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風島嶼

我認識季嶼的時候他還小。

八歲那年，是小學二年級的暑假，我的心情很差，因為左邊耳朵的聽力比較弱，有時候會稍稍阻礙到正常的聽聲音，因為這帶來很多的不方便和小朋友的嘲笑，于是為了散心，爸爸送我到朋友的農場度假。爺爺很和藹，切了甜瓜給我吃，還把遠處玩水的他的小孫子叫過來，讓他叫姐姐。

季嶼才五歲，頭發軟軟黃黃的，睫毛一閃一閃，眨著栗色的大眼睛看我，噘著嘴巴，面無表情地湊到我右耳邊，脆脆地喊了一聲：“葉子姐姐！”

我皺皺眉說：“我叫葉箏?！?/p>

之后他把水淋淋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伸過來，煞有介事地說：“我叫季嶼。”和我握了握手，然后就開始行使起主人權利，帶我去玩了。

所以很多年后，他在我男朋友面前一臉嚴肅地說：“我是姐姐第一個牽過手的男人”的時候，我的頭一下子暈了起來，急忙解釋說不是啦不是這樣啦，小學一年級排隊春游也和男同學拉手走過……他立刻繼續很正經地睜著無辜的大眼睛看著我說:“那姐姐的初吻對象是我吧？”我除了大喊一聲：“那不算啦！”之外，只能像金魚吐泡泡一樣張口結舌說不出話，只想一口血噴出來。

事實上，到農場那天我有些無精打采，五歲的季嶼自告奮勇帶我去葡萄園玩，那時候正值盛夏，葡萄園里卻有種遮天蔽日的蔭涼，藤蔓相依，枝繁葉茂，仰頭看著青色水晶一樣未成熟的葡萄，讓人直咽口水。

我問季嶼：“要什么時候可以吃呀？”

他問：“姐姐喜歡吃葡萄？”

想起爸爸說過到別人家里不要什么都要，就不甘愿地搖了搖頭。季嶼沒有說話，卻不知道從哪里拖來梯子爬了上去，他個子太小，又很瘦，夠起來很吃力的樣子，因此看上去很勉強，我想讓他下來的，可是順著他的手的方向看去，真的有一串微微紫的葡萄，于是話到嘴邊就沒有說出來，眼看著季嶼用力把那串葡萄從藤上扯了下來，身子向前摔下來的時候，我真是嚇壞了，愣愣地伸出手，可他卻摔在了另外一個方向。他摔破了膝蓋只是皺了皺鼻子，我卻哇哇大哭起來，當時很可笑，我竟然怕他會就此死掉，那樣爸爸一定會罵我。

好像受傷的是我一樣，我站在那里不停地哭，比我還要矮一頭的小季嶼一邊說姐姐別哭了一邊睜著驚恐的眼睛看著我，然后他很艱難地站起來，踮起腳尖拉著我的手用粉粉嫩嫩的小嘴巴親了一下我的臉（這就算初吻？？），就坐下來等著我哭完，停下來背著他回家了。

季嶼很瘦，往西邊沉去的太陽照著我們的影子，我像背著一個漂亮的布娃娃一樣穿過葡萄園和果園，季嶼很安靜乖巧，手里拿著一串摔壞了的葡萄，揀出完整的塞到我的嘴巴里。

那天我們都挨了打，我吃壞了肚子，而他的膝蓋涂了厚厚的藥，像可笑的舊棉被，一層又一層。

不過過了不久，我們就有了深色紫晶一樣的美味葡萄吃了，季嶼的外公把它們洗干凈，用竹籃吊著浸在井水里，吃過飯后就把它們拿出來給我吃，我拿著漂亮的葡萄總是要最先拿給因為受傷只能乖乖躺著或者坐著的季嶼。

直到暑假結束我要走了的那一天，季嶼的膝蓋也沒有好得完全，仍然走不了，要送我們出農場的時候，季嶼要我背著他，我就走過去，被外公攔下說：“葉姐姐以后還會來的，要乖不要鬧。”小小的，瘦瘦的季嶼，有著漂亮的睫毛和栗色眼睛的季嶼，摔破了膝蓋都沒有掉眼淚的季嶼，竟然皺著鼻子開始哭起來了，他抓著我的裙子不讓我走，最終還把我裙子的花邊扯破了，可還是沒能跟著我走。

