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倒”紀委書記倒臺

曾經三次被省紀委立案調查，自稱“告不倒、查不倒、管不倒”的湖南省郴州市原紀委書記曾錦春，終于在2006年歲末加速墜向個人命運的深淵。

2006年12月28日，湖南省第十二次檢察工作會議通報：曾錦春巨額受賄案已進入司法程序。這是官方首次正式披露郴州官場“窩案”的進展。

郴州官場“窩案”源于2006年6月1日郴州原市委書記李大倫倒臺。紀檢部門共查封其存款達3200萬元，落實受賄金額1325萬元，此后又波及當地黨政干部158人（參見《財經》2006年第18期“郴州‘生態重建’”）。

2006年7月19日，郴州“窩案”經中央高層批示，中央紀委督辦，湖南省紀委、省檢察院組成“719”專案組。

9月19日下午，“719”專案組對曾錦春實施控制。被一同隔離審查的，還包括曾錦春的妻子、兒子、司機以及女婿雷軍。

《財經》記者調查獲悉，曾錦春主政郴州紀檢工作達11年之久，匯集至湖南省紀委的舉報材料厚約兩米。曾錦春案所涉金額超過1.1億元，其中被查封的8000余萬元存款中，涉嫌收受賄賂1200萬元，另有6800余萬元財產來源不明。這還不包括其女婿、原郴州市宜章縣公安局長雷軍逾1000萬元的家產（參見《財經》網絡版“每日特稿”“郴州原紀委書記腐敗案進入司法程序”）。

“雙規”有術

曾錦春1944年生，郴州汝城人。知情者介紹，為求晉升，曾錦春曾經兩次改小自己的年齡。如今他實際上已年過六旬，仍能置身郴州官場，終至遇上此輪反腐浪潮。

在大學同學記憶里，曾錦春1964年入讀湖南師范大學中文系時，即表現出強烈的從政愿望。

1968年一畢業，曾錦春便進入同年組建的湖南省革委會。其后，還一度短暫任職廣州軍區，但并無建樹。20世紀70年代，他回到郴州，從郴州下屬的臨武縣花潭公社干起，后升遷至臨武縣委，一度擔任縣委書記。

1987年，曾錦春調任郴州地區國土局局長；1992年任郴縣縣委書記；1995年2月，升為郴州地委紀委書記。同年，郴州撤地設市，此后，曾錦春執掌該市紀檢工作長達11年。

1999年的郴州市委換屆，時任湖南省委農村工作部長的李大倫“空降”郴州擔任市委書記，曾錦春留任市紀委書記。熟知郴州政界的人士稱，曾錦春一度對李大倫心存芥蒂。但后來曾、李二人達成政治平衡，并成為郴州的“兩極”：李大倫壟斷郴州處級正職人事權，并依靠其常德同鄉控制各區縣城建項目；曾錦春獨攬全市礦權審批，可對正職以下官員實施二次調整。

曾錦春實現二次人事調整的重要手段之一，便是使用手中的“雙規”權力。2001年，郴州市宜章縣法院原院長文道值在審理該縣國土局長彭輝廣一案時，曾錦春要求文道值把彭無罪釋放。法院審查后認定彭案證據確鑿，彭最后獲刑13年。次年4月，文道值被市紀委“雙規”50多天。2002年3月，宜章縣副檢察長鄺茂盛同樣因違逆曾錦春的意志，被市紀委“雙規”59天。

畸形“保護費”

據《財經》記者了解，曾錦春主政郴州市紀委期間，曾實施收取“保護費”的斂財“創舉”。他曾經口頭規定，郴州當地凡是實施掛牌保護的企業，郴州各級公、檢、法都不得去干擾。

所謂“掛牌”，其實是由郴州紀委頒發一塊牌匾，上書“私營企業合法權益重點保護單位”。

案發前，《財經》記者曾經采訪過曾錦春本人，他宣稱，郴州共有35家企業獲得了這種保護牌。但他沒有說出的一個事實是，企業每年為此要向郴州市紀委交納30萬至50萬元不等的費用。

接近專案組的人士稱，曾錦春僅此項保護費，每年可獲上千萬元，存在郴州紀委私設的“小金庫”內，且內部財務管理極為混亂。在移交檢方之前，曾錦春尚未就上述“保護費”的構成與流向做詳細交待。

如此畸形生態中，郴州企業家中出現了反差極大的兩類人：一類與官員很有交情，且在各種公開場合大加炫耀；另一類則與個別官員不共戴天，四處具名控告舉報。被郴州市紀委掛號“通緝”近四年的李民主即屬于后者。

2000年11月1日，民營企業家李民主、楊守恒、郭三勇被郴州市紀委“雙規”。李民主三人于1998年起在郴州境內投資維修湖南省道1842線路。但他們既非國家干部，又非中共黨員，

