂的街道上漂移,很刺眼很醒目,也許只有情人才會這么浪漫吧!
傘很小,遮不到兩個人,我看到有半個肩膀露在外面,整條胳膊都被濕衣服緊貼著,卻仍伸向外面,很堅強。看來愛情也是需要代價的,我悄悄潛到水底。
她回來了,把我從陽臺搬回去,問:“寶貝,你淋到了嗎?”廢話,我就是生在水里的,不經意一瞥,竟看見她的衣服干濕對半,難道是她……她說,今天沒帶傘,是他撐傘和她一起回來的,還問我吃醋不吃。真是的,魚食都吃不完,我會吃酸不啦嘰的醋?
高考快到了,墻上漸漸變薄的日歷,迫使崎延長了她的學習時間,但她總是跑神,一次就十幾分鐘,然后猛然醒悟,傻笑一聲又開始做習題了。
只剩下三天就要高考了,她卻慌亂起來,望著吐著泡泡的我莫名地淌淚,就像第一次和她到公墓時一樣。
我知道她出事了,肯定出事了,是不是那兩只鳥偷吃了我的魚食了?或者,或者是她爸爸病了?
夜里,我聽到了她在抽噎,聲音雖然很小,但我卻聽得清楚,我不知該怎么辦。
她沒有去上學,盡管快高考了。她騎著車載著我的玻璃缸到那荒涼的海邊。風很大,吹得她頭發亂了,衣服也獵獵地響,不知是眼里進沙了還是她傷心,反正她臉上淌滿了淚。這片海其實并不遠,就在她家后面,不過建筑物太多了,看不到。
她捧著魚缸,邊流淚邊望遠方的船影。我不知道是該浮在水上還是潛到水底或者干脆縮硬殼里去。
她哭了一個上午,我也跟著空虛,害怕沒有魚食。沒有她,我的世界會不會就此被摧毀?
中午,回家了。我沒有感到溫馨,因為聽不到那兩只拌嘴麻雀的叫聲,只剩下一只愣愣地望著墻角一堆帶著血污的羽毛,不時驚恐地啾啾叫著。是那只黑貓干的,我敢肯定,因為昨天那黑貓貓盯了它倆起碼半個鐘頭……
下午,她換了她最喜歡的白裙子,又載著我到那片海,依舊是流淚。我驚詫她怎么變得這么愛哭了,是因為愛情?還是考學?
她哽咽著,用近乎沙啞的腔調像以前那樣給我講敘這幾天發生的事:他并不是喜歡她,是來報復她的!我很忿恨,這么單純善良的女孩竟有人來報復?她說是因為她媽媽,她以前一直以為媽媽是因公殉職,卻不知媽媽是因為在海岸的公路上撞了一個人后掉進海里的,而那個人就是可西的爸爸。可西的爸爸本來可以逃脫,但是可西在后面玩踏板,他爸爸只好用自己的身體阻擋那失控的轎車……
我不相信,真的不信。為什么,為什么會是這樣?就算是這樣,他就可以拿感情來報復嗎?
我終于明白了。原來,那山盟海誓的愛情,竟沒有我長滿花紋的殼堅實可靠,甚至連一粒魚食都不及。
她捧著魚缸,迎著不斷上涌的波浪,跌跌撞撞向海的深處走去。我聽見海水撫岸的巨響,濺落的水滴打濕了她的頭發,伴著淚淌在我的缸里,有一股淡淡的成味。
如果可以,我會帶她,像她載著我一樣在這片海暢游,然后再爬在她溫熱的手心,聽她講心事,讓她完全忘卻了那只能用流淚和傷心作結局的愛情……
可是,海水已經漸漸淹沒了她,魚缸也緩緩落入泥沙中,我開始驚恐地找尋她,卻只看到她躺在潔凈的沙子上,一臉的蒼白無奈。
我突然明白,原來她不屬于大海,就像我不屬于大地一樣。我流淚了,隨著海水漫延,那個扎著小辮子的女孩,那個向我傾訴的女孩,那個為愛情淌著眼淚的女孩,殘忍地閃現在我痛徹的記憶間。
我不屬于大海,只屬于她,屬于她的喜怒哀樂。
如果能,我愿用我千年的生命和自由,換取她生命的一個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