后來我長大了，讀的書也多了，可是再沒有吃到過清晰記憶中那么新鮮那么甜的葡萄了，相反的，那個漂亮小孩季嶼的臉卻模糊了起來。除了聽爸媽提起過幾次，他上小學了，從此離開外公外婆到城市里和父母一起住，或者季叔叔的小孩子季嶼很聰明，送去學鋼琴等等，僅此而已。我上了初中，學習的事情多了起來，而我由于一只耳朵聽力有些弱，要付出更多努力，為了考上重點高中昏天暗地地背誦、計算。所以雖然兩家人仍然保持來往，我卻一次也沒有見到過那個孩子，并且漸漸忘記了他的名字和樣子。

高中的入學考試那一天，爸爸正巧出差，我像平時一樣早早起來吃了媽媽做的早餐帶好東西去學校，并沒有像別人那樣要求家人陪去考場。我請媽媽相信我，跟在身邊反而會不習慣，門前果然是水泄不通的樣子，并且各種表情都有，我一個人反而冷靜得要命。不過很快我就冷靜不起來了，因為入場前十分鐘，我才發現到處翻不到準考證，可惡，一定是落在書桌上了，明明提醒自己要裝在包里的……找到電話亭打給家里，媽媽也慌了起來，叫我等在那里，她馬上過來。

可是入場的鈴聲已經響了起來，人群開始減少的時候還是沒有看到她，再有十五分鐘就開始考試了，我的手指一下子冷了起來，開始了從沒有過的慌張和無助。

溫暖的觸覺。

誰抓住我的手呢？把那張方方正正有我名字和照片的小卡片放在我手里。

他好像跑了很遠的路，彎著腰，低著頭，重重地呼吸。

“你是……”

抬起頭，白皙的笑容，汗水打濕的額頭，清澈的眼睛，很兇地對我喊：“快去考試啦！”

回過神來拿著準考證往門口跑去，忽然那種手指尖的溫度和觸覺在頭腦中一閃而過，軟軟的頭發，栗色的瞳仁，膝蓋上的淺色傷痕……

“季嶼！”我停下來，回過頭。

他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舉起手臂大喊了一聲：“姐姐加油！”所有人都看向他，不知道為什么，雖然人聲嘈雜，可是他的聲音，還是清清楚楚地穿過人群到達我的耳朵里。

考試很順利，意料之中地拿到了想去的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后來我也知道了那天因為塞車，媽媽正巧看到了要去上鋼琴課的季嶼，他就那樣用跑的把準考證送來給我。

真是這樣的，如果不是他用跑的，如果不是他沒有翅膀，我還真要以為他是天使呢。

考試過后，季嶼一家到我家做客，他一進門我就撲過去抱著他揉揉他頭發大喊好孩子救了你姐姐我一命?。∷麉s噘著嘴巴嘟囔著人家不是孩子……真的呢，那時候背起來瘦瘦的漂亮小孩子，雖然眉眼依然那么精致，可是竟和我一樣高了呢。我把自己沒舍得吃的巧克力糖都拿給他，興奮地說：“為了謝謝你，說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姐姐都帶你去！”他乖乖坐在那里，一字一頓地說：“我作文寫不好，姐姐給我補課吧。”

我張大嘴巴看著他，怎么也覺得不像是一14歲小孩說的話。

那之后我就成了他的假期家庭教師。

之后每天早晨，季嶼都會提著一罐熱橙汁和一塊奶油提子蛋糕騎單車到我家來接老師去他家上課，下午再拿一盒香草冰淇淋把老師送回家。其實不是我借教書為由騙吃騙喝，這完全是他自愿孝敬給他老師的。我第一天看見他拿橙汁和蛋糕也很驚訝，他怎么會知道我喜歡吃什么？他很平靜地說因為你一笑舌頭就是桔色的，頭發上還粘了一小塊藕荷色奶油，嘴巴旁邊有香草冰淇淋上淋的百香果果醬^-^平靜而聰明的樣子有點像工藤新一……我一邊翻紙巾狂擦一邊數落他說你這孩子真是不可愛哎。不過不可愛歸不可愛，不妨礙老師我大快朵頤。：）

開始講課時我才發現，季嶼的作文并不是寫得不好，簡直就是好得不得了。我帶著上當受騙的目光瞪他的時候，他卻能若無其事地說：“家人在那里，我總不能說讓你幫我寫假期作業吧”。

季嶼寫數學和英語，我寫語文，寫累了的時候，他就坐到鋼琴前邊去，彈一首曲子給我聽，午后的陽光有些慵懶，穿透玻璃窗灑在屋子里、鋼琴上、漂亮小孩季嶼的淺色頭發上、長長睫毛上，還有靈活而舞動的手指上……