在被“雙規”后第27天，楊守恒伺機逃掉；第49天，郭三勇交出4萬元現金，并留下“今欠郴州市紀委違紀款46000元整”的字據后獲釋；第50天，李民主分兩次繳納了12萬元“違紀款”，另寫下8萬元欠條后也重獲自由。

此后，李民主曾經多次托人向郴州市紀委說情，得到答復是：每年交50萬元到市紀委，就可以獲得掛牌保護。李民主不甘心，最后成了曾錦春案最堅定的舉報者。

據了解，李民主等人的案件兩度經湖南省委領導批示和湖南省政府法制辦、監察室等調查，并要求郴州市紀委糾正，但直至曾錦春案發仍未落實。

在曾錦春案長達60余人的涉案者名單中，2006年11月23日被刑拘的邱崇德的經歷頗為曲折。

邱崇德是廣東樂昌人，1960年生，曾任廣東南嶺鐵路美光有限公司（下稱美光公司）經理。邱崇德與曾錦春結識，源于美光公司與宜章民營老板王文漢的一場經濟糾紛。

早在1994年，王文漢與美光公司在宜章合建煤場，約定按比例分紅。1999年美光公司單方面解除合同，經多次討要未果，王文漢于2001年將對方告上了法庭。據王文漢介紹，2001年11月先后給曾錦春送去16萬元，法院隨后公告的一審結果是：王文漢勝訴，獲賠170余萬元。但二審時王文漢卻敗訴，王因此走上舉報曾錦春之路。

專案組證實，邱崇德的美光公司之所以反敗為勝，原因是其一次性向曾錦春交納了50萬元，以獲得“掛牌保護”，并承諾逐年繳納一定比例的“保護費”。除此，邱崇德將曾錦春的一名情婦鄺莉娥安排在美光公司工作。2006年10月28日，鄺莉娥在樂昌市坪石鎮被專案組控制，其名下1600萬余元財產獲查封。

“黑色”利益鏈

據專案組查實，曾錦春已落實的1200萬元受賄款中，超半數來自于郴州的礦山。

湘南地區是全球著名的南嶺多金屬成礦帶核心地段，已探明的鎢、銻礦居世界之首，在地質界有“江南聚寶盆”之稱。

在郴州坊間，“曾礦長”是對曾錦春的別稱。在擔任市紀委書記期間，他堅持兼任全市煤礦整改小組組長，負責對煤礦的監督管理。但郴州市國土礦管局的資料顯示，郴州共有556家煤礦，取得安全生產證的僅有21家。

在曾錦春案發之前的2005年，郴州市紀委查處了38例官煤勾結案，其中涉及處級干部三人。曾錦春表示，“旨在警示某些干部，并規范郴州煤礦經營秩序”。但據知情者介紹，曾錦春是借機打擊其他干部參股煤礦，以保護和壯大與自己相關的煤礦。

在曾錦春案的行賄名單中，宜章礦老板黃生福格外醒目。2000年12月31日的《郴州日報》載明，黃生福因違規租賃梅田三礦被市紀委“雙規”，一度成為該市年度反腐之重案。但黃生福后來向專案組供述，他一次性行賄曾錦春上百萬元后，不僅重獲自由，還如愿獲得了梅田三礦的開采權。

2005年11月11日，國家安監總局局長李毅中在黃生福的煤礦考察時，直指其整改方案、資金預算等問題嚴重。盡管如此，李毅中一離開，黃生福的煤礦未見整改，照常開工。宜章縣漿水村農民黃元勛自2001年開始舉報黃生福的非法煤礦，直至后來舉報曾錦春。黃元勛于2005年下半年被當地警方刑拘15天。

在郴州宜章，公安局長雷軍的名字如雷貫耳。這位早年的普通售票員成為曾錦春女婿后，從普通警員到派出所所長，再到宜章縣公安局政委兼局長，晉升神速。雷軍涉案金額1000余萬元，其中任局長半年就涉嫌受賄700萬元。

據悉，在曾錦春及女婿雷軍所涉賄賂中，有相當比例用于入股煤礦。在曾錦春案所涉的60余名行賄者中，超過六成為礦老板。曾錦春之弟曾宜春也涉及入股煤礦，目前已外逃。專案組將此案移交檢方時，特別交待要“徹查曾錦春、雷軍濫用職權和保護黑惡勢力問題”。

頗令專案組成員震驚的是，豐富的礦產資源在郴州官場支撐起一條黑色利益鏈條——其軸心是市紀委書記曾錦春；原市委宣傳部長樊甲生手持輿論生殺權為礦老板服務，以此獲得干股或現金回報，得名“礦難新聞滅火隊長”；原市國土礦管局黨委書記、副局長楊秀善，則在行政審批上與曾錦春互相關照。

時至今日，盡管曾錦春被查辦已經五個多月，但他留給郴州的政治陰影并未完全消除。

湖南省、郴州市兩級政府專門設立了領導小組，意在善后和安撫那些遭受他利用權力打擊的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