我說：“哇，季嶼你好帥?！苯又鴽_過去坐在琴凳上摟著他的肩很八婆地問：“說實話有沒有追你的女生啊告訴姐姐我保證不告訴你媽媽?！彼懿辉谝獾卣f：“有很多啊。”我繼續偷窺狂一樣打聽著：“那你有沒有中意的呀？”

“沒有我的類型?！?/p>

“那你的類型是什么樣子的？”我奇怪這小孩子說話總是和年齡不相稱。

他站起來繞到我右邊，在我耳朵旁邊說：“我喜歡葉箏。”

我眉開眼笑摟著他脖子說這孩子真會說話姐姐愛你哈……他一邊掙脫我手臂一邊皺著眉毛說人家不是小孩啦……

我的高中生活就要開始了。

我說：“孩子你的作業也寫完了，你的名義家庭教師要退位啦?！?/p>

“姐姐，我想考你的高中?！?/p>

“好啊，你那么聰明，一定沒問題的！”

這之后季嶼變成了我的小尾巴，總要提著書包以請教問題為由到我家里做功課，或者在他家弄好吃的邀請我去。

有時候我也不會過去，因為高二那年我經常和秦桑在一起，他眉眼間是和季嶼有點像的，但是瞳的顏色是很深刻的黑，是個很穩重的男孩子。雖然并不曾對我許諾過什么，但我還是非常喜歡和他在一起，我的家人并不知道。

但是季嶼知道，他放學路上看到我們一起走，就惡狠狠地沖了過來，說了什么姐姐第一次牽手的男人是我初吻對象也是我什么的，害我恨不得轉身逃走，好在秦桑沒有說什么，只是暈乎乎地看著我說：“這小孩是誰家的呀……”

來硬的不行，季嶼就轉了型。

偶爾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故作孩子氣地嚷著姐姐帶我去坐云霄飛車！我心里咬牙切齒暗暗說有能耐你小鬼別裝可愛拿你平時對我的樣子出來呀。可是還是不忍心不管他，不可愛的小孩子一旦可愛起來，你知道，那是攔不住的嘛……秦桑是不玩那些東西的，我叫他在旁邊等，就帶季嶼去玩，結果是我嚇到腳軟，眼淚快要掉下來，季嶼卻一臉平靜，下來之后我吐得稀里嘩啦，反倒是季嶼一邊伸手輕輕拍我的背一邊念叨著明明不敢坐還上來試個什么勁……我剛要吼還不是你個小鬼要死要活扮可愛扮嫩非要來的？忽然看見等在那里的秦桑沒了影子，我急忙看了看周圍，可是四周都是游人。

“別找啦，你進入口的時候他就走啦?！?/p>

“果然……”

“喂，這種人有什么好啊，根本就沒把你放在心上嘛?！?/p>

“小孩子不懂不要亂講！”

“人家不是小孩子……”

回到家里給秦桑電話，他依然很平靜的聲音說：“沒關系啊，改天再約好了。”之后一切如常。

季嶼常常搗亂，每次秦桑都若無其事。

并且不知道為什么，和秦桑走在一起的時候總有種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讓我有點不舒服，又不知道是為什么。

季嶼本來聰明，對于學習似乎是駕輕就熟的樣子，有空閑還要訛詐我請他吃飯，我說你喜歡吃什么？他說姐姐喜歡吃什么就吃什么好了。我于是點了麻辣鍋，他說明天上學想要姐姐陪我去，我笑說季嶼你又不是小孩子上學還要人陪啊，他說：“不是要別人陪是要姐姐你陪，況且是星期六你又沒有課要上?！蔽剜僦∽彀褪菫榱耸裁茨兀课倚α?，“秦桑又不在這里，你不用裝可愛了啦。秦桑約我明天一起去看畫展呢，上次你搗亂之后他就一直沒有找我出去，小少爺你可不可以饒我一次讓我安安靜靜約會呀？”

他果然安靜吃完送我回家然后乖乖走掉了，讓我感動了好一陣子，小孩也總有懂事的時候。T.T

第二天，我早早起來換上漂亮的裙子坐公車去會展中心，沒過一會就看到秦桑過來。他是很有時間觀念的人，不會遲到，但也不會早些到，我總覺得這樣的人就能給人很踏實的感覺。我們拿著入場券隨著人流往大廳走時，我說：“今天塞車好嚴重呢，幸好我走得比較早?！?/p>

“嗯，今天是初中生中考，車多一點?！?/p>

我忽然停在那里，腳步移不開，后邊的人開始催促：“快點走啦?！?/p>

“秦桑！對不起！下次……”然后我轉身從長長的隊伍里跑了出去，馬路上車堵得要命，動彈不得，我就那樣穿過好幾條擁擠的街，果然，學校門前水泄不通，我繞著人群來回找了好幾圈也沒有看到季嶼，找了很久，終于看見他坐在路邊，臉色不好，很沒精神的樣子。

我走過去，蹲下來，“孩子，怎么了？”

“我昨天吃麻辣鍋吃壞肚子了?！彼芪乜粗?。

我真是忍不住想罵自己，怎么帶他吃那種東西，這個時候，鈴聲已經響了。

“季嶼，加油，我就在這里等你哦?！?/p>

他的蒼白得過分的臉抬起來，笑了起來，那種笑容，何其熟悉呢，在兩年前的這一天，我們身在不同的角色，可是相同的是彼此給予了對方一分安心，我好慶幸這個時候，自己是陪在他身邊的啊……忽然發現，季嶼已經比我高出很多了，全然不像那個我曾經背了一路的漂亮布娃娃了呢。

季嶼終于是以很好的成績考進我的學校的。

從此以后我有了足夠的冰淇淋吃，但也不得已背上了籃球比賽時候做拉拉隊員等棘手任務，最郁悶的是站在一起別人問我他是誰的時候，那家伙就會臉不紅不白地說：“我是葉箏的青梅竹馬?！?/p>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每次我和秦桑單獨在一起走的時候都有相當離譜的事故發生，哪怕是準備牽一下手，也會有一輛貌似剎不住的自行車沖過來，一個籃球扔過來……有天秦桑笑一下說：“你的小騎士又來了?！薄笆裁?？”我一下子還沒明白過來，他忽然把手搭在我肩上臉靠近過來，突然一支冰淇淋從天而降，奶油粘住了秦桑頭發和好笑的樣子，我回過頭去大喊：“季嶼你這個……”他噘著嘴巴很委屈的樣子?！鞍?！你這是搞什么?。俊彼麚P了揚下巴，很神氣地笑，做個鬼臉跑掉了。

中午一有時間季嶼就蹭到我座位右邊，端著盒飯去秦桑那搶過幾塊肉再回來扔給我，還很過分地說：“吃吧吃吧我知道你不夠吃?！被蛘吣靡槐Я曨}集沒完沒了讓我給他講，自己枕著手臂閉著眼睛全然不知道有沒有在聽，然后忽然冒出一句：“笨蛋，講錯了啦，那是三價鐵離子?！庇型嗟呐χf：“葉箏化學最爛了，你可以讓你姐夫來講哦，秦桑是我們班的第一名呢?！奔編Z很不給人家面子地說：“才、不、要?！弊屓思遗⒆雍茈y為情。

有天午休也是被他吵個不停，我都很郁悶全班都知道他是我的“小青梅竹馬”，被他纏著問個不停，忽然想起什么，從書桌里抽出一個藍色信封，笑說我們來一起看看這個吧，他說：“那是什么？”我還興致勃勃地，“今天早上一個小學妹聽說我是你姐姐，拜托我轉交給你，小女生滿水靈的，還讓我多說好話……”“卡卡卡……”被他惡狠狠地打斷掉。

“你是笨蛋??？要看你自己看！”然后他拿起書就跑出了教室。

啊嘞？在發什么脾氣咧？我手里拿著純情少女的情書，他理都沒理我就走掉了，給他他不要，又不能扔掉，我問秦桑怎么辦，他說你先放著吧，今天他一定會來要的。

果然，下午的活動時間他晃過來，語重心長地對我說：“葉箏，以后不要給別人帶那種東西，你愿意看的話，我家里有的是，我寫的話也會比這好很多?！蔽矣悬c木，先答了句：“哦?！比缓蠓磻^來喊臭小子你是在炫耀嗎？忽然意識到之后又對著他的背影揮著拳頭大喊你小子回來給我叫姐姐！他回過頭，仍然一字一句地說：“才、不、要。”

午后的日光穿過透明的玻璃窗戶，掃過走廊中央的少年輪廓分明的臉，以及他倔強的表情，有點像一幅鉛筆畫。

“怎么，覺得我很帥吧？”他揚揚頭。

有一點點，真的是有一點點。他忽然回過頭去離開，撞到轉角旁的墻上，卻還是假裝很酷地甩甩頭發繼續走過去。

我笑得蹲在地上呼吸困難。

高三的下學期增加了晚自習，放學之后天已經黑了，秦桑與我家的方向相反，如果送我的話就要再折回去，雖然我說還是不用送我，他還是堅持說那段路比較僻靜不大安全。卻在那里碰見了季嶼，他說每天都這個時候上完鋼琴課。之后就是秦桑送我到路口就離開，然后和季嶼約好在這里如果碰到就可以和我一起回家。

一個星期四的傍晚下起了雨，下了自習仍然沒有停，我和秦桑都沒有雨衣和傘，等了好久雨也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就叫了輛計程車回家了，我猜季嶼也早就到家了。

第二天中午不見季嶼的影子，這倒是很稀有，不過我樂得清靜，放學，我和秦桑剛出門的時候被一個女孩子攔住，她的目光有點銳利，盯著我說：“學姐，你要不要去我們班看一下你弟弟？”半天我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季嶼。

“他沒走嗎？為什么還在學校？他怎么了？”我疑惑地問。

“不然你以為為什么每天都能在回家路上碰見他？”她很冷淡，之后轉身就走了，我還沒有意識到是怎么回事，秦桑說：“昨天車經過路口的時候，我看到他在那里了。”

我往高一年級的教室跑過去，秦桑并沒有跟過來。

很大的教室里，他一個人坐在那，枕著手臂好像睡得很熟的樣子，下自習的鈴聲響到第二遍，他忽然驚醒過來，看著表說了句“慘了！”，就跑出教室。

“喂，小笨蛋?！蔽以谒纳砗?，走過去，輕輕打了一下他的頭。

這個家伙，臉色很差，額頭很燙，站都站不穩了還是做出滿不在乎的表情。

“你干嘛要說自己有上鋼琴課？”

“是你自己記性差，我早說過不去學琴了，誰叫那時你不認真聽我?！彼偸呛苡欣碛?，讓我反而不知道說什么好。之后又很認真地說：“我可不是在等你哦?！蔽亦鄣匦α顺鰜?，“啊，那好巧哦！”然后拉過他手臂說：“走吧，回家了。”

他很不情愿地掙脫開來說：“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別拉著我嘛?！?/p>

路過超市的賣場，我叫他等一下，進去買了感冒藥交給他，叮囑他每天吃幾次，每次吃幾片，飯后吃，多喝水，他全體都是笑笑聽完后說：“葉箏你好羅嗦?！鼻孟滤念^說給我叫姐姐沒大沒小的……

“才、不、要?！彼f：“把手伸出來?！?/p>

然后像變戲法一樣，我的手里多了一盒冰淇淋。

又一個夏天到來了，高中畢業之前的最后一個藝術節，季嶼有要表演的曲目，是鋼琴曲《kiss the rain》，本來畢業班的同學是秦桑組織去聚會的，可偏偏季嶼讓我幫他獻花，我笑他哪有人演出自己買花要別人送的，真是人氣低下。不過還是和秦桑許諾說節目一結束馬上就過來。秦桑笑了笑，他說：“葉箏，你不用太在意，自己的事情，自己好好想清楚?！敝蠛芷届o地拉過旁邊一個女孩子的手離開。

不知道為什么，沒有激動的情緒出現，比如嫉妒，傷心，失望什么的，好像只是一個朋友說給自己一個意見一樣，因為秦桑一直都是很平靜不會慌張的樣子，可是我一下子還是不很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

全場的燈光變成暗色，一束光在季嶼頭頂照下來，黑色的禮服，以及白色的鋼琴，那種笑容，那種節奏，很熟悉很熟悉，他那總是很認真的表情，真的很值得信賴。在他的手指舞動的旋律里，我總是會想起八月的葡萄園里風的味道。以至都忘記了拿在手里的一捧花，而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其實根本就不缺人給他獻花，可是最終他抱在手里的，只有這一捧他自己買的海芋花。

回家的路上還是故意嘲笑他竟然自己買花，順便說了與秦桑和平分手的事情，他對這個倒是很驚訝的樣子，然而竟也很快一臉平靜。

之后他說：“葉箏，我喜歡你?！?/p>

我知道這一次不可能像他十四歲時候一樣蒙混過關，更不可能揪著他叫姐姐來扭轉氣氛了。

“我總希望和自己在一起的那個人，不會說喜歡我，不會說為什么喜歡我，甚至不因為什么喜歡我，只會靜靜地站在我左手邊照顧著我的一切。所以……季嶼，你還只是個小孩子呢?！?/p>

他什么也沒有說。我笑著拉他的手一起走，他很出乎意料地像只乖乖的順從的小動物，他的左手是溫溫熱的，手指因為彈鋼琴的緣故，細細長長的，說不出的漂亮。

高考的早晨，季嶼很早跑到我家里說要陪我去考試，還說這樣還可以幫我拿好準考證，那個場景，要比中考壯觀得多了，簡直是人山人海，可是當我走上最后一個臺階的時候，還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一個低而微小的聲音：“姐姐加油。”我笑笑，準考證上鉛筆淡淡的痕跡寫的卻是“葉箏加油。”

我如愿考到自己想去的學校，在學校的最后幾天里去看了季嶼的籃球比賽，我說：“最后一次幫你拿衣服咯?！彼f：“反正不知道多少人排著隊幫我拿。”我說哎給我看看你脖子上掛著什么？他卻一下子跳開穿好外衣說：“才、不、要。”

每次他這樣，我都好想笑。

假期他將要升到高中二年級，課程多了起來，沒有時間跟在我旁邊悠閑。

離家去另外一個城市的前一天，季嶼來我家里，送來橙汁和我喜愛的蛋糕。并沒有說什么，難得安靜地坐在一邊看我收拾要帶的東西，之后又拿著我的電話出去擺弄一會兒，后來說明天他要上課的，不能跟大家一起去送我了。我說好的，天晚了，送他出門，他說：“姐姐，我想要考你的學校?！蔽倚χf加油哦，心里也笑笑想，終于是要擺脫掉這個纏人的小孩了。

他的手放在上衣口袋里，沿著路邊一直走，沒有遲疑，也沒有回頭，我想小孩就是小孩，不可能懂得留戀。

火車開動的時候，和家人朋友揮手道別的時候，耳邊忽然有一個聲音晃過，它說：“才、不、要?！笨墒俏业教幙?，也沒有看到什么。

翻看手機的時候，發現里邊多出一段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的錄像視頻。于是按了“播放”，跳出一張臉，淡淡的瞳仁，薄薄的嘴唇，左右上下調整了一番位置，又拿過一盆小仙人球放在面前，終于開始說話了，表情很認真地：“葉箏，我還是要說喜歡你，不然你這種感覺遲鈍的人怎么可能知道呢？你知道左邊的耳朵聽不清聲音是因為5歲時候的意外吧，知道是因為一輛大人沒有注意到的嬰兒車滑到馬路中央，是你看到有汽車過來不清楚狀況地過去推開的吧……之后左耳的聽力才變差，可是你不知道吧，那輛小車里的孩子，就是我。而我后來見到你問你為什么聽不清聲音，你卻哄我說聽不到的一只耳朵是專門用來聽天堂的聲音的?！?/p>

“還有你八歲的時候我摘葡萄從梯子上掉下來的時候，你沒有躲開，反而伸出手來，所以我才喜歡你。包括我去學鋼琴，也是最想讓你聽得到。這些是我喜歡你的理由，可能你還是覺得我小我不懂，可是我就是覺得有理由才是真正的喜歡?！?/p>

“而我從來不在你的左手邊，是因為你的左邊耳朵聽不清，那樣說話的時候你總會偏過頭來努力聽很累的樣子。并且那樣反而不方便照顧你，因為，我熟練用左手?！?/p>

呵……原來這就是一直以來覺得你給我感覺比別人都要奇怪的舒服的原因啊……

“這個……你說要看的。”他拿出脖子上的掛鏈在前邊晃了幾下，“其實……是以前小時候從你裙子上拽下來的玻璃扣子啦……你還想要的話，就等著我吧，等到我還給你的那一天！”

畫面就停在這里，小孩子狡黠地笑著，笑得風輕云淡天地放光的樣子。

我把手機在口袋里放好，火車窗外倒退的高大的樹，急速地飛馳過的一個又一個濃重的影子，可是還是阻擋不住太陽的光線從這些縫隙里照射過來。我閉上眼，仰起頭，向后靠在柔軟潔白的靠背上，嘴角劃過了弧線。

好像，身處海洋氣候的珊瑚島。

季風島嶼，溫暖如許。

扣子嗎？當然想要。那可是我，最喜歡的裙子呢……